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巨木山庄

3个月前 作者: 上官鼎
    他站了起来,看见他那匹瘦马拴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下,正在舒服地大嚼青草,低头看看身上,衣衫上沾了些尘土,便伸手把灰尘拍去。


    这时,砖墙上那一小窗忽然缓缓推开,一张云发松散的少女俏脸伸了出来,她本是打算伸出头来吸一口新鲜空气的,但是当她一伸出头来,迎面印人眼帘的却是一个少年男子,她吓了一跳,轻呼一声“啪”的一下把窗子关上了。


    那少年也是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自己在一个少女的闺房墙角下过了一夜,他抬头望去,只见那未关紧的窗子缝隙后面,依稀闪烁着一双清澈妩媚的大眼睛,想了一下,他不禁有些婉借,他仿佛看见窗缝后那双大眼睛在眨着。


    他盯视得太大胆,于是那扇窗子终于紧紧地关闭起来,他耸耸肩,转过身来向着匹瘦马吹了一声口哨,那匹瘦马竖起耳朵向他瞥了一眼,立刻扬起前蹄欢嘶一声。


    少年举步向那拴马的大树走去,偶而尔回过头来望望,却见那扇窗子又打开了,窗中依然是那个少女,只是已经穿着梳理整齐了,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又会回过头来,再也不好缩头关窗,只得勉强的笑了一笑,那少年却是十分轻松而有礼貌地点了点头,道:“早。”


    他整夜睡在人家闺房墙角下,居然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就转首向马儿走去。


    解开了马辔,牵着马儿走到清溪畔,让马匹喝些水,他自己也蹲下去双手捧着清凉的溪水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脸。


    那匹瘦马一见到河水,立刻高兴地往溪中间跑去,似乎也想找个深水处好好洗一洗,这瘦马看来其貌不扬,精神却是出奇地好,它在冷水里泡了两下,竟然乐得马首乱摇,水花四溅,自觉趾高气扬起来。


    少年微笑地望着那匹瘦马,让它泡了个够,才呼哨一声道:“喂,你也洗得够了吧。”


    那匹瘦马居然听得懂似地点了点头,自动连汤带水的走上岸来。


    少年上前去牵着,摸了一手水,他叹口气道:“只好等太阳出来晒干了咱们再上路吧。”


    他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手中拿着一枝树枝在溪水中划着,这时旭日已经升了上来。


    不一会,马毛干了,少年牵着马匹缓缓向西走去,然而就在他将要走上官道之时,忽然一个尖尖的声音叫道:“喂……喂……请你慢走一步……”


    那少年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先前那个少女正向他急急跑来,他心中又惊又疑,回头看看,时候尚早,四面没有一个行人,这才断定那女孩子是在喊他,于是他停身相待。


    少女跑得近了,只见她跑得气喘汗淋,面上却满是泪痕,她跑到那少年五步之外,停下身来,气喘喘地问道:“昨天晚上,你……你有没有看到我爹爹?”


    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我爹爹就是悦宾客栈的叶老板,你……有没有看见他?”


    少年怔了一怔,答道:“没有呀。是怎么一回事?”那女孩跌脚道:“唉呀,叫我一时怎么说得清楚……爹爹他……他不见了。”


    少年低目一扫看见那女孩子手中还紧握着一个皮纸包,里面全是信笺,密密麻麻的写了许多字,他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只见那少女忽然一扭身,又向屋子跑去。


    这时,忽然一个沉重的声音喊道:“小梅,到我这里来。”


    少女猛然止步,保见一个中年商贾立在客栈门前,正是那铁匠铺的王掌柜。


    王掌柜道:“小梅,你找你爹爹吗?这是你爹爹央我带给你的信。”


    小梅站在那里紧张得发抖,她怯怯生地道:“带给我信?……”


    王掌柜点了点头,小梅走上前去伸手接过一张布条,并不立刻打开看,却先问道:“那……我爹爹是无恙了?”


