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心刀与手刀

3个月前 作者: 温瑞安
    “到金顶去。”萧秋水说。


    “去做什么?”萧开雁问。


    萧秋水良久没有答。


    “如果我告诉你,”他终于说:“你能不能不生气?”


    萧开雁沉实地颔首。


    “我答应了剑王临死前的要求,把无极先丹送到李沉舟手里;”萧秋水简单、扼要地说:“而今李沉舟正在峨嵋金顶之上。”


    李沉舟是毁掉浣花剑派的元凶,也是武林中白道人物之首敌,更是族仇家恨的匪魁;——而今萧秋水却答应了一个毁灭萧家的首脑之要求,给李沉舟送上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瑰宝:无极先丹!


    萧开雁没有直接回答。


    他平实恳切的脸,横着浓眉,在遥望山谷远方,远方的山谷。


    远方有云、有天光。


    “峨嵋的云,真不同凡响。”他忽然冒出了这一句话来,萧秋水举目望去,高处不胜寒。


    “从前武林中有对兄弟,姓姜,人人都知道姜氏兄弟一联手,天下难敌手。又说姜氏兄弟两人一心,如同一人:姜任庭是老大,运筹帷幄;姜瑞平是老么,决胜千里。”


    萧秋水望定他的二哥,他不明白萧开雁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说起这些。


    “可惜后来姜二成名了,名气几乎要比姜大还大。他渐渐脱颖而出,做事不在他老大的影子之下了,自创了一套方法,而且扬名海外,很多姜大以前的旧部,都跟了他,于是,两人终于相互猜忌起来……”


    萧开雁平静他说下去:“终于他俩为了彼比的自尊、权威、人手、利益,而引起争端。


    姜二年少气盛,声名鹊起,姜大身边的高手,转成了姜二手下的红人,姜大心想:你既吃碗面翻碗底,我索性要你好看,究竟姜还是老的辣……为了证实这点,做颠覆姜二身边的亲信,并且遣人在姜二的组织里卧底,离间、挑拨、狙击,无所不用其极;他弟弟开始姑念其栽培之恩,一再忍让,但不甘被对方小觑,又怕退无容身之所,故挺身而战,所用手段之辣,亦不在乃兄之下……”


    “如此;”萧开雁很快地结束了这个故事,“两兄弟拼斗不已,实力大损,姜二屡次要求复合,姜大碍于颜面拒绝,待姜大有意撮合时,姜二羽毛已丰,无意回头了……所以当权力帮崛起时,这兄弟,便被逐个击破,个别给消灭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做事的一套方法;”萧开雁凝视他弟弟,说出了他的结论:“只要你信任他,便由他做去。”他殷实渤黑的方脸坚毅无比:“你要送交东西给李沉舟,便去吧。”


    “我信任你。”


    萧秋水看着他这个沉实甚至太老实了的哥哥,眼中不禁已有了崇敬之色,他补充说。


    “那无极先丹,其实是假的,而且有毒。”


    萧开雁“咦”了一声,沉吟了一下,终于道:“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倒不是指我们两个,而是大哥和你的性格,磨擦较易,从办‘十年会’一事上,便可看出。”他接着又说:


    “他在点苍之败,引为毕生之憾,现处于失意期间,此刻不宜再刺激他。”


    萧秋水急询:“大哥有消息了?”


    “没有。”萧开雁望向山谷的云雾,老实的脸上呈现了担忧的神色:“不过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我了解;”萧秋水答。他现在才正式感觉到这平时木讷的二哥,并不像一般人想像中那么鲁钝——这就是大智若愚么?“如果我见着大哥,尽可能会让着点。二哥不用担心。”


    “那我就放心了;”萧开雁道,他每个字每一句话都是那般有力:“从前的权力帮,为了灭‘姜氏兄弟’一脉,折损了创帮立道的钱六和麦四两大高手;”萧开雁叹了一声又道:


    “要是‘姜氏兄弟’不分开,当时权力帮倾全力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也不会有今天权力帮坐大后的局面了。”


    “我懂;”萧秋水连声低应:“我懂得。”


    萧开雁平实的脸诚实地开心了起来:“你懂得就好。”


    “我们上金顶去吧!”


    “我们?”


