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火攻

3个月前 作者: 陈舜臣
    后面的船退到上风三十来米的地方,火船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


    无数火球飞向空中,像天女散花似的纷纷降落到甲板上。船帆着了。桅杆着了。甲板上腾起了火焰。船员们乱跑乱窜,想把火扑灭,有的人慌忙跳入水中。


    船上放下小艇,抛出带钩的绳子,钩住火船,想把它从船腹上拉开。


    1


    饱含着湿气的南风强劲地吹着。


    广东的六月已是盛夏,夜间温度几乎和白天一样。


    西玲在帆船上不停地挥动孔雀毛的羽扇。“你说到水上就会凉快些。可是……”她用一种抱怨的语气,跟躺在旁边的弟弟谊谭说。


    “姐,你不能要求过高嘛。我看还是比岸上好一些。”


    这里是磨刀洋水面,地处铜鼓湾与澳门之间,面对着内伶仃岛。不过,因为是夜晚,岛影隐没在黑暗里看不见。近处黑魆魆一片,那不是岛,而是英国的军舰。


    都鲁壹号重巡洋舰,自六月三日以来一直悬挂半旗。因为舰长邱吉尔勋爵病死了。


    英国的商船停泊在附近。像包围这些船似的,许多小舟艇群集在它们的周围。舟艇的样子形形色色。主要是向英国船出售物品的民间的“办艇”。出售鲜鱼、蔬菜的小船称作“虾笋艇”,提供日用杂货的叫“杂货料仔艇”,卖点心的叫“糕饼扁艇”,其中也混杂着鸦片走私船。


    “真热闹呀!”西玲朝四面看了看,这么说。


    “是呀,向英国船出售东西可是好买卖啊。”


    “叫巡逻船发现了怎么办呀?”


    “没什么。磨石洋这么大,老远就能看到,大家四面散开,一溜烟就逃掉了。”


    那些苍蝇似的聚集在英国船周围的“办艇”,大大小小有三十余只。


    西玲和谊谭所乘的帆船,舱内整洁干净,好像是游览船。他们姐弟俩是雇了船来乘凉的。


    “也可能凉快点,真无聊啊!”西玲躺了下来,把扇子盖在脸上。对于她体内奔放的热血来说,无聊是个大敌。由于无聊,她的心灵和肉体到处徘徊。


    “姐姐的性格好像不适合过平静的生活。”


    “真无聊啊!”西玲又说了一遍。由于张口说话,脸上的扇子滑落了下来。


    “哪能每天都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呀!”谊谭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也似乎感到无聊起来,“咱们回去吧。……顺便从军舰旁边过,看一看军舰怎么样?”


    “好吧。”西玲懒洋洋地坐起身子。


    她已经三十岁了。人到了这样的年纪,思想还动荡不定,连她自己也觉得该到稳定的时候了。她的每一天都过得令人惋惜。她觉得年轻时代奔放不羁的生活是美丽的。仍想这样继续下去。可是,一到三十岁,她感到生活中似乎夹杂着一些令人担心的斑点。


    无聊的时间是很难度过的。


    姐弟俩的帆船划到了都鲁壹号的旁边。


    “这艘巡洋舰有四十四门大炮,比窝拉疑号、黑雅辛斯号大得多。够厉害的吧!”谊谭夸耀地说。


    西玲对军舰并无兴趣。她用扇子掩着口。——她又感到一阵无聊,打了一个呵欠。


    其实一幅异常的情景马上就要展现在她的眼前。


    一只又一只的小舟艇,趁着黑夜,纷纷向英国船靠近。这些避开巡逻艇划来的小船是出售蔬菜的还是搞鸦片走私的呢?看到这些船,只能这么想。这些船确实是民间的船,不过舱里坐的却是官兵。


