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雪止
3个月前 作者: 温瑞安
萧秋水等那四个人一齐进入室后,立即就出手。
他一出手,就封了其中一人背心的“陶道”穴。
他此刻身手,是何等快捷,何况是偷袭在先,自然一抓就中,但他不忍伤人,所以只封其穴道。
但是那四人的武功和反应,都可谓高极快极,一人着了道儿,三人一齐警觉回身!
但就在这时,萧秋水的另一手已点着了另一人背心的“魂门”穴!
另外两人,正要出手防御,萧秋水横里陡出一脚,居然在另一人身形将转未转过来之际,仍踢中了他背心的“中枢”穴,不过在一刹那,对方四人,已倒下去了三个。
还有一个人,几曾见过这般声势;这四人在秦桧身边作威作福已数十年,从未栽过,而今一上来,便已倒了三人,剩下一人,这人心中大慌,不知来敌多少,便退了几步。
但他退这四步,可谓错极,因为仓惶之中,踩着了机关,猛觉脚下一空,想要拔身跃起,已来不及,惨叫一声,便落了下去!
这刹那间,那灰衣人的一声惨叫,在寂夜中可谓惊天动地,无奈他口一张,萧秋水情急生智,遥劈一掌,这一掌并无其它用意,但一阵强风掩至,竟将那灰衣人叫出的声音,打得吞了回去,其他的声音,也因劲风涌灌而入,那灰衣人只能张大了口,叫不出半句声音来。
这时他的身体已沉了下去,“咯”地落入了一个水池之中,全身立时冒出了一阵白烟,以及刺鼻的焦辣之味,那些池水,显然是蚀骨化体的药水,萧秋水只见灰衣人脸肌抽搐,甚是难看,于心不忍,稍为一怔,那灰衣人的惨叫声,便要传了上来。
却在这时,那原先陷落下去的活动地板,又“霍”地掩了起来,原来是设计这机关的人,怕落下去的人能爬得上来,便使地板自动封合,使敌人唯死一途。却不料这一封,也封死了灰衣人的声音。
萧秋水心中暗叹一声,瞧好地形,长吸一口气,一射而过,手足都不触及室中任何事物,直往黝暗中的一处入口扑去!
原来在室中深处幽暗里,有一处螺旋形的梯口,直通至不知何处去,萧秋水的眼力强,马上窥出该处显然是最后一重地牢的入口,他的心忐忑狂跳,只求能救出岳飞,即死而无憾。
他一跃而入甬道,“笃”地一点,犹如蜻蜓点水,比小鸟落在地下还轻,但这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深处,忽有人厉声问:
“谁!”
这时茅屋内已没有了灯光。
也没有了人。
人都到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们彼此在墙角一把拳,各奔赴自己的岗位,风雪中,这些人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裘无意带着李黑等二十多人,潜行蹿伏,很快地就来到大理狱之前。
这一行人因所肩负的任务极重,虽生性好玩喜反,现都凝肃以对。
众人在风雪之中,伏在雪堆中,都听到同伴在身旁细细的喘息之声,鼻嘴里所呵出来的暖气,渐渐融化了眼前的冰雪,使贴脸的雪堆里凹了几个小窟窿。
这时外面在狱前戍守的卫兵,一队又一队地来回巡视着,裘无意观察了好久,忽然一点头,刷地掠了出去。
他因数次劫狱,对狱中情况,已摸得一清二楚,这一刻间正是围墙上卫兵和墙下守卒换班之际,在这瞬间,防守最弱,而他是“神行无影”,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已掠过了那片旷地,翻身返入了围墙。
其他留俯在雪堆里的侠客,有的眼光充满了期待,有的嘴边挂了带信心的微笑,果尔,未几,只见墙上的一排穿行的人影,来回巡逡着,忽在队伍背后,又多了一条蹑手蹑足的人影。
这人影在风雪的城墙上,加进那一排巡逻的人中,突然之间,这人已无声无息地将最后面一人点倒,轻放在地上,而队伍前面的人浑无所觉,继续巡更。
这人影又贴近最后一人背后去,迅即又出手制伏了那人。如此一个一个制下去,整个队伍的人,全在无息无声中被消灭。
这一个铁桶一般周密的大理狱防范,因破了一隅,防守大失,这一干豪杰侠士,互相一点头,便往这缺了守卫的一隅,在雪地上以肘爬行过去。
到了墙脚的阴影下,这些伏倒蠕动的人,立时又变得灵敏如狸猫,飞快地登上了围墙。
围墙里,便是大理狱一层又一层的牢房。
在这些牢房的最深处最中央的一所,便是他们钦仰所归的岳大人受困处。
一旦想到这一点,这一群侠客便恨不得立时杀到了那一层去,救出为国为民的岳飞将军!
可是他们更知道,此举不得有失——这一层又一层的牢房,尽是守卫,尤其是最后三层,把守的人都是一流高手。
他们数次暗潜硬闯,莫不在最后第三关被挡驾了,终有人硬抢进了最后第二关,也从未有活着出来的,至于最后一关之凶险,便可想而知了。
但岳元帅被禁于最后一幢牢房,这些作子弟兵的无论如何,纵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去硬闯一闯。
只要过了那大理狱外的一层守卫,其他机层,囚的是普通犯人,把守的人武功平平,要越过去只要小心点不被发现,理应没有什么困难。
但是得快——因为下一批守卫,半个更次后便要来调换班次,届时一定会发现同伴失踪的事!
临安是京师之地,禁军子弟和大内护卫,都是当今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可不是好惹的。
所以裘无意带着一干人,左穿右插,前闪后伏,迅快地晃过了十几幢牢房,他们每过一处牢房,便闻睹一些惨绝人寰的呻吟和令人发指的酷罚,及使人齿冷的场面。
在第四号牢房里,其中一个监牢中的囚犯,十指都被斩去,血涂得一地都是,那囚犯因为极渴,竟用舌头来舐他断指上滴落的血!在第七号牢房,左起第十三号的犯人,因无进食以及在重病中,又出不起钱给狱卒,竟在寒冬中长了一身恶疮,脸上那颗,长得比他脸还大,满是浓水,竟似是一张鬼脸!
第八号牢笼中,有两个女囚犯,正被数名狱卒尽情蹂躏着!第十一号牢里,正在施刑,一人被铐在刑具上,一个行刑者正将他的脚指甲一片一片地拔了出来!
这些瞧在众侠眼里,令他们难忍!
忍无可忍!
可是监牢里那么多的人,哪救得完?又焉知哪个是罪有应得,哪个是被诬害冤枉?何况若在这里打草惊蛇,又如何救岳飞?
这次众侠进入大理狱,固驾轻就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顺利,片刻间即闯过了数十道明卡暗桩,到了最后第三重牢房前的屋顶上。
裘无意陡然停下,大家都知道,这第三层监牢把守的是秦桧的四名贴身护卫,武功好、警觉性高,以裘无意的武功对这四人当然绰绰有余,但却也不能数招内解决,一旦在格斗中惊动了人可大事不妙。
这时大雪纷飞,一幅一幅愁人的惨象,令众人心惊肉跳,义愤填膺,裘无意知道久持下去,这于豪侠必然忍耐不住,便道:
“我先潜过去探探,你们一听蛙鸣三声,即掩过来。”
众侠知裘无意不但武功深湛,而且轻功也甚了得,事急马行田,也只好如此了,裘无意长吸了一口气,呼地掠了出去,如雪花一般,飘到了对面第三重牢的屋瓦上。
裘无意伏在那里,好半晌动也不动,见牢内没有什么动静,才敢迅捷起身,一翻身隐入墙内。众侠见裘无意未被那四大高手发现,皆暗自庆幸,知不久即可入内救出岳元帅,心中喜难自胜。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穷凶”、“极恶”、“歹毒”、“绝狠”四人,早被萧秋水点倒或解决掉,别说无觉于有敌来犯,就算感觉到了,又哪里呼唤得出声来!
但是裘无意悄如落叶般,倒钩在屋沿上,挂探下来,便立刻发现了那被移走的墙和墙内穴道被制的灰衣人!——
是谁那么厉害,竟制服了这秦奸相座下的四大高手?——
先行一步的究竟是谁?有什么意图?
裘无意只觉此行甚是凶险,便立意先不通知群侠,自己先下去探探再说。
他这个决定,以当时大局来看,当然是对的;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决定造成了无可弥补的遗憾!
那声音自黑得焦炭一般暗昏的甬道里传来:
“谁!”
萧秋水没有作声,他的存在已如铜墙铁壁一样,稳固,但不发出半声声响,除非你自己碰上去。
但是对方似有惊人敏锐的触角,仍是厉声问:
“是谁!”
忽听“萧萧”连声,无数飞旋的暗器,打向萧秋水!
萧秋水情知再也无法隐瞒,他只要稍微一动,对方便定必发觉,但这些暗器每一枚都将室内的空气创破八九道裂缝,其犀利霸道真可想而知,但是如果稍作移动,只怕就要惊动全牢了,就在这霎息之间,萧秋水作了一个决定。
他不动。
暗器呼啸着,“夺夺夺夺夺夺”一阵密雨般,打在他的身上。
他在这刹那间,身体变得如一根朽木。
他在这瞬间将身上所有的穴道全部闭死,全身肌肉松弛如朽木。
暗器打入了他的身体,打不着他的穴道,他的穴道早已移走;暗器打进了他的肌肤,但软绵绵不着边际,只嵌在肤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
“忘情天书”中的“木顽”一法。
这一招在数十年后,为“四奇”中“东海劫余岛岛主”严苍茫所苦练得一些窍门,叫做“腐尸功”,即名噪一时,以这招躲过不少险死还生的狙击。
且说暗器都落下萧秋水身体,然而萧秋水在这刹那间闭过气去,仍未立即便恢复过来。
只听一人舒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有人闯了进来,居然有那么好的轻功,连你我兄弟二人都无法觉察的……那简直是匪夷所思了。”
另一人也笑道:“小心使得万年船……”说到这里,似想到了什么事一般的,陡然止住。
这两个声音都相当年轻,但出手歹毒,暗器犀利,更可怕的是能在目力无法透视的黑暗中能有如此超觉的能力。
此刻只听那话到一半陡然停住的人又道:“不对……”
另一人问:“什么不对?”
这人正想答:那暗器的声音不对,若是打在墙上,应是“叮叮”之声才是,却为何发出如中朽木一般的“夺夺”之声?而这里都是铜墙铁壁,没有木头呀!他虽是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己来不及说出这一点。
因为一股狂飙般大力,已涌向了他们两人。
他们一齐出掌硬接,砰地一声,两人一齐被震得反撞在墙上!
这两人的武功,也在塞外一流高手之列,所以才接得下这一记如奔雷裂涛般的巨力,只是背脊被撞得似拆散了壳的螃蟹一般,苦不堪言,尚未及叫出一声,那人又潜涌了过来,闪电般出手,点了他们的“章门”穴。
这两人横行塞外,毕生未遇过这样的敌手,居然一招间制伏他们二人,还能硬受他俩人的暗器!
萧秋水行险一试,果以“木顽”之势,制住二人,即将二人拖至光处一看,原来这两人脸色惨青,似多年未见阳光,几乎全无血色,都是瞎子!——
难怪!——
若不是瞎子,又怎会有如此敏锐的听觉?
瞎子在黑暗中,就等于睁亮眼睛的人在太阳下一般——
这两个瞎子好厉害,不知是谁?
