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紫烟
两人说着、走着,倒是十分投机,谭意哥心里老着一个问题,就是他与胡天广之间究竟有着什么关系,可是这句话又觉得问来唐突。
如果说他舆胡天广之间完全没关系,则在席上,正要说到胡天广时,他捏了自己一下手掌,叫自己别说下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张玉朗像是已经了解到她的心意,笑笑道:“姑娘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是……是的,只不过又觉得太冒昧了。”
张玉朗笑道:“没关系,姑娘尽避说好了,我这个人最不爱虚伪,事无不可对人言。”
谭意哥顿了一顿才道:“在席间公子也听到奴家为了狩猎而差点失足落下山涧的事。”
张玉朗道:“听说了,那真是好险,若非那位胡老兄及时现身相救,姑娘从绳桥上坠下,可真没命了,即使姑娘会水吧,那绳桥下面,水深不过才过腰而已,姑娘由将近三十丈的高处坠下,那点水深可挡不住的,水下又是尖硬的岩石,撞上一下,很难再有活命的。”
“公子对那里很熟吗?”
“很熟,我的家乡就在这儿,再加上我又爱动好玩,远处的名山大泽,我都要去瞻仰一番,就近的山水自然更为熟悉了,那儿有一个最深的地方,可以跳水,我想那位胡老兄,那天就是在那儿跳入水中以避追逻者的。”
“公子对这位胡侠很熟吗?”
张玉朗笑道:“熟得不能再熟了,他是我的师兄,我们一起在湘江老人门下学武的。”
“原来他是公子的同门。”
张玉朗道:“不但是同门,而且还有点亲戚关系,他的祖母跟家祖母是同胞姊妹。”
“难怪他的脸看起来跟公子有点相像了。”
张玉朗一笑道:“在师门学艺时,也有人说我们是兄弟,不过他的身世比较苦,幼失怙恃,家业又被豪族所占,自小甭苦伶仃。”
谭意哥道:“所以他有点愤世嫉俗?”
张玉朗叹道:“他艺成出师之后,就开始劫富济贫,专门跟一些豪门过不去,自然得罪一些人,于是就有人买动了江湖人来对付他,有次被人围堵在君山上,身上被刺中了十几剑,最后奋力拼战,突围出来,仇家穷追不舍,好在他的水性很好,跳入洞庭……”
谭意哥忍不住惊啊了一声,张玉朗道:“意娘,你可是很怕听这种打打杀杀的故事?”
谭意哥忙道:“没有,我只是替那位胡侠士担心,他身受重伤,纵使突围跳进湖里,只怕也很危险吧?”
张玉朗道:“是的,他的仇家也认为他必无幸理,所以没有下水追杀,说也凑巧,我刚好为了收茶,舟过洞庭,把他救上来后,已经奄奄一息了。”
谭意哥叹道:“可惜了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张玉朗道:“意娘!你好像也认为他死了。”
谭意哥道:“我固然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可是我知道他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哦!这是根据什么呢?”
谭意哥停下了脚步道:“张公子既然跟那位胡壮士是同门,又兼知己好友,情谊深厚,我才可以这么说,因为我见过那位胡天广胡侠士,他还救过我的命,只不过我看他身上没有一点伤痕,而公子说他曾受十多处剑伤。”
张玉朗一笑道:“姑娘很细心。”
谭意哥道:“因为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深刻,所以很注意他的事情,自然要听得仔细一点。”
张玉朗笑道:“听姑娘说起你们见面的情形,你们跟本没有通过姓名,姑娘也不知他是什么人的。”
“是的,是他走了后,我从李大叔口中才知道的。”
“这就是了,你既然不知道他是谁,又怎么确定他是胡天广呢?”
谭意哥狡黠地一笑道:“我并没有确定他是胡天广,而且现在我确定他不是胡天广,正因为我确定他不是胡天广,所以才认定胡侠士凶多吉少了。”
张玉朗笑道:“姑娘只能确定那人不是胡天广,却不能证明胡天广已然身死呀。”
谭意哥道:“李大叔说过那人的形貌都与传说中的胡天广一般无二,想来也不会错的,只是我已经知道他不是胡天广,就一定是别人冒名顶替的了。”
张玉朗笑笑道:“是谁去冒名顶替这个身份呢?”
