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恩怨情爱一梦中

3个月前 作者: 独孤红
    草原上激战方竭,布达拉宫四周又展开了另一场激烈的战斗。


    喇嘛们困兽之斗,歹毒暗器、火器一时齐出,黄光满天砰然四鸣;这一招果然厉害,群豪躲闪得快,仍难免部分皮肉微伤,满朝兵将行动较缓,立刻倒毙了大片,惨呼、呻吟,到处可闻,此落彼起。


    南宫毅既已退入布达拉宫,武林群小及薛梅霞、德怡所率半数兵将危厄可虑,令人担心。


    夏梦卿与傅小天想双双冲入布达拉宫施以援手,竟一时莫可奈何。非他,犀利火器实在难挡。


    傅小天急横了心,杀红了眼,传令动用飞雨流星神鬼愁以毒攻毒,然后怒挥铜剑,疾腾半空,飞扑布达拉宫数丈高的围墙,如怒龙下降,如天马行空,神威大展;三个手持火器的喇嘛丧胆亡魂,未来得及发射,已被他震天指虚空连点,三颗头颅登时粉碎。


    三个喇嘛刚应指毙命,一阵桀桀怪笑,两条人影疾如鹰隼,鬼魅般由另一处墙垛掠起,双扑半空中的傅小天。


    那是西域双残两个凶魔。


    傅小天存心诛除,八宝铜剑飞扫猛砍,双残怎挡得住这尽展所学的千钧神力之击?难逃墨运,惨叫两声,上半身骨胳尽断,断线风筝般坠落地上。


    虽然丧了身,可也挡住了傅小天的冲势,傅小天被双残击出的两股掌力震得身形徽微一窒,才要再提真气,扑进布达拉宫,一眼瞥见地上九指追魂苍寅双臂鲜血涔涔,似无力再撑住大纛。


    大纛岂容倒下?按说不关他的事。但傅小天竟大喝一声,斜飞而下,右掌钢剑一挥,袭向一名乘危偷袭的喇嘛,左臂虎腕轻舒,一把扶住大明旗帜,大声道:“五老,让我来。”


    苍寅却道:“侯爷身为当朝大员,怎好……”


    傅小天大笑说道:“此时哪顾得了这许多,五老松手。”振腕抢过大纛,转身搏敌而去。


    苍老五大为感佩,须发俱张,叫了声:“多谢侯爷!”奋不顾身,猛扑左近喇嘛。


    正在此时,一阵惨呼,高高围墙上一众喇嘛突然身形冲起,外翻落地毙命,火器威胁随之解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立震全场,墙外喇嘛四下飞遁,汉满两方正要抢上。紧接着,围墙上出现了霍玄与端木少华,这两个人一现身,夏梦卿立即振臂大呼:“退!”


    一声“退”字,武林群豪纷纷停手不攻。


    傅小天呆了一呆,呼道:“老弟……”


    夏梦卿截口说道:“侯爷,布达拉宫内已经差不多了,我不忍赶尽杀绝……”


    话声未落,围墙上又掠起十八罗汉、武当七剑……


    傅小天恍然大悟,笑道:“老弟,我由来听你的。”话完,高声传令收兵。


    顿了顿话锋,仰首望着端木少华,又道:“端木老弟,方才可曾看见拙荆与德怡郡主?”


    端木少华与霍玄及十八罗汉等人一齐飘下。


    端木少华道:“夫人与德怡郡主已由寺后绕过来了,马上就到。”


    傅小天放了心,点头不语。


    夏梦卿却目注霍玄,问道:“小霍,那位法王呢?”


    霍玄遭:“由南宫毅保走了,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


    夏梦卿星目异采一闪,道:“这一战,布达拉宫元气大伤,谅他短期内无法再谈什么义举了;再说,断了大食人后授,他也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了。”


    倏地玉面上起了一阵抽搐,不再说话。


    一战成功,谁不欣喜,无如忆及死者,禁不住个个悲痛,无言低头,刹那间寂然无声。


    傅小天所率满朝兵将姑且不算,单武林群豪就损失了二三十位老少精英。朝天堡主、五庄五位庄主、四寨四位寨主、不归谷的俊彦、天龙堡的健儿,这是壮烈牺牲的。再看看受伤的九指追魂苍寅伤了双臂、皓首神龙齐振天折了龙头杖、伤了内腑,少林罗汉堂主持大智禅师左臂骨折、丐帮四老活报应仇英眇了一眼。