萧秋水纵然这般想,可是也无加害之心,亦无加害之意,制住了便算了。这两个“塞外双盲”武功极高,为人倒也不坏,但为人心胸甚是狭隘,而且无识人之能,故受秦桧利用。
萧秋水制住了两人,瞥见地窖深处,有灯光透来,他心中又一阵怦怦乱跳,仿佛一生极欲要见面的人,快要见到一面了。
他自窄纵的石壁隙间窥望过去,只见有一盏灯,在桌子中央——究竟他要找的人,在不在这里?这里已是大理狱的中心,岳飞是不是被困在这里?
可是在潜伏于屋檐上的群英,却发生了一些事情。
原来他们所潜藏之处,下面正有幽惨的灯光,照出了天愁地惨的一幕。
几个官服的人和两三个行刑的牢头,正在尽情拷打一人。
这人原本生得极是威武,虬髯满脸,但因严刑拷打后,一张脸全裂了,眼睛也歪了,左边的眼珠,被打出了眼眶,吊在脸上,好不恐怖,腮上的如虬黑须,也被烧得七七八八,但他被锁铐在那里,神态间仍有一股凛然之威。
只见坐着的官员中央一人道:“王贵都招了,岳飞谋拥兵权,你只要肯划个花押,我们就叫你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那人哈哈大笑,笑得手上紧缚的铁链,喀当震响不已,那人如雷般大声道:
“没想到我张宪没战死在疆场之中,却叫你们这干贼子来侮辱!岳将军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你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何须我张宪来诬陷!王贵可以出卖将军,是他有把柄握在秦奸贼手中,我张宪光明磊落,人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的疤,还会怕了你们不成!”
那三个文武官员,本想威迫利诱,要张宪诬供岳飞阴谋作反,可是张宪为人极有风骨,说什么也不肯同流合污,所以三人便严加拷打,直使张宪认了为止。而今三人一听张宪的话,中央一人便道:
“好!你这个反贼,却教你沙场死不了,刑场受折磨!”说着一拍惊堂木,喝道:
“来人!给我们的张大英雄开开耳界!”
只见一名刑夫举起一支金属细针,直向张宪左耳刺了进去,张宪嘶声裂肺地狂嚎一声,眼球迸出血水来,铁星月、邱南顾、大肚和尚三人再也按捺不住,一齐怒吼一声,三人破窗而入!
其他的人,也悲愤不可遏,裘无意不在,又有谁能控制大局?只见三人几拳几脚,已将室中数名施刑的人打死。那几名侍卫拔刀欲喊,林公子等见势不妙,素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救出张宪再说,刀剑合而为一,嗖地一声,已将两名侍卫斩为两半。
其他的洪华、陈见鬼等,也纷纷跃下,左边的武官拔出了峨嵋钢刺,还未出手,已给万加之一刀斩得脑袋瓜子对半分,另一个文官,走没几步,已给胡福挺刀追上,那文官噗地跪地,哀叫道:
“好汉饶命……”
胡福横刀叹道:“既知天下有好汉,何残忍至斯……”洪华在一旁见状,沉声喝道:
“福哥,别与这种狗官多说!”比一比手,疾道:“宰了!”
那狗官见势不妙,张直喉咙大喊道:“不好啦,有……”才叫得一半,“千手剑猿”蔺俊龙已一个飞扑过来,三剑齐没入这官儿的背后,这官员立时没了声息、报了帐。
眼见瞬息间室内的横虐官兵,被收拾得一干二净。“急惊风”柴华路早已抡起抓子棒,猛攻向那本来位坐中央的官员。那官员武功竟也不弱,群侠中早分出李黑去对付他了。李黑刁钻精乖,对付这等作威作福的狗官,自是能得心应手。
却不料这官员武功不但不低,而且甚是机伶,李黑一溜烟钻到那人背后出腿,那人一反手竟以藤牌封住,而且一面打,一面高呼:
“来人呀!有反贼啊!”
如此叫了数声,只听四方响应,各有骚动之声,群侠知事迹败露,这次累了大家行动,都脸如铁色。这些人俱是响当当的好汉,纵杀头斩腰也不哼一声,只是连累朋友,害得不能救拯岳元帅的事,非同小可,群侠无不暗自惴惴。
原来这官员便是“铁龟”杭八,众侠一时间没杀了他,便让他嚷了出来,惊动了整个大理狱。杭八在朱大天王手下十分得意,一路升官发财,充当秦桧爪牙,也作得不亦乐乎。
杭八一面格斗一面大叫,众人心慌意乱,一时没奈他何。这时唿哨四起,不少衙役、捕头、戍卫、狱卒,纷纷闯了进来,还有各方武林高手,一齐涌至,众人只得全力应战,连被铐镣着的张宪,也无法救了。林公子、邱南顾、大肚和尚、铁星月、李黑、施月、洪华、陈见鬼、胡福、蔺俊龙、万加之、柴华路等都奋力御敌,张宪被铐在刑具上,无法动弹,想他在沙场上杀敌,何等无惧无匹,却叫与自己共事一君的同僚害至此境,不禁心恨难平、眶欲裂。
在牢房中打得好不灿烂之际,却正是萧秋水已闯入牢中心之时。
萧秋水自那石缝望去,立见有三个人,正在谈话,萧秋水一见,不禁震了一震。
这三个人中央的一人,便是朱顺水,他还脸色焦黄,显然受燕狂徒的掌伤未愈。
其他二人,却更叫萧秋水一怔。
原来那二人一老一少,正是“观日神剑”康出渔与其子康劫生。
康出渔在当年浣花剑派对权力帮一战中,是罪魁祸首,而且曾合力暗杀了“阴阳神剑”
张临意及“掌上名剑”萧东广,简直是罪大恶极。
康劫生原为“神州结义”的人,却出卖萧秋水,加害手足兄弟,萧秋水等人曾饶过他,无奈此人仍怙恶不悛至此。
朱顺水是在外界一直以为“朱大天王”本人,而康出渔和康劫生父子却是“权力帮”的人,而今这两帮人竟在一起,监视岳飞!
萧秋水想到这里,已怒火中烧,热血贲腾,只听朱顺水忽“咦,外面好象有声音。”
康出渔的武功还不及朱顺水,自听不出来,便道:“怎可能,这里铜墙铁壁,每层都是龙潭虎穴,哪里有人可以闯得进来!”
康劫生也阿谀地笑道:“要是闯得进来,前几天的那批人,就不能全部拿去喂狗了。”
朱顺水因伤未复原,稍微动作,即痛不可支,也不想多事,否则以他行事审慎而言,必定去看看再说,而今只得作罢,便哼了一声道:
“你们不怕李帮主来劫牢吗?”
康劫生笑道:“我想帮主他对秦相爷,虽有误解,但与岳飞非亲非故,不致要来劫牢!”
康出渔也道:“帮主希望的是天下英雄豪杰,与他暗通声息,一呼百诺,若岳飞这等字号的人物在世,哪有他号令的份儿?所以劫牢嘛,当不至于,天王多虑了。”
敢情康出渔不知朱顺水并不是“朱大天王”,故此仍称朱顺水为“天王”。
朱顺水冷冷地道:象李沉舟这种乡野匹夫,也敢来自立名号?他日丞相大人一定派兵将他给灭了。”
康出渔、康劫生父子一齐恭声道:“秦相爷千千岁!秦相爷高瞻远瞩,李沉舟该杀……”只见两人,一个黑髯垂胸,十分庄重,一个眉目俊姣,宛似画中人,但所作出来的事,却气节全无,猪狗不如。
萧秋水看得一阵恶心,却听康出渔又奉迎地补加了一句道:“所以我父子俩特来投效秦大人……”
那康劫生怕让他父亲抢了欢心,便又加了一句道:“也等于是投靠天王……”
朱顺水哼了一声,他重伤在身,脸色赤金,倒象座菩萨一般的样像,但神态十分傲慢。
萧秋水想起当日剑庐之役,唐方等及时赶到,救了自己,杀退康氏父子,这一对老不知羞、少不知耻的家伙。竟相互夺路而逃,完全不顾舐犊情深,奸恶至斯,也真是无话可说。
只见墙壁有一盏灯,灯色惨暗,但犹自发光发亮——不知怎地,萧秋水心里又生起了那种感觉:仿佛他一生中只求得一见的人,就在这室里,但是还未见着,又好似将离去了,永远见不着了……
这刹那间,萧秋水心里很是焦急,好象怕什么东西,将要永离他而去了……
这时马灯一阵急晃,地窖里突然一黯……萧秋水再不理会,大喝一声,双手往石缝一扳,只听“轧轧”连声,两爿巨石,已被推开!
萧秋水在三人惊楞中掠了进去!
裘无意这时已进入了最后第二重的幽黯石室之中,正为石室内的机关所困,在全力应付中。
萧秋水蓦然出现,朱顺水、康出渔、康劫生三人,莫不大惊。
那两块千斤石壁,本就不是人所能推开的;他们眼前只见烛火晃撼下,如天神一般的人,出现在门前,三人心中所受的震吓,无与伦比!
康劫生失声叫道:“岳爷……”他以为岳飞脱囚而出!不但他有如此感觉,连朱顺水、康出渔也不例外。
但他们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高手,都马上认出了萧秋水!
他们三人,恰巧都曾在萧秋水手下吃过亏。
在这一刹那间,三人都怔住,萧秋水已大步踏了起来,问了一句:
“岳元帅在哪里?”
这时火光激摇,萧秋水已看清室内既没有牢笼,也没有其他的人,所以他沉声疾问。
他问的时候,康氏父子两人一齐拔剑。
萧秋水倏地一个箭步就抢过去,一伸手,就摘下背后的“如雪”宝剑,“玎玎”两声,“金断”一诀削出,康出渔、康劫生双剑齐被削断。
两人惊退,朱顺水掩了上来,左手“虎爪”,右手“鹰爪”!
萧秋水根本就无心恋战,他急于要救岳飞,所以退了两步,双手划了两个圈,封过来势,喝问:
“岳将军在哪里!”
朱顺水以为对方被自己逼退,他在擂台下曾与萧秋水交手,自知这青年人武功很是不弱,但仍在自己之下,而今自己负伤,未知胜数如何,今一出手即击退对方,以为稳胜,更步步进迫,哪里肯答。
当日在瞿塘峡上,燕狂徒重创朱顺水后,即遭朱侠武暗狙丧命,萧秋水力战朱侠武,并击退之,但那时朱顺水已晕厥过去,杭八将他救了出来,自也不知究竟,朱侠武本身更不会道出自己狼狈而逃乃是不敌一个后生小子,所以朱顺水根本不知学得“少武真经”和“忘情天书”后的萧秋水,武功有多高。
朱顺水又出一记“鹰爪”,一记“虎爪”。
萧秋水左手“少林”,右手“武当”,将来势化解。
就在这时,牢外忽传来喧哗人声,似有格斗在进行着,萧秋水不知是因何引起这些骚乱,只怕给牢卒闯了进来,要救岳将军就难了,便在这时,蓦然瞥见康出渔正想偷偷溜了出去——
去请救兵?
