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尽山穷

3个月前 作者: 黄易
    “老兄!我只是迟了一天寄出支票吧!这么短短的一天,亦要劳烦大哥你打电话找到公司来追……,你知道啦!这儿不方便说话嘛!”


    李少杰暗骂自己在说蠢话,这些财务公司的吸血鬼,摆明是要骚扰你,威吓你,以达到追讨欠账的目的。


    阴寒之气由对方牙缝借电话线传过来,恶狠狠道:“你知道就最好,下次到期时,我们会派人来上门收账。明白了吗!”


    这时眼角扫处,肥主任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脸凶光朝他走来,心知不妙,忙对话筒急道:“就这样吧!你有手有脚,要到那里就到那里,下次再说!”


    一声再见,挂断了电话。


    肥主任辛苦地移动着他赘肉堆积如山的巨体,肉颤颤而至,把一叠文件好整以暇地放在他的桌上,阴声细气不愠不火般道:“李先生怎样解释这次的错误呢?”


    李少杰硬着头皮,望往眼皮子下的文件,骇然发觉自己计算出来的那盘数,有几个数目被触目惊心的红笔不客气地圈了出来,这还是第一页,其他内页可能更体无完肤。


    就像老师刚批阅过的不合格试卷,其中一个红圈旁还有肥主任的朱批。


    写着:“无可原谅的错误”七个蝇头小字,另外还加上纠正后的数字,真是证据确凿,欲辩无从。


    李少杰暗忖:这么肥大的人,偏写出这么细小的字体,可知他是如何心胸狭窄?


    凡人都有错,自己虽然出错多了点,何须如此当着同部门的二十多名同事直斥其非,不留半点情面,分明想迫“少爷”他辞职。


    不过想起财务公司那笔债,三个月的欠租,这仍是须忍气吞声的时刻,装作恭顺站了起来,举手投降道:“我再重新做过吧!保证不会错的了。”


    肥主任扶好了快跌下来的眼镜,两眼一眯,冷冷盯了他好一会后,故作轻松的取起了他犯错的证据,淡淡道:“错不错都没有关系了,我刚知会了公司的财神爷,得他同意,由这刻起你再不是千岛企业的雇员。若不满意,可向工会投诉。”


    不理变得脸如死灰的李少杰,转身往他的办公室举步走回去,三四步后,又转过头来,微笑道:“忘了告诉你,三天前工会刚开除了你,因为你已经两个月没有缴交会费了。”


    其他同事都别过头去,不忍看李少杰的窘相。


    只有肥主任的头号心腹,平日已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小郑夸张地作哑然失笑状。


    怒火上涌,李少杰喝道:“站着!”


    肥主任不慌不忙,移转肥体,两手交叉护在胸前,有恃无恐道:“我刚好唤了警卫,他们会给你举行一个没有饮料食物和来宾的告别会。”


    话犹未落,脚步声在部门入口处轰然响起,四名警卫杀气腾腾拥了进来。


    肥主任哈哈一笑道:“李先生请到会计部一行,他们早预备好了大信封。哼!”


    径自回房去了。


    李少杰戟指喝道:“不要看扁我,有一天我会回来,但不再是你的下属,而是你的老板,可以享受到你谋生的唯一绝技那就是擦鞋。”


    众同事知他失了方寸下不自量力胡言乱语,都摇头叹息。唉!一个眉目清秀,风度翩翩的大好青年,竟被一个女人害到这等田地。


    四名警卫像对待穷凶极恶的犯人般把他团团围着,其中一人拍了他一下,催道:


    “李先生!请收拾属于你的私人物件。”


    肥主任没有答腔,只报以一阵冷笑,充满揶揄讥嘲的味道,调头回房去了。他想整这小子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了。


    李少杰脸面无光,真想拂袖即去,连那大信封也不要。可是在这最需要银两的关键时刻,教他有资格充硬汉吗?


    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收拾了,给我全丢到垃圾桶里去吧!”