    其他,武当、华山……诸老,都带点轻伤。


    虽然赢得了这一战,付出的代价也相当可观。


    这就是战果。


    突然,九指追魂苍老五打破沉寂:“各位,人死不能复生,还悲伤个什么?武林人物过的是刀口舐血生涯,何况人生百年到头来还是一死!只要死得壮烈,大丈夫何悲一死哪在乎早晚?老要饭的认为他们这样去了,总比死在那武林中争名夺利的纷争要好得多,回去让少林老和尚做做佛事,连喇嘛们一块儿超渡吧,谅他们在九泉之下也应含笑瞑目了……”


    劝人家止悲,他说着说着却似有物堵住了喉咙,连忙低下头去,举袖偷拭老泪,双肩耸动不已。


    不劝还好,这一劝更糟,大伙儿头垂得更低。


    良久,苍寅抬起了头,老眼犹带泪渍,又道:“其实,咱们应该很满足了,老要饭的没想到布达拉宫瓦解得这般容易,老要饭的本以为起码要耗上两三个月,最少要伤亡过半……”


    齐振天猛抬皓首,道:“要饭的,经你这一提,我也觉得奇怪,布达拉宫是举世皆知的龙潭虎穴,怎会这般不堪一击?”


    这一来,大伙儿都兴起子同感,不过谁也没开口,只因为现在没心情多想,也没心情谈论这些。


    夏梦卿与霍玄对望一眼,张口欲言,却似又强行忍住,略一沉吟,刚要挥手示意群豪离去。


    远远的,传来一阵杂乱的步履声,随着这阵的步履声,山道拐角处,转出了薛梅霞、德怡与一众满朝兵将,奉旨监视傅小天的四川提督岳钟琪赫然杂在队中。


    傅小天没表示惊奇,显然,岳钟琪来西藏已非一日,早见过他了。


    薛梅霞与德怡倒持着长剑,夷然无伤,衣衫上连一滴血都没有,这不能不算是奇迹了。


    傅小天急步迎上,老远地便出声唤道:“霞……”


    可是,薛梅霞与德怡却似没听见,两三丈外倏然驻步,娇靥上的神色是一片惑然、讶异、震惊……


    傅小天一怔驻足,愕然说道:“震,怎么啦?你这是……”


    薛梅霞与德怡没理他,德怡印转向薛梅霞道:“霞姐,我觉得夏梦卿不像……”


    薛梅霞目光不离夏梦卿,喃喃说道:“我也看出来了,我去问问他。”径直走向夏梦卿。


    早在薛梅霞与德怡突然驻足、惊愕疑注时,夏梦卿就微微显得有点不安,此时一见薛梅霞向他走来,脸上的不安神色越明显、越浓厚,但他仍强笑迎了上去,说道:“小妹……”


    “住口!”薛梅霞一直逼到夏梦卿面前,冷冷一声轻喝,木然说道:“你瞒得过任何人,你却瞒不过我,你不是我夏大哥,你是谁?为何冒充我夏大哥,他如今在哪里?说!”


    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觑,心想:这位傅夫人是怎么回事?


    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种话来,莫非是身经剧战,过份疲累,神智有点不清……


    心里这么想,可是谁也不好说出口来。


    本来嘛,夏梦卿明明是夏梦卿,怎会不是,又何来冒充?


    这岂非笑话,天大的笑话吗?


    傅小天大急,疾步走过,道:“霞,你这是怎么啦?他,夏老弟,他不正是夏老弟么……”


    薛梅霞没看傅小天,紧紧盯住夏梦卿,道:“小天,你别管,他的化装很高明,可我说过,他瞒得过任何人,却绝瞒不过我,我要当着群豪揭穿他。”


    这话不错,薛梅霞对夏梦卿认识得的确是最清楚,任何人难及;傅小天心里明白,目光转注夏梦卿,惑然道:“老弟,你……”


    夏梦卿何止不安,简直有点失措,嗫嚅笑道:“侯爷,我不明白小妹她怎会……”


    “住口!”薛梅霞再扬轻喝,娇靥上已现寒霜,道:“小妹也是你叫的么?说!你自己说还是要我动手?”


