第二十三章 冷剑痴魂
3个月前 作者: 萧逸
燕青道出竹杖翁仲元乃是他师父时,那黄衣少年,不由呵哈一笑道:“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他这么一说,余燕青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怔了一下,紧张的道:“兄台何人,怎么在下……”
他本来想说,自己怎会不认识,可是话到口边,又觉这么说出,太似不恭,所以顿了一下。这黄衣少年那黄蜡也似的面皮,裂开了两条笑容看了左右一下,点了点头道:“等一会你自然会知道,现在不是叙述家常的地方和时候,来!来!来!我们比划一阵就得啦!”
燕青一抱双拳,脸色微红道:“吕兄既与家师相识,虽不肯将大名见告,小可也不能冒昧!”
黄衣少年嘻嘻一笑道:“上阵比武,亲父子也是一样,哪有这么些个讲究,来来,快吧!”
说罢身子已旋出了五尺以外,双手把两襟往腰上一掖,那动作就是等着动手了。
燕青闻言心说:“好小子,你倒会占便宜,你既如此,我也说不得只好得罪了。”
想着身一塌,已窜在了那黄衣少年身前,双手方自一抱,正想交待一句再动手,不想那黄衣少年,早似不耐,嘻嘻一笑道:“打!”
猛见他往前一上步,又够上了步眼,右掌向外一抖,“摇天撼地”,五指箕开,似推又抓地直向燕青当胸猛递了过去。
余燕青可知道这黄衣少年,有一身好功力,心中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此时对方掌势已到,离着他尚有尺许前后,燕青已感到对方掌力惊人,不由心中一惊,忙自用“倒踩枝步”的身法,向后退了几步。不想这黄衣少年身形不动,可是他口中仍自笑道:“不行,还得退后!”
燕青方自一惊,似觉这吕超右臂,倏地加长了几寸,仍自当前疾推了来,而且掌风狞厉无匹。燕青这一霎时可是吓了一跳,当时不及细思,身形一腾,已起在了当空,用“细胸巧翻云”的身法,倏地向外一滚,轻飘飘地已落在了当地。
那黄衣少年唇角带着微笑轻轻道:“这一势,应变为‘苍鹰搏兔’,就比较有力量些了,现在仅仅守身,却谈不上还击,小伙子!你尚需磨练!”
他像似炒蹦豆也似地说出了这些话,在场无一人听出他说些什么,只燕青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由俊脸一红,细想之,对方之言,却是极为有理,当时不禁又怔了一下。那黄衣少年,身形如影附形,又跟踪来到,依然是满面春风的扑到。
燕青这时又羞又气,银牙一跤,身形向下一蹲,黄衣少年正好扑过,燕青左足尖一点地,右脚“铁犁转地”,似旋风也似的卷起,直往这黄衣少年心窝上踢了过去。当场发出了一阵叫声,俱认为这一脚,那黄衣少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谁知事情是不如人之预料。这一脚眼看已踢到了那黄衣少年心窝之上,忽然见那黄衣少年双手往胸前一格,身形一个倒裁,看来就似为燕青这一腿所踢中了一般,整个身子向后倒了去。
全场顿时炸开了一声惊叫,也只有燕青心里有数,自知自己脚尖,根本连对方衣服也没沾上,黄衣少年这一倒,燕青口中低叫了声:“不好!”
当时忙向回一收腿,用“勾腿盘身”之身法,疾向旁来了个疾转。
他身子方一转过,那黄衣少年果然用“鲤鱼打挺”的身法,把身子跃了起来。在空中双腿一分,分点燕青双目,这一手可是厉害到家了。
就连在场的那位陆尚书,看到此,也不由吓得口中“啊!”了一声。
黄衣少年双腿一点即到,燕青猛然一咬牙,心说:“好小子!你敢下毒手,我也不客气了!”
他想着双掌倏地一合,黄衣少年双腿已到,燕青不退反进。
他猛然向前一进步,双手“二郎担山”,向两下一点,已把黄衣少年一双小腿分开,接着双掌一合,低声叱道:“打!”
只见他双手再次一合,这次合着向外一推,却是用“童子拜观音”式,猛地把双手磕了出去。
这一手功夫,要是打上了,那黄衣少年重则当场殉命,轻则也残废终身。
可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这黄衣少年本身可就是一个天地之间的怪人。
你看他年似少年,实则上他年岁也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年岁,只是他内功充沛,又擅驻颜之术,是以看来直如二十五六,他那身功夫,就是燕青师父竹杖翁仲元,也未必能胜他,更不要说是燕青了。
燕青双手合十下击,心中尚存有不忍之心,暗忖:“我和他素无仇恨,这一击要是把他打死了,于心何忍?”
他脑中这么想着,掌势不由略微迟豫了一下,黄衣人忽然呵呵一笑。
他笑着双手向前一按一伏,身形虽是凌空,却把身子整个翻了过来。
余燕青惊愕之间,才知道自己这一式,竟又是落了空招,慌忙之中,向下一矮身,用“擎天一拄”的手法,双掌朝天一举,突然直贯黄衣人前胸。
那黄衣人口中哼了声:“好!”
燕青就觉眼前黄影一闪,微闻颈后凉风袭来,慌忙一个疾闪,黄衣人却在自己背后三尺以外,正自看着自己微笑。
燕青心中一惊,也不知对方笑的原因,只当他是有心轻视自己,不由脸一红,冷笑道:“兄台好厉害!只是不施出绝招,难令小弟心服!”
黄衣人呵呵一笑,他口中却低低道:“你还不心服么?唉!”
燕青闻言一惊,黄衣人已大吼了声:“看掌!”
他猛然双掌用“虎扑式”猛地扑到,燕青身形后转,偶然注目黄衣人双掌,只见他双掌掌手,各有铜钱大的一个红心,燕青倏地想起了一个人来,不由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口中“哦!”了一声,错步盘身,一时瞠目道:“阁下莫非是沙漠黄人吕……”
才说到此,黄衣人已怪笑道:“哪有这么些话,打!”
他说着身形再次下矮,却用“风手”扑出,余燕青这时心疑来人是闻名江湖的怪人沙漠黄人吕西风,久闻此人一身传奇,自幼就身负奇禀,出没沙漠,很做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只是此人一生从不出沙漠一步,怎会突然出现中原?更有兴来此参加武试?
