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璃琴终究也没能去成桂花林！


    “二哥，十二岁那年，我是不是偷偷出了不归林？”她幽幽地问道。终于，她还是记起来了，十二岁年发生的事，还有那个蓝眼眸的夏侯御风，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那个冰冷的皇宫，那些心如蛇蝎的女人，那间漆黑绝望的石屋子。


    每次遇上杀戮，她便会梦见血腥，然后就能记起那些早就忘记或者不该回忆起的过往。然而，她却总也看不清梦里那个红衣女子的容貌，还有她一生的悲欢离合，只是那背影孤单凄绝令人心疼。


    月夕岚先是惊诧，而后心疼的看着她微颤的睫毛，伸出手臂轻柔的揽她入怀，“琴儿，都过去了……”。早该想到的，雪墨翎无法长久封存她的记忆。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初找到她时，她奄奄一息的模样令人心碎，就像那天早上，她毫无生气的躺在他怀中，冷冰冰的感觉不到一丝生机。


    璃琴紧紧攥着他衣襟，浑身微微颤抖，眼底涌起深深的恐惧，一行泪水缓缓滑过脸颊，强压的呜咽声终于冲破喉咙，她脸埋在他怀里嚎啕大户，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寻到了庇护，那般安心肆意的发泄着情绪。


    她哭了良久，渐渐平复下来，低声缀泣，仰起泪痕斑斑的小脸，唇瓣轻颤，“二哥……她们怎么会那么狠？”一想到那几天几夜的折磨，即使此刻，她仍感到无比的绝望。生不如死……大概也就是那样的了。


    “没事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月夕岚收紧手臂，眼底掠过一抹暗沉的阴狠神色，手指却轻柔的拭去她面上的泪痕，轻声叹息，看着她惧意未散的小脸，缓缓说道：“以后一个人不要随便乱走，外面的世界比你想的还要危险，你呀，倔脾气一上来就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人都敢招惹”。


    “其实，九王爷对我很好……”。璃琴抽抽鼻子，不知为何，想要为他辩解几句。从第一次见面，她就不忍伤害那个俊朗高傲，心里其实已经伤痕累累的男子。那刚毅的外表下，是一颗孤独脆弱的心。只是曾经碧蓝如洗的眼眸，何以会如此冷漠阴沉？


    月夕岚听了她的话，火气不受控制的冒了上来，沉声斥责，“很好？什么叫很好？就是让你九死一生？”他恨铁不成钢的瞪着璃琴，有时候他真怀疑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为差点害她没命的人开脱，不知该夸她善良，还是该骂她愚蠢。


    璃琴看着紧抓在自己胳膊上修长白净的手，二哥发起火来的凶狠模样，和雪墨翎不相上下。她心疼的瞅着被他握在掌间的那截胳膊，这下一定又青又紫了。


    她声如蚊吟，“二哥，你弄疼我了……”。


    月夕岚手指僵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面色难看的瞪着她，训斥道：“你就知道为他们开脱，也不想想我们有多担心你”。说完后，他还不解气的弹了她额头一下。可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心下又软了，语气也变得柔和，“你呀你，我真不知该怎样说了”。


    璃琴一手捂着额头，慢慢翘起唇角，一手轻轻拽着他的袍袖，“我知道你们关心我，可是，总不能因为这样就错怪了别人”。她展开双臂，狠狠抱了月夕一下，叹道：“二哥，在这里遇见你们，是我的幸运。我原本有机会回去的，只是舍不得你们”。


    她也不管他是不是能听得懂，浅浅笑道：“你们是如此真实的活在我心里，我知道，这不是梦，就算真是一场梦，我也希望它能长久一些”。


    月夕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眉头皱得死紧，使劲扒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纤细手臂，“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他讨厌这种无法掌握的感觉，明明两人离得这般近，可中间似乎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他原以为自己是最懂她的人，却忽然发现，她心里有那么一块地方，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谁也窥探不到。


    璃琴耍赖，十指在他身后死死扣住，就是不撒手，一边跟月夕岚叫着劲，一边笑得一脸得意，要是他能听得懂，就是半个神仙了。


    “琴儿，你先松手”，月夕岚害怕弄疼了她，不敢太用力。反而弄得自己束手束脚的，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拉开她的手臂。感觉到紧贴自己的温软娇躯，他唯有在心里苦笑，这丫头举止果然不能平常论之，世间只怕没有一个女子会如此腻歪在兄长怀里的。