    夏梦卿默然不语,但旋即突然点头,笑道:“反正现在已没关系了,还是我自己说吧!夫人,您别生气,您也看得没错,我不是夏大哥。”


    群豪大大震动,纷纷掠了过来。


    这还了得,谁敢冒充宇内第一奇才玉箫神剑闪电手?


    傅小天环目暴睁,尚未说话。


    薛梅霞适时说道:“那么你是谁?”


    夏梦卿举手一抹,取下一张特制面具,笑道:“夫人,我是岑参,小岑。”


    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薛梅霞认得,无为道长也不陌生,一点不差,他真是与霍玄并称二小的大木真人得意高足——岑参。


    薛梅霞、德怡、傅小天,除了霍玄外,俱皆神情狂震,立刻怔住,瞪目张口,作声不得。


    这一来,夏梦卿为何舍弃他那威震宇内的玉箫不用;峨嵋之会,小岑为何未与小霍同来,全明白了。


    猛然,苍寅一声怪叫,闪身掠向霍玄。“小霍,你瞒得老要饭的好苦。”


    被瞒得好苦的,何止他一人?霍玄耸肩摊手苦笑:“五老,您得原谅,这是夏大哥的吩咐,我也莫可奈何!为顾全大局,我只有帮着瞒了,其实,我也憋得难受。”


    苍寅大笑,还想问,薛梅霞已问了岑参:“夏大哥,他人呢?”


    岑参眨了眨眼,笑道:“夫人,您冒险偷袭,碰到过南宫毅,他如真是天外,小岑不敢说您能安然退出布达拉宫……”


    忽然,南宫毅听说薛夫人率兵乘虚偷袭布达拉宫时,那种震惊的表情,飞快地自傅小天眼前浮起,他大叫说道:“原来如此,哈!我才奇怪他怎么老不尽全力,原来如此啦……”


    薛梅霞与德怡也明白了。岑参的话不错,刚才在布达拉宫内的情形的确是很惊险危急,如果不是南宫毅赶到,下令捉活的,她两人早伤在布达拉宫了。


    这一来,什么小霍夜探布达拉宫受伤,什么独孤奇送图,夏梦卿又毫不犹豫地采用,为什么夏梦卿不让薛梅霞太早跟他见面,布达拉宫为何这般不堪一击,片刻瓦解……


    这一切的一初,全都迎刃而解。


    群豪禁不住相顾点头,哑然失笑。


    薛梅霞放下了一颗久悬的芳心,春风解冻,娇靥上有了笑容;但倏然,她又想起一事,皱眉问岑参,道:“我看见夏大哥保着那个法王,转眼不见,那他……”


    岑参摇头笑道:“夫人原谅,这就非我所能答复了,我也不知夏大哥他往哪儿去了,不过有一点母庸置疑……那个法王惨了。”


    好俏皮。薛梅霞嫣然再笑,微嗔却更喜爱地望了他一眼,没说话。


    傅小天听得哈哈大笑,一巴掌拍上岑参肩头:“我也称你一声老弟,咱们虽没见过面,可是我心仪已久,老弟,我瞧你不比夏梦卿逊色嘛!”


    岑参脸一红,赧然笑道:“那是侯爷你夸奖,小岑哪敢跟夏大哥比?夏大哥能气走恨天翁,戏弄喇嘛于股掌之上,小岑却一见面就被人揭穿底牌。”


    这句话,又赢得傅小天一阵震耳豪笑。


    诸事已了,阿旺藏塔法王既有夏梦卿相伴,再加上布达拉宫损失惨重,谅他也再难作怪。


    如此,还有什么可停留的?


    于是,两方分手,各回驻地。


    岑参、霍玄偕同武林群豪,为不幸牺牲的诸侠收了尸,没耽搁地出了西藏,取道返回中原。


    驻地已不必再去,没东西了,纵有,也应已被喇嘛们摧毁得一塌糊涂,也没有用了。


    傅小天、薛梅霞与德怡,率领着岳钟琪等兵将,返回了卦兰山驻扎地,才进虎帐,一桩事物看得三人顿时呆住了。


    桌上,镇纸上压着一张信笺。


    信笺是傅小天常用的,没什么值得奇怪。


    可是,信笺上的字迹就不寻常了,十足地令薛梅霞心弦震动,狂草、龙飞风舞、极熟悉,是夏梦卿的手笔。


    薛梅霞定过神来,当先奔向桌前,以颤抖的心、颤抖的手,轻轻地拿起那张信笺。


    信笺上,墨渍未干,写的是:


    “我尚有一桩大事未了,故又匆匆他去。


    为天下武林,为钗、佛二宝,为薛家一门血仇,十日后我将于哀牢断魂崖与雷惊龙放手一搏,特此奉知。


    夏梦卿匆留”


    直到现在,薛梅霞才知道父母兄长惨死的一门血仇,是那禽兽不如、灭绝人性的表兄雷惊龙下的毒手。


    她简直不敢相信,但是,夏梦卿不会骗他,这毕竟是事实,雷惊龙虽然害得她家破人亡,又何异无形中拆散了她跟夏梦卿,等于使得她痛苦一生?


    脑中轰然一声,一阵昏眩,若不是傅小天背后仲铁腕扶得快,定然会栽倒地上。


    她心碎肠断,悲愤填膺,娇靥煞白,目眦欲裂,牙咬得渗血;想哭,没有泪,也哭不出声。


    信笺,自那双剧烈颤抖的柔荑中滑落。


    好半天,她才说出了一句:“雷惊龙,你好狠毒的心肠!”


    咬牙恨声,神色之可怕,前所未见。


    傅小天跟德怡,适才在她背后已将信笺上的话,看得清清楚楚,德怡忙好言慰劝,傅小天却没说话。


    只因为他的感受与爱妻同,须发俱张,环目暴射慑人寒芒,充满了怒火、杀气,一口钢牙咬得格格作响,神色比薛梅霞更可怕。


    过了一会儿,薛梅霞才在德怡的慰劝下渐渐趋于平静,傅小天才敛去了他那吓人的威态。


    三个人,两个呆呆地,德怡也住了口。


    但,突然,薛梅霞开了口,道:“走,小天,陪我去一道,我不能尽让夏大哥为我操心劳神,我要手刃雷惊龙,报此血诲深仇,慰泉下父母兄长。”


    傅小天竟然笑了,不过那是悲甚怒极而笑:“走!这不是你一人的事,是咱们两个的事,我要他在我八宝铜剑之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傅小天可从来没说过这么狠的话。


    随即,唤进岳钟琪,吩咐他领兵先回四川,听候令谕。做官的,都善于察言观色,岳钟琪看出傅侯神情有异,没敢多问,唯唯而去。


    岳钟琪出帐后,傅小天又转向了德怡,还没开口,德怡却先说了话,她表示要跟他伉俪二人一起去。


    在人情道义上说,她这时不能离开这对夫妇,更何况她还想见上夏梦卿一面。傅小天伉俪不糊涂,德怡自己更明白,她如今已是情不自禁,不克自拔了。


    傅小天与薛梅霞不便坚拒,只得点头,当下收拾细软,三人三骑,取捷径直奔云南。


    衰牢,山势险恶,峰高壑深。


    峻蜂插天,云封雾锁,极尽深邃、阴森之感。


    尤其,蝇蜒起伏,连绵百里,山区极广,古森林遍布,苍苍翠翠,一望无垠,尽多毒蛇猛兽。


    这一日中午,天阴得很,衰牢山脚下,驰来了三人三骑。


    这三人三骑,是一男二女。男的环目虬髯,身躯魁伟;女的清丽、艳绝,压倒尘寰。


    正是傅小天、薛梅霞、美郡主德怡三人到了。


    在山脚下三骑并立,勒马控缰,仰望深邃、险恶、广阔的山势,薛梅霞立刻皱起蛾眉,道:“小天,你瞧,偌大一座哀牢,断魂崖上哪儿去找?”


    傅小天和她有同感,浓眉皱得更深,环目凝注云封雾锁,不可复见的半山以上,久久才道:“霞,别急也别愁,路是人走出来的,顾名思义,断魂崖是个崖,而且必极险恶,咱们专找险恶绝崖不就……”


    “阁下聪明人,怎也做此糊涂语?”德怡插口说道:“观山势,哀牢险恶绝崖不在少数,断魂崖是个地方,又没写字,谁知道哪个崖名为断魂?”