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燕青这么一想,不由又惊又怔。
他还是幼年由师父口中得知,师父告诉说,他在沙漠中结识交了一个异人,此人就是沙漠黄人吕西风,并告诉自己说,此人双掌掌心,各有朱砂痣一颗,大如铜钱,为他本身所练一种内功的特征,嘱自己遇上此人,不可得罪等语。
余燕青这时突然忆起师父之言,可是又见来人那副生相,分明少年中人,如何会是那位怪杰?几方一想,心中愈发惊疑不已。
可是此时对方竟是毫不留情,扑式又到,燕青把心一狠,暗忖:“不知者不怪,他既如此逼我,我也说不得只好与他一拼了。”
想着暗以真气一提,力贯右臂,用“观音掌”向外一推,只发了七成劲,他口中叱道:“着!”
这一掌才一推出,就见那黄衣人,忽然大叫了声:“啊呀!”
余燕青不由一惊,再看那黄衣人却如同一个元宝也似的翻出去,整个人全倒在了地上,弄了一身土。
燕青听他一叫,方自暗怪自己不该发掌太重,以致于把他打伤了。谁知黄衣人却坐在地上,望着自己微笑,道:“我认输,甘拜下风!”
这时全场欢呼,掌声如雷,传场忙跑了过来,笑着问那黄衣人道:“怎么?摔着了没有?”
燕青这时又把黄衣人掺了起来,一面笑道:“小弟一时收手不及,兄台可曾伤着了?”
黄衣人只是摇头道:“还好!还好!”
燕青心中这时疑念大释,尚忖:我还把他当成了沙漠黄人吕西风了,原来不是的。只是!这人一言一笑,处处令人可疑,想着不由紧紧盯着这人。
黄衣人却拱了拱手,往一边退下了。
这时又是放炮三声,比试就算是终结了,陆尚书亲自传下话,召见前几人。
燕青,吕超,和那花铜一齐至前,陆治宣布了名次,第一名余燕青,第二名吕超,第三名是花铜,随后六人也一一报了名字。
陆尚书亲自走下位来,含笑道:“汝等全为武技优秀之人,除余燕青,吕超分领神技营正副统领以外,以下之人,本座当各有重用。”
九人一齐弯腰为礼。陆尚书又亲自勉励了一番,这才先行退下。
他目光在燕青身上转了一转,面带欣慰,却没有说些什么。
燕青在人前,自然也不愿显出与陆治认识,当时九人一齐弯腰,陆尚书退下之后,那位金总兵含笑上前与燕青握手笑道:“难得!难得!足下真是少年得志了,这神技营为朝廷亲谕成立的……你这般年青,就做了统领,日后真是不可预料,尚盼好自为之。”
燕青躬身领命,这位金大人目光又转到了那黄衣人身上,嘿嘿一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手,你叫什么名字?”
黄衣人弯腰笑道:“小的名叫吕超!”
金大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满面惊疑之色,他心中不由暗想:“这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想着又与其下各人,也一一握手,讲了些训勉之言,这才诫告各位回家听命。各人离了校场,燕青才一出场,二虎子已笑着跑过来,老远就嚷道:“公子!你真行,我这里给你磕头了!”
这小子还是说磕就磕,顿时爬在地上,通!通!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又道:“小的参见统领大人!”
燕青脸一红,忙道:“快起来!快起来!什么样子?”
二虎子由地上站了起来,燕青皱眉道:“你快去备马,我们早些离开这里!”
二虎子领命而去,燕青偶一偏头,却见那吕超,正在自己身边,望着自己微笑。
燕青虽是得中头名,可是心中对于这吕超,仍是有些费解。要是照他先前动手的身手上判来,此人分明是功高不测,自己绝不易胜他……这人真是一奇怪的人,再说他也姓吕,与那吕西风,正是同姓,不由又加重了他几分怀疑。
当时见他向着自己微笑,忙也回笑了一下,一面抱拳道:“适才多承吕兄手下留情,小弟虽胜,也是侥幸得很……”
那吕超这时一摇一摆走近,嘻嘻一笑道:“余燕青,你住在哪里?”
燕青闻言一怔,心说哪有这么连名带姓地叫着问的,当即含笑道:“小弟住在本城豹子胡同二号,是寄居在陆……”
方说到此,那吕超已转身而去,一面笑道:“我知道了。”说完拖着两只破鞋就走了。燕青不由皱了皱眉,心中暗想:“这家伙可真是一个怪人……”
想着已来至大门,却见二虎子,正拉马站在门口,直朝着自己前来。
燕青接过缰来方要上马,却见大眉儿笑着跑过来道:“公子!公子!等么!”
燕青一怔道:“咦!你怎么来啦?”
大眉儿先是立正,鞠了一个躬,一面道:“奴婢这里先恭喜您啦?”
这时大门口还有不少人,全围着这新考的武统领,燕青早已面红过顶,他红着脸道:“我先回去啦!”
不想大眉儿笑道:“太太小姐等了你老半天了,请你过去呢!”
燕青把马绳往二虎子手上一扔道:“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二虎子一面牵着马,一面用手分着两边的人,皱着眉毛,口中大嚷道:“没有什么好看的,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嘿!我说,倒是让路哇!”
燕青与大眉儿挤出人群,果见对街备着一辆马车,下着车篷,大眉儿一指那马车道:“太太小姐都在车上呢!”
她说着回头对二虎子道:“你请回去吧,公子坐车回去啦!”
二虎子本想乘着一路,好给燕青多套套近,好弄个小事情,不想为大眉儿平空给拆散了,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当时口中嘟噜道:“妈的!什么事只要一有你小丫头,准他妈的砸锅!”
大眉儿还嚷道:“你说什么?”
二虎子已上了马,扭着脸道:“我呀,我没说什么!”
说着策马而去,这时燕青已同着大眉儿来到了对街,陆用梅正拨开窗帘,往外看着,见燕青来了,忙把帘子放了下来。
燕青这时走至车下,大眉儿已把车门打开,陆夫人在车内含笑道:“余少爷请上来吧!”
燕青忙上了车,匆匆叫了声:“伯母!”
又看了一边的用梅一眼,轻轻叫了声:“贤妹……”
那陆小姐本来是挺随便的,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了燕青,总是有说有笑,大方得很,可是这一霎那,不知如何,竟显得十分忸怩起来。
她只是甜甜地一笑,小声的唤了声:“大哥……”
陆夫人挥手道:“坐!坐!不要客气。”
燕青遂即落座,这时陆夫人笑眯眯的道:“适才在考武场子里一切,我都看见了,可真难为你,你小小年纪,却是怎么练的?”
燕青窘笑道:“伯母夸奖了!小侄儿实在并没有什么真实功夫!”
陆夫人已连连点头道:“真难得!真难得!小小年纪!”
这时那坐在一边的用梅,却用眼睛瞟了燕青一眼,半笑道:“大哥就要走了,不住在我们家里了呢!”
