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无底深崖爱恨了

    月夕岚一走，圣坛无人踏入，更加冷清了。


    以前还抱怨族长爹爹开明，随便什么人都能自由进出圣坛，可现在才知，那都是体谅她年纪小，让人给她作伴解闷罢了。自她及笄后，爹爹就严令外人随意进入圣坛，便是大哥跟二哥也不例外，就连月惜若和萧红也受到了限制，更别提萧凌和表哥他们几个了。


    璃琴病虽好了大半，却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整日都不说一句话。主人话少了，其他人就更小心翼翼的伺候，如此一来，圣坛静得就像是空无一人。


    这日，璃琴练了半个时辰的字，看外面天气好，就在院子里走了走。回屋后翻箱倒柜的找这些年攒的私房钱，不管银票还是碎散银子，一股脑的堆在床上，直把所有的铜钱都搜出来才作罢。


    看着床上堆起的钱财，她极其满意，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大头是雪墨翎和二哥私下里给她的，还有逢年过节长辈给的压岁钱，以及前几次出族偷偷当掉配饰的银钱。之前她借核对账簿清算收支之便把银两换成了银票，方便携带又不容易被发现。


    璃琴盘膝坐在床头数钱，紫玉拎着茶壶进门，听到主子碎碎叨叨的念着什么，她好奇凑了过去，看清床上的情形，奇道：“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自家主子从来都不理钱财的，怎么突然就数起钱来了。


    “我才发现自己真有钱”。璃琴头也不抬的说道，瞅着手里厚厚的一叠银票，都是自己的体己钱呐，若是开支节省点，这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走到哪里都能活得好好的。


    只是一想到这些钱多半是从雪墨翎那里得来的，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紫玉觉得怪异，可有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小姐午饭想吃什么，我去跟厨房的人说一下”。


    “随便吧”。璃琴跳下床，心道又没有肉可以选择，吃什么还不一样么。幸而她不是无肉不欢的人，不然常年吃素可怎么过活呢。


    几天后，璃琴觉得气色好了许多，便想着回家一趟。略施脂粉后，脸色看起来红润有光泽，若不仔细瞧，也看不出病态。最近发生的事太多，爹娘肯定伤心极了，她不能让他们再为自己忧心。


    叫玉欣做了几样罗氏爱吃的糕点，又取出自己做的腰枕和手捂，这是她特意给爹娘做的。虽然她针黹不好，比起前些年也算有长进，起码绣的花样能看出来原形了，最重要的是她亲手所做。


    看到罗氏那一刻，璃琴险些落泪，曾经那个温柔和蔼的娘亲，那样高贵柔美的妇人，两鬓已添了银丝，好像一下子老了。爹爹也一样，额头眼角都有了皱纹。


    璃琴没有想往常那样大大咧咧的，而是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借此逼回泪水，随后拿出礼物博父母欢心。


    罗氏看看腰枕，又看看手捂，果然喜欢，直夸女儿懂事了。


    璃琴虚心接受了母亲的夸赞，月奇洛也难得脸色缓和了，“今天就留下吃顿晚饭，歇一宿，明早再回去”。


    璃琴点头应了，月奇洛只坐了一会儿就去处理族务了，剩下母女俩聊家常，说着说着又提到了璃琴的婚事，罗氏道：“眼看着婚事也近了，你也不小了，该学着如何管家了”。


    一说这事，璃琴就没了心思，“娘，我过去了也是吃斋念佛，管家这事哪能轮到我”。这是实话，她看过前任圣女的手札，确实一辈子呆在佛堂里，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出来露露面，或是有大事发生才参与议事。


    罗氏心疼的看着女儿，为怕勾起伤心事，便转移了话题。


    璃琴乐得如此，听着罗氏东家长西家短的说族里最近发生的事，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不热闹，也不会冷场。


    “惜玉要成亲了”，罗氏忽然叹道，神色微微惆怅。


    璃琴第一个念头是：又有人成亲了啊！她跟月惜玉并没有多深交情，不过寥寥几次见面，对这个堂姐的映象尚可。


    璃琴瞥见矮几上竹编箩筐里的各种布料和彩色丝线，再瞧瞧罗氏疲惫的面色，想来又是劳心了，她微微蹙眉，“娘亲，您又做针线活了？”


