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招魂

3个月前 作者: 回雪
    忘川之上,其水汤汤。


    仿佛是混沌未开的一片虚无,冥府的天空是永夜一般的漆黑,唯一的光亮是摆渡人挂在船桅上的一豆孤灯,灭了又明,明了又灭,反反复复,像扑在火上的飞蛾不断在生死之间挣扎徘徊。


    沿岸长满了火一般赤红的曼珠沙华,一眼望不到尽头,轰轰烈烈烧到了天边,红的嚣张,红的刺眼。


    成群的乌鸦从河岸的两端不断飞来飞去,发出“哇――哇”凄凉嘶哑的叫声,此声此景无不让人肝肠寸断、青衫湿遍。


    可是船上的客人大多面无表情,瞳孔涣散,就像是新扎的纸人板板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在船客中有衣着光鲜华丽的高门贵族,面带僵硬的笑容,穿金戴银,绫罗锦缎,似乎是不把平生所有家产带进坟墓誓不罢休;有的是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难民,活像是骷髅披了张蜡黄的皮。靠近右侧船舷并排坐着两个白衣女子,抛开一脸死气沉沉,单说五官都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可惜在浑浊的江水中照不出她们绝美的容颜――因为在冥府中孤魂野鬼是没有影子的。


    坐在内侧的那位美人是北魏昌黎王冯熙的二女儿冯润。她外面的白衣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晶莹的肌肤上,秀丽绝伦的小脸冻得煞白,乌鸦羽毛一样的头发滴滴答答往下坠着水珠,在她的四周淌成一条小河。即使是死亡也没能攫取她的一分美丽,她坐在那儿活像一尊出自宫廷御手的汉白玉雕像,发出耀眼的光芒。


    临水而坐的那位披头散发的美人是当今北魏皇帝拓跋宏最宠爱的贵人林荷衣。她刚刚死于一场宫廷斗争,被太皇太后一杯毒酒了结了性命。左手臂上露出大片淤青和掐痕,右手的指甲缝里布满了血迹――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凝结成暗黑的血块。她的脸上还停留着着濒死的神情,从中不难看出她死得十分痛苦。


    叮铃――叮铃――叮铃


    急切的铜铃声回荡在冥府之上,像一阵凄怨迷离的秋风拂过每个人的脸庞,林荷衣的表情有了一丝微弱的变化。


    暗黄色的河面泛着血光,忘川之上零零星星地漂浮着几只满载着孤魂野鬼的小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流向了人世的尽头……


    “莲宝,小心!”


    身着湖蓝色宫装的少女一声尖叫把原本就没站稳的圆脸宫女吓得手脚一颤,便将手中的瓷器落入了池水中。


    “天哪,那可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青瓷覆莲花尊!万一碰伤划坏了,咱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啊!”蓝衣少女拍了拍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冒冒失失的臭丫头,走到哪儿都要闯祸,以后走路还真得避着她走才行,这不还得让自己来救她,幸好自己习得一身水下功夫。少女脱掉外衣,挽起袖子,拔去头上最值钱的发钗,摘下脚上的流云绣花鞋,轻轻放在一边的石凳上,大喊了一声“离我远点,小心溅你一身水!”便扑通一声扎进水里。


    “哎,你不要命了――快上来,有什么我自己担着,小荷子,你快上来――”圆脸宫女吓得顿时脸也不圆了,在原地不停地大吼大叫着,“快来人啊――救命啊!要死人了!”


    水中的世界一片清明,她忍着痛,憋着气,一阵头昏眼花。越往下水越浑浊,越往下越头痛欲裂,但是再难受也比今天扣俸禄挨板子要强得多,她不得不用力睁大双眼,使劲儿拨开眼前的池水,搬开碍眼的石头,翻开缠人的水草,四处摸索着。倏尔,她摸到了一个光滑冰凉的器皿,没错就是它了。她灵活地转了个弯,一蹬脚,像一尾快活的鲤鱼向水面游去。


    阳光晕染在摇曳的水波上,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水光潋滟中荡漾开来,嫩绿的翠柳,灼灼的桃花,还有一阵熏风在水面走过,留下脚印点点。在水下看这个世界真是太美了,应该让莲宝也下来看看,她暗暗地想。她如跃向龙门似的,一个猛子从水底跃出水面,头发上的水珠勾出一道明亮的弧线,溅了岸边上的人一身。


    “哈哈哈哈哈哈……”她立在水中放声大笑,想象着莲宝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想满地打滚,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向莲宝望去。


    少年立在岸边,目若朗星,丰神俊秀。他的眉眼间含着盈盈笑意,世界上所有的阳光都落在了他的眼里,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春意融融,花开遍野。


    那是……


    那是……


    那是……拓跋宏!