    “嘿嘿！”璃琴干笑两声，松了手劲，笑吟吟的望着他，“二哥，我不看桂花了，咱们明天就启程回家”。她知道自己的决定二哥从来就不会反对。


    回去的路上，月夕岚担起了赶车的任务。


    璃琴看着路旁慢慢倒退的山林，一掀车帘，钻出了车门。听到响动，月夕岚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一个人闷得慌？”


    璃琴坐到另一边的车辕上，背靠着车厢，看着一旁的月夕岚。他穿着浅灰色的葛布衣裳，戴着草帽，乍一看就是市集里常见的赶车小伙子。若是仔细看，就知道他不是。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不显低俗，反而衬得他更有天人之姿，丰神如玉。她一直认为，人与衣裳配不配，有两种结果。


    一是人靠衣装。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衣裳。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只要是适合的衣裳，都会衬托出那人的与众不同。


    二是衣靠人装，有的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这样的人不管穿锦衣华服，还是粗布荆钗，都不会折损他们那脱俗不凡气质。反观穿在他们身上的衣裳，原是普普通通的，在他们的映衬下，却能令人耳目一新，相得益彰。


    二哥就是第二种人。璃琴视线黏在他身上，微微笑着。有时她这样看着二哥，时间越长，就觉得二哥越美。仿若不是俗世之人，那种感觉就是：此人只应天上有！


    “二哥，你怎么生得这么美？”


    月夕岚闻言，回首一笑，灿若桃花。她再次晃神，啧啧赞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月夕岚这次黑了脸，咬牙切齿的说，“你再说一遍”。


    “呵呵”，璃琴傻笑两声，眨眨眼，“二哥，专心赶车，我珍贵的生命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了”。月夕岚瞪了她一眼，转身细心的赶着马车，绕过路上的土坑。


    璃琴轻轻的笑着，“我给你们唱首歌”，看着紫玉期待的眼神，她抿唇一笑。清了清嗓子，红唇微启，轻柔的嗓音飘荡在山间。


    “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当时间停住日夜不分，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手，不能和你分手，你的温柔是我今生最大的守候。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她忽然停了下来，眼里聚起水雾，凝结滴落。


    “小姐，怎么不唱了？”紫玉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问道。


    璃琴抹了下眼角，接着往下唱去，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当太阳不再上升的时候，当地球不再转动，当春夏秋冬不再变化，当花草树木全不凋残。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散，不能和你分散，你的笑容是我今生最大的眷恋。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喔……喔……喔……”。


    月夕岚看着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曲调，你是怎么想出的？”


    璃琴晃着脚，摇头晃脑的，“自古以来，歌曲就是人们表现心绪的一种方法。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那个曲子离得了这些？酒楼歌肆里的曲子太含蓄了，只有卖弄文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又听到外面的对话声。


    一陌生男人的声音，“贤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那声音浑厚清朗，似乎蕴含着万丈豪情。


    月夕岚跳下车，拱手为礼，“吕兄，嫂子，别来无恙。愚弟携妹路过此处，不想天色突变，不得已要叨扰吕兄伉俪了”。


    璃琴在车里听着月夕岚文邹邹的话语，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女人的声音又响起，“车里就是月兄弟的妹妹，琴儿姑娘？”话一落地，车帘就被挑了起来，露出一张女子的素颜，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面上不施脂粉，笑容明朗豪爽，眉目英气逼人。她大大方方的打量着璃琴，笑问，“小姑娘，怎么不出来？难道害羞不成？”


    男人浑厚的嗓音传来，“娘子，别唐突了人家姑娘”。话虽如此，语气却是不含责备，隐隐有丝宠溺。


    只是一会儿工夫，璃琴就对车外的女人产生好感。她眉眼弯弯，笑颜相对，从善如流的唤了声，“嫂子，你就直接叫我琴儿吧”。这声‘嫂子’叫着觉得挺顺口的，手搭上女人秀长白皙的素手，指掌间有着薄薄的茧子，想来是练武之人。跳下马车，她才发现女人个子很高，她还够不到人家的肩头。


    女人穿着淡绿色的棉布衣裙，可那气质却优雅高贵，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转而看向和二哥并肩而立的男人。三十几岁的年纪，身板壮实魁梧，脸部线条粗狂刚劲，浑身透着一股子江湖侠士的羁狂豪义。


