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擂台下的擂台

3个月前 作者: 温瑞安
    “盟主归你萧秋水,天下英雄令归我朱顺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你不干涉我的,我也不干涉你的。”


    朱顺水摆明了态度:“今晚高手如云,我是知道的,但是其中有多少是老夫手下,诸位可知道么?”


    萧秋水忽然有一种感觉。场地宽但太拥挤,他却觉得天地苍茫,就算是拂晓,也是空茫一片,而他没有所依,没有了家人,除了尚生死未知的萧雪鱼,没有了牵绊,天地间,任他一个伤心人,独来独往。可是隐约却有先贤先烈,为神州开路,近人道上有勇将国士,在为国杀敌……他豁然肯定了他该作的了。他站了起来,高大如神。


    “你不配。”


    朱顺水目光收缩,厉笑,骤然一拍手掌。


    一人应声疾闪而出,手中七点星光飞出,


    萧秋水虽然伤重,但是并非伤到不能闪躲!


    他避不过,是因为他不敢置信,这人也会向他下毒手!


    他中了五镖。


    镖一射入萧秋水身躯,即倒射回来,随着鲜血激喷——他虽没有闪躲,但全身灌注了护身功力!


    他目眦欲裂,吼道:


    “你——”


    放冷镖的人竟是重伤毁了半边脸的唐肥!


    朱顺水大笑道:“天下英雄令,我还配不配拿?”


    萧秋水双目瞪视,毫不畏缩:“你不配!”


    朱顺水脸上一阵抽搐,怒笑道:


    “你以为我是谁,告诉你……”朱顺水如苍天一枭,狂笑道:


    “我是‘铁锁横江’朱顺水。”


    此言一出,特别运用内力发话,全场中除了那威猛老人外,连赵师容都被震得霍然站起,有人几乎摔倒,大部分的武林中人震退了几步,更有人当场震得全身麻痹。朱顺水眯着狡诈的眼睛,问:


    “那么,”他满怀信心如狐狸般笑道:


    “我还配不配?”


    萧秋水平视着他,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配。”


    鸦雀无声。


    除了剥剥的火炬未熄前的燃烧之声外,数千近万的人海中,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朱顺水犹如鹰雕,瞅住萧秋水,然后举起了他鹰爪一般的手,轻轻地抓在擂台上的一根柱上,犹如拾起一只精致的茶杯一般。


    然而那一人围抱般粗的柱子,立即摧枯拉朽般霉了,哗啦啦地倒下来,牵动整个擂台,一阵山摇地动的声响,尘土飞扬,擂台全塌了。


    这只是朱顺水左手一捏之力。


    这下连大永老人、地眼大师都变了脸色。


    朱顺水双目如毒刃,盯住萧秋水,全身无风自动,一字一句地问:


    “我,还,配,不,配?”


    萧秋水这次没有答。


    他反过头去。


    他问唐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对不对得起方姊?”


    “为什么要背叛唐门,而投入这老匹夫手下?”


    唐肥愣住。她那阴阳怪脸还来不及答,朱顺水只觉得一阵血液上冲,脑门炸地轰然一声,一种莫可名状的愤怒,使头上毛发根根竖起!他旋地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他那一击,能不能杀得死重伤在身的萧秋水,始终是一个谜。


    但他那一击,忽然被人化解去。


    用轻轻一拂化解的。


    而且用的是袖子。


    水绿色的袖子。


    天下只有一个人能用如此轻曼的力道以及如许曼妙的袖子来消解朱顺水的“长江出闸”。


    赵师容。


    赵师容盈盈笑,吟吟笑。


    朱顺水脸色铁青,厉声问:“你要救萧秋水?”


    赵师容没有去答他。却向萧秋水道:“你说得对!”她那风华绝代的笑意却带忧悒:


    “他哪里配!”


    朱顺水简直被气得快发疯了。想他纵横七海,独霸武林,几曾似今日,先被一个后生小子蔑视,再让一个女子奚落过?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居然唱了首《黄河曲》,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看来所有怒气都消尽了,回复到原来的样子,瞿然道:


    “原来李夫人也想要‘天下英雄令’!”