    猝不及防地,前尘往事顿时涌上心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她忘记了一切,又想起了一切。拓跋宏……拓跋宏……这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人突然近在眼前,她又不得不再次跌入她的命运之中。少女忐忑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伸向他的脸,去触摸最易碎的美梦。


    一片乌黑的羽毛悄然落入她伤痕累累的手中。


    似乎是被铜铃声惊扰,乌鸦像发了狂来回冲撞,黑色的羽毛如雨悠悠飘落,整个天空涨满了厮杀声和尖叫声。


    拓跋宏――


    坐在船边的白衣少女猛地睁开双眼,她看着手中的黑色羽毛,泪水涟涟。在忘川之上,她望着水中自己的脸孔从模糊变成清晰,终于记起了有关前世的一切。


    她是林荷衣,是拓跋宏青梅竹马的恋人,是拓跋宏相约白头的妻子。而现在他是九五之尊,自己却是地府幽魂。


    突然从水面钻出一双大手,掀起滔天巨浪,船只被打得东摇西摆,摆渡人忙用船桨使劲的驱赶那双翻云覆雨手,却奈何这双手异常灵活,巧妙地躲下了每一次攻击,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那双大手抓住林荷衣的双臂,还没等她发出尖叫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入了滔滔的江水之中……


    水,没过了她的头顶,钻进了她的嘴中,耳中,渗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好难受,原来每一种死亡都会如此的痛苦不堪,她拼命挣扎着,却于事无补,像一片羽毛慢慢飘向深不见底的黑洞……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重重地跌了下来,好像每根骨头都被拆下来又重装了一遍,疼痛异常。一股水流从胃里急涌上来,她一张嘴便呕出一口浑浊的水。


    “吐出水了,吐出水了,小姐吐出水来就有救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人影绰绰,自己正躺在一个阵法的中央,身上挂满了画着神秘文字的黄色符咒,隐隐约约她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阵听不懂的咒语,似乎是从一个沧桑的老者喉咙中发出的,十分的诡异恐怖。


    林荷衣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被魇住了似的,只有颈部可以转动。她别过头,环视四周,房间的不同方位分别摆放着铜铃、香炉、八卦镜和桃木剑,毫无疑问,这儿正在进行一场巫术。可为什么自己躺在这里?


    “润儿――你可醒了!”一个紫衣丽人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的面前,轻轻把她抱在怀中。细细看来,这个陌生女子大约二十出头年纪,面如桃花,妩媚多情,眉眼之间有种摄人心魄的魅惑风情。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借尸还魂?在地府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她明明已经死在了宫殿之中,可现在她又为什么出现在这个陌生的房间中,被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称作女儿?


    她情不自禁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


    女儿……她这么年轻,怎可能做自己的母亲呢?


    “冯夫人,令千金已经起死回生,今后只要好好补补元气就无大碍了。”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小和尚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气,光秃秃的额头上渗出了滚滚汗珠。


    紫衣丽人像听不见似的,只一个劲儿盯着林荷衣看,瞳孔中射出凛冽的寒光,不知所措的林荷衣呆在她怀中动也不敢动,她恶狠狠地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来:“润儿,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娘要让他血债血偿!”


    门外的咒语声此起彼伏,越喊越高亢,发出刺耳的声音,如焚心泣血般,每一个音都被他抛上一个又一个的巅峰。就在这时,突然,老者的声音毫无预兆的中断了。


    他们定睛一看,门外的老者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一剑封喉,鲜血骤然喷涌而出,染红了雪白的窗户纸。


    “师父――”小和尚哭喊着跑出去,打开门看见师父已经七窍流血,倒在血泊中,“我就说了逆天改命行不通,必定会受天谴的,师父,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啊,流这么多血一定痛死了……”说着说着又大声哭喊起来,却没有发现一把冰冷的刀剑已经在他的颈部跃跃欲试。


    又是一声惨叫,一道血光画在了一片狼藉的门上。


    林荷衣看在眼中不禁浑身发抖,她抬起头来看着紫衣丽人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戏。林荷衣想,若是让女人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女儿,恐怕自己的下场会比他们惨一万倍。


    接下的日子势必会非常难过。


    只是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世为人,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毕竟她还活着,最糟糕的的时期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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