谭意哥笑道:“自然是一个跟他相像的,否则以前见过他的人,立刻就会知道胡天广换了人,可是那两个公人都是来找胡天广,而且还是为了不久前的案子,所以我知道大家都还认为那是从前的胡天广,当然,那个冒名顶替的人自己是不知道的,他更知道胡天广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冒名才不怕被拆穿。”
张玉朗一叹道:“意娘,你的心思不但细,而且分析事情条理分明,幸好你是个女的,而且不会武功,否则你若是进了公门,胡天广早就落网了。”
谭意哥道:“那位真正的胡侠士如何了?”
张玉朗道:“姑娘猜错了,他并没有死。”
谭意哥双手合什拜了两下道:“阿弥陀佛,上天有眼,那样一位仁人侠士,总有好报的。”
忽又一睁眼道:“胡侠士虽然没有死,但绝不是那天救我的那一位,对吗?”
张玉朗道:“姑娘何以会如此想呢,你以前又没有见过他,何以就能肯定见到的不是他呢?”
谭意哥笑道:“一个人的脸貌可以很相像,但是一个人的眼神却绝无相同的。”
“哦!泵娘以前见过胡师兄吗?”
“没有,但是我却在席间见到公子眼中的精光一闪,就是那天救我的人,所以找敢认定那不是胡天广……”
张玉朗一怔道:“我会留下这么一个大破绽?”
这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谭意哥虽有惊喜之感,却又难禁好奇地问道:“张公子,你为什么要用两个身份呢?”
张玉朗笑笑道:“我总不能以这付面目去劫富济贫呀。”
谭意哥道:“那公子为什么又要以胡大侠的面目去做案子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张玉朗微笑道:“他原来就是做那个的,受伤被我救起后,幸好我会点医道,总算保全了他的生命,不过他的伤势太重,有几处已经伤及内腑,勉强以药物疗好,却不能再作激烈的活动,这意思也是说,他不能再施展武功,跳跃或是与人搏斗了。”
谭意哥道:“这对他一定是很重的打击吧。”
张玉朗笑道:“不错!不过他还算想得开的,自己祝发为僧,托钵云游苦修去了,却把个担子交给了我。”
“把个担子交给了公子?”
“是的,原来先师也是一位侠盗,他是大弟子,继承了衣钵,先师在世之日,曾经立下了宏愿,要修满一百功德……”
谭意哥道:“所谓功德就是劫富而济贫了?”
张玉朗直承道:“是的,不过这种胸怀的确很伟大,先师平生劫了四十九家当户,都是为富不仁之徒,所得资财,约有千万之数,可是他老人家晚年却是贫病死在路边,连住店的钱都没有,因为他律己甚严,凡是劫取来的钱财,自己绝不留下一文。胡师兄继之又做了三十九件,加起来,已是八十八件,只差十二桩就功德圆满了。”
“这个担子就由公子来挑了?”
“他再三恳求,念及师恩深重,我只好答应了,不过胡师兄也知道我是个世家子,不能够受这种牵累,好在我们的身材脸貌很相像,只是他的皮肤黑一点,胡子长一点乱一点,我只要化妆一下就行了。”
谭意哥笑道:“公子的化装术很高明呀。”
张玉朗道:“也不见得,你第一眼见到我,就有似曾相识之感,后来你一直对我看,甚至于已经要出口相问了,我才赶快扯你一下,因为别人没见过胡天广,不会注意这件事,你要是一问,人人都注意,我就惨了。”
谭意哥一笑道:“我不会那么笨,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说什么我也不能恩将仇报呀。”
张玉朗笑道:“那时候我真吓了一大跳。因为胡师兄交给我的百件功德,差三件就功德圆满,你若是一声张开来,尽避我这世代茶官的幌子还可以撑一下,可是引人起疑后,再要想干事儿就比较麻烦了。”
谭意哥道:“还差三件,这么说来,公子还要做三次?”