    罗氏笑说，“我这个做婶子的，送个添妆礼也是尽点心意”。


    璃琴道：“总不能每个人成亲，都要您亲自拿针捻线吧”。


    罗氏轻轻摇头，“惜玉嫁的人是赫钧，一个是为娘的侄子，一个是侄女，怎么能不重视呢”。


    璃琴没想到这两人走到了一起。看来门第家族对婚姻的影响无论何地都存在，虽然盈月族对男女婚事比较自由，但大多数人还是守旧的。


    这桩婚事在两个月后，璃琴心道自己无法亲自道贺了。


    有时候等待是那么漫长而痛苦，似乎分分秒秒都是煎熬，然而只要又寄托，只要心存希望，时间不再是无望的等待，而是一种必须经历的过程。


    离开只需一个契机，这样的机会不用她刻意安排就已经有了。也许是注定的吧，璃琴这样想着，心里的负疚也淡了一些。即便是成功的几率渺茫，她也要试一试。


    盈月族的护卫每五年都会召集起来议事，届时所有护卫都要参与，以便分派新的任务。三天后就是这一届集体议事的时间。


    钟声一响，璃琴心突突直跳，终于要离开了，她却意识到有太多的放不下。最后打量一圈住了十年之久的寝房，心里越发不舍。这间房子里的一切物件都是最精致的，床榻桌椅是族里最好的工匠制作，帷幕是手艺最精湛的绣娘编织，茶具是二哥从外面买回来的……


    璃琴逼回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疾步走出门，她几乎是一路狂奔至后门，刚喘了口气，就听到紫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姐，你怎么了？”


    “啊？”璃琴惊叫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也许是做贼心虚，她脑子一片空白，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脚。


    紫玉看主子就快跌倒了，忙过去扶住胳膊，试探的叫了声，“小姐，你没事吧？”她原本是要去议事堂的，半路看见主子往这边跑，还以为有事，所以才跟了过来，谁知她不过问了一句，主子怎么像是见鬼一样？


    紫玉疑惑的瞧着自家主子，这几天主子行径怪怪的，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昨天夜里还说拜托她和玉欣有空就去探望族长和夫人，还说要她们多为自己想想……这些话就像是交代后事一样。


    璃琴好半天才稳住心神，暗骂自己疑神疑鬼，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笑得自然，语气也云淡风轻，“我不过是活络一下筋骨，躺得久了，骨头都僵了。你不是要去议事，怎么还在这里？”


    紫玉将信将疑，却不好质疑主子的话，“我原是要过去的，刚才看见小姐，还以为出了事，这才跟了过来”。


    璃琴笑了笑，“我没事，就在林子里转转，你快去吧，晚了小心受责罚”。她经常会去这片林子转悠，大家见惯了，谁也不会起疑心。她并不用刻意隐藏行踪。打发走了紫衣，璃琴暗道好险，好在紫玉没那么多心思，换成玉欣可不容易糊弄。


    记得雪墨翎说过，除了村口那条路，圣坛后面的树林也可以通往外边，她当时出于好奇仔细问明路线，后来带着玉欣紫玉深入林中，前面一段路已经非常熟悉了，可后面的却没有去过。一来碍于族规不能走太远，二来也是不想其他人知晓。


    璃琴不知能有多少时间供她走出去，必须要争分夺秒，在大家发现异常前尽量走远些。她看了眼越来越茂密的树林，一咬牙继续摸索着往前走，反正雪墨翎说了，这片树林并不凶险。她却忽略了一件事，雪墨翎武艺高强，寻常危险自然不放在眼里，可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林间任何凶兽都能威胁她的性命。


    也许是她太渴望离开这里，即便是清楚险境，也会不顾一切往前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她体力渐渐不支，被迫停下来歇息。璃琴揉着酸痛的双腿，苦笑一声，就算有毅力又怎样？没有体力她照样走不出去。这会儿冷静下来，璃琴才觉得自己鲁莽了，可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只许进不许退。


