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忘情天书

3个月前 作者: 温瑞安
    这一问如当头棒喝、冷水浇背,使得伤怨中的萧秋水,喜然一醒。


    只见月色之下,盘膝奏乐的三个人,轻舒袍袖,缓缓立起。


    萧秋水认得他们。他们就是四度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武功一次比一次厉害的“三才剑客”。


    笛剑江秀音。


    胡剑登雕梁。


    琴剑温艳阳。


    萧秋水曾四度与他们交手,四度败在他们手上,又四度反败为胜。他们是谁?为何每次在我想念唐方时候出现?为何每次飘然而来即沓然而去?为何以他们的武功,在武林中并无享得盛名?


    萧秋水对他们有着太多的疑问,月色下,一时间也不知该拣哪一件先问。


    江秀音含笑地瞄着他,一开口说出了萧秋水的心事:“你有很多话要问我们,一时又不知捡哪一件先问,是不是?”她笑笑又说。


    “没关系,慢慢来。上次跟你碰面时,已经说过,下次再见到你。必定告诉你个清楚……你不要心焦,我们不走。”


    萧秋水的确怕“三才剑客”又如同上几次一般,来无影、去无踪。江秀音如此说了,他才定下心来。他在沙场久战,已学得临大军压境而指挥若定,惟不知怎的,一想起唐方,心如刀割,大气消沉,神志也不那么稳定了。


    登雕梁沉声道:“你要问什么,你问吧。”


    月色下,忽闻远处有胡琴声起,肃杀而哀怨,真是一夜征人尽望乡。萧秋水抬起头来,月芒闪在他久经忧患而不老的眼眸里。


    “你们是谁?”


    三人没料这一问。相顾而笑。


    “胡剑登雕梁。”


    “笛剑江秀音。”


    “琴剑温艳阳。”


    萧秋水苦苦思索着。他好像面临一个冗长如江湖岁月的故事,一下子,不知要挑出哪一条线索先问。因为抽不出哪一条主线,这故事任何线索都是开头,都是结尾。温艳阳却先替他择了那线头:


    “我们碰过面四次,可是都只与你比剑,没有伤你,有一次反被你朋友所伤,你可知道原故?”


    萧秋水摇首,眼睛平平地望着他。这眼神是问题。


    萧秋水确与“三才剑客”碰面过四次。第一次萧秋水在剑庐突围,到了桂湖杭秋桥,乍聆三人乐艺,后猝不及防,受这三人夹击,萧秋水以“浣花剑法”对敌,终于落败,唐方、邓玉函、左丘超然及时赶到救了萧秋水,并由唐方伤了登雕梁。第二次碰面,系在萧秋水跟大侠梁斗等,被困在丹霞山上,山海关前,三人抢关,萧秋水以“双分剑法”应敌,终于落败。第三次碰面,浣花溪听雨楼中,萧秋水遭三人合击,初时不敌,后唐方赶至,奏“将军令”,萧秋水施“斩琴剑法”得胜,三人逸去。第四次碰面,亦是最近一次相遇,萧秋水从华山“鹞子翻身”登上棋亭,上不到天,下不到地之际,忽遭三人攻击,萧秋水又败,后来击灭乐音,反而获胜。这三人前几次出现,剑术一次比一次高,萧秋水的武功也是一次比一次激进,但这三人的身份,也一次比一次更不可思议,更神秘莫测。


    温艳阳所提的,正是萧秋水所最想问的。


    温艳阳笑道:“我们第一次碰着你时,的确是权力帮‘三绝剑魔’孔扬秦的徒弟,但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已不是人。”


    萧秋水诧讶,奇问:“不是人,是什么?”


    温艳阳答:“是书。”


    萧秋水愕然:“什么书?”


    温艳阳说:“忘情天书。”


    什么?萧秋水愕然,且似被剑刺般举目,只见温艳阳态度认真,半点不似戏谑的样子,萧秋水禁不住再问了一次:


    “忘情天书?”