张玉朗道:“是的,这是我答应师兄的,绝不能失信,何况这也是先师的遗愿,我这个做弟子的必须要完成它。”
谭意哥道:“令师可没有要公子去继承衣钵。”
张玉朗叹道:“我知道,先师是怕我是世家子,身家受累,所以才叫师兄继他的行侠意愿,可是先师门下,只有师兄跟我两个人较为出色,现在师兄不能再动了,这付担子我若不担起来,岂不是叫先师在泉下也不膜目。”
谭意哥默然片刻才道:“公子,也许我们交浅不足以言深,可是公子有没有想到过,万一你失手被擒,又是如何一个了局呢?”
张玉朗道:“那我只有顶着胡天广的名字认下去。”
“不会被人查出真相吗?”
张玉朗道:“绝不会!第一,没有人知道胡师兄跟我是同门。第二,我跟胡师兄本有几分相似,每做一件案子,我都是到一个深山无人之处,潜居一个多月,把脸上的胡子养起来,然后再用一种药水,连续地洗上半个月身子,药汁透入肌里,使我变得又黑又瘦,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我了。”
“那种颜色洗得掉吗?”
“用水是洗不掉的,只有用一种特制的油,才能一擦即脱,所以我等事完后,摇身一变,又回复到我原来的身分,甚至于还到事主那儿先去应酬一番,都没人会认出我来。”
谭意哥在心里虽然并不以此为然,可是她也知道,这是男人的一种义气,有些人为了这可以舍弃一切,断头流血都不在乎,只求能够全道义,绝不是任何言辞所能打动的人所以她也不多作努力了。
张玉朗却不安地道:“意娘,我做的这些可以问心无愧,我下手的对象也绝对是罪有应得,只是他们十分狡滑,湮没了一切的证据,使人无法奈何他们,如果不加以惩诫一番,天理何在?”
诨意哥一笑道:“既是人家把一切的作恶证据都湮没了,你又怎么能够断定其善恶呢?”
张玉朗道:“他们湮没的只是告到官府里的证据,那些受害人的口碑却堵不住的,名单虽是我师兄交下来的,但是我并不盲从,每行一件事,总是要打听清楚……”
谭意哥道:“张公子这次到长沙来,是不是已经择定了一个下手对象呢?”
张玉朗怔了一怔才道:“你怎么知道的?”
谭意哥笑道:“因为公子跟陆象翁老师既有世交,却很少来往。”
“不!我们两家常来往的,只是不出来应酬而已。”
谭意哥笑道:“这就是了,公子突然出来应酬,一定是别有用心了?”
张玉朗也笑笑道:“那个胡天广已遁入深山,现在那两个公人还在循着我留下的蛛丝马迹,向下追踪,我的人却在长沙出现,这也是一种掩护,不过我主要的原因,还是来看看你。”
谭意哥的心头为之一震道:“来看我?”
张玉朗道:“是的,一来是关心你的病,因为你惊吓中又感受了风寒,我给你熬的草药是我自己在山上采的秘方,绝对有效,却不宜混杂,我知道你走的时候,可能没法子把那一锅带走,可是又不能中断,所以我又采了一些带来,放在我的寓所,回头顺路带到你那儿去,再帮你熬起来。”
他说得很诚恳,也很正经,但是谭意哥的脸却红了,因为她想起自己在昏迷中时,月信来潮,是张玉朗替她换衣清理的。
虽然自己在病中昏迷,但那毕竟是很尴尬的事,因此她红着脸嗫嚅地道:“张公子援助之德,我实在感激,真不知该如何表示我的谢意!”
张玉朗笑道:“没有什么,你在困难中,我应该帮助你的,何况我又懂得医理,这些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别放在心上,倒是我很冒昧,要请你原谅,但是在那等情形下,我别无选择,如果听任你一直冰在身上,真会冻出大病的。”
看他那么坦率,谭意哥心中也觉得舒坦多了,好在她是在场面上混过来的女性,思想上与态度上都较为开朗,不会像一般人家的女孩子那么扭,她低下头笑道:“张公子言重了。
你是为了救人,事急从权,那能顾虑许多,我心中只有感激。”
她没有说张玉朗见色不乱,没有乘机占她的便宜,因为那是当然的事,说了反而是对张玉朗人格的一种侮辱,张玉朗果真很高兴,微微有点激动地道:“意娘,我久闻你美慧之名,只憾无缘识荆,在山中猝然相遇,我不知道你是谁,一直到临走时才问知你的名字……”
谭意哥低头不语,张玉朗道:“我在为你治病时,惊于你的美丽,也一直在猜测你的身份,我以为你总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心中不无遗憾。”
谭意哥道:“遗憾?有什么可遗憾的?”