    傅小天一怔为之语塞,旋即摇头苦笑:“厉害,厉害!那么,阁下,说说你的高见吧!”


    德怡瞥了他一眼,翻翻美目,道:“我要有好主意早说了,还会等阁下问么?”


    傅小天浓眉微轩,还想再说。


    薛梅霞已然抢着说道:“好啦,两位,现在已是第十天中午,倘若咱们……”


    “别忙,霞姐。”德怡猛有灵思,连忙笑道:“我有法子,如果咱们没来晚,包管灵。”


    傅小天惑然投注,薛梅霞却展眉道:“那么说呀?阁下。”


    德怡没说话,笑了笑,突然仰面长啸,啸声清越如凤鸣,穿云透雾,直道哀牢绝峰。


    只要是功力不俗之人,只要在哀牢山区之内,都应该听得到,而且必为之惊动。


    啸声方起,傅小天与薛梅霞便即双双恍然大悟,薛梅霞目射赞佩未语,傅小天已拇指双挑,说道:“阁下,高明,高明!简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嘛。”


    “好说。”德怡淡淡笑道:“灵不灵还不知道呢!”


    话虽这么说,娇靥上却难掩心中得意之情。


    傅小天只做未见,收回目光,转注衰牢,静待回应。


    哪知,等了半晌,别说回应,连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有。


    德怡,有点儿窘。


    薛梅霞那清丽的娇靥上,刚浮起一片失望之色……


    蓦地,一声龙吟长啸起自哀牢绝峰之上,穿云透雾而出。


    三人精神一振,薛梅霞首先喜呼:“是他,是他,小天,快……”


    傅小天正在辨别啸声起处,只一细听,立刻听出啸声是由最中一座山峰上传下,飘身离鞍,道:“两位,下来吧!”


    其实,他这句话多余,薛梅霞与德怡早已双双飘下。


    安顿好坐骑,由登山小道联袂飞驰而上。


    小道羊肠,极为崎岖,沿途更是荆棘藤蔓满布,颇难行走,两旁古木参天,虫蛇起伏,黑暗而阴森。


    这虽然难不倒傅小天,薛梅霞与德怡可有点作难;尤其是德怡,她竟然额头现了汗渍。


    费了盏茶工夫才登上半山,三个人整个儿地处于一片迷蒙云雾之中,十丈外几难见路。


    好在傅小天神目如电,他略一辨明路径,当先又驰了上去。


    飞驰间,渐渐地可以听到峰顶传来阵阵呼呼之声,傅小天绝代高手,他立刻听出那是高手搏斗所发劲气罡风,他回首轻声道:“霞,听见么?夏梦卿已经跟雷惊龙动上手了……”


    适时,云雾中又传下夏梦卿几声清叱。


    薛梅霞既惊且喜又悲愤,德怡竟觉得脸红心跳,当下竭尽所能,加快身法,一口气驰上峰顶。


    云雾只绕山腰,峰顶反而开朗,钻出云雾,眼前陡然一亮,绝峰景物清晰在目,纤细可见。


    却看得三人热血往上一涌,傅小天与薛梅霞简直四目喷火,悲怒之色现于眉宇。


    断魂崖就在眼前。


    那是绝峰近旁,一块面临危崖的平地。既称断魂,想必崖下是深不可见底的万丈深渊。


    在那平地之上,距危崖不到一丈之处,正有着一白一黑的两个人影闪电交错,生死火并。


    那是夏梦卿与雷惊龙,一位宇内奇才,一位盖世枭雄;武林中,正邪二途两个顶尖儿的人物。


    看情形,两个人不只是想把对方格毙,甚至是都想把对方道下危崖,一坠断魂。


    惊险、激烈、惊天动地、鬼哭神号。


    雷惊龙已然不支,呈露败相,一寸一寸地被道近危崖,不过,他能和夏梦卿顽抗多时已是太以难得。


    薛梅霞忍不住忽地脱口娇呼:“夏大哥,留下他来,我要手刃……”


    傅小天阻拦不及,心头刚紧。


    想必是微一疏神,夏梦卿竟被雷惊龙一掌逼退五尺。


    天!雷惊龙转危为安,夏梦卿反倒更近危崖。


    薛梅霞吓得花容失色,一机伶,倏然住口。


    只听雷惊龙一声怪笑,双出诡异招式,凌厉猛攻。


    夏梦卿倏扬怒笑,如电迎上。


    薛梅霞与德怡未能看出什么,傅小天却看得大惊失色突发霹雳大喝:“老弟,使不得!身形别动!”