    温艳阳肯定地点头,道:“忘、情、天、书。”


    萧秋水动容道:“你、你说你们不是人,而是一部书,一部忘情天书……这……”


    登雕梁平静地看着萧秋水讶异震惊的表情,笃实地道,“确实如此。”他旋又补充:


    “江秀音是‘忘’,温艳阳是‘情’,我是‘天’……我们三个合起来,就是‘书’,武林中梦寐以求的‘忘情天书’,其实根本与燕狂徒沾不上关系,他也在寻搜这部‘书’,却不知我们三人,就是忘情天书的‘书’。”


    萧秋水喃喃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登雕粱淡淡地道:“骗你却又作什么?——那次在桂湖‘聆香阁’我们败退,本来就无意回到权力帮去,严格来说,孔扬秦也不能算是我们的师父,我们对音乐的兴致,本就来得比学武大。于是我们想在浣花溪附近,觅得一清静之地,供三人弹唱鸣曲,岂知在无意间发现了一道甬道,直达剑庐,我们好奇心重,循路过去探看……”


    浣花萧家确有此道。当时萧西楼及萧夫人己潜遁而出,半途却被朱大天王的人所杀。后来萧秋水等一行人由甬道而出,恰巧捕获与和尚大师剧斗后的柳随风。


    “这甬道直通你家大厅,我们很纳闷,那时权力帮早已在外布下天罗地网,里面却没有人,我们随意跑跑,就到了‘见天洞’,却被一些东西吸引住了……”


    萧秋水听到这里,不禁也专神起来,他自幼在家里乱闯,只是不敢到“见天洞”去闹,因“见天洞”是祭祖之地,也是历代浣花高手尸身停柩之处,萧秋水只觉鬼气森森、肃穆异常,而且守洞的丘伯又是阴阳怪气,便不敢也不想接近该地。


    “那祭祠的石洞内,停放着许多副棺木,我们初看当然不觉得什么,家里祠堂有先人的棺木,并没什么稀奇,却见其中副棺材特别大,棺上所镂雕的花纹也特别精细,而且纹路奇特,于是我们趋向一看……”登雕梁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江秀音接道。


    “原来棺材上所刻的,都是乐谱上特别的音符,其中有几个古怪的音律,为近代所不传,幸而我们钻研乐理,已十数年,所以还是认得出来,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于是不禁驻上来试奏,居然搭配出一首绝妙的曲子来。那棺材旁又摆着一些陈旧的乐器,我们便依据着曲谱弹,居然奏得更好,而在这时,那棺盖便轧轧开启……”


    萧秋水听得睁大了眼,听到此处,禁不住叱道。


    “胡说,哪有此等事情。”


    江秀音抿嘴一笑道:“当时我们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真是见鬼了。后来才知道,那棺盖上装有极其精巧的机括,旁边所故意置放的琴筝笠,只要按照棺盖上的曲调弹鸣,便等于旋开了机关。我们仔细检查之下才知道,如果我们强行开棺,则必中棺中所布置极其犀利的毒矢身亡。”


    登雕梁这时将话题接了过去:“当时我们十分好奇,凑近一看,原来棺中有两副骨骼,一本册子,我们开始以为是阁下祖宗堂有什么痴男怨女,生死相随,缠绵绯侧,死在一起……”


    萧秋水啼笑皆非,骂道:“胡说八道!”但也引起了极大的好奇心,当下目不交睫地聆听下去。


    “大哥你就快说,萧秋水可急了哩。”温艳阳说。


    登雕梁横了温艳阳一眼,侃侃说了下去:


    “后来翻开那本册子一看,才知道不是。那本册子上将这两人因何葬在这里、因何而死、因何要在棺上装如许机括,以及因何而殁,详尽书明……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就是数十年前名震江湖、所向无敌的两个人,姜任庭与姜瑞平二人!”


    “啊!”萧秋水大吃一惊,脑子里乱哄哄的:姜大和姜二的故事,萧秋水一再听二哥萧开雁说起,说是爹爹常常提及的,而这“姜氏双侠”,曾是武林中最有实力的二人。至于这二人何故葬在浣花“见天洞”祭祠中,萧秋水可一点也不明白。


    “当时我们也觉纳闷。”登雕梁瞧出萧秋水的疑问,说:“后来详读书中所写,方才明白。”


    萧秋水便想再问,这次由温艳阳接道:“书中说明了姜大和姜二两人,互相争斗的经过,最后两人拼得筋疲力尽,终遭‘权力帮’创帮的六人所灭,姜大和姜二原来在这之前,都作过复合的努力,姜二更感歉疚,但数次抛弃功名事业,恳求姜大原谅,姜大却秉持其弟乃叛徒之心,屡次坚拒。互相耗费、尔虞我诈的结果,终为‘权力帮’所灭。”


    温艳阳叙述得比较爽快:“姜大姜二遗书中言明,‘权力帮’中之李大、陶二、恭三、麦四、柳五、钱六、商七七人分别围攻,杀得二人重伤不治,但姜氏兄弟垂死时联成一气,也诛杀了陶二、恭三、麦四、钱六和商七……”


    萧秋水不禁咋舌道:“好厉害,陶二、恭三、商七也是他们兄弟杀的?