张玉朗道:“你虽在昏迷中,美不减,任何一个男人都希望能够跟你多亲近一点,但你若是官宦千金,恐怕就不可能有再见之期了。”
“为什么!不管是那一家的女儿,受了你那样的照顾后,也会对你表示一番感激之情的。”
张玉朗道:“我却不希望是那种感激,因为我那时是大盗的身份,也有很多不便,所以后来我问知你的姓名后,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谭意哥神色一寒道:“高兴,张公子,一个青楼歌妓,风尘乐女的身份,使你有什么高兴的?”
张玉朗一听,知道她误会了,连忙道:“意娘,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绝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高兴的第一点是可以不太费事的再来看你,凭心而言,假如你是个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我以一个大盗的身份,能够公然地登门拜访吗?”
这倒也是实情,张玉朗接着道:“而且我那样地去了,就算对方不去报官来抓我,很客气地招待我,我也不愿那样做,那似乎是挟恩求报去了,而我在救助你的时候,绝没有那个心思,也不会有那种想法。”
“那你高兴的就为了能够很容易看到我?”
张玉朗笑笑道:“当然还不止于此,我最高兴的是我以张玉期的身份出现时,可以得到你对胡天广的谅解。”
“张公子,这话太玄了,我实在不懂。”
“话并不深,只是我没有说得完全而已。”
“那就请公子说得详细一点吧。”
张玉朗深思有顷,然后才道:“意娘!先师跟胡师兄的作为,只有在江湖人的心中,认作是侠行义举,在一般人的眼中,这还是不可原谅的行径。”
谭意哥没有说话,张玉朗又继续说下去:“至于我以化身接替胡师兄的事,就更不容易取得人的谅解了,不过你却不同,你有着过人的智慧,也跟这些贵宦巨商,豪门大族有过接触,深知他们的金玉外表之内,深藏了多少的卑鄙与龌龊。”
谭意哥忙道:“这倒不可一概而论,大部份的人都是规规矩短,正正经经的。”
张玉朗笑道:“我并没有一篙子打落一船人,只是指那些巧取豪夺,食人而肥的家伙而言,他们长袖善舞,只手遮天,不知道做了多少陷人缺德的事,表面上却仍是一派道貌岸然,凛然不可侵犯之状,高高地居人之上,玩弄国法于股掌之间。”
他起初还是在笑着说的,越说却越愤慨,声音也大了起来,谭意哥道:“张公子,你太愤世嫉俗了。”
张玉朗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苦笑了一声,放低声音道:“我一想起这些,就感到热血沸腾,无以自己,胡师兄初找上我的时候,我是有点犹豫,可是当他把尚未完成的一份名单提出给我时,我一看居然有一半是我认识的,有些更是我平素颇为尊敬的!胡师兄调查很清楚,列举了他们种种不法的情形,我再去查证了一下,竟都是真的,这个发现使我异常吃惊,对这些大人先生们的看法,有了完全不同的改变,所以我才接受了这个任务。”
谭意哥道:“张公子,我同意你的看法。”
张玉朗高兴地道:“我知道你会谅解的,因为你对这些人的嘴脸与真相都很了解。”
“我怎么会了解呢,那些做坏事的人,不会把坏事说给我听的。”
张玉朗笑道:“从令义母丁大姑娘开始,就是长沙市上的智囊,很多事都是在你们那所可人小里商量出来的,这一点我早清楚了,绝不会弄错的。”
谭意哥道:“来商量一些生意上的事,或是些不易解的纠纷,听听我娘的意思,事诚有之,现在也还有人登门讨取意见的,只是那绝无不法的情事。”
张玉朗道:“那当然,他们在你们面前,提出来的总是另一套的说法与理由,掩饰了他们真正的目的。”
谭意哥不禁为之一震,张玉朗道:“而且你们母女见识虽广,却只是囿在一个圈子里,并不了解事实的真相,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好了,西城的杨大年你总知道吧?”