萧秋水心头一急,左手一拨,右手一扫,壁上的一点微火,骤然高涨,呼地罩在康出渔脸孔上,燃烧起来,真宛似烈阳的火光一般,康出渔惨叫连声,这“忘情天书”中“火延”
诀非同小可,康出渔才在地上翻滚得几下,火焰已熄,康出渔的脸也如同焦木。
但是萧秋水因分心对付康出渔,胁下“凤尾”、“精促”便给朱顺水所扣,这刹那间,萧秋水的身体忽如朽木,朱顺水忽觉手中所抓,绵若朽物,而萧秋水双肘却以武当派“千山重叠”之力,疾撞下来!
若在平时,萧秋水的穴道给朱顺水抓中,纵使“木顽”之法,只怕也非受重伤不可,但此际朱顺水内伤未愈,发力较虚,又轻敌在先,忽见萧秋水反击,大吃一惊,缩手身退,便放过了这一个绝难再逢的好时机!
这一来,康出渔已死,康劫生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只剩下一点火光,在地上残油中燃烧,剩下萧秋水和朱顺水二人,脸色随火光晃动不已,两人对峙而立。
朱顺水在火光中隐然有汗,这时他已了解了萧秋水的实力。
萧秋水心中也乱极,因为他听见外面的喊杀声,其中有些声音竟似是他义结金兰的弟兄们所发出来的——
胡福、李黑……是不是你们?——
唐方……你有没有来?
但是一定要先救岳将军!萧秋水大喝道:“朱顺水,我给你最后机会,快将岳将军交出来!”
朱顺水的汗象鸟爪一般自脸颊上爬下来。只见他呆了呆,干笑道:
“哪有什么岳将军!这儿你是见到的了,哪藏有什么岳将军!”
萧秋水登时心乱如麻,叱道:“你说什么?”
朱顺水冷笑道:“我说你找错了门路!”
萧秋水大声问:“那岳将军究竟在哪里!”此刻他的功力,正是非同小可,气动丹田,只震得四壁响起回声。朱顺水也被震得血气翻腾,但强自道:
“岳将军早被送去风波亭问斩了,你白跑这一趟了!”
萧秋水只觉脑门“轰”地一声,呆立当堂。
这时,裘无意已穿过那机关室,正在潜入那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的最后一道防守去。
而他也正好听见外面的杀伐之声,以及里面惊心动魄的对话!
萧秋水登时摇摇晃晃,不能自己,喃喃道:“岳将军已……风波亭……风波亭!”
朱顺水在火光中深沉地盯着萧秋水,狞笑道:“才去不久。你中计了。”
萧秋水勉强将散乱的力量收聚回来,强自振作道:“我……我要去风波亭……”
朱顺水大笑道:“大理狱由得你来却由不得你去!”话甫说完,掣腕出爪,双手一先一后,俱抓向萧秋水胸口“神藏穴”上!
萧秋水这时猛听岳飞送风波亭问斩而如雷劈顶,浑浑噩噩,不知所措,既想跪下来大哭一番,壮志消沉,又想奋发力赶,要阻止风波亭的惨祸,正在此时,朱顺水的爪已攻到!
这时裘无意正发觉到那“塞外双盲”被制,他深知“塞外双盲”的武功甚高,而今竟也被人制伏,此番潜入的人功力有多深厚,也可想而知!
所以他在未知是敌是友之前,就益发小心戒备起来。
但是萧秋水这时,已有生死之险!
群侠那边的杀伐一起,不知涌入了多少军兵!铁星月、邱南顾、林公子这等人,是凡有战斗,只有进,没有退,所以反而迎了上去。
铁星月第一个冲锋,对方足有近百人,都直着嗓子喊:“冲呀!杀啊!”可是真正冲来的却倒不似喊的那么有勇气。铁星月最看不顺眼贪生怕死之辈,双手一抓,就捏住两名光直着喉喊的家伙,“喀喀”两声,已拗弯了他们的脖子!
忽闻“霍”地一声,一支红缨枪向他背后刺到,他大喝回身,一脚踢出,将红缨枪踢飞,一拳又将那人擂倒。只是一口气尚未喘得过来,前面三张刀,后面五张刀,左右各有七张刀已夹击过来!
铁星月大叱连声,已打倒十五人,但他身上,已多了四处血痕,有两道血如泉涌,已遍湿了衣衫。
但铁星月冲去,仍然向前冲去:他生平只杀金兵,却不料在此地要打起大宋的官兵来了,他一面打,一面气闷。更是往敌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邱南顾眼见铁星月身上淌出了鲜血,他就红了眼,他跟铁星月素来不睦,那只是口舌之争,在感情上,却是极笃诚的,所以他就随着铁星月杀去。
只是没杀了几步,已不见了铁星月的背影,前后左右,都是火把、敌人、兵器,邱南顾如疯虎一般,拳打脚踢,打得对方人翻马仰,又倒了十七八人,他还跳起来,一口咬在一名刚才蹂躏女子的狱卒的咽喉上!
林公子每出一刀,每刺一剑,都必有人踣地不起,他已杀出了一条血路,他要走,随时都可以,但他在兄弟们还拼命的时候,又怎会离开?
他长啸一声,挥刀舞剑,再杀了回去,不消片刻,白袍都染成了血衫。
这时冲入来,以及团团包围的不知已有多少层、多少人,胡福宅心仁厚,慊慊君子,只是不忍,便大叫道:
“兄弟们,大家都是有娘有爹的,又为何苦苦相逼?”制住几人,都没下杀手,冷不防所饶的人,正要贪功,一刀斫向胡福的脖子,胡福猛将头一偏,下巴热辣辣一疼,被划了一道见骨的口子,胡福恚然大怒,回手一刀,将之了账!
这一来,他身受重伤,原在数人之中,功力要算他最深,反而变成了最险!李黑最是精灵,作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见胡福受伤,即刻一面打一面以灵巧的身形:攒、转、窜、跳、溜,甚至不惜滚、翻、爬、扒、跨,杀到了胡福身边,两人贴着背作战,面对两百多个敌人,仍是可以守得稳。
李黑人生得矮小,和五尺五寸以上的精锐禁军对峙,只见他如一颗豆子一般,时作爆跳高跃,时作滚地葫芦,禁军上下盘俱受李黑之欺,李黑眼儿瞧准了一个位副宪司的双鞭高手,忽扑过去,抢入中门,一出手,拔了那人二把山羊胡子,那人痛得哇哇大叫,李黑笑道:
“你天天用刑,今日我就拔光你的胡子!”
话未说完,忽觉脚下一滑,叭地摔了个仰八叉!原来他说话时太得意了,不觉竟站在对方的兵器上,那人左手马鞭,右手金鞭,只将金鞭往马鞭上一缠,发力一拉,李黑便摔了个屁股开花!
幸亏他身手捷便,总算没让敌人剁为肉酱,及时坐起作战,胡福这次反救了他,而人这时又背靠着背,一人下巴被削了一小块,一人股臀歪了,陈见鬼在作战中一一看在眼里,不禁竟在险死还生的大战中,弯腰戟指大笑起来。
这一笑,可谓冒失至极,砰地一声,背后着了一记三节棍,直往前跌了出去,幸亏她短打拳路威猛,趁机冲入敌阵,打他个落花流水,但左脚又给人劈了一剑,变成了跛脚作战,比胡福、李黑两人,只有更加狼狈。
这时群侠正杀得性起,万加之、柴华路二人身上也负了数处重伤,却依然勇猛作战,大肚和尚力战杭八,大占上风,偏是“千手剑猿”蔺俊龙,打到一半,忽念适才还有一个长乌龟背的讨厌家伙未杀,便挺剑赶了过来!
“铁龟”杭八单止对付一个大肚和尚,已感左支右绌,要不是大肚和尚打到一半,忽告困了,早已将之了结,杭八素来精似鬼,一见加了个“千手剑猿”,便回头就走!
大肚和尚和蔺俊龙,双双追赶,追出牢房,忽见到处白雪皑皑,北风寒飙,逆面一冲,却不见了杭八!
两人稍微一怔,忽听嗖嗖如密雨般破空之声,原来四周不知有多少箭矢,向他们二人射来!
大肚和尚大喝一声,僧衣翻动,蔺俊龙竟化作了千手千臂,抓一支箭,倒射回一支,便有一声闷哼,竟在片刻抓放了百来支箭。
大肚和尚身法,没有蔺俊龙的灵活,所幸他的肚皮,变成了盾牌,箭矢射到了他的肚皮上,如着棉花,全部被反弹了出来,有人“哇哇”惨叫,自树上摔了下来。
要不是这番追出来的是大肚和尚和蔺俊龙二人,可是大大的险,但是这一来,对方倒了的人又换上,不消片刻,大肚和尚和“千手剑猿”蔺俊龙,身上仍然着了几箭,两人边拨箭接箭边退,长此下去,仍然十分凶险。
但是两人仍强在牢前死守不退。因为牢外埋伏,何等凶险,如果他们一旦退开,里面的兄弟一个不慎冲出来,岂不凶险?所以他们宁愿作箭靶子也不再返回牢去。
大肚和尚和蔺俊龙两人越打越光火,大肚和尚骂道:“他奶奶的,操他娘的,有种放下暗器,前来打过!”
蔺俊龙三把长剑,一齐抽了出来,舞得个白光金光红光转动,彩虹一般,风雨不透,却不禁问道:
“喂,你这个出家人,怎么一出口就是三字经?”
大肚和尚怪眼一翻,没好气地道:“你外号‘千手剑猿’,我就没问过你是人还是马骝?”
蔺俊龙居然答:“没有!”
哧地一声,又一箭射中大肚和尚的肚皮,大肚和尚这次真气不继,“肚皮功”无法将暗器顶回,箭簇入肉三分,大肚和尚痛得呀呀叫,狠狠地骂道:
“龟兔子,敢伤洒家的宝贵肚皮!”回头向蔺俊龙凶狠狠地骂道:
“我没问你是不是猴子,你管我当和尚的屁事!”
蔺俊龙给他没来由一顿臭骂,叱得心中一慌,噗地挨了一枚暗器,这暗器发出来的力道、劲道,都非同小可,蔺俊龙左臂中镖,剑势便慢了下来。
要知道“千手剑猿”蔺俊龙最主要的一双快如闪电的手,而今伤了一臂,便锐气大挫,而对方的暗器,忽有一处激烈增强,暗器不发则已,一发认穴奇准,速度奇快,手法极狠!
眼看蔺俊龙就要接不住,大肚和尚佛掌一阖,将一枚疾取向“千手剑猿”蔺俊龙咽喉的暗器夹住!
大肚和尚这一夹算是救了蔺俊龙的性命,但觉掌心微微一痛,知道被这暗器刺着,摊掌映雪一看,却见是一个铁蒺黎,上面竟刻有一个小小的“唐”字!
大肚和尚大惊失色,只觉伤处已一阵麻痒,毒气直自掌心攻上,大肚和尚忙运功护住心脉,这一来哪里能抵挡密雨般的暗器?
蔺俊龙自是奋力抵挡,但那一处的暗器,特别凌厉,加上各方骚扰,纵“千手剑猿”也抵挡不住,这时忽听叱喝一声,一人长身掠出,全身化作一片金色的刀光,箭矢纷纷被反弹了回去,那人吐气扬声,一刀斫在一棵榆树干上,榆树轰然而倒,一硕大的身形自树丛中探出,落在地上,连雪亦为之陷!
那使金刀的便是胡福,他救人倒是神威凛凛,护己却有不及;他因宅心忠厚,多留意其他兄弟战况,见蔺俊龙、大肚和尚这边危急,便认准那发暗器最强的所在,一刀斫去!