    原来江湖上也盛传那一段。如不是“姜氏兄弟”的“天下社”被“权力帮”所侵,“权力帮”就不可能有今日之声势浩大。惟传言中麦四麦当豪和钱六钱山谷确系死于姜老大、姜老二之手,却不知连陶二陶百窗、恭三恭文羽、商七商天良都死于这“横扫天狼”姜任庭、“威震神州”姜瑞平两兄弟的手下,如是,“姜氏兄弟”的武功更深不可测。“确是如此。”温艳阳接道,“但姜氏兄弟已身受重伤,眼见不治,也心知自作孽、不可怨,为两人之不睦,大大懊悔起来,那时李大李沉舟已抽手而去,柳五柳随风却依然率兵追杀。姜氏兄弟与令祖萧栖梧友好,乃逃到浣花来……”


    萧秋水心里又“呀”了一声,恍然而悟,——


    难怪父亲常与我们兄弟说起姜氏的故事,原来是祖父对他说的……


    “书里面写得很清楚,你祖父收留了他俩,因怕权力帮追击,也没敢张扬,”江秀音把叙述接了下去:


    “姜氏兄弟临死前,要把武功授给令祖,就是‘忘情天书’,你祖父那时已病危,自知不行,但又眼见时下两个儿子不睦,于是就拒绝了……”


    萧秋水又了然了。那时萧栖梧得二子,就是萧西楼和萧东广,后因为争祖产而分裂成“内浣花剑派”、“外浣花剑派”,做老父的苦劝不听,眼见姜氏兄弟因此而一败涂地,是何等痛心啊……”


    江秀音见萧秋水呆呆出神,嗔问:


    “喂,你有没有在听呀?”


    “有,有。”萧秋水如大梦初醒,心中却想到,伯父萧东广在祠堂附近守护了十几年,结果只揭发了个假装忠仆的辛虎丘,却不知卧虎藏龙的萧家祠堂,有如此武林梦寐以求的“忘情天书”,因为不谙音律,宝藏近在眼前,依然不知……


    江秀音掩嘴笑了笑,继续道:


    “你祖父有鉴于家中内乱,不想增加儿子的武艺,而造成更大的腥风血雨,而且也不想偏袒任何一方,己身又危在旦夕,故坚拒不受。姜氏兄弟无奈,只望萧栖梧不接受但秘籍仍为萧家后嫡所得,也算报答了萧家之恩。兄弟俩又怕别人对他们的遗体不敬,故虽将秘籍藏于棺中,却又装好机关,万一有人为宝而破棺,即戳他个万箭穿心……始终言明他俩素喜音乐,也乐见门徒有一颗倾向艺术之心,所以精心设计一首曲子,让有缘人开此机括,姜大姜二心中是以为到萧家祠堂获得此书的人,自然是萧家后代无疑,怎料我们反而误打误撞,得了此书……”


    登雕梁沉声道:“姜大姜二,就是因为这点胸襟狭窄,所以才反目成仇,互相猜忌,导致人亡事败的……而今虽然感激萧家,仍怕萧家后人,对他们不敬,故设下陷阱,可说死性不改……书后所录,尽是武功,即‘忘情剑法’精华所在。”


    温艳阳接道:“敢情令尊也不知道,棺中有此等重大秘密,所以置于一旁,没有发掘。


    令祖逝时,恐怕对武林打杀血腥,早生烦腻,所以也没告诉任何人。如我们不是恰巧进入‘见天洞’,‘忘情天书’就要失传后世。当时我们对这秘籍并无多大信心,又怕柳五总管得悉,所以背诵默记,放回棺中,以免被发现……”


    萧秋水何等精细,立即问道:


    “柳五怎会知道此事!?”