    一部分船远远地包围着英国船,停泊在一些重要的地方。几只小舟已经划到英国船的旁边。


    稍远的水面上,不惹人注目地停泊着一只帆船。船上有林则徐和关天培。他们两人隔着一张小桌,对面而坐。桌上展开一张纸,纸上写着“火攻计划图”。


    图上标着英国船的位置。关天培在这张图上一会儿放上一个棋子,一会儿把棋子移动。他望了望远处的海面,放了一个新棋子说:“杨超雄的船已经到达了规定的位置。”林则徐点了点头。这是火攻英国船的作战计划。


    这天晚上动员了由副将李贤指挥的四百余名官兵。游击马辰和守备黄琮、卢大钺、林大光等军官分担着各种任务。他们都是大家已经熟悉的人物。


    李贤两年前曾同来抗议炮击孟买号的马伊特兰进行过谈判,当时卢大钺把一份备忘录递交给英国军舰。这两个人在没收鸦片时都担任委员。


    马辰在英国船炮击官涌时,曾率兵援助,指挥过五个兵团中的一队人马。


    黄琮是把西班牙船误作鸦片船烧毁时的指挥人。


    2


    一千二百吨的英国商船巴厘号,已经从乘黑而来的办艇上购买了急需的生鲜食品。它已不需要办艇。可是还有小船朝它划来。


    在巴厘号的甲板上,几个船员一边看着靠近来的两只小船,一边大声地谈着话:“这些利欲熏心的家伙,简直就像见了蜜的蚂蚁,又来啦!”“咱们的东西已经买了呀。”“以后要降低点价。”“对,就因为是高价,所以才上船来。”


    一个水手朝着海面用英语喊道:“回去!回去!我们什么也不要了!”


    海上的两只小船,像连在一起一样,向巴厘号靠近。离巴厘号十来米的地方,前面小船上的两条汉子,飞快地从船尾跳到后面的船上。后面小船的船头上有几个人影。


    两条船停了一下,接着后面的那条船迅猛地划起来。站在船头上的人,好像在用竹竿推着前面的船前进。


    这时,后面的船向空中抛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东西发出微弱的响声。


    那东西在半空中发出青白色的光。


    “啊呀!”在巴厘号甲板上纳凉的人,不觉惊呼起来。


    在空中飞舞的光团,很快就加速度往下落。落到巴厘号桅杆的半中腰,突然腾起通红的火焰。四周一下子明亮起来。


    “火攻!”水手们边跑边喊。


    一大团火落在甲板上,向四面八方迸射小火焰。


    “快!”“水!”“把大家叫起来!”


    这时,第二个火罐又接着落下来。


    不仅如此。那两只被认为是办艇的小舟当中,前面的那只是满载着浇了油的柴禾和火药粉末的“火船”。后面的那只船一边发射火罐,一边猛推前面的小船。前面的船一碰上巴厘号的船腹,后面的船赶忙往后退。退到十来米远的地方,接连地向前面的火船放了五支火箭。


    火船一撞到巴厘号的船腹上就开始喷火。


    当时的船最怕火。不管多么大的船,都是木头造的。军舰是在木头外面包上一层铜,但商船大多不能防火。


    后面的船退到上风三十来米的地方,火船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


    无数火球飞向空中,像天女散花似的纷纷降落到甲板上。船帆着了。桅杆着了。甲板上腾起了火焰。船员们乱跑乱窜,想把火扑灭,有的人慌忙跳入水中。


    船上放下小艇,抛出带钩的绳子,钩住火船,想把它从船腹上拉开。


    就在这前后,磨刀洋上到处都闪现出火光。停泊在附近的几艘英国船和巴厘号同样遭到火攻。聚集在英国船周围的私卖物品的办艇,也遭到了火箭进攻。


    办艇也燃烧了起来。小艇上,水手们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划着桨。火船慢慢地脱离巴厘号的船腹,但还向四面喷火。