燕青怔了一下,陆夫人也是一惊道:“谁说的?”
说着又转过了脸来,问燕青道:“要走的罢?”
燕青摇了摇头道:“没有呀!妹妹开玩笑的……”
陆夫人以手扪胸道:“吓了我一跳!”
陆用梅却微微一笑道:“这是真的。娘请想呀,他考上了第一名,又是神技营的统领,说不定哪一天一调,不就走了么?再说……”
她那双杏目斜睨着燕青,笑道:“再说人家现在是有了身份和功名的人了,哪能没有个府第,所以我猜余大哥是要走了!”
陆夫人点了点头,道:“这也是真的,你不说我倒还忘了,你这一提,我才算想明白了。这是你大哥的大事,我们倒还是不能硬留人家……”
用梅不由一嘟小嘴道:“不说还好点,一说妈妈反而撵人家……”
陆夫人不由格格笑了,她道:“你这孩子,却说什么……我撵人家?只怕留也没法留啊!”
燕青这时听她母女说着话,却是一句也插不进,只是红着脸,低着头。
车行如飞,在路上咕噜噜地跑着。陆用梅一双大眼睛只是在燕青身上转着。
陆夫人忽然问燕青道:“贤侄你今年多大啦?”
燕青欠身道:“二十五了。”
陆夫人点了点头,她嘴里很小声地自语道:“二十五、十九……岁数还差不离……”
这时用梅却把头扭到一边去了,马车已到了陆府大门口,二虎子在门口等着呢。
他开了车门,大眉儿一跳而出,道了声:“谢了!”
二虎子皱眉道:“我这听差的真当的好吗……”
说着燕青小姐及陆夫人也一一下了车,一行人鱼贯而入,燕青又随着入内,亲向陆尚书道了谢。陆治着实夸奖了一番,并嘱晚上为燕青设筵贺功。
暂时安静的余燕青,一个人返回到了住处,大眉儿为他脱下了外衣,燕青又摘下了帽子,忽然他吃了一惊,原来这帽子前后,都镶有一块佩玉,前方后长,此时这两块玉石,竟是全没有了。
这本也不值得那么大惊小怪的,可是燕青却拿着帽子发起了呆来。
他心中暗暗想:“我出门之时,这两块玉明明在上面的,怎会回来就没有了,这也不是十分小的玩艺儿,就是掉在地上,也会有个声音的,怎么我竟会一点也不知道呢?”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当时把帽子往一边一扔,倒在了床上。
按说,他此时心情,应该是充满了喜悦和兴奋才是,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回转在他心中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感伤!
他枕着双手,在床上想道:“这莫非就是我的本意了么?虽然我已被朝廷任命为官,可是我并不高兴!”
想着他又自床上站了起来,不一会,宅内已来人请余公子吃饭了。
燕青懒散散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再怎么,这总是一件喜事,而且老尚书亲自欢晏,不得不提起些精神来应付。
他走到内后厅,见老尚书夫妇和陆小姐,同在厅内,而且各自都是面带喜色。
大厅上燃着五六枝蜡烛,燕青一进门,老尚书已嘻嘻笑道:“来,来,贤侄你坐下……今天你可真是出尽了锋头,全北京城谁不在说你?唉!少年得志……少年得志!”
燕青行了礼,坐下,一面道:“这都是托老伯伯的福!”
陆治似乎今天极为高兴,他哈哈笑道:“自从我在马车上初一见你,就看出你器宇不凡,果然你不使我失望……”
他笑了笑,道:“今天晚上我备上了酒,好好喝喝……喝完了酒,我还有话给你说!”
燕青陪笑道:“小侄从命!”
这时听差的入内报告,菜已摆上了,陆治含笑站起道:“请吧!我们是自己人,不用客气啦!”
燕青跟着陆治进了饭厅,各自落了座,这一席酒菜,是老尚书亲自关照要备丰腴的,所以十分丰盛,燕青就把心中一些忧怀暂时丢开,随着老尚书开怀畅饮了起来,宾主二人一问一答,谈得十分畅快。
一席饭毕,已是玉兔高升了,老尚书和燕青二人,都有些醉醺的了。
他离开了饭桌,哈哈笑道:“这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真痛快,今天晚上,我真是太痛快了……”
燕青也笑道:“老伯喝得太多了……”
陆治这时斜着步子趟出了几步,把一边人吓了一跳,都以为他要倒下了,争着要去扶他,陆尚书却摇了摇头道:“没关系!没关系!贤侄,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你,你就给我一个爽快吧!”
燕青诺诺道:“老伯有话请说,小侄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说着已把陆治扶到客厅,这时陆夫人和小姐,也都跟随来坐下了。
老尚书一双眸子,看着自己爱女,良久大笑了几声,道:“好!好!我陆治做事,一向是快人快语,贤侄!我今天要给你谈的非为别事……”
他说着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抬头道:“贤侄!你看我女儿岁数也不小了!……老夫这几年来为她终身大事,着实是费了不少心情,只是,唉……不瞒你说,就没一个能看上眼的!”
老尚书这句话一出口,燕青立刻就觉得全身血液“轰!”地一下,全都涌了起来,一时目瞪口呆,可是他极力的镇定着,却是一句也不能接口,他心中暗想道:“完了!果然我最怕的事,他竟提出来了!”
这时陆小姐更是玉面一红,她方由位子上站起,要出去,陆尚书却呵呵一笑道:“不要躲,你回来!”
用梅已走到了门口,闻言低着头也不动,老尚书哈哈一笑道:“爸爸自幼见你,虽是女儿之身,却颇有男儿豪气,为何到了此时,又如此儿女之态……来来!你坐下大大方方的,这是你终身的事情。”
用梅只是连连的微颤着,陆夫人已上前把她掺过来坐下,她只是紧紧地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老尚书这时又笑了几声,他今天确是喝多了一点,显得比平日更为豪壮。
他眨着一双模糊的眼睛,对着燕青道:“燕青,老夫有心将小女许配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希望你能老实的给我一句话。”
燕青这时顺着脊椎骨,直向下淌冷汗,老尚书这句话,真似单刀直入,不容他有丝毫犹豫,他抖战道:“这……这个……”
陆尚书呵呵一笑道:“别这个那个了,你干脆一句话吧!怎么样?这里三个人,都是自己人!”
燕青急得脸红脖子粗,偷眼一瞧那陆小姐,见她此时竟是粉颈半倾,一双看似极羞的美目,正自斜瞟着自己,似乎也在期盼着自己的一诺。
燕青长叹了一声道:“小侄一介俗夫,小姐千金之体,实在是不敢高攀……尚书……”
才说到此.老尚书的脸倏地红了,陆小姐的头也低下去了,陆尚书嘿嘿一笑道:“说什么一介俗夫,你如今已是状元老爷了,莫非小女配不上你么?”