    “对。我们,一齐!”


    峨嵋山以万佛顶为最高,次为金顶,再为千佛顶,但以景色幽境佳绝,仍以金顶称最。


    在峨嵋,东可望二峨、三峨两山,南可眺枭湖诸名山,西见晒经山,北瞻瓦屋山,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们两人才走到天门石附近,便发现这两座灰黑色丈高的巨石上,坐了一个人。


    一个温文的青衫少年。


    乍见有些儿像柳随风,然而又不是,下面的路狭窄,一下小心,就摔落万丈深崖。


    萧秋水、萧开雁同时都思想起,近日来盛传的“战狮”古下巴之死;死前有一个温文的青衣少年跟踪,然后战狮等一众高手,都分别身首异处或被吓死等,无不能活着下山。


    莫非这青衫少年便是……


    那青衫少年向他们笑了。


    “你们要上金顶?”萧秋水反问:“你是谁?”


    那青衫少年还未答话,山坳处又出现了人,青衫少年飘身在一簇一簇迎风吹送的茅花之间,轻笑道:“奇怪,今天访客怎么特别多?”


    萧秋水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讥诮:“哦,访客?”他说:“峨嵋山是你买下来的么?”


    青衫少年好像没看见也没听出来他的讽刺似的,道:“便是我买下来的。”


    萧秋水倒吃了一惊:“你真的买了整座山下来?!”


    青衫少年笑了:“天下之地,莫非皇土;权力帮君临天下,这小小一座山,区区的一峰金顶,当然是我们的。”


    萧秋水瞳孔收缩。戒备地道:“你是……”


    青衫少年抿嘴一笑:“李大帮主座下一名小卒而已……”


    话未说完,来人已欺近天门石,一现身,就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对青衫客展开包围。


    原来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朱大天王属下:“三英四棍、五剑六掌,双神君”,中“五剑”之四(“蝴蝶剑叟”已为剑王屈寒山所杀——见神州奇侠故事之《英雄好汉》):断门剑叟、腾雷剑叟、闪电剑叟、鸳鸯剑叟等四人。这四人武功高强,原与萧秋水相熟,曾先后在丹霞岭上,峨嵋山下与萧秋水照会过;萧秋水还曾拯救过其中的腾雷剑叟,所以相交不恶。只见这四人如临大敌,青年却洒然无惧,萧秋水大奇,惑然问:“他是……?”


    青衫客却洒然一挥手,大石之后,立即有十八个眉情目秀的青衣童子走出来。


    十八个稚童出来后,又出来十八个幼童,每个束壹冲辫的童子手上,都拿着个长方形的沉甸甸的匣子。


    青衫客笑道:“开!”三十六个匣子一齐打开,一时寒光乱影。


    映眼耀目,原来三十六个匣子里,有三十六柄不同形状的刀。


    青衫客笑向萧秋水说:“你刚才问我是谁,现有你总该知道了吧?”


    萧秋水嘎声道:“刀王?”


    青衫客一笑,随手捻起一把刀,众人离青衫客虽远,但青衫客手一执刀,刀一横胸,众人只觉胸臆为之一塞,寒意越距侵入。青衫客道:“这是冰魄寒光刀,原藏于极北之处,深入地底,近年来被该爱极思剑魔人所掘发,现在落入我手中,用此刀者,每一刀劈出。俱是冰之魂、雪之魄、霜之灵、寒之胆,——这是一柄难得的奇刀。”


    忽然一闪身,冰魄寒光刀已摆回匣子里,他左手又自另一童子匣中抄起另一柄刀,这刀平平无奇,但一拿在手中,刀身立即发出大漠风沙一般的嘶鸣以及隐漾红光,青衫客道:


    “这是宝刀,名叫班超。”


    汉时班超与手下三十六剑客,扬威异域,喋血万里,纵横大漠,功高日月,这把刀名叫“班超”,足可见其威,青衫客笑笑又道:“这刀就是昔年班超所用,三十六剑客用的是剑。他们的头领使的却是刀,好刀,快刀!”他随手一指再指,道:“那刀是‘割鹿刀’,秦时逐鹿中原,始皇帝令一代炼剑大师廉大师所镌,逐鹿中原,割而分之,便是这把刀。”