    王掌柜点了点头,他转首望见牵着马的少年,便以目示意叫小梅走进屋内去看,那少年见他们似乎是要避着自己,便远远的朝着王掌柜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便反身牵着马上路了。


    他跨上了那匹瘦马,一夹马腹,那瘦马就飞快的向前跑去,那匹瘦马瘦骨嶙嶙,跑起来也是颠三倒四,错非骑马的人有相当马术造诣,只怕十步之内就要被颠下马来,但是速度却快得惊人,只见黄尘扬扬,一会儿就跑出几十丈。


    马上的少年举目四望。只见一走出市镇,立刻就显得荒凉起来,除了偶然迎面奔来几起江湖人物外,路上绝少行人,少年纵马奔了一程,想起清晨起来尚未进食,腹中不禁饿了起来,他把马骑到一棵大树下,摸出怀中存的几个大饼,慢慢啃将起来。


    忽然,后面蹄声响起,一匹骏马如风赶来,那骏着奔到这棵大树前,忽地一声长呜,骤然停了下来,马上坐着一个魁梧英伟的少年,正是那姓白的少年。


    “啊——原来是你——”白衣少年拱了拱手在马上叫道。


    “啊,白兄昨夜也在那市集上过夜,真是巧极了。”


    白姓少年爽朗地大笑道:“咱们相见数次,还不曾请教大名哩。”


    坐在大树下的少年站起来身来道:“不敢,小弟姓钱,单名一个冰字。”


    那白姓少年道:“小弟草字铁军。”钱冰道:“白兄可是要入陕西还是要下北蜀?”


    白铁军道:“小弟要到蜀地一行。”


    钱冰道:“那么咱们只有一段路同行了。”


    白铁军哈哈笑道:“浩浩江湖,人海茫茫,能同行一里路,也得有三生的缘份才行哩。”


    钱冰道:“白兄风姿英爽,骑在这匹骏马上,当真是雄伟俊逸兼而有之了。”


    那白铁军被人赞了一顿,只是豪迈地大笑一声道:“好说,好说,钱兄真会说笑话。”


    钱冰低目一望,自己手中还抱着一包大饼,面上的一个大饼被咬了一大口,成一个缺月形,他不禁微微有点不好意思,便拿起一个大饼道:“今晨匆匆上路还不曾吃过早餐,白兄可要吃一个?”


    白铁军也不推辞,伸手接过去就开始吃将起来,想来他也是空着肚子的,三口两口就把一个大饼报销了,他拍了拍手的饼屑,一付意犹未尽的样子,钱冰微微一笑,又丢了一个过去,白钱军也就接了过去。


    两个饼吃完,白铁军从马鞍上取出一个皮水袋来,他打开盖子,却飘出阵阵酒香,白铁军喝了两口,递给钱冰道:“喝两口解解渴罢。”


    钱冰喝了两口,只觉那袋中酒味之醇之香,一尝便知是五十年以上的陈年名酒,他略带惊奇地望了白铁军一眼,看不出他把这等上乘美酒当做开水喝,白铁军笑了一笑说道:“小弟我生平最爱喝那淡淡的开水,平日根本不喝开水,渴了就喝这玩意儿。”


    钱冰笑道:“这酒怕是五十年以前酿造的了。”白铁军喜道:“不错,原来钱兄也是同好人,哈哈,再喝几口吧,喝了咱们就上路。”


    钱冰仰头喝了几口,要把酒袋还给他,却发现酒袋已经空了,白铁军哈哈一笑,顺手把皮袋丢了。跨上马叫道:“钱兄,咱们走。”二人二骑的的得得地上了路,白铁军忽然问道:“钱兄,你昨日买马时……你可识得那卖马的么?


    钱冰微微征了一怔,他答道:“不认识呀……白兄何出此问?”


    白铁军摇了摇头道:“不,没有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钱冰想了想,没有再说话,白铁军也没有说话,面上却显出一种沉思的神情,过了一会,白铁军问道:“钱兄你可曾听说过有一个叫做青龙邓森的?”


    钱冰茫然地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从来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白铁军又问道:“那么钱兄你一定认得一个叫做银岭神仙的人了吧?”


    钱冰睁大了眼睛,脱口而道:“银岭神仙?你说的可是银岭神仙薛大皇?”


    白铁军勒住了马道:“是的,你认识他?”


    钱冰笑了起来,他笑着道:“我怎会认识他?只是听说过北方沙漠中有这么一个奇人。”


    白铁军皱着眉头道:“钱兄你和这人可有什么梁子?”