    赵师容见朱顺水居然能在如此愤慨下恢复冷静神定,心下也不禁暗暗佩服,忍不住说了一声:


    “果然是朱大天王!”


    朱顺水微微一点头道:“李夫人过奖。”


    赵师容化解那一招时,一种淡郁的香味,袅入萧秋水鼻中,连伤痛也似清凉多了,眼前一花,出现了如此一位高贵雅淡的女子,不禁心中一声赞叹,但随即想起与唐方谈论女子(萧秋水与唐方交往时。乃无话不谈,上至天下大事,下至对不识女子之评头论足,曾谈得相知相洽,头头是道),心中一酸,旋向唐肥厉声问道:


    “阿肥,你这样作,伤不伤方姊的心?”


    唐肥见萧秋水居然身中五镖不倒,真如天神一般,心里暗暗发寒。晨曦下,她半边脸被利斧劈得鲜血淋漓未去,而鼻子又被铁星月失手打得稀烂,看来犹如地府中的肥罗刹,甚是恐怖!


    “我本来就是朱大天王的人!”唐肥强充倔悍,咧嘴道:


    “我是朱大天王安排在唐门‘卧底’的人,目的是查明唐家近五十年来不出江湖争霸之真相。”唐肥怒气冲冲地道:“而今为了杀你,暴露了身份,你还想怎样?我唐肥可不怕!”


    萧秋水讶然。“难道你不是唐家的人?”


    唐肥涩笑道:“我是什么人?我那么肥,哪家要我?”她痴笑起来,状若癫狂:


    “我要跟随朱大天王,作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方才有人看得起!”她一面笑,震动创口,脸颊上鲜血又涔涔淌落,狰狞无比:


    “就算欺师灭祖,也在所不惜!”


    萧秋水望着她,蓦然打了一个寒噤。他现在才感觉到身上的伤口,一齐作痛。


    “唐肥,你真不是人。”


    林公子骂。铁星月更气得龇牙露齿,他对唐肥,本已动了真感情。


    “唐猪!你——”


    唐肥“格格”而笑,一面笑,一面摇,肥肉不住颤抖着,忽然笑容一敛,道:


    “你不知道人会变的么?尤其是女人,要变起来,可以抓住任何一个小小的理由.就可以把你碎尸万段,……”


    她眯着另一只尚称完好的细眼,故意问:


    “这些你们都不知道么?不知道又怎么学人家闯荡江湖?”


    金刀胡福接住险被气炸的杂鹤施月与邱南顾,沉声道:“我们不是不知道。在江湖上,是要讲道义的,就算别人不讲,我们也凭良心讲。”


    李黑冷笑道:“我们不是不懂,而是不屑为之而已。要堕落还不容易,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得了。”


    施月叱道:”不管如何,就算唐门能饶你,我们‘神州结义’也不放过你!”


    陈见鬼亦插口骂道:“在你跟我们是共过患难的人,竟做出这等事来!我陈见鬼就算活见鬼了,原来邓玉平为‘权力帮’卧底,而你为‘朱大天王’作暗点子,都是一丘之貉!”


    朱顺水笑道:“老夫想跟李夫人打个商量。”


    赵师容随意笑道:“商量什么?”


    朱顺水道:“商量个条件。”


    赵师容问:“什么条件?”


    朱顺水眯着眼睛,笑得就像只老狐狸:


    “天下英雄令,归赵姑娘得可以,但是……”他笑意愈渐肆意。


    “长江七十二水道、黄河三十六分舵、五湖四海水寨,都可归姑娘统率……如此可好?”


    赵师容笑了。笑意犹如一只翩翩的彩蝶,怩声问:“你是说……”


    朱顺水眯着眼,挤在眼皮下的眼珠,不住上下跳动,打量赵师容:


    “正是向赵姑娘征得首肯……”他嘿嘿笑道:“我朱老头儿年纪虽长了些,但这些年来,尚未娶妻,而且……”朱顺水傲然道:


    “江湖上,武林中,配得上你赵姑娘的,除了老夫,就是李沉舟,李沉舟在我手下是死定了。”朱顺水说到后来,简直污言秽语:


    “丈夫是老的好,那些事儿.够稳健,有经验呀!”