他哈哈一笑道:“贤侄,干脆一句话吧!”
陆小姐这时只觉鼻子一酸,竞自流下了两行泪来,她匆匆站起来,用手遮着脸跑了。
燕青终于一咬牙道:“老伯对于小侄恩重如山……”
才说到此,老尚书苦笑着一摇手道:“这都是废话,你只答我问你的话就是了……”
燕青低下了头,一时心中交战道:“要说陆小姐如此才貌冰姿,还会有什么不如我意的?只是我如今两处情债未了,不能如此荒唐,以后要是云娜来了,我拿什么脸去见她?老伯虽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是不能喜新厌旧。”
想到这里,猛然抬起了头,奈何这句话到了嗓子口,竟是说不出口,只瞪着一双死鱼也似的眼睛,看着陆尚书,额角竟也急出了汗水。
陆治忽然一笑,用着温和的声音道:“燕青!你不要急,我知道你有你的为难之处,一定是还惦记着那过去的好感情!”
他笑了笑又道:“只是!往事都过去了,一个人是不该对以往沉醉的!老实说,我既敢这么给你提这门亲,自然心中有把握的。”
他笑了笑又道:“这些日子里,我早已派人去过苗疆了,用私人函件面访那大康族长,我信中把你的下落告诉了他,并且盼他赶快把她女儿云娜送来!”
燕青听到此,不觉张大了眸子道:“结……结果呢?”
陆治摇摇头道:“结果我失望了,云娜早已失踪了!孩子你想想,那蝶仙既发过誓不嫁任何人,云娜又失去了音讯,如今生死不知……你还等什么呢?”
他眨了一下眸子道:“你年纪青青……可划不来为此抱定独身!”
“再说小女日来和你相处,以我看对你印象不恶,我一生只此独女,自无轻易与人论婚之理,我看你尚有前途,所以……”
他说到此,见燕青明眸之内,珠光闪闪欲坠,知道他内心难受,自然往下的话,不好再说下去了。
当时怔了一下道:“你……你怎么了?”
燕青勉强笑道:“没……没有什么……”
陆尚书叹了一声道:“我本以为说出来你定会一口答应,谁知……”
他又叹了一声道:“不过……婚姻之事,是人生第一大事,我也不太逼你,你今天晚上仔细想一想,明晚再给我答复,我等着你一句话。”
他皱着眉,苦笑了笑道:“现在请回房去吧。”
燕青连连称是,陆夫人还真是体贴,过去摸摸燕青身上,皱眉问道:“你不冷吗?哎呀!穿这么少!”
她说着话又回过头来,叫道:“大眉,你打着灯笼,小心送余公子回去,把老爷那件狐腿斗篷找出来送过去!”
燕青忙道:“用不着!用不着!我不冷。”
奈何陆夫人是一再不依,大眉儿已把灯笼点着了,推开了门,叫道:“呀!又下雪了!”
燕青这时向二老告了退,陆氏夫妇亲送至厅口,陆尚书手在燕青背上拍着道:“你好好想想……我儿子是文状元,要是再有个武状元的女婿,那可……”
说着他又叹了一声道:“不过……唉!你想想吧,我不送你了。”
燕青怔了一下,这才鞠了一躬告退而去,大眉儿打着灯笼在前穿行了一段,回过头道:“公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燕青摇头叹了一声道:“我内心的痛苦,你怎么会知道?”
大眉儿眯着眼道:“小姐金枝玉叶,哪点不好呀?卢公子提了三次亲,大人都没答应,今儿个居然自己说出来给您………唉!可是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燕青也不知谁是卢公子,他心内此刻是烦得很,当时跺了一下脚,又发觉不该给他发脾气,只长长叹了一声道:“我头昏得很,想睡觉……”
大眉儿转过了身子,一面走着尚道:“你没见小姐在楼上哭成什么模样了?唉!真可怜……本来嘛!……一个。”
燕青不由站住了脚道:“她为什么哭呢?她……”
大眉儿又回过了身子,摇头道:“也不知你老人家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么大姑娘,提亲被人家给回了,你说她不哭谁哭?就是我,我也要哭呢,更别说她是一个尚书的千金小姐了!”
燕青只急得狠命地搓着双手,那雪花一片片的,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头上……他呆了一会,大眉儿拿着灯笼往前晃了晃道:“公子!怎么样?你是答应了不是?我这就去给你回老爷去!”
说着转身就跑,燕青大吃一惊,忙唤道:“回来!回来!谁叫你去的?”
大眉儿懒洋洋地走了回来,挺不带劲地道:“人家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这句话真是一点不错,就拿这件事来说吧……”
燕青重重叹了一声,长袖一甩,已踏雪而去,他越过了大眉儿,一溜烟也似的走远了。
大眉儿急得喊道:“公子别跑!别跑,我是说着玩的!”
可是燕青哪里再回头,他含着满腔辛酸,匆匆返回室中去了。
大眉儿怔怔地看着满空雪花,她摇了摇头道:“他真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了,唉!”
说着才转身而去,燕青本是有几分醉了,可是连惊带愁早已醒了八成,此刻再吃这冷风一吹,已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匆匆返回住处,由月洞门中进入,却见自己住室门开着,燕青心中一动,暗想:“我出来时,门是关着的呀?”
想着忙进到室内,在书房点上了灯,才一回身,不由他吃了,一惊,原来不知何时,竟在一边太师椅上,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日间较武场与燕青争过短长的那位黄衣怪人。
燕青见他正自四平八稳地坐着,向自己龇牙一笑道:“你才回来,我等你老半天了。”
燕青先是一怔,遂后笑了笑,一抱拳道:“原来是吕兄,深更半夜,不知有何见教?”
他想着心中也不禁有些不愉快,暗忖:你这人是太冒失了,哪有主人不在,自己开门人内坐着的?
这吕超嘻嘻一笑,仍旧坐在位子上不动,他深手入怀中,摸了半天,才伸出手来道:“我是来还老弟你东西来的,你瞧瞧是你的不是?”
他说着把手递过。燕青怔了一下道:“还我东西?你不欠我东西吗呀!”
想着已由黄衣人手中,把他要还的东西接了过来,只觉得是两粒石子儿也似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两块亮晶晶的玉石。
燕青再一细看,不由口中“哦!”了一声,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抖声道:“这是小弟帽上之物,兄台如何……会到手?”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好小子!你真的傻得可以了,你再想想!”