    钱冰不解地道:“梁子?……什么意思?”


    白铁军盯着他望了一眼,解释道:“我是说——你和那银岭神仙有什么仇恨?”


    钱冰大笑道:“白兄你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小弟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罢了,连见都没有见过他,怎会有什么仇恨?”


    白铁军望了他一眼,喃喃道:“便是我猜想也不可能的,但……这是怎么一回事?”


    钱冰道:“白兄所言令小弟大感不懂,可否请……”


    白铁军忽然面色一沉,十分严肃地道:“小弟与钱兄虽是萍水相逢,却是一见如故,如今有一言要说,尚希钱兄不要见怪——”钱冰一怔,也勒住了马,转首道:“什么?”


    白铁军道:“依小弟判断来看,钱兄性命只怕就在旦夕之间……”


    钱冰听了这么一句话,不禁皱眉道:“这话怎么讲……”


    白铁军道:“小弟昨日见到一件怪事,一个卖马的贩子居然是昔年名满武林的高手,而且更奇的是他现在居然成了别人手下的家奴——让我把那马贩和另外一个人的对话转述给你听吧


    那贩子道:“跟了那小子三天三夜,总算打探出这小子想要买一匹马,这才定出这条妙计,岂料那小子居然把那匹瘦马买了去,这一下岂不前功尽弃,幸好我脑筋快,立刻又用了第二个妙计,神不知鬼不觉地施了手脚,如今总算大功告成了。”


    另一个汉子道:“老邓,这一下可以将功抵罪了,回去老爷子必然不会再加怪罪啦。”


    那马贩子道:“说也奇怪,咱们老爷子银岭神仙已是半仙的人物了,怎会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梁子?而且定要取他性而后已,这真是怪事……”


    另一个汉子道:“老邓,你想那些干什么?”


    白铁军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然后道:“钱兄你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钱冰知道他先前说的什么“青龙邓森”就是那马贩子了。他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我怎会和那什么银岭神仙有仇恨。真是大笑话了,也许是白兄你……”


    他才说到这里,迎面山风实劲,只见山势陡变;小道的左边成了面临深渊的形势,一个险恶的小转弯,路边忽然出现一个全身扎着大红衣服的草人,钱冰骑的那匹瘦马一见到那古怪的红衣草人,忽然有如发狂一般猛冲过去——


    这转弯处过份陡急,路中离深渊不过五尺,瘦马这样太过突然地一冲,马上人便是神仙也无挽救之方,眼看就要人马双双粉身碎骨——


    说时迟那时快,那白铁军忽然大喝一声,身形比闪电还要快地从马上一掠而到路边,伸手抓住了那瘦马的马尾!


    只听见他又是开声吐气地大喝一声,竟然一把将那发狂的奔马硬生生地拉住,那路边的怪草人被马首一撞,滚落到深渊下去了,那瘦马被一拉住,立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一动也不动地乖乖站在路边。


    钱冰在马上吓得魂魄都飞散了,他睁目一看,只见白铁军头上冒着丝丝白烟,双足陷在地中深达半尺。


    好一会儿钱冰才从惊骇中恢复了正常,他感激地望着白铁军,白铁军嘘出了一口气,深深地望着钱冰,缓缓地道:“你——你真不会武功?”钱冰道:“是呀,我一点也不会,真谢谢你……”


    白铁军挥挥手道:“不要提谢字,我们是好朋友,是么?”


    钱冰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点头,白钱军道:“咱们上路吧。”


    他们跨上了马,那瘦马像是没有发生方才那桩事似的,安静地跑着,白铁军道:“方才你这匹马实在太奇怪了,怎么会无缘无地故猛冲起来,还有……还有那个草人也古怪……”


    钱冰惊魂甫定,喃喃道:“我也觉得奇怪,这马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白铁军没有说话,却是皱着眉不断地苦思着,似乎有一个极大的问题困扰了他。