“知道!这个人跟我娘很熟,常来商谈一些事情的。”
张玉朗笑道:“有一次,他曾经为他家的祖茔被占请求追还,屡告都不准。”
谭意哥道:“有这回事,刚好太守新换,我娘知道那位太守喜爱古玩,叫他投其所好。
送了两块秦玉给那位太守,官司果然打赢了,这件事有什么不妥?”
张玉朗道:“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来,实际上却非如此,那块地根本不是他的祖茔,只因为有个方士看出邻近的一块地是藏龙穴,迁葬于此,必可繁荣子孙,所以他才把祖茔迁到那儿去,那一家的主人是个世居的种田人,坚持不肯转让,为此缠讼多年,已经弄得元气大伤,幸好还能保全了祖产,结果被那位新任太守一判,竟然毫无条件地把那块地断给了杨家,把那个农户一气而卒!”
谭意哥惊道:“有这种事?”
张玉朗道:“我打听得很清楚,但是因为那一家只有一个不懂事的小孙子,虽然满怀怨愤,却又不敢再去申告了。”
谭意哥道:“为什么不敢?这种事理直气壮,大可以告到底的。”
张玉朗道:“打官司要钱的,那家农户守看祖上几亩薄田,本来还可以自给自足,打了几场辟司下来,已经把家中一些积蓄用干净,再要打官司,连最后一点养命的田地都将不保了,却使能够官司得直,把失地要回来,孙儿难道就守着那块巴掌大的田死去?”
谭意哥不禁默然,良久后才知道:“我娘岂不成了帮凶了?”
张玉朗道:“丁大姑不明究竟,只听他说已经落葬的祖茔因为地权纠纷要被迫迁葬,所以才替他出了个主意,倒是怪不得,说起来那个杨大年也没有太多的劣迹,只是仗看他有钱,硬是用手段把那块地给占了来,为了几丈见方的一块地,用掉的钱也几乎百倍于此,也没有占到便宜,但是另外一家却因此家败人亡,这就太可恶了。”
谭意哥道:“这件事我一定要设法扳回来。”
张玉朗道:“那是不可能的,案子已经了结,杨家在祖茔上刻意建造,种花植树,修成了墓园,再要迁葬的话,费的事太大了,在官司上起覆很不容易,而且官府重新丈量划界已成定案,也无法提出证据来反覆,是这件事太可恶,杨大年这个人必须要抓似惩罚才行。”
谭意哥道:“张公子,你要动他?”
张玉朗道:“是的,我要动他。”
谭意哥道:“公子准备如何动他呢?”
张玉朗道:“国法上动不了他,若是听任他如此下去,则那一家怨气难申,只有用我的法外之法了!”
谭意哥激动地道:“我赞成,你说该如何好了,有我可效力的地方,我一定帮忙。”
张玉朗道:“我就是来找你帮忙的。”
谭意哥微微一怔道:“你早就打算好要我帮忙的?”
张玉朗微笑道:“是的、因为我知道你是侠义心肠的女孩子,也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
谭意道:“公子要我帮什么忙呢?”
张玉朗道:“了解一下,他能承担多大的损失,也就是说,他丢得起多少钱!”
谭意哥又感到大惑不解的问道:“公子,这是怎么说?”
张玉朗道:“他的行为很可恨,但是没到该死的程度,所以我给他的惩诫也该适可而止,使他受到打击,感到心痛,但不会令他倾家荡产而活不下去。”
谭意哥笑笑道:“你做事很公正。”
张玉朗也笑道:“做我这种事,必须要公正无私,没有一丝为己之心,没有一点私怨或意气,否则就会失之于偏了,而我们却是绝对不能有一丝偏失的。”
谭意哥在内心里面是很反对这件事的,但是现在却似乎被张玉期的态度所感化了,最重要的是那一句“无私”二字,因为这是一个行侠的最低标准。
她的客人中,有时也会有一二江湖中的好汉豪杰,约略也知道一些这些江湖豪杰的谈话与行径,他们快意恩仇,行人之不敢行,为人之不敢为,言人之不敢言,但多少总有点私人的意气在内,有今天,她才听到了无私这两个字。
默然片刻,她才道:“这个我不太清楚,要问我娘才知道,他们比较接近。”
张玉朗却道:“不!不能给她知道。”
“为什么,我娘不会出卖你的。”
张玉朗道:“因为我们要伤害的人是她的朋友,而且是信赖她的朋友,我们的做法是伤害她的朋友,她如果帮助了我们,就是出卖了朋友。”
谭意哥却道:“不!张公子,假如是别的事情,她或许可以有那种想法,这件事情,她却必须要尽力,因为她也有份,虽然她并不知道内情,却替人出了主意,才造成那件不幸。”
张玉朗道:“万一她不同意,这件事就更难了,而且事机外,对我更为不利。”
“张公子,你对我娘不了解,她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她的是非之感比我更明确,比我更理智,她也比我更富有侠义心肠……”
张玉朗道:“意娘!这可不是说说的事。”
“我可以保证。”
“不!意娘,谁也不能保证的,不管我们对一个人多了解,也不能保证这种事的。”
谭意哥笑道:“张公子!你我今天才第二次见面,你怎么就推心置腹地跟我谈到这个秘密呢?”