那人一落地,咚地一声,宛似地震一般,众人都晃了一下,胡福、大肚都一齐大叫了一声:
“唐肥!”
只见雪光映照下,一人肥得宛似两个大肚和尚合起来,半边脸宛似被鬼魅从中劈开一般的女人,正张开血盆大口,狂笑:
“便是本姑娘,你们又能如何?”
大肚和尚巨喝一声,双掌如狂飙卷出,但掌至中途,奇痒攻心,掌力大减,唐肥一返首,啸、啸两枚透心针,竟破掌力而入!
幸亏“千手剑猿”眼快,叮叮二剑,撞飞双针,金刀胡福双手持刀,切齿怒骂道:
“唐肥,你,你,你……”他素来当唐肥是自己人,现今因气极唐肥反叛,竟说不下去。
詈诒渥饕蝗丝嗾剑氖且菩位晃唬腥松怂坏茫材焉钡贸鋈ィ创蠼械溃?
“胡福,胡福,好人不长命啊,你还要作好人啊!”胡福被这一激,大吼一声,一刀直劈了过去!
唐肥的体积虽大,暗器小而厉辣,胡福老实,实捋她不过,蔺俊龙因护大肚和尚,无法相助,各处埋伏的官兵,抛下弓箭,实行围剿,这时“杂鹤”施月呼地掠出来,见兄弟危殆,便力敌众人。
胡福斫了几刀,唐肥避了几下,忽然咧嘴一笑,道:“阿福,你又何必动怒呢?”
胡福的实力浑宏,只是被气得昏转了头,唉叹道:“唐肥,你们唐门,名震天下,何苦要投暗弃明呢?”
唐肥居然嗲嗲地一笑道:“是呀!”一扬手,咻地一只带锅金环,飞旋而入,刷地嵌入了正与官兵作战的万加之后脑中去!
那万加之在激战中忽然脑后受创,怪叫一声,这一声未毕,身上已不知中了多少刀、多少枪。
“金刀”胡福见唐肥居然趁自己分心之际,出手加害了丐帮好手,心头恨极,形同疯虎,一刀又一刀劈去!
这一来,胡福本以深厚基础见长,但怒急攻心,反而落个下乘,全无章法,唐肥的武功本就高过胡福,但胡福得过萧秋水指点,正半斤八两,唐肥因斧伤而武功大打折扣,胡福此刻也受了伤,要不是唐肥激怒了胡福,倒不易得手。
而今胡福越怒,刀法中破绽越多,唐肥阴阴一笑,扬手打出:
唐花!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清叱:
“唐肥!”
唐肥闻声一震,忽见一条细若游丝的银链,半空将“唐花”一卷,“唐花”竟向唐肥倒“开”了回去!
“唐花”是唐门的绝门暗器,唐肥因懂得使,便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但她也不会破“唐花”。
会破“唐花”的,是唐老太太。
唐老太太年轻时有一道名震江湖的绝技,就叫做“一线银河半唐花”!
适才那一条银链,所用的手法,显然就是“一线银河”!
更令唐肥惊心动魄的,不是“一线银河”,而是那人!
那娇小、明眸、皓齿,带三分俏杀的女子:
唐方!
“唐方来了!”
众家兄弟,一起喊了出来!
恶斗中的铁星月,怪叫了起来,被人打了数记都不知觉。
剧战中的李黑,精神抖擞,连伤数人。
苦撑中的大肚和尚、蔺俊龙、施月,眼眶中溅出热泪来!
陈见鬼几乎呻吟了一声:“只差萧大哥不在了!”
少林洪华砰地一声,一头撞墙上,竟破砖而出,奔向唐方!
雪光下,“铁龟”杭八悄悄掩退,邱南顾见了,豪情大发,不顾一切,发足即追!
林公子的剑和刀,又融在一起,成了一道凌厉无匹、刀剑合一的光芒!
这光芒就是如虹的士气!
“唐花”倒飞向唐肥!
唐肥魂飞魄散,一面退一面怪叫,“金刀”胡福这次再不留情,陡地掩近,一刀——
两断。
唐肥死。
唐方幽幽一叹,道:你不该背叛唐门。就算不在唐门,也不该作出如此卑劣的事来。
‘神州结义’已原谅了你,但你不该一错再错。唐门还有老太太,就算没有她教我‘银河一线’来收拾你,上面还有个天,天也会讨回你昔日对唐家的誓言。天也会惩戒你对唐家的恩将仇报。”
唐方并没有下手杀害唐肥。
她跟唐肥虽不是同一个母亲生,但也情同姊妹。
唐方当然不忍。
她只是用“银河一线”将“唐花”引了回去。
唐肥却在惊骇中为胡福所杀。
金刀胡福,外号“好人不长命”,他自己则也是一个宁愿自己的命短一些,也不想滥杀一人的人。
唐肥的所作所为,却使出了名的“好人”都下了杀手——个人如果太将人赶尽杀绝,自己的下场是不是也象自己所作所为一般绝?
这点谁都不知道。
可是唐方一出现,士气大增,局面大是不同。“千手剑猿”蔺俊龙虽未见过唐方,但时常听兄弟们说起过她,也不知怎地,唐方自有一种力量,使人要全力好好表现给她看,所以蔺俊龙也豁了出去,一条伤臂,竟似好了一半。
胡福、大肚和尚、施月同蔺俊龙四人之力,抵抗外敌,唐方纵高掠飘,发暗器以助,阻挡了外来的攻势;牢内的铁星月、李黑、林公子、陈见鬼、柴华路等,更大展神威,来个反扑,要将狱内包围的官兵一一歼灭。独有邱南顾、洪华二人,见唐方至喜欢过度,直向“铁龟”杭八追了出去!
“铁龟”杭八的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比一众官兵,自是好得多了,但比起邱南顾这一伙兄弟,又差得好远,而今先丧了胆气,便没命也似的发足逃亡。
邱南顾发足便追,洪华因怕邱南顾出事,他惜言若金,行事审慎,所以便掉尾跟去,好作照应。
杭八在前面逃,他不大不小是个官儿,官兵见主帅在逃,也溃散了半数,杭八一面叫、一面逃,沿牢的官兵,便纷纷掣出兵器来兜截,但邱南顾追得极快,只听嗖地一声,杭八便过去了,又嗖地一声,邱南顾也追过去了,官兵哪里兜截得住!
于是他们便返身进去,这样一路上纠合,杭八逃在前面,邱南顾紧跟进去,后面是一大堆大呼小叫的官兵,而官兵后面,又有洪华一人。
洪华的轻功不高,追不上邱南顾和杭八,因怕邱南顾后路被一众官兵塞死,便运劲全身,冲进官兵群去,拳打脚踢,一面追赶,一面令当者披靡。他轻功不高,但内功十足,官兵遇着了他这身铜皮铁骨,只有叫苦的份儿。
邱南顾和洪华才离开了十三牢房,那边的战况情势又大起变化。
本来唐方莅现后,众兄弟大为振奋,反过来官兵被打得东倒西歪,但是这时大理狱外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原来是驻于京城的禁军,足有二万人赶至!
这一来大理狱前前后后,被铁桶一般密实包围,而且入狱援助官兵的军队,愈来愈多,铁星月等纵有三头六臂、骁勇善战,也是抵挡不住。
这时林公子所带来的以前萧秋水所统领的“天兵”旧部,也纷纷杀进来,这些人莫不经过沙场冲锋杀敌,以少胜多以寡击众的大场面,才勉强支撑住阵脚。
而邱南顾和杭八方面,一追一逃,杭八心有计算,知道愈是入内,调防的高手愈厉害,所以往牢中心奔去,邱南顾当然紧追过去。
却殊料到了最后第三牢,根本没人出来援救,杭八知牢中有变化,这时邱南顾已追近,杭八急闪入最后第二层的机关牢去。
这稍一犹豫,邱南顾已扑到,一手抓住杭八的后领。
这一下杭八原就没救了,邱南顾论力道虽不及铁星月,但脑子精灵古怪,只有在老铁之上,他一拎住杭八的后襟,即刻钳了起来,用力一摔,要把杭八在墙上摔个稀巴烂!
但是这一钳,却钳住杭八背后的护罩倒刺!
邱南顾没料杭八有这一招救命法宝,手心一痛,已给刺着,摔出去的力道,便骤减过半!
砰!杭八撞在墙上,撞得个满天星斗,要不是他双手按得快,只怕脑袋早撞得开了花。
杭八滑在墙上,虽被撞得个血脉翻腾,但神智未失,他对此处机关,早已因朱顺水带引,耳熟能详,他手掌已按在一个机钮上。
那边的邱南顾被刺痛了手,也听到洪华在后面拳打脚踢的声音,他狂吼一声,再向杭八攫来。
杭八的身体紧贴墙上,呼地一声,石墙忽然嵌了进去。
邱南顾砰砰双掌击空,面前已换了一栋墙——正是原来那道石墙的背面!
就在这刹那间,杭八已逃上石槽,在另一边旋转了出来,他手上的狼牙棒,一棒就敲在邱南顾的后脑上!
邱南顾惨叫一声,这时洪华刚杀入这密室,也大吼一声:
“小邱!”
杭八骇然回首,只见密室入口处背着阳光有一名光头赤精的大汉,心下一凛,正在这时,邱南顾以他过人的生命力回击!
他反锁住杭八的咽喉。杭八退了一步,避不开去,却踩着了地上的机关!
杭八力挣未脱,狼牙棒又嵌在邱南顾脑后,无论他怎样挣扎,邱南顾始终紧紧死拗住对方不放。
洪华眼见此情景,眶眦欲裂,猛冲进去,不料顶上一桶沸油,直倒了下来。
他轻功不好,又心神尽丧,眼看便要被沸油淋得个身焦体腐!
这时邱南顾的第一声惨嚎,正好传入萧秋水耳中!
萧秋水猛地一震:是小邱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猛感胸口“神藏穴”上一痛!
但是他已醒觉,立刻以“木顽”之怯,将“神藏穴”硬生生离开三寸!
这时朱顺水的第一爪已入肉三分!
萧秋水骤然出手,这一招,没有名目,是他老早在当年“振眉阁”中长廊上被暗算时,便已稍具雏型,而在他闯荡江湖的过程中,每次被暗算时都不断孕育形成的一剑:
“惊天一剑”!
惊天第一剑,后发而先至。
萧秋水以于山人的宝剑“如雪”,发出这一击。
一刹那间,光耀全室。
朱顺水的右手已入肉七分。
但也在这瞬间,朱顺水的五指齐断!
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剑身。
蹦地一声,“如雪”折而为二!
这时洪华的狂嚎:“小邱!”也传入了萧秋水的耳中!
萧秋水不知哪来的力量,狂喊了一声:“兄弟!”他的左手又拔剑!
萧家古剑:“长歌”!
就在这心急如焚的刹那间,萧秋水脑中忽闪过燕狂徒攻击朱顺水时那玉石俱焚般的气势!
他突然创出了这一招剑法!
“玉石俱焚”!
朱顺水狂嘶,退出八尺!
若不是萧秋水尚未熟习这招,朱顺水万万逃不过去!
萧秋水胸口的疼痛,却完全没有感觉,他啸了一声,闪出了石壁,直扑邱南顾发出惨叫之声处!
就在这时,他也感觉到那最后一道原本是“塞外双盲”把守的石室中有人!