    中午的时候,他们走入一个小村,白铁军道:“咱们去吃一顿中饭罢,走出这村子,咱们就要分手啦


    他们走入村里唯一的小饭店,吃过了中饭,白铁军伸手想掏钱付帐,那知伸手一摸,袋中竟已空空如也,他似乎永远不知道自己袋中有多少钱,只是抓来就用,从不考虑,钱冰见他窘状,微微一笑,掏钱付了帐,白铁军只耸了耸肩,大步跟了出来。


    他们并骑走出了村庄,前面现出二条路来。白铁军勒住了马,指着左面的路道:“我从左面走,咱们要说再见啦。”


    钱冰望了他一眼,忽然他觉得他们像是相识了多年似的,白铁军道:“关于那贩马的人有什么阴谋……”


    钱冰绝不相信有人会想谋害自己,他打断道:“白兄不必担心,我自信绝不可能的,试想银岭神仙是何等身份的人,怎会一心一意要致我这一点武功不懂的人于死命?”


    白铁军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认为不可能的,但是……总之,好兄弟你一路珍重,”


    钱冰道:“这个我知道,白兄,我走啦。”


    他掉马向右,走了几步,忽然又转了回来,他伸手在袋中一摸,袋中一共还剩十两银子,他全拿了出来,递给白铁军道:“白兄,走远路人身上带一点总比较方便。”


    白铁军道:“你自己呢?”钱冰道:“我这里还有。”


    白钱军没有再说,伸手接过了,放在怀中,猛一勒马,叫道:“后会有期。”


    便跃马如飞向左疾驰而去了。


    钱冰等他走得不见了背影,才拍马上路,他喃喃地道:“史记上记的那种游侠剑士,大概就如这位白兄一般了


    他抬头看了看前途,喃喃道:“我要先找个地方,设法赚一点银子做盘缠再说。”


    尘土飞扬着,蹄声寂寞地响着。


    日又暮了,西风中钱冰骑着瘦马,缓缓地道在上行着,夕阳迎面照着他潇洒的面孔,白皙的皮肤淡淡映上了一层红色,更显得生动,但只有一刻儿工夫,日影从他脸上移开了,沉到前面的山后。


    钱冰欣赏着这宁静的景色,想起前人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此情此景,真是贴切不过,对于前辈诗人写境之深,观察入微,不由大感佩服,一路行来,只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大生“井蛙”之感。


    忽然前面树林中发出一阵咕咕怪叫,声音又是低沉又是难听,钱冰听得全身发毛,那瘦马儿也竖起尖耳极不耐烦,暗暗忖道:“不知是什么怪物,前面这林中又大又密,我得乘着天光未尽之前穿过,不然碰到什么毒虫猛兽可就麻烦了。”


    他一带马首,那马一步步前行,才走进林中几十步,只见林中巨木参天,那声音越来越大,仿若便在跟前,钱冰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一棵合抱古树,树上停着一支碧绿的小鸟,那声音正是小鸟所发。


    钱冰大感奇怪,这等小鸟怎能发声如雷?不觉多看了几眼,只见那小鸟全身绿得可爱,比树叶还绿几倍,正在啄食树上虫子。钱冰是少年人心性,心想这鸟儿可爱。便想抓到手中玩玩,正待起身捕捉,忽见那鸟儿双目连眨,泪水不停流下来。


    钱冰好奇心起,驻马观看,那鸟儿食量极大,飞来飞去啄食虫子,可是眼泪流个不停,心中极为不忍,白君亮瞧得有趣,不由得呆了。


    那鸟儿吃完了这棵树上蚜虫,又飞到另棵树去,钱冰心中忖道:“世上竟有如此怪鸟,吃起虫子还会伤心流泪,偏生吃得又这么凶,这不自相矛盾么,它流着吃虫子,看那模样儿是伤心透了顶,这样吃法,便是山珍海昧,又有什么味儿?”


    他胡思乱想了一回。忽然从林子深处传到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碧球儿回来啦!”


    那鸟儿一昂首,柏拍双翼,向林中飞去,钱冰心想这鸟原来还是人养的,看来这林外必有人家,今宵是不会露宿的了。


    他拍马紧跟着小碧鸟前去,走了不久,只见前面的一株大树下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少女,衣着单薄,那鸟儿端端立在她肩头。


    钱冰一怔,但他为人潇洒,任何场合都不会尴尬,当下翻身下马,向那少女微一揖道:“请问姑娘前面可有人家?”