    巴厘号赶忙起锚。


    烈火熊熊的火船,不时发出爆裂声。每爆裂一次,火粉就纷纷落到小艇上。一个水手用铁桶舀起海水,劈头盖脑地往那些身上落满火粉的人们身上浇。


    “加油!再鼓一把劲!”那个水手一边呐喊鼓劲,一边浇水。可是,这只火船刚被拉开,不知从什么地方却出现了另一只船,朝着小艇划来。


    林则徐在报告这天火攻的奏折中,特别提到一个名叫方亚早的人。其实他不过是一个水勇(志愿水兵),可见他的功绩是相当突出的。


    “嗨——!”方亚早狂吼一声,挥舞着大刀,跳上了英国人的小艇。


    小艇上的英国人也拔剑相迎。他们用互相听不懂的语言呐喊着,交锋起来。


    方亚早闭着眼睛,挥舞着大刀,乱砍一气。好几次他感觉到砍中了什么,不过他的左腕和胳膊也挨了剑。


    他确实砍中了人,睁眼一看,对方已倒在小艇上。这时火船又发出爆裂声,落下一阵火粉,借着火焰的光亮,只见倒下的那个人的白衣服上染了一片朱红。他一看这情景,马上又发狂似的挥舞起大刀。


    另一个水手紧握着剑,猫着腰,正瞅着他的漏洞,准备扑上去。


    “喂!我来支援你!”这是中国语,当然是自己人。


    他回头一看,只见外委(下级军官)卢麟站在那里,脸被火焰映照得通红。


    英国的水手们停止了划船,用手中的桨砍过来。方亚早用刀背拨开船桨。他感到手一阵发麻,不过大刀还紧握他手里。


    船桨这次朝他的下盘扫过来。由于激烈的混战,小艇摇晃得很厉害,连脚跟也站不稳。方亚早终于招架不住带着呼呼的风声扫过来的木桨,小腿上狠狠地挨了一下。他倒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小艇也大晃了一下整个儿翻了过来。


    “扔掉大刀!”卢麟从水面上露出头来,大声地喊着。


    掉在水里的方亚早并没有浮上来。


    卢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扭身子钻进了水中。


    3


    “谊谭!”帆船上,西玲紧紧地抱住弟弟。


    竹子编的船篷上扎进了几支火箭,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连船帮也好像烧着了。已经无法挽救了。划船的人都慌忙跳水逃命了。


    谊谭不知是傻大胆,还是破罐破摔,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意外地沉着。他被姐姐抱着,一股脂粉的香气钻进鼻子,他甚至回想起搂抱女人的滋味。


    “姐姐不会游泳吧?”他在姐姐的耳边小声地问道。


    “这还用问吗!”西玲虽然感到害怕,但她毕竟是个倔强的女人。她带着斥责的语气这么回答。当时除了在水上生活的人外不会有女人学游泳的。


    “烧成这样,火是扑不灭了。”


    “所以船夫都跑了。把客人丢下不管,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不要生气嘛!姐。”谊谭笑了笑说。


    “想个什么办法吧!”她摇着怀中弟弟的身子说。


    “他妈的!”谊谭骂道,“被他们给当作鸦片走私船、办艇了!”


    姐弟俩为了纳凉而雇的帆船,被清兵误认为是走私船,因此遭到了火箭的攻击。可是船是在英国船队旁边,被人家当成是走私船也是有原因的。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没用了。怎么办呀!啊哟!好热啊!”


    “你离开一点。这么抱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谊谭挣脱了姐姐,开始卸船里的木板。他说:“姐姐,你下到水里之后,不要揪住我,紧紧抓住这块板子。我抓住另一块板子,就浮在姐姐的身旁。为了防止万一……”


    “明白了!”西玲使劲地点了点头。


    火还没有烧到船尾。谊谭从那里把几块木板丢到海面上,风基本上停了,没有浪。对进攻的一方来说,风停了会大失所望的。


    “姐姐,你先慢慢下去,我随后就跳下去。”