但他此时已不及理会——
小邱,小邱他怎么了?——
那一声惨叫……
此际他的轻功是何等之快,但就在他全力掠出时,心头上忽然有了一种感觉。
仿佛他远离了什么他所景仰的东西;仿佛他自己失手击碎了他心爱的花瓶的那种感觉……
他已无暇顾及。
那最后一道石室,黑暗中的那人,正是“神行无影”裘无意。
这时他已潜入最后室中,而且正好要凑眼看牢中心的情形,就见一个人,衣襟溅血,飞掠了出来!
这人掠出来的声势,真是非同小可!
裘无意也是江湖上顶尖儿的高手,居然能在这刹那间,认清楚是萧秋水!
他曾在长坂坡之役见过萧秋水——萧秋水作为后起一辈的年轻高手,武功已高得出奇——
而今却单止这一下声威,竟令咤叱沙场、名动武林的丐帮帮主裘无意也为之震动!
就在这一震之间,萧秋水的身影已在暗室中消失!
萧秋水一走,裘无意惊疑未定,却瞥见在那牢中心内的朱顺水看着自己的断指,脸上露出一种不能置信的表情来。
这不可置信的表情延续了一下子,朱顺水便狂笑起来,只震得火光晃动,也照得他脸上的笑容十分诡异,只见他双目凝望着自己的五只只剩半截的手指,喃喃自语道:
“好!好!好厉害的萧秋水!好厉害的萧秋水!”说着哈哈狂烈地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笑还是因为痛,全身抖动了起来,只听朱顺水笑道:
“你走,你走!你可知道你中计了?哈哈哈哈……”他用那只尚完好的手背,退至墙壁,敲了几下,里面竟发出空洞的声音:
“你可知道……你们想救的人……还在这里……哈哈哈……这石室中心里,还有石室……”
裘无意听到这里,眼睛亮了,他心里狂喊道:天可怜见,教我知道岳将军还在这里……
却听朱顺水近乎疯狂地笑道:
“萧秋水……你武功是高,但江湖经验,还比不上我老朱!你也不想想,岳飞要是不在这儿,派我这样的重将来守在这里,净是在此地喝酒吃饭的么!哈哈……”
裘无意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刷地飞身进去,朱顺水是一代高手,立时醒觉,霍然回身,裘无意若在此时出手,定可击杀朱顺水。
只是他不屑如此做。
裘无意喝道:“朱顺水,快放岳将军出来!”
朱顺水格格干笑了两声,脸肌不动,道:“我道是谁,原来这时外面喊杀冲天,裘无意知事态紧急,上前一步,跨过火舌,又叱道:
“快放岳将军!”
朱顺水望了望自己的断指,道:“岳飞不在这儿,他……”
裘无意脸孔一板,截道:“胡说!你刚才的自言自语,我都听到了,快打开机关!”
朱顺水脸色一变:他估量裘无意的武功,跟自己不相伯仲,裘无意也曾受过重伤,但自己却是新创加上一只手给废了,这一战下来,实凶多吉少,当下道:
“裘帮主,就算我放了岳飞出来,你能够带他逃得出这里么?”
裘无意再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你放不放?”
朱顺水忽将脸色一变,道:“裘帮主,靠凶的么?我老朱可不是唬大的!”
裘无意倒是一怔,不料朱顺水在这等情势之下,居然还有胆气跟自己相持,裘无意竹杖一挥,发出破空嗤地一声,道:
“朱顺水,你再不放人,我可要动手了!”
朱顺水冷笑道:我受伤在先,你此刻动手,便是要捡我便宜!”
裘无意叹道:“若换作平时,我当然待你伤愈再较量,但今时的情势,却也由不得了……你还是少来这套吧!”
这时火光在地上熊熊而烧,外面杀声震天,朱顺水冷冷地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裘无意见朱顺水态度蓦然如此强硬,不由怔了一怔,就在这怔得一怔的霎息间,朱顺水呼地攻出一爪!
这虽是简简单单的一爪,但五只手指,各拿裘无意身上五处不同的穴道。
裘无意本可接下这一招而还击的,但他不想这样做,因为朱顺水只有一只手能用。
如果裘无意以一只手接下朱顺水的一抓,另一只手反攻,那朱顺水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裘无意虽极欲救岳飞,但却不想趁人之危。
他也本可以侧身避过,但他也不敢这样做。
朱顺水是一流高手,若将破绽卖给这种绝世高手,恐怕就没有下次了。
所以裘无意既不能接与还手,又不能以欹侧弯倒来避开,只好退了三步,让开来势。
他退第一步时,什么也没发生。
他退第二步时,已避开了朱顺水的抓势。
但他退到第三步时,背心一疼。
他的第三步已退了出去,不及收回了。
于是噗地一声,他看见了一样东西,自他胸腹间凸了出来:
剑尖!
裘无意没有厉呼,也没有惨叫。
他只有愤怒。
他被朱顺水骗了。
在这一刹那,他的恚怒无可言喻。
朱顺水却笑了:
“你错了。我在这里并非一人自语,而是对着这位康老弟说话。”
原来康劫生并没有走。他就躲在石壁凹隙间,这石壁乃靠墙的一边,所以裘无意自石缝中窥望时并未发觉到。
康劫生为人十分精灵,他知道凭他的武功,绝杀不了裘无意,就算是自背后暗算,也恐力有未逮,所以他暗示了朱顺水,只把剑缓缓地伸到裘无意身后,不带一丝风声,要裘无意无从醒察,并诱他自动撞上来。
朱顺水一见康劫生如此,如服下定心丸,便故意出手,明知裘无意是侠义中人,不致趁人之危,只有退避一途。
裘无意果然中伏。
康劫生的剑,刺穿了裘无意的腹腔。
朱顺水笑道:“裘老,您还是认栽的好,放心去吧。”
裘无意点点头,疲倦地道:“我看错你了。”
朱顺水扬眉道:“哦?”
裘无意道:“我以为你朱顺水毕竟是个人物,原来是个卑鄙小人!”
朱顺水笑道:“你还未死,难道你想少了舌根才去见阎罗王?”
裘无意惨笑径自道:“你这种人也配称‘天王’,真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
朱顺水怒道:“再说,再说我真的拔了你的舌头!”
裘无意冷笑道:“我怕就不说了。”
朱顺水二个箭步,一爪钳住裘无意的下颏,用力一扯,下巴立刻脱了臼,但就在此时,裘无意的绿竹杖,也刺了出去!
朱顺水何等精灵,早有防备,顺势一让,便避过这一刺,笑道:
“裘老,你这些伎俩,简直是班门……”
他的话太得意了,可惜还没有说完。
因为他蓦然惊觉裘无意的那一杖,招路突变!
那一杖看来是要刺他个透明窟窿,其实却是打向他的伤指。
伤指是朱顺水的最弱一环。
朱顺水发觉时,已来不及抽手。
受伤的手,总是转动不灵,饶是朱顺水这样的高手,也不例外。
但是朱顺水是顶尖的高手,应变自有过人之能,在这等紧急情形之下,居然另一只手及时一捉,捉住绿玉杖!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是他错了。
他一只手受伤,一只手抓住绿玉杖,但裘无意还有一只手。
而且裘无意将他的绿玉杖放弃了,无形中也等于裘无意多出来了一只手。
他双手抱住朱顺水,用力一搂。
朱顺水是何等人物,在这生死关头,强力稳住步桩,裘无意竟箍之不动。
可是这时候,裘无意所等待的“助力”果然来了!
康劫主一见裘无意居然还能反击,心慌之下,自然将剑往前一送!
这一送原以为能扎进裘无意体内深些,即时要了他的命,但是裘无意就是等待这“将剑一送”。
他知道凭他的智慧、武功,以及现在的体能,最多只能抓住朱顺水,要杀此人,还有待康劫生。
康劫生这一挺剑,剑身穿过裘无意足有一尺余,直至没柄,但这一尺余的剑尖,也有半尺,刺入了正站在裘无意对面的,而且正在运力不让裘无意拖过来的朱顺水胸中!
这一刺突如其来,朱顺水一感刺痛,真气顿弛,裘无意吐气扬声,一把将他搂了过来。
嗤地一声,尺余长剑,全入朱顺水体内,还有半尺左右的剑尖,破背而出。
朱顺水这下,可谓惊骇莫已,愣了一下,才知道怎么一会事,而康劫生也怔了一下,才知道是刺中了朱顺水,于是连忙抽剑。
可是这剑抽不得——朱顺水深知自己的伤势,可以说是一抽便死,所以他的绿玉杖,立即刺了出去,哧地戮中康劫生的“鼻梁”穴!
这一下正中死穴,康劫生果然呼叫都来不及便倒地而殁,那柄剑亦因而没有抽出来。
可是就在朱顺水发杖刺着康劫生的刹那,裘无意双手已戮中朱顺水的“紫宫”穴和“神室”穴。
朱顺水长叹一声,他的嘴角溢出血来。
裘无意也长叹一声,住了手。
朱顺水道:“好啦,你,我,两个人,都活不了啦。”
裘无意道:“你虞我诈,到头来,还是一死。”
朱顺水道:“不过你死了,丐帮就完了。这叫死得不情不愿。”
裘无意淡淡地道:“我死了之后,自有丐帮英才接下去杀奸臣乱党!”
朱顺水冷笑道:“你死了之后,还会有丐帮?朱大天王和权力帮,随时都可以把丐帮吞灭掉。”
裘无意也冷笑道:“要吞没也是权力帮的事,你死了,七十二水道,三十六瓢水寨,自然烟消云散。”
朱顺水哇哈大笑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我是朱大天王?”
裘无意骇然道:“你……”
朱顺水怪笑,一面笑一面咯着血,道:“朱大天王是朱侠武,我只是个幌子。”
裘无意听了,口中一甜,连吐了三口血,原本他的气息比朱顺水强,但此刻喘息已一般急促:“朱……朱侠武!”
这时地上的火光,也至油尽灯枯之际,只剩下青蓝色的火苗,忽忽地闪动着,很是无力。
好一会儿,裘无意才勉强道:“你若知道我是谁,便不会在我濒死前如此接近我了。”
朱顺水本想忍着,但最终还是禁不住要问:
“你究竟是谁?”
人至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他们两人几乎是紧贴着,被一支剑串连一起,在旁地上有两个死人,是康出渔父子俩。地上火光一明一灭,映得濒死前强撑笑容的两大高手,十分可怖。
外面依旧喊杀连天。
裘无意强撑道:“我是宗老将军旧部,人称‘九命将军’……”
朱顺水失声道:“‘拼命九将军’裘西门!”
裘无意苦笑道:“你若知道我就是裘西门,你绝不会大意到我未断气之前就走近我的身边。”
朱顺水摇首道:“是,我的确太大意、太得意了。”因为“拼命九将军”裘西门,当年奋战沙场,冲锋陷阵,攻城掠地,以拼命出了名,几次混身浴血,皆能杀尽敌人而不死,故人称“九命将军”。
裘无意强笑道:“在当阳之役,我受燕狂徒重击而居然不死,还服了一枚‘无极先丹’,你想等我先死,只怕……”
朱顺水喘息急促,但说了一句话:
“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裘无意脸色一变,他已想起了,可是朱顺水还是硬要说出来:
“岳飞……他就困在墙后……没有人……能救他……而塞外三冠王,就在风波亭……对救岳飞的人,见一……杀一……”
裘无意听到这里,直如晴天霹雳,所有的镇静,都已失却,大呼道:
“将军——”
用力往背后一拔,嗤地一声,血水飞溅,他想拔出剑而脱离朱顺水的身躯,但剑一拔出,精气已尽,两人反而紧靠在一起,跌到地上去,再也没有了声息。
这时只剩下一点点的蓝焰,被二人身体一压,也灭了火苗。
石牢回复了一片黑暗。
外面风雪狂号。
萧秋水听得了第二声洪华的大叫,使全力掠出牢外,也没留意裘无意就在黑暗石室中。
他掠到了那机关密室中,洪华才走了那几步,沸油正当头淋下,洪华不及避躲。
萧秋水大喝一声:“洪华!”飞扑而出,砰地撞飞了洪华,他的人也收势不住,跌了出去!