    那少女满脸幽怨愁苦之色,仿若未闻,钱冰满面笑容又问了一遍,那少女哦了一声,双额微红,好半天才轻声答道:“穿出这林子便是一个大庄子。”


    钱冰道了谢,正要放马而行,忽想到那少女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这荒野林中,瞧她神色不对,莫要是来寻短见,他本是热心人,一想到此,又联想到很多别的可能,却没有一样是好的结局,当下再也不能置少女不顾而去。


    那少女见他停下不走,心中奇怪,又见他双目瞪着自己张口欲和自己谈话,不觉微愠,转身便欲出去,钱冰急道:“请问姑娘这林中还有多远。”


    那少女心中哼了一声,本待发作,但心中愁苦便忍住了,冷冷地道:“顶多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钱冰哦了一声,见她神情冷漠,急于打发自己上路,心中更自证实所想,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话搭讪,口中只有喃喃道:“这林中又黑又暗,一个人真不好走,真不好走。”


    那少女见他愈说愈离谱,脸色一寒,重重哼了一声,钱冰道:“姑娘肩上这鸟儿叫什么名字,真是有趣得紧,哈哈!真是古怪得紧。“


    那少女心中一百二十个要赶他走路,可是少女面嫩,却说不出口,踌躇半天才道:“你要投宿请赶早,迟了只怕别人庄院不开门了。”


    她说完便走,钱冰大急,脱口叫道:“姑娘请慢。”


    那少女一回身,她适才却是面背钱冰答话,这一转身,便要发作,但她瞪了钱冰一眼,心中一震,只觉全身发颤,情感激动,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钱冰和她目光一触,只见她眼中尽是伤心绝望之色,心中更是怜悯,那少女深瞧了他两眼,一语不发,呆呆立在那儿。


    钱冰干咳了几声,勉强找出话题,仍是关于那鸟儿道:“小可走遍天下,却从未见过这等漂亮的小鸟,姑娘能够驯养,本事真大得很。”


    那少女笑了笑,笑意敛处却是一丝凄凉,钱冰又道。


    “这鸟又聪明又听说,姑娘有此良伴。真是妙趣横生,再不寂寞的了。”


    那少女抬头又瞧了钱冰一眼,心想:“这话是安慰我么?难道他知道我的心事么?”当下不好意思再不理会,便随口道:“碧球儿脾气大得很,可难侍候,一发脾气,是不食不休,非得主人千方万法替它解忧,这才转过气来。”


    钱冰见那少女开口了,心中一松道:“天生怪物自然是不同于众,就以它奇怪行径看来,这种脾气原算不了什么?”


    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我有时真不想理它,一头小小扁毛畜牲脾气这般傲,可是又舍不得抛掉他不顾,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哩!”钱冰道:“总是姑娘纵容它,待它太好了,如果真的不管它,它饿得久了,岂能坚持不食?活活自毙么?”


    那少女听着听着,只觉得对方每句话都是针对自己说的,想到自身委屈之处,不禁柔肠寸断,恨不得立刻死去,心中沉吟忖道:“是我待它太好了,是我待它太好了,所以它根本不珍惜我的情意,只道我应该待他如此。”


    钱冰见她刚刚见霁的脸色又阴沉下去,眼中泪光闪烁,也不知她心中到底想着什么,但见她鼻子挺直直通天庭,心中忽然想起塔中那异人和自己谈论过的相术,暗自忖道:“他老人家说凡是这类通天鼻的人,性格最是坚毅,我却激她一激。”当下缓缓地道:“一个很温暖的家庭里,可是我却偏偏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现在哩!流浪天涯,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倒觉心安理得了。”


    那少女听他诚恳地说着,而且又大有道理,不由略收悲思,凝神听着,钱冰又道:“像我现在,衣服破了,便得自己学着缝补,钱花光了,便得挣钱去,就是作苦工也好,随便遇到什么难题,只有面对它去解决,逃避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像那碧球儿一般,撒个娇便解决么?姑娘你认为怎样?”