    青衫客顿了顿又说:“那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富国强兵,师胡之长以制胡的贴身利刃,‘名叫‘杀胡刀’,这刀一旦露锋,杀势第一;”青衫客笑笑又道:“有些刀,单止一柄不为刀,要两柄合在一起,才算是刀,有的更要七,八柄,甚至十几把,加在一起,才为飞刀,你看!”说着又拍了拍手。


    石门之后,又走出三十六名童子,他们手上也有匣子,但盒子较为宽大,打开来尽是亮光闪闪的刀刃,青衫客随便指了指,点了点,“哪,哪,哪——那是鸳鸯刀,两柄合为一把,要两柄齐施,才见功力;那儿的是‘七级浮屠刀’,要七七四十九柄一齐发出去,鬼泣神号,方能见效……”青衫客一口气说到这里,吁了一口气,舒了舒身子,有说不出的倦意与潇洒,道:“不错,我便是刀王。”


    他笑笑又道:“我告诉你们六个人这些,是要你们各自选择一把属于你们自己的刀——


    我就用那把刀杀死你们,这便是我对你们最高的尊敬。”


    他说“杀人”的时候,眼神充满了虔敬,仿佛能死在他刀下,是一件很光荣而庄严的事。


    “我只诚于刀,我是刀王”。


    断门剑叟“霹雷”一声,怒喝道:“什么刀王?!剑王尚且死于我们剑下,你装腔作势,到头来也免不了一死!”刀王脸色陡变,涩声道:“剑王死了?!”


    腾雷剑叟傲然道:“朱大天王的人要杀你们。还有幸免的不成?!”


    鸳鸯剑叟冷笑道:“兆秋息,你还是随屈寒山的冤魂去吧!”


    兆秋息,就是权力帮“八大天王”中“刀王”的原名——“刀王”兆秋息、“水王”公共工、“人王”官古书,都是李沉舟身边的爱将,也是权力帮中的重将——


    而“刀王”兆秋息和“剑王”屈寒山的感情又极笃,“刀剑不分家”。在权力帮来说,是两扇门神;在李沉舟来说,也如同左右双手。


    而今屈寒山却死了。


    近日来权力帮在波诡风云的江湖变化中,牺牲已然极大,兆秋息心里是难过的:——兴强鼎盛的一个权力帮,是靠了多少努力,仗赖了多少人才,经营了多少次险死还生的血战,方才有了今天的局面,近日却屡失人手,损兵折将……——


    而今居然连“剑王”都死了!


    闪电剑叟见兆秋息呼吸急速,他的眼睛亮了。


    高手对敌,越是愤怒,越容易导致疏忽,只要有大意,便有机可袭。


    闪电剑叟道:“不但剑王,你们的火王,便死在峨嵋山下,鬼王,死在锦江之中,药王,也被斩杀在浣花溪畔……你们‘八大天王’,早已死得七零人落了,啊,哈哈,哈一一”萧开雁忽然冷冷地加了一句:“一双蛇王,也死在伏虎寺中。”


    他加上这一句,是因为他也看出一个人在盛怒与悲痛中,连语音说话难免都会尖锐起来,武功必然打了个折扣——在这种情形下出手,很容易有机可趁。


    萧开雁虽然老实,但并不古板,权力帮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他自然乐得与朱大天王的人共同歼灭当前劲敌再说。


    萧开雁的话,连同“四剑叟”的话说了下去,“刀王”全身就开始发抖:他不是怕,不是畏惧,而是悲愤。他武功高,但年纪轻。他还嫩。还很容易。很容易就激动。


    他突然抄起了一把刀。


    一把黝黑的刀。没有丝毫光彩的刀。


    四剑叟与萧开雁诸人正在等着他出手。


    一待出手,就全力还击。


    兆秋息出刀。


    刀劈天门石。


    “轰隆”一声,丈高的天门石,分裂为二。


    石破天惊,兆秋息回刀横胸,大笑三声,满目是泪,但激动己平息。


    他的伤悲与愤懑,已随着那一刀,劈进了山石之中。


    他又回复了洒然。


    一个刀法大家的睥睨群雄。


    他屏息看自己的刀,几络乌发掉下来,与天地气息同度。


    然后他又说话了:“这刀叫‘霹雷’,开天地,辟日月,中刀者,人焦裂……你们还是先选一柄能有全尸的刀吧。”


    闪电剑叟这次倒是首先按捺不住,大喝一声,一剑刺出!