    可惜,晚了。


    两条人影甫接,一声凄厉惨嗥划空扬起,那是雷惊龙。


    但,两条人影却合而为一,砰然疾射,一飞数丈,直起半空,足下是万丈探渊。


    这回谁都看得很清楚,雷惊龙临死凶残顽强,双臂紧紧地抱着夏梦卿不放。夏梦卿空有绝世功力,无从施展。


    三人魂飞魄散,心胆俱裂,疾掠而出。


    傅小天先至,铁腕探处,“嗤”地一声裂帛声响,只扯下了一条雪白衣衫,但,合二为一的夏梦卿与雷惊龙已向着断魂崖下飞泻坠落,一闪不见。


    断魂崖下云雾迷蒙,阴风惨惨,深不可见底,什么也看不见。


    纵然是大罗金仙失足跌下,也必粉身碎骨,绝无生机,何况是一个血肉之躯?


    德怡娇靥惨白,怔立无语,摇摇欲坠。


    薛梅霞一声绝望悲呼,纵身便要跳下。


    傅小天人虽悲痛欲绝,神智犹清,铁腕双伸,死命拉住,薛梅霞挣扎无力,又是一声凄惨悲呼,往傅小天怀中便倒。


    这是悲凄衰绝的人间惨剧。


    傅小天与德怡都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千钧重击,何况是薛梅霞这个情海断肠可怜人?


    绝峰上,只有那声声啼猿般,闻之令人心酸泪下的悲哭,没有话声,因为谁也没有开口。


    这气氛,笔墨难以形容万一。


    良久,良久,薛梅霞声嘶力竭,泪尽血出,斑斑红泪湿透衣襟,也染上了傅小天胸前。


    突然,哭声竭止,薛梅霞猛然抬头,娇靥毫无血色,美目赤红,面上犹带着两行血泪,呆呆说道:“小天,陪我下去看看,我不相信他就这么走了……”


    傅小天心如刀割,叹了口气,颤声说道:“霞……”


    “别劝我,小天,你不去我去。”


    傅小天哪忍坚拒,只得扶着她走下绝峰;美郡主始终没说一句话,跟在身后,像失了魂似的。


    断魂崖下,山石嶙峋,到处碎石黄砂。


    眼前,一白一黑两具尸体,不!那不能说是尸体,应该说是两堆血肉模糊的肉浆,惨不忍睹。


    既是血肉模糊的两堆肉浆,就无从分清谁是谁,只能由白黑两袭衣衫上,分辨谁是夏梦卿,哪个是雷惊龙。


    薛梅霞挣脱傅小天双手,抢天呼地,抚尸痛哭。


    没有声,没有泪;是血,只有血。


    血,洒在血上,一般地鲜红。


    猛然,德怡嘶声狂呼,捂着脸飞驰而去。


    傅小天大惊,追之不及,只有呼唤。


    然而,德怡却听若无闻,渐去渐远,终于不见。


    半晌之后,薛梅霞才在傅小天的忍泪慰劝下缓缓站起,手上、身上满是血渍,分不出是她的还是夏梦卿的。


    其实,都一样,她的身体里,有夏梦卿的血;夏梦卿的身体里,也有她的血。


    又过了一会儿,薛梅霞才木然说道:“小天,我想把夏大哥带回去安葬。”


    神态已然平静,天知道这平静后有多大悲痛。


    傅小天道:“霞,哀牢,算得天下名山,他奇才盖世,北京宦海会冒渎他,我认为不如让他侠骨英名永埋此幽谷。”


    薛梅霞颤动着失色香唇,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傅小天不再说话,找了一块较干之地,八宝铜剑翻飞,硬生生地挖了两个坑。


    薛梅霞道:“小天,你也打算埋雷惊龙?”