    那少女情不自禁的点着头,但一转念,心中暗暗想道:“你说得不错,可是你怎知我的苦楚,唉,你四海为家,豪放惯了,那里知道我们女儿家心情。”


    虽是如此,但心中直觉这陌生少年亲切得紧,虽是萍水相逢,恍若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她性子刚强,想不到好几次在这陌生少年前落泪,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钱冰暗观神色,只见那少女悲蹙大减,脸上一片刚毅之色,心知自己的话生效,便拾些有趣的事和她瞎聊,他口才本好,一些本来只有三分趣味的事,被他口若悬河的一说,便有十分趣味,美不胜收,那少女听着听着,心怀大开,也和他畅谈起来。


    两人谈着,不知时间溜过,突然林中一亮,原来月已当头,从密茂冲天树稍中透出几许蟾光,那少女一惊道:“啊哟!已经是午夜了,咱们赶快回家去?”钱冰一怔道:“回家?姑娘你家在那里?赶快回去,免得你爹爹妈妈操心了。”


    那少女奇道:“喂,你不去么?我家便是在庄院里呀!”


    她不知不觉间已将钱冰看做自己人,再无矜持,钱冰虽想到男女有别,深夜里同行不便,可是他心中坦然,人又洒脱,当下笑道:“那正好,我送姑娘回去,我也好在庄上求宿一晚。”


    那少女高高兴兴站起,两人才走了几步,忽然一阵萧声袅袅从林端飘起,声音呜呜然又是幽怨又是凄怅,两人驻足听了半晌,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钱冰正想发问,萧声突止,一个清越的声音念道:“菁菁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子故,沉吟至今。”


    那少女脸色突然一红,回首看了钱冰一眼,月光下只见他牵着一匹马,俊秀朗朗,心中一惊,只觉六神无主,仿佛天大的祸事即将临头,心中只是反来覆去地想道:“天啦!难道我苦命如此,一次不够,上天还要再给我一次痛苦?”


    她一定神,口中似梦呓般地说道:“我先回去,你……公子……你……此去向前走几里,便到庄院了。”


    她边说边走,身形快疾非常,生像是在逃避什么大祸一般,她路径熟悉,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钱冰呆在当场,直到那少女身形消失,这才缓缓骑上瘦马前去,心中想道:“这女子瞧来弱不经风,想不到却是一身工夫,轻功尤其高强,看来那庄院可能大有能人——


    马行数里,林子走尽,只见前面火光闪烁,两支巨大火把高高悬在空中,现出一座庄院来。


    钱冰沉吟一会,拍马上前,轻叩了两下门,大门一开,走出一个庄汉,钱冰道了来意,那壮汉很客气地引他入内,走了一刻引进一幢平屋。


    那壮汉打开一间房问道:“客官早歇息,山野之人招待简慢,尚请多多包涵。”


    钱冰道了谢,那壮汉转身去了,他暗暗称奇,心想这人生得粗鲁,言语却是斯文一脉,真是不可以貌取人,他行了一天,身体着实疲乏,也不暇看房内设置,倒下身便睡,正在朦胧之间,忽闻“嘭”“嘭”叩门之声,他无奈下床,打开门一瞧,只见一个青衣丫环手中托着一个盘子盘中放着两个碗,热腾腾冒着烟。


    那青衣丫环和他照了一个面,脸色一惊,手中托着的盘子几乎倒翻,钱冰睡眼朦胧,倒没有注意,那丫鬟嗫嗫地道:“公子请用点心!”


    钱冰晚餐未吃,这时被她一提起,大感饥饿,心想这庄主人好客,自己半夜三更投宿已是打扰,还要劳人侍候,当下心中颇过意不去,可是肚子实在太饿,接过盘来,只见一个碗是莲子红枣,另一碗却是两个嫩嫩的荷包蛋。


    钱冰见那丫环站在一旁等待,加上饥肠作祟,便飞快将两碗点心吃完,向那丫环笑着道了谢,那丫环原见他吃得凶猛,忍俊不止,可是后来只见他举止潇洒,便如在自己家中一般自然,不由对此人生出亲切感。


    次晨一早,钱冰便要告辞而去,他走出房门,只见一大伙壮汉负着巨斧,成群结队往庄院后走去,钱冰想穿过人群去寻庄中管事人,忽然背后被人重重拍了一记,一口浓重山东口音道:“老弟,你也是作短工去?瞧你白净净地倒像公子哥,伐木可不是好玩的。”


    钱冰一回头,只见一个卅多岁黑髯汉子,冲着他关切的说着,钱冰心中一动,那黑汉又道:“老弟你定是盘川缺少了吧!来来来,俺哥俩一块去作工,粗活都归俺老哥,你只要搬搬木材,扎好成捆,咱哥俩工资对分如何?”