    江秀音瞟了他一眼,答道:“我们攻打萧家,便是柳五指挥的,原意跟李帮主无关。柳五要灭浣花剑派,只要他亲自出马便就得了,何必要花那么深谋远虑、耗财费时的布置和设计,想来他是最后追杀姜氏兄弟者,敢情已知姜任庭、姜瑞平的‘忘情天书’,暗中窥视已久,故此百般观察令尊,各方试探,才得悉令尊不但没有学会,而且全不知情,才敢全力出击。到后来却出现个程咬金——朱大天王——把令尊等杀了,秘密也就永埋棺中。”


    萧秋水回心一想,不禁黯然长叹。后来权力帮见萧秋水等确不知有此秘籍,于是纵火焚烧,“忘情天书”偕姜氏兄弟的遗体,也从此火葬于浣花溪畔。


    “诸位告诉我这些,兄弟很是感激……”萧秋水颓然道,他脑中掠起许多武林的恩恩怨怨,确有些心灰意懒起来,便想告辞。


    “慢着,”江秀音叫了起来。


    “我们告诉你这些,是有目的的。”温艳阳接道。


    “我们是要你学‘忘情天书’!”登雕梁沉着而谨遵钧谕也似的道:——


    学“忘情天书”?


    萧秋水怔了一下,随而笑得一点不快也没有,道:


    “感谢三位盛情……姜氏二位老前辈虽一心欲将武功传给萧家的人,但在下并非有缘人,三位不必于心不安,特意相授……三位好意,在下心领便是……”抱拳拱手,就要离去。


    “喂喂喂,”江秀音急嚷道:“你别走。”


    “你还没有弄清楚我们后来三次围攻你的深意。”


    登雕梁寒着脸,加上了这有力的一句——


    这一句话使得萧秋水果真停了下来。


    “是呀,这倒要请教。”萧秋水问。


    四人旋又盘膝坐了下来,温艳阳率先道:”


    “我们对你后来三次袭击,都无恶意,只想试试你的功力,每借权力帮出现之时,让你不生疑虑,而倾力出手。事实上,‘忘情天书’上的武功,让我们一一默诵下来了,然而却并不适合我们所学……”


    “哦?”萧秋水大惑不懈。


    “第一,‘忘情天书’的武功,十分怪异,着重的是境界、感觉、情态、气势,这四方面我们都不如你。第二,‘忘情天书’的武功,只适合一人所学,姜大姜二两人合习,反而致使心意不能相通,学习愈精专,愈加苦研,结果二人感情愈易决裂。我们三人同习,所得结果也如是,如不紧急悬崖勒马,我们三人,也如姜氏兄弟下场,自身性情不由控制,后果不堪收拾。第三,我们三人,原本对音乐有莫大喜爱,寄情于山水,仍平生夙愿,对于武学一事,本就看得极淡,而今学了‘忘情剑法’,反而心里有一股隐伏之野心,不安于乐理,我们三人在争吵后互相点醒,觉得此风不可长,但‘忘情天书’,奥妙无比,如此弃之,未免可惜,故想将这绝世武功,传授于你,我等就天涯海角,隐于山水,闲寄余生,岂不乐哉……”说罢嘴角泛起恬淡的笑意,喜不自胜地又接道:


    “萧少侠可记得,咱们在新都桂湖一战时,萧少侠劝诫我们说:‘不是佩服你们的剑好,而是佩服你们的音乐好’又说:‘那还是很好很好,很好的音乐,为什么你们要个别奏,而不合奏,看你们出剑配合之高妙,了无形迹,是绝对能合奏出更好的音乐来。’萧少侠的话,我们三人蓦然一醒,深心铭记,我们有次因习‘忘情天书’,而争吵起来,拔剑欲斗,幸亏一起忆起萧少侠的劝言,才郝然住手——这几年来、为了‘忘情天书’,反而荒废了音乐,真是惭愧。再如此下去,怎生使得?还是快快弃剑,但如此精妙剑法,弃之可惜……所以待传给少侠之后,我等方才可以置下心头大石,弃剑鸣琴,而不须自艾自责……请少侠成全这点吧。”


    萧秋水觉得甚为讶然,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问道:


    “三位为何不另选良材?”


    江秀音扑哧一笔道,“真正的良才璞玉,便在眼前,又何必去选?”


    登雕梁瞪住萧秋水道:“我们不选择你,又选择谁?现在中原烽烟,家国垂危,我等隐身退去,已辗转难安,如将这绝世武功,授于歹人,则如何能安?而你若决意推拒,此剑法若落奸贼之手,你又有何脸目拜祭先祖?”