张玉朗道:“问得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见到你之后,就希望能够再见到你,希望能跟你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我不能对你有任何的欺骗。”
“那不是很危险吗?”
“我倒不担心这个,无论如何,我多少算是对你有过一番救命之恩的,我并不要你报答,但是我想你总不至于恩将仇报来陷害我吧!而且在山上,你照我的话,骗过了那两个做公的,使找更具信心了。”
谭意哥一笑道:“你就这么信任我?万一我不如你所想的,出卖了你呢?”
张玉朗道:“那我也认命了,而且绝对不会埋怨你,你即使去密告官里,也是应该的。”
谭意哥笑笑道:“你能这样说、这样想就更该信任我娘,因为你救了我,我娘对你的感激,比我更深。我也敢保证,我娘要是有一丝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就以这条命来作为对你的补偿。”
“意娘,那太严重了。”
“不!我认为这是应该的,你我才二度见面,你都能对我如此信任,我跟娘十年相处,如果还不能够信任,我也的确该死了,我要告诉她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我不能欺骗她,在我们母女之间没有秘密。”
“假如她不同意我的做法又怎么办?”
谭意哥道:“这跟她同意与否无关,她同意最好,不同意也要帮助我们,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人与人相处未能事事都能一致的,只要是彼此之间相爱人就能够容忍对方的冲突。”
张玉朗想了一下笑道:“意娘,你的辩才果然无敌,这是我第二度领教,第二次服输。”
谭意哥道:“我可不是强词夺理。”
张玉朗道:“我也没那样说,世上没有绝对的是非,但是你的道理,压倒了我的道理,只有服从你的道理了。”
谭意哥很高兴地道:“那我们快回去跟娘商量去!”
张玉朗笑道:“那也得先到我的寓所去把药草拿了。”
“我已经很好了,还要吃那种苦水吗?”
张玉朗道:“治病必须澈底。不要留下病谤,再者,念在我辛辛苦苦,满山遍野地帮你采了来,你也不好意思叫我空忙一场吧!”
谭意哥很感动,笑了一笑,低头又跟他相偎着向前走去,无意间,两个人的手触在一起,张玉朗轻轻地握住了,谭意哥心底感到一震,但是并没有抽回的意思。
张玉朗也只是在试探,所以握得很轻,见谭意哥没有抽回去,他的胆子也大了一点,慢慢地握得紧了。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走着,但是却有万言千语,在两人相握的手掌之间交流看。
一直到了张玉朗的客栈门前,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了,进入到张玉朗投宿的房间。
桌子上放看一具竹编的药篮,里面果然盛着各式各种的药草,洗得很干净,用一块湿布覆着,以防止枯萎。
可见他是个很细心的人。
请谭意哥在椅子上坐下,他又忙着要去喊伙计沏茶,谭意哥笑了笑道:“不用了,立刻就要走的。”
张玉朗有点失望地道:“意娘,你不能多坐一会儿,我好想跟你谈谈。”
谭意哥笑道:“上我那儿去谈不是更好吗?又清净,又舒服,茶水方便,有人侍候着。”
张玉朗道:“那对你方便吗,时间很晚了。”
谭意哥道:“我家里设的是书寓,任何时间都方便招待客人的,只要我高兴。”
张玉朗笑笑道:“你以前可能从没有高兴过!”