    钱冰心念又是一动忖道:“我目下当真缺少川盘,作个短工赚几文工资也不错,只是昨天还是别人客人,今天倒变成工人了,哈哈!”


    他这人最是无所谓,凡事心安理得,从未把这等粗工当做下贱,当下兴高彩烈地道:“多谢老哥好意,小弟这就一起去!”那黑髯汉子大乐,又拍了钱冰一下又道:“这才是好兄弟,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说干便干,有道是‘英雄不问出身低’,张三爷是卖布贩子,秦老爷流落街头卖马,后来还不都成了大英雄大豪杰?”


    钱冰点了点头,心想这人历史倒还熟娴,他拥在众人之中,那黑大汉对他极好,拦在他身前,仿佛怕别人挤伤他似的,钱冰心中暗暗好笑,但对那大汉甚是感激。


    众人到了工地,原来就是昨夜和少女邂逅的林子,那黑大汉取下巨斧,挥动砍伐,口中道:“这庄主就靠这片巨木成富,老弟你别小瞧这树林,都是百年难成一材的香楠木哩!”


    钱冰吃了一惊,心想从前听人说如能求得一盖楠棺,便不枉人生一场,这片林子连绵何止数十里,又都是参天巨木,所值之钜,真是骇人听闻。


    那黑汉子又道:“这楠木值钱,可是这里地处山区,运出去实在困难,所以每年砍伐有限,就这样庄主仍是富可敌国。”钱冰道:“听老哥口声音不像此地人士?”那黑汉叹口气道:“俺本山东人,五年前一次大水,家破人亡,流落此地,唉,要不然俺那小弟也有老弟这般大了。”


    钱冰连忙安慰,那大汉赤膊上身,筋肉交结突起,他挥动巨斧真像开山巨神一般,好不神气,钱冰将木柴一堆堆捆好。


    众人工作到了中午,纷纷休息进食,那黑大汉从包中取出几个又大又硬锅巴,喝着水和钱冰分食了,忽然从后面走来一个二十五六青年,脸色白皙清秀,向那黑大汉一笑道:“黑大哥,今儿又是你伐得最多。”那黑汉哈哈大笑道:“梁兄弟,你别往俺脸上贴金了,俺们这儿两百多个伐木工,俺可没见过比你老弟更能的。”


    那白面青年笑笑,又向钱冰望了一眼,黑汉子连忙引见道:“这位是梁二哥,这位是新来的老弟。”


    那姓梁的淡淡一笑,便走开了,黑汉子伸着大拇指赞道:“老弟,这位梁二哥是咱们这里最血性汉子,你别瞧他生得秀气,作起工来却是一把好手,他每天伐木数量都一般多,多的时间总替别人多作,他虽从未超过我,但我心中有数,这里唯一工作能胜过你老哥工作的人,便是他。”


    钱冰不由又向那青年背后望了望,下午仍和黑大汉一起工作,到了傍晚收工,那庄中管事的人前来验收,钱冰竟分得十两银子工资,那黑大汉将自己分得的一半也给了钱冰,钱冰力推不得,只得受了,那黑大汉高兴得咧口而乐。


    吃过晚饭,那黑大汉忽对钱冰道:“老弟,如你没有急事,明天喝了咱们老庄主的六十整寿寿酒再走。”


    钱冰想想便答应了,他此番再不好意思到庄中客房去睡,便和众人挤在工棚中,虽说是工棚,可是巨木为梁,不漆不色,高大宽敞,显得十分意势,那楠木放香,棚中极是舒适。


    众人都是血性汉子,性情迈豪,钱冰和他们谈天说地,别是一番风味,那庄主待人显然甚厚,十个工人中倒有七八个受过他之恩惠。


    第二天一早,众人欢天喜地去向庄主拜寿,钱冰放目一瞧,一夜之间全庄气象大变,到处结灯挂彩,一片洋洋喜气,心想这庄子上下一心,好生兴旺,正要随着众人往内走去,忽然蹄声得得,从庄门口奔来二骑,一男两女,都是年轻俊秀,衣着华丽众人一摆手,纵马前去。