    朱顺水在群豪面前说这些话,无疑是全不把其他的豪杰放在眼里,而且公然说这种不堪入耳的话,众皆忿然。


    赵师容居然妩媚笑道:“你是说……天下英雄令归我,我归你,你……你归你自己?”


    朱顺水乐不可支:“我?我归朱大天王。”


    赵师容笑得更嫣然了:“好,好计划,这样的好计划,亏得你才想得出来。”


    朱顺水笑道:“我是天才,我一直是人间的天才!”


    赵师容婉然道:“真是天才,比白痴还天才……”忽然水袖一挽,急打朱顺水脸门。


    朱顺水偏首避过,赵师容的左袖又拂出。朱顺水全力跳避,赵师容云袖暴长,直卷朱顺水,这次朱顺水跳开两丈才能定过神来。


    这几下过招,直如电光石火,朱顺水已飘开两丈,纵声长笑道:


    “赵姑娘也不……考虑考虑?”


    赵师容微微一笑道:“你知道我和李沉舟的关系?”


    朱顺水脸色变了变,即道:“我当然知道。但李沉舟自命风流,有多次外遇,有多少个女人……你可知道?呵,呵呵……”


    赵师容淡淡一笑,更见一种意无抑尽的妩然。“我知道。若有人想在我面前破坏李帮主,那是妄想。他有多少女子,他都告诉我,我无所谓,因他只爱我一个,大丈夫逢场作戏,在所难免,我赵师容也有不少男子,并不稀奇。李帮主既是我的长辈,也是我哥哥,更是我好友、知音……你想在我面前诽谤他,那未免看扁了我赵师容,也看错了李沉舟!”


    赵师容灿然一笑,有若花开,骄傲而韵姿清楚:


    “赵师容是什么人,李沉舟又是什么人!”


    萧秋水在旁瞥见晨光照微中的赵师容,心头一热,想到这一对相知相遇相信相依、天衣无缝、无理可袭的信赖,想到他和唐方两地分散,咫尺天涯,却生死不知,眼眶一红,身上所有的痛楚,因为见到赵师容,以及想到赵师容和李沉舟至深至大的恋情,而觉得阳光熏曦,心头郁闷,为之顿消。


    朱顺水脸上一片阴沉,这时大永老人、地眼大师,再也忍耐不住这人目中无人有意搅局,激愤至极,地眼脾气毛躁,大喝道:


    “兀那王八,就当武林中无人么!”一掌就向朱顺水拍了出去。


    “神行无影”裘无意吆喝道:“使不得……”但已太迟,地眼一掌拍出,朱顺水反掌撞去,两掌一交,地眼大师只觉对方大力撞回,自己急忙再生内力,全力抵住,谁料那外力如黄河决堤一般,又冲破了拦防。地眼此惊非同小可,忙使混原真气抵住,但这一脉心经,也给万涛排壑般的巨力冲破,三道逆流,反行体内,地眼只觉全身一窜,连退八步,嘴里渗出了鲜血。


    朱顺水见一掌击毙不了地眼,也是一怔,冷笑道:“少林僧人果有两下子。”


    在群豪心中,尤其是大永老人等心里,造成了极大的惊恐:地眼神僧与天目神僧齐名,在南少林当长老护法之职,份位极高,而且曾与方丈和尚大师三人合擒权力帮主李沉舟手下第一号人柳随风,声名之大,一时无两。


    可是地眼大师却一招之下,输给朱顺水。


    大永老人本待地眼大师先行出手,只要对方一动上了手,他在旁边再插一手,擒住了朱大天王,再逐走了赵师容,自然吐气扬眉,严然武林领袖,然后再批判萧秋水杀兄无资格当盟主一职,再公然要其将“天下英雄令”交出,谅必无阻……如此如意算盘计划下来,却见地眼一招败退,立即打消了出手的念头——


    还是稳着点,看看风头再说。


    “神行无影”裘无意,在武林中辈份,以及武功内功,可谓:“三大天柱”之一,即是少林天正、武当太禅,以及丐帮裘无意。可惜裘无意为人滑稽突梯,不重身份,故在武林中的号召力,却大大不如前述已殁的两人。武林中虽是众豪拳打天下,但不亮身份,不换声势,其中冷暖炎寒,跟翰林、仕途、宦官的排挤竞逐,也没什么两样。


    裘无意这时站出来,绿竹杖往地上一点,向朱顺水大声喝叱:


    “朱顺水,你真当江湖无人了?”