燕青皱了一下眉,心说:“这家伙怎么愈来愈不像话了,居然好小子之类的话也骂出口了?”
想着不由不悦道:“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既是足下送来,我这里先谢谢了,天晚了,足下请吧!”
这话已等于是下逐客令了,就是再脸厚的客人,听着这话也是坐不住了。
可是黄衣人却呵呵一笑道:“好小子!你不要不服,我老人家要是脾气来了,揍你一顿你也不敢怎么样!不要说你了,就是你师父见我还得叫一声‘大哥’哩!”
燕青不由一怔,后退了一步道:“这么说,你老却是那沙漠黄人吕西风了?”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这是我独有的标志,你还疑心有人冒充我老人家么?”
他说着一伸双掌,露出掌心上两颗又圆又红的朱砂痣来。燕青不由愕了一下,忙自拜倒在地道:“果然是吕老前辈,弟子多有得罪,尚望前辈万万不怪!”
吕西风嘻嘻一笑道:“不知者不罪,起来!”
燕青慢慢站了起来,眨了一下眼睛,心存怀疑道:“吕老前辈当代奇人,闻说一生不离沙漠,此次来到北京,莫非有什么……”
沙漠黄人微微一笑道:“你小孩子懂得什么……”
燕青弯腰道:“前辈武功,较弟子高出何止百倍,却又为何故意落败于弟子之手,这真是令弟子不解了……尚请前辈赐告,以释疑怀……”
沙漠黄人吕西风两弯黄眉往当中一挤,嘻嘻笑了一声道:“实在告诉你吧,我此番乔装应考举子,当然是安有深心……”
他眨了一下眸子道:“你可知道神技营任务为何?”
燕青看了左右一下,眉头微皱道:“是为了平苗疆之乱……”
吕西风点了点头,面带惊异之色道:“这是陆尚书对你说的么?”
燕青脸色微红点了点头。吕西风随之一笑,颔首道:“这么说,这一趟,我还是真来对了……”
燕青紧张地问道:“老前辈意在何为?”
沙漠黄人吕西风嘻嘻一笑,站起了身子,在这间书房里走了一转,回过头来,一双黄光闪闪的眸子,注定在燕青身上,半天才道:“你不要疑心我有什么异动,我和你一样是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呢!”
燕青俊脸一红道:“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吕西风双手互搓了一下道:“苗疆一地,与我也曾经有过十数年的交情,那里我朋友很多,他们都是勤俭的善良之人,我要拯救他们……”
他笑了笑,遂又道:“所以我来此应试……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燕青点了点头道:“原来为此……可是前辈又为何故竟会落败在弟子之手呢?”
沙漠黄人哈哈一笑,猛然抬头道:“我这副长相,太也不显眼了,若叫我身掌神技营,实在是有辱国体……再说十五年前,我和当今天子,曾经有过一段交往,嘻嘻……”
他搓了一下手道:“新统领是要面见皇上的,我却不愿见他……”
燕青这才恍然大悟,当时暗想这真是一个怪人,想着不由又笑道:“前辈既与皇上有旧交,此番一晤不是更好么?何故反而避之?”
沙漠黄人吕西风笑了笑道:“我生平有三怕,一怕朝廷及大官,二怕女人,三怕僧人道士。遇着这三类人,我是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你不知到了宫里,那个规矩……嘿!我吕西风是个老粗,一向是放纵惯了,到了老年,我犯不着奉承谁……小伙子你说对不对?”
燕青不由点了点头,遂即苦笑道:“可是这么一来,却苦了弟子了,弟子也是不习惯这套礼节的……”
吕西风哈哈一笑道:“你年轻人什么都能顺应……”
他说着已走到了窗前,用手把窗子推开,苦苦吁了一口气道:“到底是深府巨院,景致毕竟不凡……瞧这几树梅花开得真俊。”
他又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雪是愈下愈大,我要回谷了。”
燕青不由忙道:“老前辈在此下榻如何?”
吕西风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是人家东床快婿,我算啥?我算啥?”
燕青不由脸一红道:“前辈此话从何得知?这是……不可能的!”
沙漠黄衣人嘻嘻一笑,用手一指自己一双黄眼,道:“从我这一双眸子看出来的,八成没错,哈!”
说着他用手又在燕青肩上拍了一下道:“我真羡慕你,你们倒也是一对郎才女貌,我走了,该着就要上窗户。燕青忙问道:“老前辈住在哪里?弟子也好随时请领教益!”
吕西风又把一条腿放下,一咧嘴道:“我的统领大人,你可别老前辈老前辈的叫习惯了,背着人还无所谓,当着人你这么叫,那可是真给我过不去了……”
燕青傻了一下,瞠目道:“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吕西风眼睛珠子一转道:“你就叫我吕超好了!”
燕青尚自面有难色,吕西风已呵呵道:“我们侠义中人,不必斤斤于小节,你就这么叫我就是了!我走了!”
燕青忙问道:“前辈住址,尚未赐告呢?”
吕西风想了想道:“我住在一个钟楼上,你怎么能找我呢?还是我有事来找你好了!”
说着身形一拱,他人本瘦,这一拱起,真象是一只大虾米也似,也不见他纵起,却已穿出了窗外,燕青忙也跟纵而出。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地上都积下了半尺来深的雪,吕西风方道:“你回去吧!”
燕青忽然忆起,这位怪人一身轻功,已堪为登峰造极,不由暗存瞻仰之心,当时笑了笑道:“前辈展露一手,也让弟子开开眼如何?”
吕西风呵呵一笑,只见他大袖向两边一分,叫了声:“你看好了!”
陡然间,就见他双袖往下一挥,整个身子如同一只凌霄大雁也似的腾空而起。
这本是一势“一鹤冲天”,可是在这怪人的身上施展出来,可真是异于一般了。
他身子上冲之式,就像是一支没羽的长箭也似,一起之式,就足有七丈之高。
沉沉黑夜里,这怪人倏地又是一分双袖,活像是一只怪鹰也似,直向墙外俯冲了去,大雪夜里,只见飘洒着的片片雪花,哪里还有这怪人的踪迹。
燕青怅望着这茫茫的雪夜,半天才叹息了一声,自语道:“这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说着方一回头,却见一个人影一闪,燕青吃了一惊,猛然纵过身去叱问道:“谁?出来!”
就见屋角下抖战战出了一个人,道:“公子……是我!”
燕青叱道:“你是谁?”
那人咳了两声道:“二虎子……满街跑!”