    一咬牙,义无反顾地昂然穿过警卫,往会计部的门口走去。


    在这世界上,哀求别人怜悯只是缘木求鱼的愚蠢行为。


    只有自己争气,才是唯一致胜和得人尊敬之道。


    可是没有了秋怡,斗志和自信早不翼而飞。


    现在他只想躲回家里,就算哭,亦不希望给人看到他的眼泪!


    午膳时刻。


    李少杰呷了一口快餐店色香味俱差的咖啡,倔强地道:“我有手有脚,社会又经济大好,怕会饿死吗?”


    坐在桌子对面的谢俊和同情地点头道:“说得好!这才是标准的城市斗士,不过可别忘了这是你地产生意失败后的第四份工作,这纪录会吓怕了任何想录用你的人。”


    李少杰微一错愕,看着这身型高瘦,长着一张带点滑稽成分孩子脸的好友一眼,颓然软倒椅内道:“多谢提醒。没有人比你更明白我的问题了,想当年我李少杰才气纵横,雄姿英发,所到处谁不刮目相看,哪想到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


    谢俊和听着这落难英雄以他一贯的夸大口气自怨自艾,忽地一震并低唤道:“她来了!”


    李少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群打扮入时的上班族女郎闹哄哄拥了入来,其中一位俏脸如花,体态动人的黄衣美女,特别引人注目,几乎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目光。


    她正巧笑倩兮地和身边的女郎闲聊着。


    李少杰双目放光,低声道:“好小子!有眼光,试过和她搭讪没有?”


    谢俊和神魂颠倒地道:“我追求的是精神之恋,只要在一旁看看她便心满意足了,嘿!你想她当我是色狼吗?”


    李少杰摇头叹了一口气,自己这好友对女人真是太没有办法了。唉!不过自己又能比他强多少,否则秋怡亦不会弃他而去了。


    谢俊和知他心事,低声道:“嫂夫人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李少杰默默喝干了手上的咖啡,忽地激动起来道:“电话也没有半通。妈的!我做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讨她欢心,她认为打工没有出息,于是我去做生意,害得把你和我大姊的积蓄都给赔光了。可是就在我最需要精神上的支持时,她竟一声不响走了,除了半瓶安眠药外,拖鞋都没半只留下来,好像认为我除了自杀外,再不应做任何其他事。”


    他愈来愈激动,声音转高,盖过了附近几桌的交谈声,引得数对眼光射来,包括了正排队买餐票的黄衣美女,谢俊和暗恋着的梦中情人。


    她的粉脸白嫩无瑕,是那种不用化妆便已吸引死人的娇肤,迷你裙下露出的两截玉腿,浑圆光滑,难怪谢俊和给她迷得晕头转向。


    李少杰见她会说话的眼睛飘到他那里来,乘机微微一笑。


    美女小嘴一噘,不屑地别转头去。


    谢俊和仍不知对方正代他勾搭自己心爱的美人儿,不安地道:“小声点可以吗?记得高中二年级我第一次失恋时,你不是告诉我,女孩子就像蝴蝶,要飞就让她飞吧!最要紧是立即去捕捉另一只凑数,为何你现在却失控到如此田地。”


    李少杰正暗赞那靓女够味道,闻言哂道:“你那次根本没有恋爱,何来失恋?”


    谢俊和拿这好友没法,恼道:“你可以积点口德吗?”


    李少杰诚恳地道:“俊和!我是为你的恋爱前途担心,毕业五年了,你仍未踏足过情关。唉!老大不可说老二,我比你更没用,起码你没有焦头烂额!”


    谢俊和看了时间,道:“我要回公司了,回家休息吧!看你那对眼睛,给红筋彻底征服了,昨晚喝了一瓶还是两瓶老白?”


    老白就是他们两人对白兰地的尊称。


    李少杰了站起来。


    谢俊和探手伸入西装上衣里。


    李少杰按着他的手道:“我那大信封暂时还应付得来。”


    挥别后,苦笑摇首,朝着阳光漫天,似乎绝不属于他的大街走去,没入人流里。


    谢俊和看着他远去的高挺背影,心头一阵感触。


    他外型既不俗,人品亦佳,头脑精密,想像亦丰富,可是却给一个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美丽妻子拖垮了整个人,变成全无斗志,自暴自弃!