    又走了一段路，隐隐有呼唤声传来，璃琴一惊，竟比她预计要来得快，以她料想，这会儿议事应该没有结束才是。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璃琴看了看前面茂密的林木，一个个参天大树间的的空地也是杂草丛生，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璃琴不甘心就这么被抓回去，可实在跑不动了，便躲进了一处草丛里。不料刚藏好，就听见有人叫她，听声音就在背后，“琴儿”。


    她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根本无从分辨来者是谁，一动不动的蹲着，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幻听。


    “琴儿，是我，跟我走”。


    那声音压得低低的，就在耳边，璃琴机械地扭头，待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忧的蹙起眉头，“萧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刚才精神紧绷，放松后一下子就瘫软在地。


    萧凌看她这样，无奈的叹息，“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这里藏不住的，快跟我走”。


    璃琴眨眨眼，不确定的问道：“你要帮我？”若是被发现了，族规不容私情，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可她不能连累别人。


    “萧大哥，你别管我了”。璃琴推开他扶着自己的手，“你快回去吧”。


    萧凌知道她是不想连累她，他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只是，他无法对此视而不见，更无法不去帮她。萧凌拽起她，笑容依然温润，“且不说我跟你是朋友，你二哥走前他拜托我照顾你，若你出事，我不仅会成为不讲义气的人，而且还会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璃琴知道他心意已决，劝说无用，只能跟着他走。


    过了半柱香时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总之前后左右都是树木，根本分辨不清东南西北。璃琴左顾右盼，对自己的方向感再次赶到失望，“萧大哥，这是哪儿？”


    萧凌从未来过此处，自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何处，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常人好，早听见有些护卫正往这边寻来，看了眼气喘吁吁的少女。萧凌停下脚步，沉吟片刻，“琴儿，你往那边走，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璃琴不假思索的否决了他这个主意，几乎哀求道：“萧大哥，我不能让你冒险。萧大哥，就当我求你了，你快离开”。她明白萧凌说出这话，就表示护卫离这里不远了。


    萧凌双手按在她肩头，耐心解释道：“琴儿，若是他们追上了我，我可以说是来寻你的，他们不会起疑的”。


    听起来这话有道理，可隐隐又有些不对劲。璃琴一时间想不透其中的关键，到底是遂了自己的心意，转身朝他指的方向离去，走了十来步，她猛地回头，却见他依然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青竹，风鼓起他宽大的衣袍，竟有种瘦不胜衣的飘逸感觉。她第一次发现，萧凌竟是这般清瘦。


    萧凌嘴唇微动，无声说道：快走！


    璃琴不忍再看，扭头就跑，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出了树林，眼前景象开阔，有种有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感。她茫然的环顾四周，刚才林间鸟雀鸣叫甚是热闹，没想到林外是另一番情境，万籁俱静，连风声都没有。


    这么空旷平坦的地方，只稀疏几棵大树，眼前一切景色都一览无余，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璃琴哀叹一声，心道完了，雪墨翎没说过那条路有片草地。她不死心的往前走，当到了一处断崖边时，她彻底绝望了，欲哭无泪的蹲在崖边。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就像是恶兽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落入，它就能吞噬的连渣滓都不剩。


    看来老天都不帮忙。


    璃琴呆呆蹲在原地，腿脚麻了都不曾挪动半分，直到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看去，是宋风跟几个护卫追来了。


    璃琴低头一笑，缓缓站起，腿角度麻木了，刚挪动脚步，身子一晃就跌倒了。幸好有惊无险，没有跌落悬崖。她敲了敲双腿，撑着地又站了起来，往右边走了几步靠在崖边的一棵树上。


    眼看着宋风等人离这边只有五十来步，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漫天风沙逼得人不得不闭上眼睛。


    璃琴抬手挡在眼前，微微侧身躲避。这风来的委实怪异，让人心头发慌。淡淡的松香味飘入鼻端，她还未来得及辨认，只觉得有人推了自己肩膀一下，几个趔趄之后，接着脚下一空，未及惊呼，身体瞬间悬空，坠落。


    风沙那一刹骤停，天清气朗。


    璃琴睁开眼，一角红色衣袂映入眼帘，视线上移，她看见那张邪魅惑人的脸容，一笑间风流倾城。只是惊鸿一瞥，她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想要确认般，死死盯着那人。