    朱顺水冷笑。


    “除了你袭老还算是个人物外,这一僧一道,合起来只能算是半个,你们所谓‘白道’,哪还有什么像样的人物!”


    朱顺水话口未完,只听一人道:


    “那我算什么?白道的,还是黑道?或是半白不黑道!”


    朱顺水偏首望去,只见那威仪堂堂,但瞧不出年纪,威武的人缓缓站起,不知怎的,心中一凛,但嘴巴可毫不有让:


    “我怎么知道你算什么?报上名来,看看排在这一僧一道之前抑或之后……”他一眼瞧出对方武功定必非同小可,所以出语间可软可硬,也客气了许多。


    那威猛的人大笑道:“什么?我跟这秃驴和杂毛并排?哈哈哈……”


    向天长笑,真个宛若奔雷。这下无疑是极端藐视,大永老人涵养再好,也忍无可忍,怒道:


    “兀那野汉,你敢蔑视祖师爷,是活得不耐烦了!”


    威仪的人猛回首,问:“谁说祖师爷?”


    大永老人也不知怎地,给他瞧得心魄一寒,但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道:


    “我说的。”


    对方问:“谁是祖师爷?”大水老人只敢回答:“我说的。”原已问非所答,气势上弱了一筹。大永老人也省觉到,老羞成怒,心忖:“我且试他一试,换回点颜面再说。”他对朱顺水不敢轻举妄动,但这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犹胜朱顺水,无论如何,自己都必能制得住,当下意念既定,恶念陡生,决定七分攻击,三分守势,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境,先试探一下再说。


    威武的人一见大永老人蓄势待发,便一眼了然,笑道:“你死定了。”


    大永老人勃然大怒。他养精蓄锐的一击,对方竟然说:“你死定了。”好像在对一个小孩说话似的,当下怒吼一声,单掌护胸,右掌劈出,冲了过去。


    那人瞪住他,猛喝了一声。


    “祭无朋!”


    这一声大喝,陡地令大永老人一震!“九阳阴手”祭无朋是三十年前,他未入武当时的绰号与原名,这人何以晓得。这声大喝宛若焦雷,令他本来阴柔绵延的真气,突然有了个漏洞,正在源源散去。


    “祭无朋!”


    那人又是一声暴喝。大永老人恐惧地睁大双目,冲至一半,被这宛似当头一棒喝叱骤至,身体摇摇颤颤,因发出咆哮在先,大半功力发于攻,小半功力蓄于守,攻守功力未能配合,是以眼前一片乌金,脑门一阵发黑,全身真力,丝丝遁走,那人又猛喝一声:


    “祭无朋!”


    轰隆一声,大永老人如被雷击,全身一弹,痉孪起来,脸容抽搐着,全身内力,已被这三声断喝镇住、截断击溃,他双眼一翻,全然混浊,怪吼了一声:“你……”


    “哇”地一口血箭,打在地上,射出一个血窟窿,他也脸若紫金,仰天倒下,被震碎腑脏经脉而亡。


    三声断喝,杀了大永——


    这等功力,连朱顺水都望尘莫及。


    一就算朱顺水与赵师容联手,也办不到——


    李沉舟呢?李沉舟能不能够?


    全场愣住,天已大明,火炬已灭。阳光洒在众人头上、身上、衣上,因为大过寂然,反而不似是人间一般。


    良久,裘无意涩声嘎道:


    “你……你……”他每一个字,都像挑了千斤担子,重钧负荷,他嗫嚅道:


    “你……你……就……就……是……燕……狂……徒……”


    对方没有作答,只发出一阵铺天卷地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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