    傅小天收起了八宝铜剑,婉言说道:“霞,人死一了百了,恩怨全消,我们怎忍心埋一弃一,让雷惊龙……”.侠骨柔肠,这才是大英雄本色。


    薛梅霞点头说道:“好吧,他应愧见泉下我父母、二兄。”


    说罢,亲手捧起夏梦卿那一堆衣衫、血肉,放入坑内,然后,又收拾了雷惊龙残骸。


    傅小天看得心中好不难过,暗睹既敬且佩,双手堆土,顷刻营就两坟,又挥掌如刀,削下两片石块,震天指下石屑纷飞,两块墓碑各立墓前。


    安葬完毕,薛梅霞走至夏梦卿墓前,娇躯一矮修然跪下,忍痛含悲三拜,口中是喃喃自语的颤抖声:“夏大哥,梅霞负你太深,欠你良多,此生报答无望,但求来生结草衔环……”


    博小天也开了口,虬髯抖动,环目赤红:“老弟,你就这样走了么?你何忍丢下我们?老弟,英雄并立于世,傅小天今生就服了你一个,我原以为在各为立场的龙争虎斗中,倒下去的是我,却不料你竟先我而去,而且是这般的去法。老弟,苍生怎么办?大汉民族怎么办?天下武林怎么办?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你含恨而去,傅小天从此孤独,这世上对我还有什么意思,老弟,答我一声,老弟,答我一声……”


    声泪俱下,涕泣泗流,好惨!


    “夏大哥,你听见我跟小天的话了么?为什么不答应一声?你知道我跟小天就在你眼前么?……”


    “夏大哥,从此天人永相隔,再想见你一面都不能,夏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你想看看梅霞么?夏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我明白,往日,为什么我们不能多见几面,为什么,夏大哥,你能告诉我么?……”


    “夏大哥,你一生劳碌,都是为了别人,为了梅霞,你可曾为自己打算过么?你为什么不替自己多想想,为什么?夏大哥,看看梅霞吧.她就在你眼前,夏大哥……”


    “老弟,造物何其弄人,为什么要让梅霞处于你我之间?


    为我们你先我们而去?这难道就是天意么?冥冥苍天就只会为人间添造惨事么?者弟,天妒奇才,我替你不平,老弟,可惜我无力,否则我会把天捣碎。恨!老弟,令人好恨。”


    “老弟,我等于夺了你的梅霞,不是为了我俩,你不会就这么撒手尘寰,去得这么惨这么不值得,老弟,这等恩情债,你要我怎么还。老弟,老弟……”


    “夏大哥,梅霞所以赶来,只为了要看看你,只为要手刃血仇;却不料赶来为你送终。夏大哥,你就这么走了,你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夏大哥,我这是置身一场恶梦之中么,是么?


    夏大哥,告诉我,我是在恶梦中,这不会是真的,夏大哥,夏大哥你让梅霞怎么受得了啊……”


    “夏大哥,今生我负了你,扪心羞愧,本当早死,可是我不忍丢下小天,跟两个孩子。夏大哥,两个孩子中有一个是你的骨血,我怎能忍心?可怜的孩子,他竟不能来为你送终,他始终未能见你一面,你也始终没能看看他,这是谁的罪过,谁的罪过,苍天何其忍心……”


    “夏大哥,今生,我只有以余年伴着小天,抚养两个孩子,抚养你的骨肉,来生我再伴你,夏大哥,来生……”


    “老弟,听见么?还有你的孩子,忆卿,你何以忍心丢下她母子?而,老弟,你毕竟就这么去了,老弟,安息吧!忆卿,我视同己出,我会替你好好照顾梅霞和你的孩子,老弟,放心去吧,老弟……”


    “夏大哥,这里没有香烛,只有我跟小天两个人、两颗心,等明年,明年今日我会带着忆卿……带着香烛,夏大哥,每年今日我都会来看你,无论如何,我都会来……”


    这是傅小天与薛梅霞的心声,但只是一部分,要说的,该说的,太多了,太多了,想必,夏梦卿泉下英灵当能体会。


    薛梅霞一恸几绝,最后才在傅小天极力数度慰劝下,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两膝是泥,浑身是血,衣衫零乱,乌发蓬散,哀哀欲倒。


    傅小天心痛如绞,强忍满腔悲愤哀痛,扶着爱妻缓缓离去,薛梅霞数步一回首,她想死,她想……


    她只觉自己要爆炸了,她怎忍心抛下她夏大哥孤零零地一人在此幽深绝谷,她认为自己应该永远在这儿陪着他,无如走到了谷口,薛梅霞突然停步转身。


    傅小天道:“霞,怎么?”