    她微微一笑，秉着入乡随俗的原则，丝毫不扭捏作态，“吕大哥，嫂子，我们兄妹要打扰了，希望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女人朗朗笑开，“我们欢迎之至，月兄弟总把我们当外人，每次都来去匆匆的。这次你们一定要多住几日，这里都没有什么人家，闷死人了”。


    璃琴目光在这对夫妻身上转了一圈，明明是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日子。光看那脸上幸福满足的笑容，就知道他们是乐得逍遥山水间，何来一个闷字？瞧见男人眼里的不满和无奈，眸底深处柔情深藏。她不由好笑，看来这是人家夫妻之间的打情骂俏了。


    山路狭窄，马车通不过去。他们就把马车卸了，找了一个山洞安置，月夕岚在车厢上洒了药粉，又在洞口撒了些，这才牵了马，一行人往山里行去。路上，璃琴知道了男人叫吕燚，曾是江湖上名扬一时的侠客，女人叫做钱佳言，是朝中一个三品大员的庶出女儿。


    至于两人的相识相恋，无非是英雄救美，而后不打不相识，就此成就了一段姻缘。这其中的波折不言而喻，首先就是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


    璃琴听了不由唏嘘，这两人能玉成好事，当中二哥的帮忙是功不可没。八年前，二哥才十二岁吧，这么大点孩子就能有如此大的本事。她不禁要重新审视二哥了，以前似乎太小看二哥了呢。这样一想，她又觉郁闷了，怎么这些人个个都那么强大又腹黑。


    雪墨翎的心机智谋深不可测，二哥也是如此深藏不露。


    吕家的院子在山腹一处平坦之地，四周绿林掩映。篱笆围成的院子，木头建的房屋，正面三间房，一间客厅，左右两边各两间房子。右面最尾处是间小厨房，房檐挂着辣椒和大蒜之类的，门口放着三个大缸，里面盛满了水。


    篱笆墙角的两棵槐树中间支起一个木架，上面挂着玉米，一层又一层，金黄色的玉米粒紧密而饱满，看来是收成不错。


    槐树不远处是一个草垛，旁边还有劈好的柴火，码放得很整齐。


    璃琴看了一圈，整个院子农家味十足，忍不住笑赞，“这院子打理的真好”。


    钱佳言笑说，“琴儿真会说话，这穷乡僻壤的，你不嫌弃就好了”。


    璃琴抿唇笑了笑，“嫂子，我原先还在想，只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不曾想能有这么个妙地，怎么会嫌弃呢”。


    这样简单古朴而又不失清雅别致的住所，不知多少人向往呢。如果有可能，她宁愿住这样的院子，也不想困在深宅大院里。


    正说着话，屋后的大树上飞下两个小人，直直扑到钱佳言的怀里，甜甜的叫着，“娘亲……”。钱佳言接住两人，一脸宠溺，“香香，贤儿，怎么如此胡闹？摔伤了有你好受的”。


    那小男孩调皮的吐吐舌头，从钱佳言怀里退出来，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在璃琴身上打转，看了半天，仰头问道：“娘亲，这位姐姐是谁啊？”


    那小女孩也注意到了两人，看见一旁的月夕岚，松开了自家娘亲的衣襟，一下子飞奔到了月夕岚怀里，高兴的叫道，“月哥哥，你来了”。


    美人的诱惑，连小孩子都抵挡不了。


    璃琴嘴角抽搐，二哥和吕燚夫妇称兄道弟，又和人家的女儿是兄妹情分。这辈分，怎一个乱字了得？再看看跟前这个小男孩，看那股机灵劲，就知道是个淘气的小霸王。她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眯了眼，柔声说道：“贤儿，叫我阿姨”。她以长辈自居。


    吕贤看了璃琴一会儿，竟然摇头拒绝，“你这么小，就叫姐姐”。


    居然说她小？璃琴一头黑线，自尊心受挫，还就跟这个不给面子的孩子较上了劲，叉着腰道：“小鬼头，我再小也比你大，再者，辈分之事有怎么有年纪大小的区分？我称呼你爹娘为大哥大嫂，就要比你长一辈”。


    吕贤拧起小小的眉头，觉得这个姐姐的话有理，可他还是不甘心叫她阿姨，明明就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眼珠子转了转，手往月夕岚那里一指，辩解道：“可我们也叫他哥哥的”。