    “好吧。”西玲虽然这么答应,但还有点犹豫,好像是担心着她衣服的下摆。


    “快点!姐姐,火就烧过来了。有弟弟在你跟前,你不必担心嘛!快!就是那块板。”谊谭用手指了指。


    “嗳,我下去了。”西玲从船上轻轻地滑到水中。


    她穿的那身高级绢绸的衣服,叫帆船上的火光一照,在水中像花瓣似的膨胀开来。谊谭低声地说:“幸亏是夏天啊!”当他看到滑进水中的姐姐抓好了木板,他自己也准备跳水了。他吸了一口气,凝视着眼前巨大的黑影,心里想:“这么大的军舰,这时候竟然一点作用也不起了。”


    如果是隔开一段距离互相射击,军舰上的大炮将会发挥可怕的威力。可是现在是敌人迫近到面前,而且自己一方的小艇和敌人的舟艇在海面上混杂在一起,重巡洋舰都鲁壹号引以为豪的四十四门大炮也无用武之地了。


    船舷的边上排列着端着枪的水兵。但是,步枪也不能随便射击。海上有自己的小艇;清军的水师乘的是民船,和那些出售食物的“友好的”民船无法区别。


    面对事先策划好的火攻,都鲁壹号只能像木头人儿似的兀立在那儿。


    由于整队的狙击兵排列在军舰上,清军的水师无法靠近。不过,有些小船不断地朝着都鲁壹号发射喷筒。只是因为离得远,打不到军舰上。


    一个喷筒落在谊谭的帆船后尾上。谊谭正准备跳水。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喷筒没有冒火苗,所以他一点也没有觉察。


    他把两手摆向背后,做好跳水的架势时,有个什么东西发出微弱的声音,落在他的脚跟前。他才发现了喷筒。


    大概是由于落下的冲击,喷筒终于恢复了机能,突然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黑烟。这烟发出一种怪气味——臭中带甜。


    侵入鼻孔的烟,把一种猛烈的酸性刺激,一下子传到眼窝下面。谊谭的眼睛发黑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嗅觉也失灵了,以致他接连吸进了好几股黑烟。


    如果他不顾一切跳进海里就好了。可是聪明的谊谭也有糊涂的时候。也许是他跳水之前还想到了必须要保护姐姐,因此特别慎重起来。他在船尾上站了一会儿。当他无意识地踢了一下那个喷筒,不仅是嗅觉,连全身都麻木了。毒气侵入了他的神经中枢。他不是跳进水里,简直是跌倒到海里去的。


    “谊谭!”西玲抓住木板,发狂地喊叫着。


    谊谭掉进海里之后,并无游水的样子。


    西玲从下面往上看,只觉得谊谭在跳水时突然被一股黑烟缠绕起来。她想弟弟是不是中了炮弹。这样,弟弟不是身负重伤就是当场死亡了。谊谭向海里掉下时,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再也没有人保护她了。如果弟弟真的负伤了,她反而要保护弟弟。她忘记了在海上漂流的恐怖。她是那样疼爱自己的弟弟。


    她不会游泳,一边使劲推动怀中的木板,一边在水中扑打着两只脚,朝着弟弟掉下的地方游去。


    谊谭为了慎重,向水中投下好几块木板。当西玲一点一点向他靠近时,他的手终于攀上了一块木板。在这之前,他简直就像死尸,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


    西玲这才放了点心。既然手能动弹,抓住木板,那就说明弟弟还活着。


    “谊谭!”她又叫了一声。


    谊谭并没有转脸看她,手放在木板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


    帆船熊熊地燃烧起来,海面上更加明亮了。


    西玲不知什么时候已漂到谊谭的面前,伸开胳膊就可达到谊谭的身上,这时她又叫了一声弟弟的名字。


    谊谭不仅手扶着木板,连下巴也搁在木板上。他的脸上带着笑容。


    大概是姐姐的声音并没有传进他的耳朵,西玲叫他的名字,他连眼睛也没有动一动。他始终保持着那张露出雪白牙齿的笑颜,就好像贴在脸上的假面具。


    西玲浸泡在水中的身子感到一阵战栗。“你怎么啦!”她的声音中带着哭声了。


    谊谭突然放开嗓门,大声地唱起一支什么歌子:


    绸裙儿,飘呀飘,水中开了花一朵。


    白脚儿,摇呀摇,那是水里的海蜇儿。


    我要吃海蜇的白脚儿,吃呀吃呀,味儿真叫好啊!