    可见娶妻求淑女,内在美才是最重要。


    嘿!


    不过假如娶得“她”,就算第二天早上便给她抛弃了,亦是心甘情愿地认为值回票价的。


    就在这时,他瞅到那黄衣美女亦扭转头去,飞快瞟了李少杰一眼。


    心头登时升起了异样的感觉。


    李少杰在拥挤的街上行尸走肉般茫然踏步。


    其时他心情沉重恶劣,只是不想让好友担心,才强作欢颜。


    大街上一片热闹,他的感觉却像在荒旱的沙漠里缺水缺粮地踽踽而行。


    这确是他目前环境的精确写照。


    他并不怪肥主任辞退他,自己应要负上全责。怪只怪对方蓄意当众羞辱他,这是不能容忍的深仇大恨。


    前世的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事?


    十岁时,父亲在一次工业意外中惨死,接着是母亲,留下他和年长十二岁的姊姊相依为命。


    这世上若说还有人尚待他好,就是大姊和谢俊和,其他人吗?提也不用提了。


    实在不想负累任何人。


    借下的那笔高利贷,便是要还与借钱给他搞生意的大姊,免得被那看不起他的姊夫责难她。就算自己给人逼得去跳楼,他亦绝不想再增添她和姊夫间的不和。


    妈的!我定要发奋做人,令别人对我刮目相看,使秋怡重投我的怀抱。


    迷糊间,他到了居住那幢大厦的入口处。


    车声响。一辆银白色的宾士轿车在身旁停下。


    左右门开处,两名大汉敏捷地跳了出来,在李少杰仍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时,动作极熟练地把他塞进了车内,把他夹在车子的后座里。


    李少杰刚要呼救,眼光落在前座那盛装的女子背影上,剧震下忘了作声。


    轿车平滑地开出,驶入繁忙的街道裹去。


    女子耳珠戴着别致名贵的心形坠子,随着车行不住晃动,却像敲响了李少杰的丧钟。


    她缓缓别过脸来,送出个勉强的笑容,低声道:“少杰!”


    李少杰浑忘了左右大汉的威胁,失声道:“秋怡!”竟是离家半年,不知所踪的妻子倪秋怡。


    她比以前更艳光照人,只是多添了一丝俗气和沧桑。


    低沉自信的声音由驾车的高大男子口中传来道:“现在我们到律师事务所去,签了合约后,小怡以后和你再无任何关系了。”


    李少杰一呆道:“什么?”身旁的两名大汉紧握着他的手臂,教他不能动弹。


    倪秋怡望往窗外,急促地喘着气,显然亦是心情复杂,毕竟他们做过了一年同床共枕的夫妻。


    驾车的男子伸手过去,搭在倪秋怡露在短裙外雪白浑圆的动人大腿上,向她淫笑道:


    “我帮了小怡这么大忙,今晚该怎样谢我?”


    倪秋怡不自然地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今晚再说吧!”


    李少杰双目喷火,狂叫道:“放我下车,这是掳人勒索,我要报警。”


    左旁的大汉一肘打在他胁下,痛得他立时一阵痉挛。


    右边的大汉淡然道:“李先生好像仍认不出我们的老板是什么人?”


    李少杰心中一凛,忍着痛楚,往驾车的高大壮汉望去。


    这时轿车在交通灯前停了下来。


    那人转过头来,精光闪闪的眼睛瞪视着他,道:“看你也是聪明人,我亲自来和你谈,是希望你知道我的决心,我在社会上有名誉有地位,不想有任何麻烦,你应明白我的话。”


    李少杰心中一震,认出了对方是谁。


    魏波!一个见报率极高的电影公司大老板,以拍火爆和三级艳情片而著名,身旁总伴着大群明星,据传闻还是黑道响当当的人物。


    李少杰的心直往下沉,望往倪秋怡。


    车子开出,魏波的注意回到驾驶上。


    倪秋怡轻轻道:“少杰!魏老板答应把我捧成明星哩。”


    李少杰急道:“他是骗你的,秋……噢!”