    剑迅若电!


    喝声未闻,剑已刺到!


    这剑比声音还快。


    但就在这时,一点刀光,一明即灭。


    刀光只一点而已。


    可是剑未刺到,己从中被劈成两半。剑裂为二,剑劲全失,这一刀,正好击碎了剑的精气神。


    闪电剑叟的剑,便成了无用之剑。


    兆秋息道,“这才是‘闪电刀’。”他手上有一柄刀,其薄如纸,乍然竟看不出手上有拿着东西。


    这时又有两道剑光一闪。


    两道剑光同时发自一人。


    鸳鸯剑望的“鸳鸯剑”。


    兆秋息暮然返身,返身时手中己多了两把刀。


    然后鸳鸯就成了四把——


    两柄剑被斩成了四段!


    “刀王”兆秋息说:“这是‘斩剑刀’。”


    其余“腾雷剑叟”、“断门剑叟”等纷纷怒吼,扑了上去。


    兆秋息脸带微笑,以一敌四,瞬眼间已换了七柄刀。


    他换到第七把刀时,四剑叟手中已无一柄剑是完整的了。


    就在这时,忽然又加了两柄剑。


    一柄其黑如墨,一柄白如洁玉的铁剑。


    萧开雁的双剑。


    双剑架住兆秋息的刀势。


    兆秋息不再微笑;他又换了四把刀。


    换到第五把刀时,萧开雁手上双剑只有招架之能。


    四剑叟和萧开雁,总共五个人,但只有两柄剑。


    就在这时,兆秋息忽闻一个人说:“真正好刀,不是换来换去的这些,而是只有一把,上天入地,碧落红尘,只有一把。”


    “心里的刀好,手中的刀才利。”


    兆秋息大喝一声,又把萧开雁另一柄剑剁断,返过头来,只见山气淡淡,一个人长身说话,气态上竟似帮主,他吃了一惊,定睛再望,才知道是一个剑气一般的少年,怒道:“你也懂刀?!”


    萧秋水说:“梁大哥曾指点过。”


    兆秋息拂然道:“谁是梁……”


    萧秋水答:“气吞丹霞梁斗梁大侠。”兆秋息恍然道:“哦,是他……”


    萧秋水道:“他算不算得上是刀法大家?”


    兆秋息道:“当然算得上。但他的刀,只有一刀,我的刀是千千万万的,每柄刀,都有它的性格,你会用千万把刀,就要熟习每柄刀的性格,使出来才集各刀之精,众刀之锐,方才是一流刀客。”


    萧秋水反问:“你熟捻了千千万万把刀的特性,但你自己的特性呢?”


    兆秋息一愕。萧秋水又道:“要是没有你自己的性格,你的刀又如何通灵?刀无灵性,不过是凡铁而已、纵是宝刀又何用?”


    萧秋水双目如刀,盯住他说:“你身为刀中之王,但人却为刀驭,然而真正属于你的刀呢?究竟是你用刀,还是刀用你?剑上尚且有掌剑,掌剑即心剑,剑由心生,传入掌中,你呢?!”


    兆秋息怒道:“我当然有!”他扬掌道,“我有‘手刀’!”


    萧秋水冷笑道:“我是浣花剑派萧秋水,也学过蒙江剑法,梁大哥也传授了一些刀法给我,他出手一刀,却是刀中精华,招中神髓,这一刀,才是势无可匹的刀,属于自己的刀,‘心刀’!”


    兆秋息额上大汗涔涔下,他自幼浸淫刀法,不信有人能在刀法上胜过他,但萧秋水又说得如此有声有色,条理分明,不由得他不信,不由得他不惊,当下喝道:“光说无用!使出你的‘心刀’来!”


    萧秋水缓缓举起了手,五指进伸,宛若刀锋,冷冷地道:“我要使出‘心刀’了。”


    兆秋息见萧秋水如此凝重,也不敢大意,暗蓄内力,右手淡金一片,冷笑道:


    “你放心,我的‘手刀’必定剁在你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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