然后他便听到两人的惨嚎声——
其中一人,竟是小邱!
萧秋水用掌一按墙壁,已将去势消尽,闪电般折回室中,只见二人纠缠在一起,早已被沸油的死,其中一人,使是邱南顾!
萧秋水发狂地狂喊了一声:
“小邱!”
一掌打飞了杭八的尸身,抱住了邱南顾;这时邱南顾身上的沸油仍极烫,萧秋水在悲痛之余,也根本没运功抵御,被灼伤数处,但他浑然未觉。
在这一刹那,萧秋水有很多感觉:他想起昔日在甲秀楼时,邱南顾和铁星月出现的情形;想起那乌江之役时所溅起的水花;想起邱南顾“铁口”与人斗嘴的情形;想起华山重逢的欢悦,麦城抗敌的悲豪……可是他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回忆,没有了一切一切,来不及挽回一切一切……
洪华这时又冲了进来。
邱南顾死了,他固然悲伤,可是他没有料到,竟在这时候,看见了萧大哥!——
萧大哥!
官兵越来越多,群侠已渐渐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官兵方面,又多了两个强援。
腾雷剑叟和断门剑叟。
这两个剑叟,一个一上来就找上了“千手剑猿”蔺俊龙,一个缠住了柴华路。
“千手剑猿”本已手忙脚乱,但见断门剑叟缠了上来,剑法奇佳,好胜心大起,便与之搏剑,但身上又多了旁人趁机偷袭的伤痕。
蔺俊龙喝道:“老不死的,有种的跟我平时打过,现在逞不得英雄……”
断门剑叟听了便收剑道:“好,等一对一时,再跟你比过。”但一时他又不知攻谁是好,在丹霞山之役中,这些人大部分跟他都共过患难。
腾雷剑叟虽仅剩一臂,但剑法不减,将柴华路迫得手忙脚乱,李黑抢身过来救,一脚勾中腾雷剑叟双腿弯里的“委中”穴。
腾雷登时一软倒下,但是李黑这一分神,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禁军,刀枪齐下,眼看李黑便要没了性命,就在这时,只听霹雳一声,一剑飞刺而下,居然连出十八剑,还快过官兵们一枪刺下的速度!
那十七八人手上“灵道”穴一齐被刺,兵器呛呛琅琅,纷纷落地,李黑瞪大双眼,张大了口,叫道:
“大哥!”
这一声叫唤,使群英大震。
一时间,众侠抖擞精神,萧秋水以观柳随风武艺时所悟即创的快剑——“闪电惊虹”,连创数十人,士气大振,胡福金刀虎虎横扫,边大叫道:
“大哥,你来了!”
铁星月猛抓起一个人,当作武器横扫出去,嚷道:“你他妈的可来了!”
话未说完,忽见洪华,就木然站在萧秋水背后,双手横抱住一人。
铁星月摧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邱铁口!”
不顾一切,便奔了过来,其他群侠,也惊见邱南顾之死,悲愤若狂,杀出一条血路,直向萧秋水、洪华、邱南顾尸身处奔赴。
蔺俊龙虽然一把年纪,但对萧秋水甚服,他没注意到邱南顾死了,只管喊道:
“大哥,你来了,我这可见到你的心上人了,好漂亮唷,白白、美美、雪雪……唷唷!”
最后“唷唷”一声,不是形容,而是屁股挨了一刀所发出的声音。
萧秋水精神一震,陡问:“唐方?”——
唐方也在?
蔺俊龙一怔,陈见鬼尖嚷道:
“唐方姊已来了!”——
唐方唐方你来了?
萧秋水大呼道:“唐方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直如冬天的冰给春阳温暖的小手敲破般柔美。
萧秋水望过去,千人万人中,只望见了她的笑靥——
唐方!
萧秋水再也不理会,直奔了过去,他虽然已忘了敌人,忘了攻击,也忘了抵挡,但他身上自然产生了一种迫人的气势和气流,将要潜近刺杀他的人全部激撞出去,这便是“我无”
一诀的极致。
然后他奔到了唐方的面前。
就在这时,火光大炽。
喊杀震天中,又来了一群人马,反抄禁军的背后,箭矢、纵火、狙袭,将禁军铁桶也似的包围,打开了一条血路。
原来是裘无意原先安排掩护撤退的武林人物,与丐帮的好汉联同一起,兜截禁军后部,好让救岳将军的武林高手,能安然出来。
这一来,禁军阵脚大乱,但是东南方蹄声大作,火光如日,显然又有另一批军马掩至!
萧秋水见到了唐方,只见她双颊如雪样般白,有几朵雪花,落在她发髻上,萧秋水浑忘身边的血影刀光,便想用手去替唐方抹拭。
但是他这才想起跟唐方其实并不很熟。只是在浣花剑庐至湘湖江畔一带时,两人把短短几日相聚,当作了七世三生。在所有往后的离别中,两人更觉得只有深切的怀念。而如今真个见到了,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忽儿,萧秋水才想起,便问:“你的伤……好了?”
唐方灿然一笑。萧秋水忽跳了起来:“我……我要走了!”
唐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句话,怔了一怔,问:“你……你去哪里?”
萧秋水道:“岳元帅……已押送风波亭问斩途中!”
唐方脸色煞白一片。两人这才发现,在这短短几句对话中,已不知有多少官兵向他们掩杀过来,要不是几名兄弟在那儿苦苦抵挡,他们早已不在人间了。
只听兵刃交击中一女音叫道:“萧大哥、方姊,快走……”原来正是伊小深,带人杀了进来。萧秋水一点头,返身带领兄弟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时局势十分混乱,丐帮弟子闯了进来,分散了官兵们的主力,反而被萧秋水等轻易击溃。陈见鬼建议道:“不如放把火,烧个干净,让官兵忙着救火也好。”
萧秋水摇首道:“这样会把牢房里的犯人也无辜烧死的。”
铁星月泪流满脸,骂道:“烧死就烧死,他们杀了小邱,最多大家一齐死!”
胡福宅心仁厚,坚决地道:“不行!冤有头,债有主,不可如此!”
李黑眼睛骨溜溜一转又道:“不如过去把人犯都放出来,让犯人自己逃狱去,官兵有得忙了,岂不是好!”
洪华这时说话了:“有些犯人真的是犯了罪,如此放了,岂不作孽?”
唐方道:“犯人逃出来,手无寸铁,会被以为是我们一伙,反而加治重罪,忒害了他们!”
他们一面打出血路,一面大声交谈着,仍是那一般决战沙场的豪气。他们冲出大理狱时,军马已经驰近,萧秋水喝令“化整为零”,各部武林好汉,分批而逃。这一来,官兵乱作一团,不知道追哪一批是好。
萧秋水领唐方、铁星月、大肚和尚、陈见鬼、李黑、胡福、蔺俊龙、洪华、施月、林公子、柴华路这一批,自暗巷中且战且走,最后被巷战中所伏的箭矢伤杀了柴华路,只剩十一人,终于杀出了临安城门。
十一人落荒而逃,奔了一阵,众人都有些支持不住,萧秋水停下,只见城中火光映红了天,城门巍峨,有两个樵夫般的老年汉子出来观看,一个眯着满是鱼尾般的眼睛,干涩地道:
“怎么啦?是金贼杀进城里来了?”
另一个沙嘎着声音道:“杀进城里来了?哪还打什么?我们朝廷的大官可不是早就准备开门相迎吗?”
那原先的老人想了一想,道:“大概不是金贼,而是鞑子吧?”
那第二个老人嘀咕道:“反正都一样,这块肉谁见了都少不了要分割一点,这块肉也乐得给人宰割。”
第一个老人这才瞥到萧秋水等一群人,怕是官兵或是贼兵,忙拉拉他朋友的手暗示他不要多说,他朋友却是火爆脾气,反而更大声道:
“怕什么!官也苛税,贼也苛税,管也死,不管也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老丈唉声低语道:“就怕人家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还是回去喝酒吧。”
第二个老人才悻悻然被第一个老人拖进茅屋里喝酒。这时雪地上只剩下萧秋水等一群人,雪愈下愈小,但积雪愈来愈深。
洪华将邱南顾的尸身置于雪地上,只见他一边脸颊,被那遥远的火光映得惨红一片,一边的脸颊,却给雪光映得惨白,大肚和尚跪下来,喃喃道:
“小邱,小邱,你别玩了,快张开眼睛吧;小邱,小邱,我知道你是个英雄好汉,咱们多少仗都打过了,这小小的仗,我知道你决死不了……你绝对死不了的!”
邱南顾当然不会回答。几朵雪花飘落在他脸上,他也不曾动弹一下,他确已死了。但大肚和尚始终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所以大肚和尚说:“你不要死了好不好?”他说着呜咽跪下来,说:
“我们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快醒来吧,不然,我们之间又要少掉一个人了。我们不是说过要一生一世,跟随着大哥吗?”
铁星月哗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悲声道:“小邱你不要死,我……我不再跟你骂架了,没有你来拌嘴,叫我普天之下,又跟谁骂……”
北风在远方,还在呼啸,大地视野,渐渐可见,可是阳光也是深寒的,融不开那雪……
大肚和尚仍是不肯相信,邱南顾已经死了,所以他径自道:“一定是我跟你骂架太多,念经太少,你才不甘愿起来,我要为你念一千遍经文,你便会起来跟我说话了。”大肚和尚说着,便在雪地上低首合什,第一次虔诚地念起佛经来。
唐方也哭了,深埋在萧秋水的臂弯里。
萧秋水轻轻拍了拍唐方的肩膀,唐方离开了萧秋水身体,只见萧秋水那如眺远山的眼神……
萧秋水跪了下来,他的胸膛还在淌着血,他叩了三个头,雪凹陷了一块下去。萧秋水一字一句地说:
“小邱,你瞑目吧,你未做完的事,我现在就去做。”
然后他霍然站起,众人看去,只见他双鬓竟开始有了霜白,只听他说:
“岳元帅已被押解风波亭,我脚程快,先走一步……你们葬好了小邱,立刻赶去!”
萧秋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站起来握住唐方的小手,问:“你去不去?”