燕青皱了一下眉道:“半夜里,你来此偷看什么?你胆子愈来愈大了。”
二虎子吓得直打哆嗦,他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小的天胆也不敢来此偷看,实在是有一件大事要禀报公子……所以……”
燕青冷笑了一声道:“走!进屋里去说去。”
二虎子连连道:“是!是……”燕青先进入内,开了门,二虎子才人内,他抖了一下棉袄上的落雪,还冷得上下额畹畹直打战。
燕青坐定之后道:“你胆子愈来愈大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二虎子红着脸道:“小的才来,因见公子房中无人,所以才找到院子里……公子就看见我了。”
燕青冷笑道:“什么事?你说!”
二虎子这时探手入怀,摸了半天,才抖瑟瑟的递过了一封发皱的信,道:“这是那柳家班子的矮子方才送来的,本来要见公子的,被我给回了,他交上这封信,该是那大妞儿亲自写的……”
燕青怔了一下,皱眉接过了信,只见信皮上只写着,面呈余公子亲鉴
另一面却是空着没写什么,燕青匆匆拆开来,见是一张素色信笺,打开来,是一笔字体歪歪斜斜的字体,不是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燕青就灯一看,只见写的是:
余少爷:
那天你走了,我也病了,晚上我见你不在,连场子也不想上了……今天病得更重了!
少爷,我想您,这一辈子,我从来没遇过像您这么样的好人.只是您……唉!
不幸的事情来了,那张青今天早晨来了,把爹给抓走了,并且限我明天晚上答应跟他,要不然爹命就没有了……少爷!您说怎么办?
本来不敢麻烦您的,您是大少爷,又有钱,谁爱管这个闲事?可是我又忍不住,因为只有您才能救我们,您本事大,谁也打不过您,那张青也要怕您!
这封信,是叫矮子送去的,有回音叫他带给我,不要难为他,他说他怕见当兵的!
一天到晚想你的柳如春上
燕青看完了这封信,虽然文笔极其幼稚,可是却可看出,对方爱自己之深,当时呆了一呆,皱眉道:“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二虎子一直眼巴巴地看着燕青,这时见状,结巴道:“他……来了有一会了。”
燕青叹道:“你不该叫他去,我还有话要问他呢!”
二虎子咧着大嘴笑道:“是大妞写的吧?我就知道大妞是忍不住啦!”
燕青不悦道:“你别瞎说,都是你带我去,这下好了,人家有麻烦了,你说我能不管?”
二虎子怔道:“有麻烦?什么麻烦?”
燕青这时心里更烦了,他不耐道:“矮子没对你说?”
二虎子摇着大头道:“这小矮子丢下信就走了,两眼直看着门口站岗的,也不知他怕些什么?”
燕青见大妞信上写的,知道矮子是怕见当兵的,当时心中有事,长叹了一声,把窗子推开道:“没办法,救人救到底,我只有再去一趟了!”
二虎子怔道:“公子现在就去?下这么大雪,要紧么?”
燕青点了点头道:“怎么不要紧,大妞的爹又叫那张青给抓去了,这事还讨厌,你说我该怎么办?”
二虎子先是一怔,后咧口骂了声:“妈的,这小子是不想活了,公子要摆制他还不简单。”
燕青正愁无计,不由问道:“怎么摆制他呢?”
二虎子一拍腿道:“嘻!公子现在是神技营的统领大人,哪个地方不买账,您老写一个名贴,我往宫里一送,妈的!叫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燕青听完了,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行!不行!借重官府势力,传出去叫人耻笑,我不愿这么做。”
二人边说边行,忽地一片雪飞进了二虎子的眼睛里,他用一只手捂着眼,明明冷的吃不住了,他却还咬着牙道:“这雪冷冷的,真好玩!”
一阵雪又灌到了他嘴里,吓得他忙闭上嘴,再也不敢说雪好玩了。
燕青背着二虎子,一路兔起鹤落,施展出轻功提纵之术,不一刻已趟越了好几条街。
二虎子还不得不提起精神,在后面指挥着路,一会叫左一会叫右。
他倒果然不愧是满街跑,路是真熟,不一刻,已来到了原先那柳家班子旧址,燕青方要落下来,二虎子连道:“别下来!别下来,他们不住在这里,再往后走。”
燕青只得听他的话,又往后穿越了一条小胡同,见都是些破落住户,二虎子才道:“好了!下来吧!到了。”
燕青带着他,由房上飘身而下,二虎子下了地,两只手直在嘴里哈热气,一面跺着脚,把身上的雪给震落下来。
燕青略微拂了拂身上的雪花,问道:“她住在哪呢?”
二虎子两只手插在袖筒子里,一拱道:“还得朝北走!”
说着甩着八字脚在前领路,这时天已交了三鼓,又逢雪夜,路上别说人了,连一只狗也没有,一片白茫茫的……
二虎子走了百十步,端详了两家,扭着头道:“我记得她家门前,有家杂货铺子的。您老干脆现在就去,人不知鬼不觉,给这小子‘畹嚓’一刀!”
才说到此,燕青已站起来摆手道:“算了!算了!你光出些歪主意,以我余燕青堂堂男子,岂能做这背后杀人勾当……”
二虎子苦笑道:“这可就难了!”
忽然燕青自墙上摘下了宝剑,往背后一背,对二虎子道:“我这就去看看,你去不去?”
二虎子连连点头道:“去!去!这个热闹非看不可!”
燕青冷笑道:“谁带你去看热闹?我是叫你带路去的!”
二虎子把领子上扭了一扭,一面道:“行!反正我是给少爷你当差当定了,你上南我也上南,你上北我也上北,想当初唐僧取经,除了猴儿不算,还得带着一个猪八戒呢!”
燕青见他倒像是一脸真诚样子,当时点了点头道:“好吧!我还得背着你。”
说着蹲下了身子,二虎子搓着双手道:“其实我也能跑,只不过要上房,我可不行了,上回我跳马槽,摔了个屁股蹲儿,到现在还痛呢!”
燕青不耐道:“你快来吧,谁有功夫听你瞎扯!”
二虎子这才往燕青背上一扒,燕青早已如同一缕青烟也似的,穿上了对面房檐上了。
不一会已到了刚才所到的地方,燕青见左边一间木房子,外面有木摊,很像是一个铺子,不由用手一指道:“是这里不是?”
二虎子跑过来看了看,点头道:“不错!不错,瞧我这双眼睛,就在眼前都看不见,还是少爷行!”
他说着再看这铺子对面,一个用竹篱笆围着的木门,用手捶了两下道:“喂!喂!大妞儿开门!开门!”
里面有一阵响声,又过了一会才问道:“谁呀?”
二虎子回头道:“是矮子的声音!”