    如鬼魅般，那红色身影眨眼间消失无踪，就似幻影一般，让人生疑是自己看错了。


    大表哥！


    不，不是，那不是大表哥。


    “琴儿！”


    一声悲痛的呼唤传进耳里，璃琴心头遽痛，下一刻，那熟悉的脸就出现在视线，她双眼含泪笑望着他，无声告别：再见了，萧大哥，好好活着！


    宋风死死拉住萧凌胳膊，若不是他，萧凌就不顾一切的跳下去了。看着那坠落的女子，就如断了线的风筝，落入未知是深渊。萧凌痛彻心扉，看着自己伸出的手，什么都没有抓住，他颓然跪倒。若是早知这样的结果，他宁可阻拦她，好过这样的结局。


    玉欣赶到的时候，只见众人都面向一处跪在地面，似是在哀悼。她脸色一白，实在不敢想象到底发生了何事，抓住一个护卫，颤声问道：“圣女呢？”


    “坠落悬崖”，那护卫神色沉重，隐隐有丝悲色。


    玉欣身子一晃，瘫软在地，爬至崖边，望着深不可测的断崖，失神的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今儿早上主子还打趣她，说要找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呢。


    玉欣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向众护卫吼道：“那就下去找啊，都跪在这里做什么？你们是木头么？”她头一回如此失态的大吼，完全不顾礼仪。


    萧凌原本双眼无神，如失去了灵魂般。听到玉欣的怒骂，他猛地站起来，沿着崖边疾步走。


    宋风叫了几声不见他停步，遂大声道：“盈月族规，无族长令，族人不可出族。这处断崖外不是盈月的领地”。


    萧凌置若罔闻，玉欣怒道：“你们不去就算了，触犯族规我自会领罚”。说完后，她就追着萧凌而去。


    紫玉随后也到了，看到眼前情形有些发懵，可看着众人凝重的脸色，也隐隐觉察到出了事，“宋师兄，这是怎么了？”她目光扫视一圈，没看到玉欣的身影，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宋风皱眉道：“圣女跌落悬崖”。


    “什么？”紫玉一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失控的抓住宋风衣襟，几乎是咆哮，“你胡说！小姐怎么会掉下悬崖呢”。


    宋风头疼的看着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火爆脾气呢，“紫玉，你冷静点，听我……”。


    他话未说完，紫玉就打断了，声音尖锐，“冷静！怎么冷静？族长只是叫你们把小姐找回来，你们为什么要逼小姐跳崖？”


    宋风沉下脸，冷喝道：“你疯够了没？”


    他这一怒，紫玉倒真有些惧怕，怔怔的松开手，泪流满面，她往前走了几步，“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小姐不会有事，我要下去救小姐”。


    眼看着她就好踏空，宋风急忙抓住她胳膊，把人拽了回来。紫玉却像是中了魔，一个劲的往悬崖那边扑去。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劲道，宋风都有些吃力，几乎制不住她，只好一个手刀坎在她后颈，把人打晕。


    “你们几个护紫玉回去，这里的情况如实向组长禀报”。宋风将紫玉交给那些护卫，自己没听劝阻，也朝萧凌和玉欣离开的方向掠去。只要那个女孩没事，触犯族规又怎样。


    身体一直下坠，这断崖似乎没有底。璃琴望着崖边越来越小的影像，她猛地一个转身，如果注定要死亡，那就走得无牵无挂吧。


    闭上眼那一刻，脑中浮现出一张冷漠俊美的脸庞，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竟似昨日发生的一般，那样清晰。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温柔宠溺，他的神情纵容，他的无奈妥协……


    一幕幕，一重重，闪过脑海，化作泪水，一滴滴，一行行，都是她说完不的抱歉。


    她不是不知，只是惧怕受伤。


    她非是不爱，只是不敢深爱。


    翎哥哥，愿你忘了阿璃，一生安乐。


    第一卷终于完结了，写到后来有些力不从心之感，深深体会到了江郎才尽的无奈，看来以后还要多多积累知识了。原本构思的大纲一点一点的偏移，只能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了，自己都不知道要怎样安排人物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