唐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一时觉得很苦楚:“老奶奶不会让我出来……这次她老人家答允我最后一次……”
萧秋水说:“我要救岳将军。事了之后,毋论天崩地裂,我都会找到你。”
这几句话他说得如“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般断冰切雪。说完之后,他的人已在寻丈之外,只听他的一声话语,仍在风中传来:
“你等我。”
那声音震得树梢的一条冰柱,卟地脆落跌碎,银花花的冰片溅得一地都是。唐方美目含泪地拾起了一块,很快的那冰化成了水,在白白的小手间融化不见了。
风波亭大雪。亭上、亭内、亭外,都一片皑白。
一部囚车,正轱辘轱辘地到了目的地,那四个马上的人,都一齐翻落了下来。
前面马上一人,是个武将,他翻身落地时,凛然有威,落地时几乎雪陷齐膝。这人步子极大,每跨一步,即如常人跨三步之遥。
但他后面三人,却正好相反。
这三个人,一个是枯瘦老人,又矮又小,仿佛给白雪一盖,都会消失一般;另一个是老太婆,眼色里有说不出的孤傲之意,虽身着粗布衣,却宛似一品夫人般的气态;另一个人却是个小孩子,扎冲天辫子,样貌甚是可爱。
这三人中的老头子,落下地去时,雪地上只有如鸟瓜一般一抹淡淡的痕印而已。
三人中的老太婆,她从马背上翻落下地来,一直到她走路为止,雪地上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那个小孩子,却如正常人一般,踏下不深不浅的两道脚印,就似平常走在泥地上一样。
一直到他走进那亭子时,他的脚步踏上那坚硬的石板上,依然留下了两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就象平常走在泥地上一般。
那个武官,对押囚车的数十名兵卒,态度十分粗暴,但对他身后这三人,却万分恭谨,仿佛只要稍微惹怒这三人,就会吃耳光一般。
而他现在就真的吃了耳光。
啪!那枯瘦矮小老头,缓缓地收手——却没见他出手,听到巴掌响声时,他已掴了那官将一巴掌,正慢慢地收手,一面骂道:
“你奶奶个熊,怎么不先派兵驻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车中的钦犯是人人极欲得之的么!”
那武官在朝中原也是有名的要将,姓杨,名沂中,秦桧令他在“风波亭”中监斩岳飞,他对这三个秦相爷的上宾,畏如蛇蝎,只怕稍有得罪,自己丢了官还不打紧,连累了一家大小,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那一巴掌实在冤枉,他只得苦着脸道:“是,是,不过……”话未说完,啪地脸上又着了一巴掌,这回动手的是那老太婆,可是那老太婆看起来压根儿没动过手,也没有把手收回来。
她的手就一直放在她双袖里,神色冷傲,如冬雪寒梅,孤缀枝头。
只听她声音也孤傲如梅,冷冷地道:
“你既无置兵此地,还要强辩什么‘不过’!”
杨沂中真可谓有冤无路诉,他嗫嗫道:“是……是……但是……”
那老婆子银眉陡地一扬,叱道:“既是,又‘但是’个什么劲儿!”
杨沂中更畏惧,嗫嚅道:“不是,不是,是,只是……”
那老婆子白眉又是一扬,忽听亭上一个声音甚是动人韵味地道:
“只是他真的有驻兵在这儿,而今却不见了。”
杨沂中张大的嘴巴,那老头子的头,疾往上扬了起来,老婆子银眉又是一耸,那小孩子却笑嘻嘻,蹲下来拿了一根枯枝,在石板地上所铺的浅雪画图画。
老婆子冷笑道:“江湖上能有躲在我们三人头上,而不被发觉,声音又如此年轻的,除了赵师容,还会有谁?”
只听那如银铃般过去的淡淡笑声道:“真的,不会再有谁了。”一人飘然而下,落入亭中来,并行礼相见。
这女子橙色纱衣,却有些微风霜。那枯老头疾喝道:“赵师容,你好好地权力帮压寨夫人不当,跑到这儿来,为的是什么?”
赵师容嫣然道:“为的还不是一睹‘三冠王’的风采。”
孤老头和老婆子一齐大笑起来:“不是吧?为的是这囚车吧!”
赵师容依然笑道:“能把‘三冠王’从关外请动来此地的事儿,小女子也关心得很。”
那老婆子冷冷地道:“那你站在哪一条道上?”
赵师容道:“请求三位高抬贵手的道上。”
老婆子断然道:“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秦相爷待我们不薄,岳飞不能放!”
赵师容的语音也冷了起来,淡淡笑了一笑,笑意有说不出的讥诮:
“没想到关外‘三冠王’是如此是非不分、好歹不识的人!”
原来这关外“三冠王”,便是天下轻功第一、第二和第三的三人,即“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三人。
其实三人之中,“万里平原”正是三冠王最名符其实的一人,他不但轻功居首,内功和剑法,也是冠绝关外,所以有人说,这关外三冠王中,最主要的冠王,要算“万里平原”一人。
那枯老头陡地叱道:“跟这种妖妇多说什么,师姊,让我把她给大卸八块再说!”
赵师容微笑道:“寒亭君,你清健胜昔,可惜钝根依然未除,你想我都来了,若没有把握的话,敢找上三位前辈吗?我哪有这个胆子唷!”
百里寒亭脸色一沉,四顾道:“李沉舟也来了?”
赵师容笑而不答。那老婆子厉声道:
“权力帮究竟伏下了多少人,一一滚出来吧!”
赵师容吐言莺莺呖呖:“他们又不是绒球,干吗要滚出来,要出来的时候,他们自会出来,孤梅姊姊又何必心急呢!”
这老婆子便是“三冠王”中轻功数第二的“千里孤梅”——莫非那小孩子竟是“万里平原”——关外三冠王之首!
只见那小孩子仍是聚精会神地在地上划那杂七杂八的图画,却淡淡说了一句话:
“不可能。”
赵师容故意道:“嗯?”
那小孩子眼皮子都不抬,说:“李沉舟一路上还阻挡人前来救岳飞。他想借岳飞之死来造成他逆军的超然地位,他不会来救岳飞。”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他手中所拿的枯枝,也停画了一下,然后才说:
“就是你来,李沉舟也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想必不允——所以只有你一人孤身前来。”
他平平淡淡的说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之后,才淡淡地抬头,扫瞄了赵师容一眼。赵师容只觉两道冷电也似的奇异眼光,直看到她心内去,而那眼光使她不寒而栗,恨不得把被他看过的地方剜下来不要了——
而这人只不过是个爱涂鸦的小孩子而已!
可是他却是“三冠王”之首:“万里平原”。
萧秋水提气直奔,奔了好久,风云迎面狂啸吹来,他整个人都沾满了雪花,但雪花又在瞬间蒸发了,消失了。
奔了一会儿,萧秋水知道风波亭已经近了,但是他浑身也湿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
萧秋水在疾驰中忽张手捞住一枝松干,巧妙地将急奔不能遽止的身形,稳了下来,且把余力卸去,他喘息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喘息得很不正常。
他好久没有喘息得如此急促的了。
就在这时,他发觉那松干上有血。
血是温热的。
他这才发现血是他的。
血是从他胸膛上流出来的。
他在石牢中曾与朱顺水一战,他虽削掉朱顺水五指但也受了他一爪。
朱顺水的爪功,端的是非同小可。
要救岳飞,必定还要有一番恶斗,在受伤之余,此趟赴役实在不智——
但一想到救岳将军,萧秋水就连歇息都静不下,便即要赶程。
忽听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悠悠道:
“你不要急。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萧秋水霍然一震,只见白皑皑的雪地上,一个白衣人端然跌坐,神态悠闲,目负大志,眉如远山……却不是李沉舟是谁!
李沉舟淡淡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尽的倦意,又道:“囚车队刚过去不久,大概还没有行刑。”
萧秋水涩声道:“李帮主……”
李沉舟道:“叫我李沉舟。”
萧秋水没有再叫,也没有再说话。
雪微微飘,有一阵,没一阵,两人身上都沾满了雪花。
良久。萧秋水道:“我要去救岳元帅。”
李沉舟点点头道:“我知道。”
萧秋水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李沉舟摇首,笑意十分疲乏:“我不去,你也不要去,岳飞死后,你来当我帮中的总管,三个月以内灭宋,三年以内退金,你看可好?”
萧秋水喉头里热血一冲,涩声道:“帮主,权力帮若真有心抗暴,萧秋水誓死相随;但岳元帅是我方重将,是力主抗金的英雄,何不先救出他来,以助复国之业?”
李沉舟皱眉,然后一舒,简简单单地道:“不行。”
萧秋水一怔,问:“为什么?
李沉舟淡淡地道:“有岳飞在,天下英豪,唯他马首是瞻,权力帮近年来实力大减,争不过他,而岳飞愚忠于当今皇帝,不可能助我们这一边。”
萧秋水光火了,大声道:“其实又分什么这边那边?大家都是抗金拒暴,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又何必分彼此?”
李沉舟的眼神蓦然变了。
变得如一个狂热的画家,在看着他刚完成的最得意的作品一样的神色:
“你错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人生在世,当位在万人之上。”
萧秋水回了一句:“九五之尊与凡人又有何不同?只要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又何必一定要称王称帝?”
李沉舟双拳忽然紧了一紧,然后他放松了,笑了,道:“你和我,本就是两个很不同的人,只在某些地方又很相像罢了。”
萧秋水道:“也许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李沉舟摇首道:“如果我不跟你去救岳飞,或不让你去,那就很不同了,是不是?”
萧秋水昂然道:“李帮主,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少时我一直想:燕狂徒、李沉舟、朱大天王,真是中原武林三冠王,我在峨嵋初见您,也有朝圣者的心意……你若真是英雄,就该让其他的英雄活下去。”
李沉舟沉吟半晌,斜睨着他,问:“你是指……让岳飞活下去?”
萧秋水斩钉截铁地道:“是。”
李沉舟淡淡一笑道:“救了岳飞你就宁愿投入我麾下?”
萧秋水轩然道:“好。只要不违反‘神州结义’的原则。”
李沉舟点点头道:“这诱惑的确不小;”他笑笑又道:“不管哪个帮会集团,有了你这种人,和你那班兄弟,都很不得了。”
萧秋水诚恳地道:
“万望帮主一起救岳将军,这样做,是英雄好汉义所当为的事!”
李沉舟淡笑反问:“这是你入帮的第一个建议?”李沉舟笑笑又道:
“你刚才说我该让真正的英雄活下去,我初见你时,你实力未足,原可一出手就杀了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萧秋水傲然道:“这个当然。”
这话倒令李沉舟一怔,反问道:“为何当然?”
萧秋水俨然道:“因为我若是‘君临天下’李沉舟,我也会让后一辈能有机会起来。”
李沉舟呆了一下,忽然大笑三声,只听他全身一阵哗哗剥剥的轻响,全身衣襟、鬓发、手背、脸上所沾的冰雪,一齐震得飞碎迸裂: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道:“我当日不杀你,便是见你有此平齐天下的勇豪!”
顿了一顿,李沉舟道:
“我当日未杀你,现在当然也没有后悔……”
萧秋水道:“帮主是个骄傲的人,帮主不必后悔!”
李沉舟又疲乏地微笑道:“大丈夫能生而无憾,死而无悔,真是谈何容易……恐怕只有燕狂徒这等人能够做到罢了。”
萧秋水心中一动,正想说“燕狂徒也有遗恨的事”,即要把李沉舟的身世,告知于他的时候,李沉舟忽然提出了一件事:
“江湖人传,抗金的几年来,你跟师容在一起,颇多流言,你知不知道?”
这句话问得萧秋水为之一怔。他行事素来不忌人言蜚语,但赵师容却是李沉舟的人,这样的事,试问又有谁能居之不疑,安之若素的?