    薛梅霞答得哀怨凄绝:“小天,等一会儿,让我再看夏大哥一眼。”


    这句话赚人眼泪,真情流露,多么深刻。傅小天险些忍泪不住,心中一酸,忙柔声说道:“霞,回去吧!还有明年,明年我们再来,年年我们都会来的,走吧!”


    薛梅霞良久良久才道:“夏大哥,梅霞走了,你……”


    余话没出口,化为两串血泪无言垂下,颤抖着缓缓转过娇躯,一双依偎人影渐渐消失不见。


    一阵阴风过处,吹起满谷沙石。


    这人迹罕至的幽深绝谷之中,只剩下两堆新土,伴着它的,只有惨惨阴风,迷蒙云雾,好不凄凉。


    一位顶天立地的盖世奇男,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走了。


    生与死,有多近,不过一刹那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捧血肉,一坯新土。


    曾几何时,宇内第一奇才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叱咤风云,纵横宇内,领袖四海,睥睨八荒。


    曾几何时,夏梦卿他侠骨柔肠,剑胆琴心,赢得天下武林一致钦敬,赢得天下武林同声赞佩。


    而如今,这些都已成了南柯一梦,过眼烟云,留给人的,只是那不可磨灭的记忆。


    这记忆,将永远镑刻于人们的心灵深处。


    这一天,傅小天偕同娇妻返抵了帝都,首先到德贝勒府中,美郡主德怡没见回来。


    夫妇俩怀着一颗不安的心情回到了神力侯府。


    开门恭迎的,是黑衣护卫任燕飞,背着夫人,任燕飞呈给傅小天一个小包裹,只说是丐帮北京分舵的人送来的,并请傅侯千万别让夫人知道。


    这,引起了傅小天的疑心,当晚避着薛梅霞,一个人打开了包裹;包裹里,有三样东西。


    那赫然是紫风钗、绿玉佛,另外还有一封密封着口的信件;信,写明是傅侯亲启。


    字迹很娟秀,似出自女子手笔,他诧异,急不可待地拆开了信,抽出了信笺,信笺上写着:


    “侯爷,雷惊龙确已伏诛,夏少侠却未曾真死,复兴大计未竟,社稷犹待匡复,他怎能就此死去?


    再说,一位盖代奇才也绝不会无声无息地就此殒落。


    他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侯爷、夫人跟他自己。他早在第一次蒙召进入侯府时,就觉得夫人得夫如此,尚复何憾?你是人中英杰,胜过他百倍,由以后诸事,他更觉得他只要留在这世上一天,夫人她便难免分心。


    固然,侯爷超人,知她、知他,不会责怪,但夏少侠敬重侯爷,怎好骚扰侯爷伉俪间幸福生活!


    所以,他才安排了断魂崖一战,让夫人亲眼看见他死去,并亲手加以埋葬,让她永远死了这条心。


    他万不得已,你知他,谅必不会怪他狠心。


    如今,他牵挂已了,将当真人萧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但他不寂寞,还记得吗?侯爷,中州第一楼头人?那非关情爱,那只是一种怜悯。


    这是小倩几生修来的福缘、莫大荣宠,从此小倩将永远跟着他。


    他并非遁世,只是将全力致力于最大心愿。不愿瞒你,侯爷,那是复兴大计,只要夏少侠一日在世,他便一日不放弃这神圣使命,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许,在他有生之年无法完成这一难巨任务,但侯爷,大汉民族,子子孙孙,永继不绝,还有别人。


    不过,到那时,为自己民族而起干戈龙虎斗的,已非侯爷跟他,当然你跟他再不会有立场冲突,有所影响彼此这份交情。


    夏少侠命我送上钗、佛二宝,我又转请丐帮北京分舵归其原主,请侯爷务必妥为收藏,万勿使其再沦魔劫,为彼此都好。


    更请侯爷特此事永埋心中,勿轻泄于任何一人,尤其夫人。


    二位营墓时夏少侠也在场,夏少侠让我告诉你,一切他领受了,大恩大德,愿来生再报,谨祝相偕白首。


    聂小倩百拜”


    傅小天须发颤动,环目含泪,仰望长天,似哭又像笑,喃喃说道:“我本就不信苍天太狠,老弟,你这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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