    这一番话下来,义正词严,萧秋水憾然。温艳阳比较平和、微笑接道:


    “何况我们学得的‘忘情大书’,本就是姜氏二位前辈,一心要传给萧家子弟的,现下转授给你,不过是物归原主,你又不需拜我们为师.何苦坚拒?这几年来,我们暗自跟踪,观察阁下已久,阁下任侠性情、坚守志操,以及英雄风骨,恰恰都是学习这‘忘情天书’的最佳人选,萧兄弟如不想学,那与国家何益?与民族何补?如对天下世局有益有补,还拒之千里,则未免太矫情一些了!”


    萧秋水顿陷入沉思之中,江秀音等人知自己的语言,已生效用。当下笑着接道:


    “少侠不忍看此绝妙武功,误落歹人之手吧?也不愿我等三人。为了武艺,互不相让,而导致精心创编之《天下有雪》曲子,不能合奏吧?”


    萧秋水乍闻诧问:“《天下有雪》?”


    江秀音笑道:“是我们三人合作的一首曲子。”


    登雕梁苦着脸道:“因为学习‘忘情天书’,是以我们三人一直未能完成《天下有雪》。”


    温艳阳惋惜地叹道:“否则,当可奏献萧公子清听。”


    萧秋水苦笑,扬了一扬手,道:


    “只可惜为了《天下有雪》,我就要变成‘寂寞高手’了……”


    江秀音与温艳阳同时喜而呼道:


    “你答允学了!”


    萧秋水沉重地点头。登雕梁也欣慰地道:


    “我等暗中留意萧兄弟已久,萧兄弟对情一字,深心坚守,对唐方姑娘,始终未能忘情,其中心里转侧,正好适于学习‘忘情天书’。又萧兄弟虽性格变易不少,人在江湖,劫难何多,但善良不泯,如昔年当阳一役,萧兄弟对裘大侠横死一事,一直深疚于心,对唐肥奸徒,又网开一面,饶而不杀……如此心肠,学得忘情,乃蛮好不过!”最后数言,乃温声而道,语重心长,主要的是点省萧秋水。


    这时月明夜静,萧秋水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当日热衷学武、酷爱作诗、鲜衣怒马、剑作龙吟的初恋心情。心中似琴弦般微微轻荡着,不知是喜悦,还是难过。想当年,他少年时,也曾梦想能侥幸获得秘笈,遂而天下莫敌的呀……


    “好,要劳三位费心了”萧秋水毅然道,心中却暗自有一个好玩的念头;他日学会了“忘情天书”,把这等武功,再转录一遍,藏于某处,让后辈有缘人得之。使千百年后,另一个少年的梦想得偿……岂知他这一番异想,些微童稚般的作为,却掀起日后江湖上一番凶涛险浪,风云诡变,那是小侠甘约儿的故事,此处略过不提。


    要知道昔日长坂坡一役中,燕狂徒身负重创之下,杀了裘无意。萧秋水因觉燕狂徒对自己有不杀之恩,而且燕受数人合攻,胜之不武,所以稍为阻拦赵师容、朱顺水的追杀,以致被燕狂徒后来抢得“天下英雄令”逸去。燕狂徒近几年来虽也没惹什么事,反倒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但萧秋水心里总是不安。


    尤其是对“神行无影”裘无意之死,萧秋水更觉遗憾。裘于壮岁时曾是睥睨风云的将军,后来因脾气暴躁,而且放浪形骸,终于惹怒皇帝,重判放逐,裘无意却另有际遇,当上了丐帮帮主。后又失踪一段时日,重返后有些神智不清,疯疯癫癫,故声名还不及少林天正与武当太禅。萧秋水初时不知其因何支持拥戴自己,后来在麦城杀退金兵后,萧秋水与陈见鬼遍寻袭老的尸身而不获,心中甚为恐惧,怕燕狂徒狂性大发,似当日整治邵流泪一般的方法来整治袭老,那自身就真个是十恶不赦、假手行凶的罪人了。至于唐肥,朱顺水逸后,萧秋水本可轻易号令弟兄,取之性命,但因念其共过患难,鸿门一役之中,又曾出过大力,所以也就没有出手。唐肥趁机逃去。


    “三才剑客”提及这些,显然都真的是留意观察萧秋水已久。萧秋水学武之心,虽不如少年时候炽烈,但由于个性天赋,都近诗剑,有更上一层楼的时机,又怎会坚拒?三才剑客相顾一笑,江秀音启齿动听,娓娓道来。