    钱冰混在人群中走了很久,地势愈来愈高,这才发觉庄园之大,方圆总有十数里,好半天才走到内庄,只见山脚下耸立一座大楼,檐牙起伏,彩色新鲜,好一番气势,当中正门上横放着一块大匾,“巨木山庄”四个金色大字,端的龙飞凤舞,跃跃欲出。


    钱冰跟着众人进了正厅寿堂,他抬眼一看,堂中坐着一个清癯老者,手持木杖,笑容满面向众人答谢,钱冰心想这人并非为富不仁之辈,不由对他多看几眼,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身旁立着一个朱衫少女,脂粉薄施,喜气洋洋,真是天姿国色,明艳不好方物,却正是前晚在林中所见少女。


    那少女抬目正好和他相望,眼色一转望向别方,众人一个个上前拜寿,待轮到钱冰,他心想此人待人厚道,自己拜他一拜也无妨,正待恭身作揖,那庄主凝目瞧了他一眼,脸色大变,站起身来,口中颤声道。


    “你……你……你还有脸……回来?”


    那少女不住向庄主使眼色,庄主一定神,隔了半晌歉然道:“老夫年老眼花,认错了人,兄弟莫怪。”


    钱冰莫名其妙,那少女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到厅外后面去,钱冰缓缓走出大厅,踱到厅后去了。


    他才等了片刻,那少女也走了来,那少女神色黯然,喜气全敛,看着他半晌讲不出话来。钱冰正欲启口,那少女幽幽道:“你这一打扰,爹爹的心情坏透了,这六十大寿也别想快乐渡过?”


    钱冰虽不明白真象,但总是因自己而扫人之兴,先连声道歉再说,那少女嘟嘴道:“其实也不能怪你。唉!此事你不知也罢!你这人也真怪,好生生到我家作客不好,去作什么工?”钱冰耸耸肩忖道:“你爹爹看我一眼,便恨不得食我之肉,还说要在你家作客,真是笑话。”


    但他岂会和一个少女计较了,当下也懒得追究此事原委,手一摆笑道:“贵庄工资比别地高上几倍,小可短于川资,正好乘机捞上几文。”


    那少女恨恨瞪了他一眼道:“你别口是心非。我可不信你没钱了,瞧你出身一定是什么大家庭。”


    钱冰见她满脸自信,便不说了,那少女也无话可说,目光却绕在钱冰脸上,竟是情意款款,意乱情迷的样子,钱冰心下一震,正待借故溜走,忽然背后一个少年的声音怒叫道:“好,你……你这背师小贼,小爷今天叫你来得去不得。”


    钱冰回头,只见那适才骑马而来的少年立在身后,一言不发便是一掌,钱冰见那少年长身而进,双掌交错,直逼近身。


    那少女大叫阻止,但那少年似乎红了眼,招招都是致命之式,钱冰退无可退,那少年呼的平胸一掌,来势缓慢,却是隐隐约约激起一阵风雷之声。


    钱冰被逼在墙角,眼看走头无路,他心中大感后悔,心想适才一开始便走,这厮再强也追不到,此番欲走无路,不知如何是好?


    那少年双掌推出一半,得到双臂推直,钱冰非被击中,那少女急得花容失色,正在这千钓一发,忽然人影一闪,一股强劲掌力往那少年双掌推去,那少年身形一慢,倒退三步,定眼一看,从空中落下一个二旬五六青年,手中执着一支长萧。


    钱冰死里逃生,百忙中向这救命恩人瞧了一眼。正是昨日伐木工人那梁姓青年。


    那少年惊得口合不拢,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你……玉萧剑客……”


    那梁姓青年漠然一瞥,目光凝注那少女,口中低唱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手一抖,那长箫齐腰而折,几个起落便失去踪影,那少女却掩脸跑进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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