    他的手臂给人用力捏了一下,痛得他泪水直流。


    魏波冷冷道:“我载得你到律师事务所去,自然有方法教你就范,给他看看他的三级照,哼!不是三级,应是四级或五级。”


    身旁两名恶汉哈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拿出一叠相片,逐张在他眼前翻动。


    李少杰羞惭得要找个洞钻进去。


    自秋怡离开后,他只背叛了秋怡一次,那是在一个酒吧里喝醉了酒,迷糊间和一个刚相识的女子到她家胡混,那是十天前的事了,当时还以为是飞来艳福,现在才知是个桃色陷阱,通奸的证据。


    魏波冷冷道:“我魏波要做的事,从来未试过失败的,不过看在秋怡面子上,我才特别对你客气点,这样吧!你欠财务公司那十五万八千零三十元,我代你偿还了,只要你像一个男人般在离婚协议书上爽快地签个名。”


    左旁恶汉在他耳旁阴阴道:“你那间财务公司是我们的人,假设你不乖乖听话,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李少杰颓然软倒后座处,屈辱怨恨的热泪夺眶而出,终于给人看到他的泪水。


    不!


    终有一天我会争回一口气,李少杰是永不会屈服的!


    李少杰酒气薰天,脚步踉跄推开家门,刚关上门便倒往冰冷的地上去。


    凄苦狂涌心头。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秋怡,他还剩下什么呢?


    这一世他也没有指望能斗嬴魏波这种有财有势的人,甚至没有希望报复肥主任对他的羞辱,他是彻底地完了。


    李少杰爬了起来,坐到椅里。


    电话铃声响起。他想伸手拿话筒,最后仍是颓然垂下了手。


    安慰的说话对他再无半点意义。


    铃声终止。


    家内一片凌乱,没有了秋怡后,这个家再不成其家。


    签完离婚书后,他曾经怨天怨地,愤恨难已,可是他现在只憎恨自己。


    都是他自己不争气。


    否则命运不会朝这令人怨恨难填的方向走着。


    唉!生命实在太痛苦了。


    若不能争回一口气,他永远不能正常地生活下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倔强的性格。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摸入睡房去,在秋怡往日的梳妆台头乱寻,最后拿起了一小瓶药丸。


    这是秋怡遗下的唯一物件十多粒安眠药。


    不知她现在仍否需要服用这东西?


    脑海不由幻想出在她雪白的身体上,那魏波黝黑和恶形恶状的身体挺动着的恶心情景。


    李少杰举起小瓶,在眼前摇晃了几下,发出药丸轻撞瓶壁的连串脆响,喃喃道:


    “你最要紧的是灵效十足,教我一睡不起,明天再不用起来。”拔开瓶盖,把药丸一股脑儿倒进口里。


    这才踉跄走出厅外,打开雪柜,取了瓶冷水,喝了三大口,挥掉水瓶。


    “当啷!”


    水瓶撞在墙上,化成碎片。


    冷水和着安眠药冲入喉咙,李少杰醒了一醒,忖道:“吞安眠药自杀,没有近百粒很难死得了,我现在只吞了十多粒,怎轻易死得了?”


    望往露台空处,打了个寒噤。


    不!


    绝不可以跳楼,那死状太恐怖了。


    火烧?


    可能累及他人!


    一股晕眩袭上脑际,李少杰笑得喘起气来,像遇上这世上最荒谬的事那样子。


    这时才知寻死亦非一件轻易的事。


    有本什么《无痛苦自杀大全》那样的书就好了。


    下一刻,他发觉自己伏在地板上。


    心缓缓跃动的声音,在脑际霍霍响着。


    模糊里他伸手攀翻了身旁的小几,几灯跌到他脸旁。


    灵光一闪。


    他勉力跪了起来,卸下了灯泡,把两只手指插进了通电处,然后扭开了灯掣。


    电流进入手指,刺入了他的脑神经里。


    他狂叫一声,整个人往后翻倒。


    “砰!”


    后脑撞在地板上。


    眼前一黑,他终于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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