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个月前 作者: 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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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号当铺今夜来了一名客人。


    他年约三十岁,棕色的头发蓬松而散乱,脸上架着黑框眼镜,身形瘦小,从比例上看去,这人的头又比身形为大,令人一看便觉得,他必定聪敏过人。


    他坐在老板的书房内,老板与阿精都未曾见过他。


    他说话:“听……听说,这儿可以用一些东西,交……交换另外一些东西。”这人的外表独特,说话方式亦然,很紧张,也口吃。


    老板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当些什么?”


    高博士便说:“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症的药物。”


    阿精搭口:“很厉害啊!”然后,她递给高博士一林红酒,她想知道,喝了点洒走下神来的他,会不会依然口吃。


    高博士喝了半林红酒,露出一副赞叹表情,继而向着阿精修笑,他意欲表达对这杯酒的欣赏。


    老板说:“根治癌症的药物,可说是造福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严重:“我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说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团之时,硬是遇上某种阻……阻力……,不是实验室停电,就是赞助人不肯再赞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轻微中风。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样得来的。”


    阿精问:“你要我们保障你万事顺利?”


    “是……是……”高博士说。


    阿精问下去:“那你用什么来典当?”


    高博土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后代的长子的智力来换取。”


    老板与阿精齐齐怔住。然后阿精冲口而出:“好!好!答应你!”


    老板的目光内,却隐约看到晶光一闪。他说话:“这单交易,我们得考虑。高博士,先请你回去。”阿精有点愕然,她望了望老板,又望了望他们的客人。因着老板已做了送客的手势,她不得不走出来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边迭行一边对高博士说:“你为了造福全人类而牺牲自己的后代,你好伟大。”


    高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精又问:“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高博士却说:“本人尚未娶妻。”


    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却是从容的。


    大门开启,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当铺之外。外面,今晚又是刮风。


    阿精皱了皱眉,当大门关闭之后,她转身面向室内,头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继而,她从合上的眼帘中,看到高博士的将来。


    她也就走进了去。


    那是一间实验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着实验,而一名女人带着三名男孩子走进实验室,那女人与高博士来上一个深情的拥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实验室内走来走去。


    高博士会有三名儿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来,最怕他根本没子嗣,阿精才不想做蚀木生意。


    满意了,她走出了别人的将来。回复神绪,阿精走到书房。


    她对老板说:“那高博士将来一生便是三个儿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长子的智力,余下还有两个。”


    老板却说:“这单生意我不做。”


    阿精明知老板有此一着。她说:“这是一单只有大赚的生意。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有人会发明得到,但给高博士这种机缘,我们可以得到他连串后代的可贵智力。”


    老板依然坚持:“就因为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占有高博士后嗣的智力。他付出的代价太大,而我们的便直又太多。”


    说过后,老板不再理会阿精,他转了身,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


    阿精说:“我们这阵子生意不好,你却左推右推!”


    老板不答话。


    阿精低语:“岂有此理!”接着,悻悻然走出书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楼梯。


    从那些放满手脚、人体器官,运气、岁月、理智、幸福、寿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前走,走之不尽似的,身边重复着人类的典当之物,每个年代,人类拿得出来的不外知是,而最终,放到这地牢中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不归魂。


    还是有尽头。这尽头气温最冷。阿精推开跟前的房门,走进去。


    这是阿精的工作间。她负责每半年清点当中的典当物,然后写报告,向上头呈上。


    “你叫我这一次怎么写?”她烦厌地拿起墨水笔,翻开那木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这本簿,当被那重要的人阅读过之后,所有的字迹都会消失,今次,阿精当然又是翻到第一页。过往的,了无痕迹,永远是第一页,永远新的开始。


    她写下去:“mr.vonderik,典当了他的耐性基因;迷ssparadis,典当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早村彻先生,典当了一双腿……”


    写着的时候,本来仍然不高兴的,这阵子,只得鸡毛蒜皮的典当物。然而,看着这枝会漏墨的墨水笔,她又想起当初老板一笔一笔教她写字的情况,不快就随着她的一划一点而减退。


    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被老板握着手由中国文字学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后又学习abcxie.因为自卑,所以一边学习一边发脾气,阿精恐怕学识字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为着害怕能力不够,她预先表露幼稚的不满,不知掷坏了多少枝毛笔和墨水笔。


    然而,到头来,她以奇怪来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复地每天教她数个生字,她拍台她掷笔她乱抓地吐口水,他却仍然每天教她。后来,男人的耐性也就盖过了女人的慌乱,从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她便会认字,她建成了一项地想也未想过的技能。


    这个男人像尊石像,永远不动声色,阿精在远远看住他,便觉得好笑。他对她说,学懂认字写字,世界便会阔大得多,长生不老或许不会那么容易闷。她想了想,也许是对,学懂字可以阅读,即是说会懂得看菜谱。


    也好的,也不坏。


    今时今日,虽然把书捧上手头会痛眼会花,还是没耐性看罢一本书,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也不会迷路。果然,长生不老,识多点字,世界好玩得多。


    现在阿精一边记账一边想着令她开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样为老板掩饰那些来过却又被他拒绝了的客人?这个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写成是基因出错者,他的基因不好一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是单不值得的交易,当铺不要也罢!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归还给一名客人,这种让客人赎回典当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后也一额汗,幸好老板没忘记向客人要回些什么来交换。老板要回客人未出生的孙儿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儿,但她在账簿中,却故意写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儿价值高昂,本应有着惊世骇俗的命运。这样写下来,便抵偿了老板不该有的恻忍。


    放下笔,阿精舒了一口气。只望审阅这账簿的,没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总有许多单交易,阿精要为老板掩饰,每次都避得过,但阿精总是心都寒。如果,那审阅的不高兴了,她与老板,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来认罪,她明白,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风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两个人一起受罪。她虽无做过,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纵然这个男人真如石像,无反应无冲动无渴求,但她就是最保护他。


    有时候阿精会想,老板做那些坏规矩的事,完全不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这实在自私可恶。她教训过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训。而到最后,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宫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旖旎缠绵,一段一段回荡泣诉。


    阿精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什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griegg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账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属于人类的拥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精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离开这地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账簿,他翻阅过,阿精总把他的所作所为美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多得她。


    他把强线调校好,再放上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一层笑意,那种薄,就如附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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