    4


    “袭击的关键在于掌握时机。我看就这么收兵吧。”林则徐对关天培说。


    一般的突然袭击,发起的一方最初不会有什么伤亡;不过,当对方从慌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之后,情况就不一定是这样了。


    林则徐一直担心自己的一方会遭到损失。他心里想:“不能损兵折将,武器也不应当浪费。”


    他已经获得了英国远征军即将到来的情报。为了真正的战斗,一定要极力保存兵力。


    关天培是军人,他还想再打一会儿。但他往远处一看,夜空中飞舞的发亮的弧线越来越少了,看来自己的火箭已经使尽了。他站起来说:“发出撤退信号!”


    总督和提督乘坐的船很快就撤回沙角炮台。


    这天晚上的火攻完全按计划进行的。如果风刮得更大一点,战果会更加辉煌。


    回到沙角炮台,各个战斗部队都送来了报告。军队没有一个死亡。有几人被剑刺伤,但都无生命危险。奋战的方亚早一度掉进海里,但很快就被搭救起来。


    英国方面不怕炮战,他们有信心在炮战中获胜。但对这种“火攻”却束手无策。清军当时也只能采取这种战术。如果敌人接近虎门,当然会是另外的情况。虎门水道的各个炮台已经增强,跟以前大不一样。


    六年前,英国方面为了救出律劳卑,两艘巡洋舰就轻轻巧巧地突破了虎门。假定他们现在还要这样干的话,肯定要被击沉的。英国方面也懂得了这一点,所以不靠近虎门,而在广阔的磨刀洋上等待时机。


    清军发起了几次小规模的火攻。二月二十八日和五月九日进行的火攻规模较大。这天晚上——六月八日——是第三次大规模的火攻,烧了几只英国船,另外还烧毁了几只向英国船提供食物的办艇,抓了十三名烟犯。


    连维材早就在沙角等着林则徐。他带来了从美国商人那里获得的情报:从印度和开普敦开来的英国舰队已从新加坡出发。除水兵外,还载有陆军。其数约一万五千人。


    广州的街头巷尾早就流传开了英国远征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可是,市民们——甚至政府当局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事实越来越明朗化了。


    林则徐听了连维材带来的情报,望着远处八千斤炮的炮列,低声地说道:“这座炮台该起作用了!”


    “对方腿伸得很长,补给是个大问题。尽量把战争拖长,可能是上策。”连维材这么建议说。


    不过,这并没有触及根本问题。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点,而且极力避免触及根本问题。他们俩都预料到这次战争将会是悲剧性的结局。唯有他俩共有着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天亮以后,林则徐检阅了头天晚上出击的水勇。


    一排排被海风吹黑了脸,年轻健壮的战士排列在那儿。他们每一个人现在都有着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生活天地,他们的身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爱与憎。


    年轻的士兵们一队接一队从他面前走过。每走过一队士兵,他们那跃动的生命都在林则徐的心上投下影子。这些生命将要成为英国可怕的武器的牺牲品。


    “不过,还有山中之民!”林则徐又想起了王举志。不,现在已无必要特别想到那些江南健儿。就在他的身旁也出现了“山中之民”。这些年轻的士兵牺牲后,还会有人组成第二道、第三道防线,来保卫山河。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最近去视察石井桥的社学训练壮丁的情景。在那些壮丁背后,有绿色的森林和巍峨的群山。林则徐正是把这些带着泥土香气、坚定不移的群山当作自己精神的支柱。他用这群山的土块堵住了从他心头流过的感伤。