这才又回过头来道:“是我,满街跑!你快开门吧!”
里面马上亮了灯,一人老声老气道:“是二虎子么?怎么这个时候来,别急,我这就给你开门!”
二虎子对燕青道:“妈的!他还嫌来的不是时候呢?不都是为了他们的事么?要不然这时候,谁不在热被窝统子里面?”
燕青只是寒着脸,皱着眉毛,也不理他。一会门开了,正是那个矮子,一面揉着眼道:“唷!还有人,是哪位爷呀?”
燕青已闪身而入,一面道:“是我!你快去把大妞叫起来,我有事问她!”
矮子这时才看清了是谁,不由紧张道:“哦!是公子来啦!这!……这!……真是太怠慢了,地方太小了,您里面请,别湿了衣裳。”
二虎子和燕青都进去了,矮子披着大棉袄,先把门关了,这才转身进去,呲牙笑道:“我先去沏茶。”
燕青一摆手道:“不用了,你快把姑娘叫出来吧,我还要办事情去呢!”
矮子连连点头,正在这时,里面已传出一声娇呼道:“矮子,谁来了?”
矮子还没说话,二虎子已嚷道:“你心上人来了,快起来吧!”
燕青不由瞪了他一眼道:“你胡说些什么?”
二虎子吓得一伸舌头,这时房中大妞惊奇的叫了一声,娇道:“啊!……我这就来了!”
一会儿门帘子掀处,大妞儿端着一盏灯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大红的棉袄,一只手还在扣着纽扣,头发乱篷篷的,一双眼睛,更是肿泡泡似的,一看就知是方才哭过了的样子。
她一进门,眼睛已看到燕青,一时端着灯就怔住了,过了一会才低下头小声道:“是余少爷来啦……余少爷……”
她说着话,竟不禁抽抽搐搐地哭了起来,燕青长叹了一声,显得很沉痛,他皱着眉说:“姑娘你坐下,什么事都有个商量,光哭是没有用的,你只告诉我,那张青把你父亲抓到哪里了?”
大妞用手巾擦了一下泪,抬起头,用着泪迷迷的眼睛看着燕青道:“还不是抓到他家去,明晚上说是来换人,要我答应他,要不然就要杀……”
说着又哭了起来,燕青气得“叭!”一下,拍了一下桌子。把屋里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大妞也吓得不哭了,睁着一双大眼
睛看着他,燕青这才叹道:“我不是给你发脾气,是恨那张青太小人。不要哭,我现在就去把你的父亲给要回来!”
二虎子这时也一跃而前道:“大姑娘你不要哭,我们公子爷帮你忙,他十个张青也不行,你等着好消息吧!”
燕青一扭二虎子道:“你认识路吧,我们这就走!”
二虎子晃着头道:“知道!知道!”
燕青方一转身,却觉得腕子上似有人一拉,回头一看却见是大妞正用一只冰玉也似的手,拉着自己。燕青不由脸一红,大妞也不禁脸红了,她放下手道:“公子!……你要小心,听说张青把同门师兄弟都约来了,有七八个人呢,你一个人,还是多小心些才好!”
燕青一笑,还未说话,二虎子一听这么多人,顿时就有些软了,他望着燕青道:“这么吧!还是你老留个名贴吧,我去叫人,再不我回府去叫人也行!”
燕青冷笑了一声道:“你要怕就别去,只告诉我地方就行了!”
二虎子一皱眉道:“公子这是什么话?到了这时候,您还不清楚我,我这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要是给我玩厉害,咳!我比你还厉害!”
燕青不耐道:“好了!好了!我们走吧,再过一会天就亮了。”
大妞还一再叮嘱着燕青,要他小心,余燕青叹了一声道:“这地方既得罪了他们,我看你们也没法再留下去了,我看你们收拾收拾,等我把你爹救回来,你们还是往别处求发展好了!”
大妞儿只是流着泪点头,那矮子这时插嘴道:“这办法我和她母亲早商量过了,只是……”
燕青问道:“她娘呢?”
矮子叹道:“她娘还不是找人弄钱去了。”
燕青这时一摸口袋,见带的现银不多,只有一张大额银票,限冀省通用的,票面是四百两,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了。
他把它往姑娘手上一塞道:“这钱你收着,有了这银子,你们路费和短时间的生活是够了……”
大妞却是不肯要,后来矮子和二虎子硬劝,大妞才含泪收下了。燕青又对矮子道:“等天明了,你快把她娘找回来,雇一个大车就走吧!”
矮子连连点头,燕青见时不早,这才拉着二虎子出去,外面雪还在下着。
大妞儿扒在窗上,见燕青背着二虎子纵跃如飞而去,她掉下了几滴泪,低头看着那张钱票,才发现是四百两银子,顿时就吓呆了。
矮子还凑过来问:“多少两呀?”
大妞只是落泪,手一松,银票落在了地上,矮子捡起来左看右看,他不识字,可是却知道是一笔大数目,口中兀自问道:“多少两呀?多少呀?”
大妞冷笑道:“四百两!多少?够咱们吃两年多了!”
矮子也吓呆了,随着在地上翻了个筋斗,大笑大叫道:“我们发财了!……发财了!”
这时大妞却手托香腮出着神,对于这么多银子她倒一点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她才问道:“你看余公子结过婚了没有?”
说着她脸一红,矮子摸了一下头道:“这……他是有钱的公子,哪还少得了三妻四妾?”
大妞儿略带失望,她低下了头,心中暗暗想:“他叫我们明天走……那不是我就见不着他了……我情愿……”
想着她的脸又红了,最后她叹了一声,又想:“我是无论如何不要离开他,他再来,我就给他说,情愿跟着他,给他当个小丫环,可是我,一辈子要侍候他……”
想到此,暗暗点了点头,心说:“这办法可成,他要不答应,我就给他撒娇,耍赖,反正哭闹着他非答应不可!”
想到此心中算是有了主意,当时把银票由矮子手上拿过来道:“瞧你这穷相,也不怕压了你的手?”
矮子吐舌笑道:“说实在的,四百两银票我活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见,这余公子真慷慨!”
大妞把银票小心放在口袋里,心中有了主意,脸上也就有了笑容,她伸了一下大腿,笑咪咪地道:“等明儿个妈回来,这银子交给她,叫她和爹带着班子到老家去……”
矮子一听话不对,不由问道:“你呢?你不是也得去么?”
大妞斜瞟了他一眼,半笑道:“我当然不去罗……”
矮子紧张地道:“你不去?你上哪去……”
大妞两手环抱着道:“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有地方……”
矮子急道:“大妞!你可别乱来!你想干啥?”