    “‘忘情天书’所录的剑法,其实也是心法、身法、招法、技法……只差没有内功,这也是我们一直要等到你内力高深后,才授于你的主要原因,否则学了就像我们一样,三人分散了凝聚的力量且不言它,连出剑的内力都不足,效果大打折扣,反而不美……”


    温艳阳接着说话,这三人说话犹如音乐合奏一般,甚是好听。


    “东流有这一类剑术,或云刀法,叫做‘忍术’,或又叫做‘阴流’。乃映月芒反射敌人之目、借树隐身、借山遁逃之类方法,但与‘忘情天书’一比,只为皮毛,蔚为未流矣……最主要的是,东流扶桑的这一套,只是‘术’,而没有‘学’,只在花巧,而失去了内容。‘忘情天书’首重‘有情’,‘有情’后始能‘忘情’,‘忘情’后方能‘高情’,高情之后,即能把己身之意志生命,融入为大自然生物静物任何一石一木之中,借宇宙天地的力量,击毁对方,而不是以自身在大自然中沧海一粟的微薄力量……敌人武功再高,又怎禁受得了天地无情的巨力?我们数次胜你,你武功愈高,我们发挥愈强,便是生自这个道理。”


    萧秋水有所悟道:“……那么,你们将剑道融入音乐之间,也是……也是这‘忘情天书’中剑法的一部分了?”


    温艳阳颔首道:“剑法本无。惟天地无处不是剑法。”


    萧秋水一时只觉犹如头顶有一道瀑布,白花花地冲击下来,大悟道:


    “我明白了………”


    登雕梁沉声道:“这‘忘情心法’共分十五,即‘天、地、君、亲、师、金、木、水、火、土、日、月、风、云、我’,所谓剑招,皆在这十五项变易之中,变变生易,易易回常,常即是我。譬如要在逸远辽阔的大地上击败敌人,可仗‘天意’或‘地势’二诀胜之。


    借溪流之水激溅而施杀手。乃属‘水逝’之诀。借月芒相映使对方如罩寒霜,夺其心魄,则是‘月映’诀,借风吹飞花间扰乱敌手视线而斩杀之,则是‘风流’诀,人融入山影之中,借山势嶙峋破敌人杀势,则是‘土掩’。共十五势,分十五法,总共一十五诀,则上天入地,任何一石一物、片杉片瓦,亦可充分发挥。可随音乐创新招,可随画意生无极。总之层出不穷,永远是创新之生命……”——


    难道学了“忘情天书”便是无敌了么?


    萧秋水心中有这般疑团,登雕梁比较沉厚,一下子便看出了这点。


    “不是。”


    “而学了‘忘情天书’之后,要能‘忘情’,一旦不能忘情,便不能抛舍己身,成为一无所有的剑客了。使‘忘情剑法’时,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人、一把剑,千山万水,众生百相,都是他的剑而已。”


    “如果有情、情袭他念,便无法进身融入其他人心中。如‘君王”一诀便是仗帝皇之积威,吓服敌人,乃王者之剑,如人有情在,则无法完全放弃自己,成为九五尊的人上人。”


    “而且‘忘情天书’,乃由天地万物生意,不是无敌,反是有敌,若有一日,有一人,施展的是他本身就是高山大海,或万民之尊,或生者父母,或日月圣明,你的剑法,面对这完全融人于山河的人,便无法可施了,这点要切记………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萧秋水眼瞳中稍呈惊惧之色。因为他在聆听那一番话间,猛然想起李沉舟,那空负大志的眼神,那在峨嵋山与青衣江中汇入天地的一叶扁舟……


    究竟谁才是无敌?燕狂徒?李沉舟?还是朱大天王、赵师容、柳五?抑或是一册发意心生的“忘情天书”?……,


    还是神州无敌!


    萧秋水一面寻思着,一面倾听着,心中到了一个出奇静谧的境界,但又似些微有着不安。他学了“忘情天书”,还能不能身系家国安危?悟了忘情的剑法,能不能再心念唐方?


    “忘情天书”共分十五诀,依次是天意、地势、君王、亲思、师教、金断、木顽、水逝、火延、土掩、日明、月映、风流、云翳、我无共十五法门。“三才剑客”诵读“忘情天书”细则法门时,萧秋水逐而渐之,融入了那浩瀚如海的心法之中……


    光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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