    连维材在远处望着阅兵。他心中有的不是山而是海。他把希望寄托在波涛汹涌的蓝色的大海上。


    “国家的门户就要被打开。广阔的大海无边无涯。……”


    海潮的气味洗涤着他的心胸。在连维材的眼中,这些列队行进的士兵不过是即将溃决的堤防。堤防的溃决,将把这个国家和大海联在一起。


    5


    “这就是不敬上帝的人可怜的下场!”在都鲁壹号的甲板上,绸缎铺的掌柜久四郎鄙视地看着谊谭,冷冷地这么说。


    谊谭坐在甲板上,还在唱他那支“海蜇歌”。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西玲蹲在他的身边,浑身哆嗦。


    林九思——久四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快去脱掉湿衣服,好好地把身子擦一擦。我们已经为你特别准备了房间。”


    她什么也不能考虑了,睁着大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只能照着林九思说的去做。她的嘴唇是乌紫的,浑身哆嗦不停。


    他们姐弟俩是被英国的小艇打捞起来,送到都鲁壹号上来的。西玲湿透的绸旗袍紧紧地吸在身上,露出胸部和腰部的线条。她已经顾不上注意水兵们投射在自己身上好色的眼光。


    “那么,请这边走。”林九思故意用一种郑重的语气,催促着西玲。


    西玲浑身往下滴水,跟在林九思的后面走去。她的腿脚也不灵了,好像马上就倒下去。她被领进一间狭小的房间,那里已经准备好毛巾、毯子和衣服。


    她抓起一件粉红色的女西服。由于太大的打击,她几乎失去了知觉。但是女性的本能似乎还没有丧失。


    她从来没有穿过西服。不过,她在澳门的时候,经常看到西洋女人,她心里曾经暗暗地想过,自己穿这样的衣服也许很合适哩。


    她拿起衣服之后,感到气力慢慢地恢复了。衣服对于女人有可怕的魔力。当手摸到西服的裙子上,她低声地说道:“可怜的谊谭啊,这孩子还能恢复正常吗?”


    她担心精神失常的弟弟。不过,她手中拿着的粉红色的西服,使得她对同样颜色的世界产生了期待。她开始脱下湿衣服。她一丝不挂,用毛巾狠劲地擦着身子。她感到好似冻结在体内的血,慢慢地在融化,又开始流动了。她入神地俯视着自己的肉体、婀娜的腰肢。


    接着她又低声呼唤着谊谭的名字。在她那慢慢清醒的脑子里,浮现出连维材、伍绍荣,李芳、钱江乃至逃跑的买办鲍鹏——各种各样男人的面孔。她心灵的船只在各种奇形怪状的波涛中沉没。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西洋女人。当时远洋航海的高级人员都带着夫人同行。西玲赶忙用手中的衣服遮住身子。


    西洋女人微笑着用英语跟她说些什么。西玲虽然不懂英语,但她能够理解对方要说的意思:这是我的衣服。我来帮助你穿吧。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它能够把意思比语言更快地传到对方的心里。西玲终于也露出了微笑。


    关于这天晚上的火攻,林则徐在奏折中报告说:“夷人……被烟毒迷毙者,不计其数。”


    由此看来,这天晚上可能使用了毒焰喷筒。毒焰喷筒的火药配方一向保密。当时的技术水平不可能造出火药量均等的喷筒,其中一定夹杂着毒性较弱和特强的喷筒。落在谊谭身边的喷筒看来毒性特别剧烈。他的神经中枢受到了损害。


    同一篇奏折上还写道:“……都鲁壹号船上,带兵之夷官赞卒治厘(约翰?邱吉尔),亦在该船病毙。”意思好似说,由于这一天的火攻,致使敌将死亡。其实邱吉尔舰长是五天前病死的。


    在火攻磨刀洋两周后,约翰?戈登?伯麦准将所率领的远征舰队的主力就到达了澳门。伯麦乘坐威里士厘号战舰。这艘军舰是老相识,三年前曾来广州抗议炮击孟买号。舰长也是当时的马依特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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