    璃琴瞧见月夕岚揶揄的笑意，心里憋了一股劲，暗想一定要叫这个孩子称自己为阿姨不可，不然多没面子。她摇摇头，一脸不赞同之色，循循善诱，“他是江湖人，不注重这些俗礼。可我不是，所以要守礼，明白吗？”


    吕贤不客气的摇头，脆声道：“不明白，为什么江湖人就可以不守礼？”


    呃？璃琴瞠大双目，看小家伙一脸的疑问和坚持，不好糊弄啊。她干脆就放弃了，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叹道：“随你怎么叫，左右不过一个称呼罢了，我当你是晚辈就成了”。


    果然小家伙眉开眼笑，立马就叫了声，“姐姐”。随之又问了一句，“姐姐是谁啊？”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啊，煞是可爱。


    这什么逻辑，姐姐都叫了，还问她是谁。璃琴心情极好，总觉得自己特别有孩子缘，当下笑说，“我是你那位月哥哥的妹妹，清楚了吗？”她又介绍了玉欣和紫玉，“这两位姐姐是我的朋友，你也要叫她们姐姐的”。


    吕贤点头，很有礼貌的和玉欣紫玉打了声招呼，眼睛在月夕岚和璃琴之间来回打量，又说了一句，“怎么姐姐没有哥哥好看？”


    璃琴扶额，小孩子的眼光就是毒辣，言语也极其犀利。她看着这个十来岁的孩子，觉得一点都不可爱了。第一次让小孩子打击到了。她看着月夕岚憋笑的俊脸，一抹晕红浮现在面颊，显得二哥那张精雕细琢的妖颜更加绝美了。


    再想想二姐那柔美动人的脸蛋，不难猜出，孙氏该是怎样的倾城绝色。若不然，也不会令爹爹至今念念不忘了。突然就愤愤不平了，要说娘亲也是难见的美人儿，大姐三姐也是承了娘亲的美貌，为何单单就她是姐妹里最差的呢？


    莫非她是爹娘捡来的孩子？


    钱佳言笑看着璃琴，眼里满是欣喜，“琴儿这性子我喜欢，怪不得月兄弟常说起这个宝贝妹妹呢。今儿一见，当真不是俗人”。


    璃琴嘴角抽搐，无言以对，也不知她这话的真假虚实。宝贝妹妹？怎么听着怪怪的。二哥会夸赞她，难道老天也会下红雨了？


    月夕岚一听这话，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抱起拽着自己衣袍的女孩。钱佳言心直口快，为防她再说出别的事，便转移了话题，“快下雨了，你们准备在院里淋雨？”话落，稀稀疏疏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一道闷雷在头顶乍然响起，惊得鸟雀四下飞散，鸣叫声不断。


    璃琴看着身旁的吕贤，郁闷的撇撇嘴。也怪不得他说自己小，两人往一起一站，吕贤的个头都够着璃琴的肩头了。她很想问一句：你吃什么长大的？好歹她大了人家四五岁呢。


    她看着月夕岚的背影，突发奇想，能不能让二哥研制出一种促进长个子的药？


    院子外面看着简朴，房间里布置也简单，所有摆设一目了然。正对门的墙面前摆放着一个长桌，上放着几样果盘和两个花瓶，中间的地面置着一张圆桌，桌子旁摆着四把座椅，桌面上除了一套茶具再无其他。


    几人进屋后在椅子上坐下，吕香香赖在月夕岚怀里不肯下来，璃琴看的好笑，开起了玩笑，“香香这么喜欢月哥哥，长大后嫁给月哥哥可好？”


    吕香香自然听不懂‘嫁’具体是何意，但小女孩隐隐也能猜到点什么，蹙起小小眉头，好奇的问道：“嫁给月哥哥就可以天天见到月哥哥吗？”


    璃琴笑着点头，“当然了”。这一路上一见到漂亮的女子，她就习惯性的想要给二哥牵红线，可惜二哥一点儿也不领情。好不容易有了一件趣事，接二连三的失败并没有让她气馁，依然乐此不疲。


    吕香香开心的笑了，搂着月夕岚的脖子，“月哥哥，那我现在就嫁给你吧”。


    童言无忌！


    除了月夕岚一脸的哭笑不得，屋里其他三个大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