李沉舟微微笑道:“别人既是这般传说,这流言对我很是不利,你可知道?”他外表仍是如常地风采伊然,但不知为何,在这冰天雪地中,却有一般狂焰在燃烧着,如同炙灼透红的铁叉,正在戮割着他痛苦的心腔——
师容,师容……你跟他一样,就是要救岳飞……说什么民族大义,说什么势所必为,你们为的究竟是谁?——
我偏不救!
赵师容悄悄来救岳飞,因为她知道李沉舟必然不允。
她知道这样做,无疑等于违逆李沉舟,但她也知道,若李沉舟真个把救岳飞的义士都兜截了回去,李沉舟则成为千古之罪人了——
她宁可不听李沉舟这次的话,也不愿眼看李沉舟一生清誉受损。
她偷偷地一个人来了。她自信自己的武功,现下虽不如李沉舟,也不及萧秋水,但绝对可以应付得了秦桧座下那干狐群狗党的。
却不料来了个“关外三冠王”。看来“百里寒亭”已不好应付,“千里孤梅”更难缠。
但真正可怕的,恐怕是“万里平原”。
虽然这人看来象个小孩子——手里拿着根枯枝,腰畔悬着柄纸剑。
赵师容知道不可力敌,故笑道:“三位是前辈,我是晚辈,哪敢要求什么?不过以三位前辈实力,在官宦中沉浮,未免太过可惜,权力帮说好说歹,也是天下第一大帮,三位如不觉委屈,只要随我去见帮主一次,少说也有供奉之职,可说是数万人之尊,三位何不多考虑一下?”
殊不知“三冠王”远在关外,而且是武林耆宿,对武林的名利得失反而司空见惯,并不珍惜,面对中土朝廷的荣华富贵,官场气派,却更渴求,所以赵师容这一番话,全生不了效。
那武官杨沂中,却怕赵师容真的将这三个老怪物说服,当下嚷道:
“无耻妖女,叛君惑众,来人呀!”
亭外立即爆起大声答应,杨沂中颇觉恢复了几分官威,便喝道:
“给我拿下!”
话未说完,赵师容的飞絮已卷住了他的下巴,他的声音闷在嘴里,登时叫不出来,赵师容笑道:“拿下了!”
这时五六个官兵正冲入亭中来,赵师容的人本也娇俏可喜,只因岁月是忧欢的脸,渐渐使她沧桑多,喜悦少而已。她的絮带一卷一舒,直将那武将扔了出去,压在那几个正要冲进来的官兵身上,那几人被压得哗哗大叫,一齐退了出去。
千里孤梅银眉一剔,叱道:“胡闹!”
百里寒亭再也忍受不住,双掌一交,劈了下去。
换作别人,见赵师容如此娉娉婷婷,轻衫单薄,可能便不忍下毒手加害,只是百里寒亭生性孤僻,而且一直受他的师姊千里孤梅的气,所以脾气坏到了极点,见到女人就恨得牙痒痒的,一下手,便是重手。
赵师容见百里寒亭一掌劈来,一听风声,知势非同小可,皓腕一翻,便接了一掌。
千里孤梅忽喝了一声:“小心!”
百里寒亭一呆,千里孤梅的小心二字,自是对他说的,但他自恃掌力过人,这一对掌,只有自己便宜的份儿,有什么好“小心”的,当下不管一切,一掌开碑裂石般打了下去。
赵师容接下了这一掌,跄跄踉踉退了数步,血气翻腾,百里寒亭却怒吼了一声。
原来他那一掌拍下去时,却觉手心一麻,又微微一痛,才瞥见赵师容玉手一翻,原来指缝夹有一口银针;百里寒亭此惊非同小可,此怒更无可遏止,飞扑过去。
赵师容立即避开,她的轻功可以说是“权力帮”中最好的,所以百里寒亭连劈了几掌,都打了个空,赵师容的身法愈转愈快,但百里寒亭东倏西窜,更快得没了影子。过得了一会儿,赵师容呼地突围而出,但百里寒亭紧蹑追去,赵师容在寒林里左穿右摘,却始终摆脱不了“百里寒亭”的追击。
但是在这时,百里寒亭的追势,却慢了下来。
只听万里平原叱道:“老晁,快停下来!”
百里寒亭强自把稳桩子,不但气喘叮叮,竟脸呈紫蓝,十分可怖,而他的右手,也肿涨了两倍,赵师容笑嘻嘻地将手中银针一扬道:
“这口针就叫做‘试毒银针’。通常江湖中以银针试食物中有无布毒,却不知毒就涂在这银针上,这一试,反而丢了命。这是唐家精良的制作,晁先生能跑了这许久不倒,连我都非常佩服。”
说着竟笑嘻嘻行起礼来了。原来赵师容这口银针,是来自柳随风的相赠,柳五原本是唐公公的弟子,对喂毒暗器,自有一番心得,所以昔年浣花一役中,南少林和尚大师死于柳随风之手时,才误认他是唐门中人。赵师容刺中百里寒亭之后,故意引他追跑,百里寒亭自恃轻功高强,没料这一追一跑,血气奔行,毒气攻心,百里寒亭的内功,绝不如轻功那么高,又哪里禁受得了!
千里孤梅仓媪君冷哼一声,骂道:“小妖女,看你奶奶动手!”
赵师容被这一骂,脸色一冷,反骂道:“老妖婆,敢对你姑奶奶这般说话!”
千里孤梅银眉几乎连在一起,拐杖一起,直撞赵师容前胸!
赵师容知这千里孤梅很不好惹,当下小心应付,两条飞絮,如彩凤飞鸾一般,游斗这塞外女魔头“千里孤梅”。
雪已几乎完全止息了。
萧秋水心急如焚,忍不住道:“李帮主,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请你放我一马,让岳元帅脱了险,你再找我算帐,我绝无怨言!”
李沉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却反问道:“先前几批赶救岳飞的武林人,都让我叫‘红凤凰’、‘蓝凤凰’,‘刀王’等赶走了……你知道这里只有我单独一人,是因为我要亲来会你?”
萧秋水摇首。他知道这不是好事,而且果然不是好事。李沉舟再问了一句:
“你记得我们在金顶上初见时,我说了一句将来的什么话吗?”
这次萧秋水虽然点了点头,可是李沉舟还是把他的话说了下去:
“我曾对你说:‘现下武林中两个最出风头的年轻人,一个是你,一个就是皇甫高桥;我不杀你们,除非他先杀了你,或者你杀他之后……’你还记得吗?”
萧秋水瞳孔收缩。雪虽止了,但冷风割脸如刀。他忽然说:
“请李帮主也莫忘了您说过的另一句话。”
李沉舟笑笑道:“你说来听听。”
“您对我说过:‘因为你虽可怕,我却不杀你,我要等你更可怕时,再来杀你。如果为了一个人将来可能是他的劲敌便先要杀了,那我就不是李沉舟了。李沉舟不是这样没信心的人’。”萧秋水转述完了之后,诚恳地望着李沉舟,他希望重提这些话能使李沉舟有所改变。
可是李沉舟没有。他只是静默了一会,就道:“你已经够可怕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表明了一切。连雪都不下了,连风都不吹了。李沉舟和萧秋水相隔有五丈远。李沉舟端坐低首,纹凤不动。萧秋水却心急如焚——
有人在他的势力远在你之上时,会故作大方,但一旦有一日你的实力要强过他时,他原来的胸襟风度会变作向你压榨粉碎的力量——
李沉舟是不是也是这种人?
赵师容的彩带,能困住千里孤梅如龙似虎的拐杖。
不过却困不住千里孤梅的身影。
千里孤梅久战不下,她的身法便围绕着赵师容点溜溜转,赵师容只觉眼花捺乱,碌曝两声,两条本来已缠上了拐杖的飞絮,竞被沉重万钧的拐杖扯裂而断!
赵师容手上没有了兵器。
千里孤梅哈哈的笑声,时在前,时在后,时在左,时在右,那拐杖招招不离她身上的要穴死穴。
赵师容甚至根本分不清千里孤梅在哪里。
只见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体迅飞忽,飘忽若神,赵师容呻吟了一声,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三个人:
帮主李沉舟、兄弟萧秋水、五公子柳随风!
若这三个人任一人在,都能应付这个场面——可惜他们三个人都不在!——
他们在哪里?
赵师容在这一刹那间,几近呻吟的叫了一声:
“沉舟。”
然后她的“五展梅”,如一朵梅花绽放般,终于出了手。
大地无声。
这一场好静的雪。
李沉舟没有抬头,远山般的双眉,象在沉思着什么。
萧秋水终于忍耐不住,踏前了一步。
李沉舟双眉一剔,好象两条龙,飞出了远山。
萧秋水一颗心怦怦乱跳。
李沉舟仍是没有动静,他低垂的眼光凝望着地上的雪,做佛只有雪才值得他一看。
萧秋水大着胆子,又跨进了一步。
他和李沉舟的距离,又缩短了一步。
李沉舟双目又是一扬,直跳到高挺的鬓角去了。
萧秋水的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了。
不过李沉舟仍是没有出手。
萧秋水望着那无尽的雪,想到岳将军的处境,而生大无畏的气概……
他终于又多跨了一步。
第三步。
李沉舟这次双眉不扬了,而是如铁锁横江般,紧锁在眉心。
眉心以下的脸孔,浓郁一片,让人看不清楚。
萧秋水长吸了一口气,又拟多跨出一步……
跨出了这一步,他就准备飞掠而起,脱离李沉舟那无形的杀气网内……
只是李沉舟会不会就在这第四步将出未出间下手呢?
那无疑是萧秋水气势上最弱的一刹那。
五展梅。
在擂台上,南宫无伤曾以“五展梅”一式,连断武当卓劲秋剑身、手指、手臂和人头。
他的“五展梅”为赵师容所授。
而今“五展梅”一出,连万里平原也不及挽救。
千里孤梅已倒下。
分五爿倒下。
就似“五马分尸”一般。
但是赵师容也退了七八步,她的脸色,就似死前那一阵红滟,虽美得惊心,可是美得令人心碎,美得令人感觉到不久了——
萧秋水第四步踏下。
就在他脚步刚起未落的一刹那,李沉舟蓦然抬头。
萧秋水只觉那如冷潭般的目光捣散了他的心魄,而且竟一时凝定不起来。
但李沉舟没有出手。
他只是问了一句话:
“如我此时不出手,你就投入我权力帮是不是?”
萧秋水的脚仍悬在半空,踏下去既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但他答得很爽快:
“是。”
李沉舟缓缓站起身,拂了拂他身上的白袍,双手负手,悠然道:
“你看我李沉舟是威胁人的人吗?”
萧秋水愣了一会,才能会过意来,大喜过望,真有忍不住膜拜的冲动,又傻了一阵,嗫嚅道:
“你……你……”最后大声道:
“谢过李帮主!”便急急赴风波亭,李沉舟半转过身子,倏道:
“不要叫我帮主。不管救不救得出岳将军,你都不是我帮中人。”李沉舟淡淡一笑又道。
“你这种人,不是哪帮哪派都可以用得起的。龙飞于天,何人能困?”说着仰天长叹一声,语音无限萧索。
萧秋水望着那落落寡欢的身形,心中一阵凄酸,只是急着要救人,一拱手道:
“李兄大恩,萧秋水不敢或忘。他日容秋水舍身以报,就此告辞!”
说着正要动身,李沉舟却霍然转身,日光发出刀剑相交般的凌厉光芒:
“告辞什么?那是你我到了风波亭再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