大妞此时已经完全沉醉在美梦之中了,她把头枕在胳膊上,瞧着桌子上那盏昏昏的油灯,那灯光里放射出的,全是五颜六色的光,她掀起一对笑窝道:“我呀!我跟了余公子去了……”
矮子一怔,遂又问道:“他要你么?人家要是有太太了呢?”
大妞仍是笑着半天才说:“我给他当丫环,侍候他一辈子,报答他的大恩!”
矮子也愕了,他摸了摸头再看看这标致的姑娘,脑子里有一点伤感。
他又摇了摇头道:“你爹你娘也不会叫你去的,再说班子里也离不开你,少了你也不成!”
才说到此,大妞忽然直起腰来,尖叱道:“放屁!为什么不叫我去?为什么少不了我?我也不小了,今年都十八了,还能在班子里呆一辈子?哼!哼!见你的鬼,我已决定了,谁也不能管着我了,我有我自己的主意……”
她挑着一双蛾眉,又道:“人家余公子救了我们一家,啊!你们真好一拿钱就走?真不害臊!”
矮子还是第一次见大妞发脾气,见她一发脾气那个脸更是又红又白,一张樱桃小口,一撅一撇的露出一口小白牙,真是看着可爱。
矮子一时都看呆了,他嘿嘿笑了一声道:“你别充着我说呀,只要你爹答应就行!”
大妞嘟着小嘴道:“他老人家凭什么不答应?……”
这时外面风“嗖嗖”地响着,阵阵冷风由破窗之中吹了进来,大妞把肩头抱紧了一些,靠着墙不动。矮子不忍道:“大姑娘,你进里面睡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余少爷就是了。”
大妞摇头道:“我不冷,你去睡吧!”
矮子叹了一声,抱着椅子背呆想了起来,大妞这时也支着头,昏昏沉沉地,屋子里静了老半天。正当大妞要睡着的时候,忽听窗子“畹嚓”一响,大妞和矮子都吓醒了,慌忙看时,只见燕青已站在了他们身前。
他背上背着一个人,很快的解开来,正是柳老头子,大叫了声:“爸爸!”已扑了过去,父女二人抱在一块,柳老爷子这时跪在地上对着燕青直磕头,大妞也跪下了,矮子也跪下了,燕青忙把他们一一掺起。
他的脸色十分惨白,眸子里更是惨惨尚有凶光,大妞见他身上袖子上全是鲜血,不由吓了一跳道:“公子你……”
燕青苦笑道:“这般人好话不听,要和我动手,我把他们都杀了。”
这句话,把各人都听得一惊,燕青遂笑道:“你们不要怕,罪由我一个人顶,明天天一亮,你们就雇车走……”
他说着深情的目光往一旁大妞注视着,微微笑道:“你好好服侍父母,班子开不开都无所谓,做一点小生意也行……”
大妞早忍不住一扑至燕青足前,哭道:“公子!我已想过了,我要跟着你走……你就收我做个丫环吧……我服侍你一辈子!”
燕青一惊道:“哪怎么行?怎么敢当?再说我还是住在人家家里呢!”
大妞更是哭哭啼啼,死赖着不依,并说燕青要是不答应她,她情愿一死。
后来柳老头子也帮着劝,出乎意料地,他倒是劝燕青把她收下,这一来大妞更是有理了,哭得成了泪人也似。燕青呆呆地站着,心里想:“这是不可能的……我怎能这么做……”
他揉了一下手,心中已有了主意,当时叹道:“好吧!你不要哭,明天我来接你!”
大妞一听,马上破涕为笑,一跳而起道:“我知道你会答应的……”
燕青看着她,心中一酸,差一点流下泪来,他心中想道:“姑娘!你猜错了,对不起!姑娘,你要原谅我……”
但他装着笑道:“明天见,明天我叫二虎子来接你……”
他又对柳老头子道:“明天等二虎子来以后,你们再雇车走,记好!愈远愈好!”
柳老头子更是千恩万谢,倒是大妞儿却不再多谢了,她脑子里充满了美丽的绮梦,根本忘了眼前的一切痛苦……
燕青离开了他们,一个人飞纵出去,在一个屋檐下找到了二虎子,一路回到了舍中。他一个人闭上门,看天都快亮了。
他脑子里乱极了……
现在,他必须要料理好几件事,尤其是天亮之后,有三件事等着他。
第一、杀了五六个人,不是小事,定必轰动京师,难免全逼到他头上。
第二、老尚书还等着他的答复,他不能答应,可是表面上拒绝,更是难堪。
第三、大妞儿也要跟他,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坐在椅子上痛苦地想着:“你们要原谅我……我不是不爱你们,实在是我不能够……我要去找到云娜……因为……”
他落了几滴泪,由桌子上抽下了笔,写了三封信,一封给老尚书,诉明自己苦衷并言明自己要去天涯海角找寻云娜,请老尚书和小姐原谅。
第二封信是留给吕西风,略谓自己风尘之事未了,不足以侍奉朝廷,请他接掌神技营统领之职。
第三封信却是留下给大妞的,说明了自己一生负情太多,不忍再令她失望,劝她好好随父母回去,将来找个适当的人出嫁,不要想自己了,自己是一个天涯浪人,不值得令她留恋。
他留下了这三封信,又落了几滴多情的眼泪,然后匆匆换了身衣服。把来时包袱备好,背在了背上,又背上了剑。见二虎子在前屋床上睡得正甜,燕青把他摇醒起来,二虎子揉着眼道:“公子!天还早呢!”
燕青匆匆把去意告之,二虎子吓得一咕噜爬起来,觉也不睡了。
燕青嘱咐他一早就去大妞家,把信交上,告诉她们说自己走了,永远也许都不回来了。
二虎子闻后惊得直哭,可是燕青去意已决,谁也阻不住他了。
他推开窗子,东方已有些鱼肚白色,他叹了一声道:“再见了……你记住我的话,我走了!”
大雪仍在下着,燕青,像是一个幽灵也似的,消失在西墙一隅中了。
二虎子再也睡不住了,他大哭大叫着,扑到了窗口。然而茫茫天地,哪有燕青的踪影?
他咧着嘴干叫着,他本想要跟着这位新统领,谋一些出路的,可是现在一切都粉碎了。
小院一角,正也有一个姑娘,她坐在八仙桌子上,守着那未完的油灯,守着那还没有大亮的天……她等着余少爷来接她
可是,余少爷已走远了……余少爷一辈子也不会来了!……
正是:“风尘里多少血!多少泪!多少悲哀多少无情!多少断肠!构成了这篇可歌可泣的‘风尘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