谭意哥也笑笑道:“那倒不见得,我那儿经常是通宵达旦,宾客盈门,川流不息的。”。
张玉朗笑道:“意娘,别骗我了,虽然我以前没上你那儿去过,可是早就听说了,可人小的客人在二鼓以前一定要离开。”
谭意哥道:“那只是说说而已,谁也没有规定要这样,而且真正相知的客人留下来也没人知道。”
张玉朗笑道:“意娘,你骗不了我的,长沙城中,蛾眉队里,你数第一把交椅,但是正经规矩,你也是出了名的,你的文才歌艺,已经足够压倒群芳了,绝不需要再多献别的殷勤去招徕顾客。”
谭意哥道:“那也只是说说而已,风尘中人,青楼女子,谁能保持住完璧全贞的!”
张玉朗绉着眉头道:“意娘,我实在不明白,你明明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孩儿,为什么偏要糟踢自己呢?”
谭意哥苦笑一声道:“我的职业就使人无法相信。”
张玉朗庄容道:“别的人如何想,我不知道,至少我是绝对相信的。”
谭意哥哦了一道:“你凭什么相信呢?”
张玉朗笑笑道:“因为我跟别人不同,我看到了确实的证据。”
他走前一步,手抚着谭意哥的肩膀道:“在这儿,你的那颗守贞宫痣宛然鲜明,那就是好证据了。”
在他的轻抚下,谭意哥的身子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低声道:“张公子,你看见了?”
张玉朗道:“是的,我可不是存心轻薄,我要替你换湿衣裳,那天你全身都湿透了,人又昏迷不醒,如果让湿衣冰在身上,一定会招病的。”
谭意哥道:“我并没有怪你唐突,事实上我也非常感激你,正因为你知道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子,所以我才……”
张玉朗知道她要说什么,也很窘迫地道:“是的!意娘,我知道你的意思,因此我也很后悔我做得孟浪,那天的事情也很匆促,使我没有时间去考虑很多,如果不是凑巧,我即使要替你换衣服,也会先换上衣,如果我先看见你这颗贞砂,也会想到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儿,应该有很多的顾忌,我就会慎重一点了。”
谭意哥低下了头,她的眼前自然也是在假想着那天在山上茅屋中的情景,虽然她那时在昏迷中,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清醒之后,总是能想像到一二的,每想一次,她的脸就会红一次……
现在她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那一天可能发生的情景了,更不同的是那个人就在她面前,这实在是很难描述的心理,既窘迫,又急切的想知道那天真正的经过。
所以她嗫嚅了半天才低声道:“张公子………”
张玉朗道:“意娘,我们虽然见面的时间并不常,但是却因为有那一段特殊的因缘,至少不是陌生初交的朋友了,我也把我自己最大的秘密向你揭露了,使得我们的关系又进了一层,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了。”
谭意哥道:“那不太冒昧了吗?”
张玉朗道:“你如果感到拘束,在人前不妨客气一点,可是在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以不必那么拘谨吧;你叫我张公子,我老是觉得我们很遥远似的。”
谭意哥想了一下道:“好,我就叫你玉朗吧!这个名字实在很不好。”
张玉朗笑道:“这是从我的乳名改了一个字,把儿郎之郎,改为明朗的朗,我倒觉得很好,因为有一天如果有人要叫我的名字,而且是郎君之郎的时候,也不会太明显,可以自然一点。”
谭意哥白了他一眼道:“原来你这个人并不老实。”
张玉朗笑笑道:“我可从来没有说我是个老实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绝不会是个老实人的。”
“你是怎么样的人?”
张玉朗笑道:“一个不求富贵的世家子,一个隐身的大盗,一个喜欢游历的读书人,一个世袭的茶官,我具有这四种身份,就要跟三教九流,五湖四海,各色各样的人交往,怎么老实得起来。不过我也绝对可以保证,尽避我不老实,我却是个君子。”
谭意哥笑道:“君子不会去做大盗。”
张玉朗笑道:“不!盗中亦有君子,而盗中君子,比一般假冒伪善的伪君子可爱得多…”
谭意哥笑道:“君子称自己为君子,只有一种君子,厚皮君子!”
张玉朗大笑道:“说得妙,我的脸皮倒是一向不薄。”
因为这一番谈笑,使得两个人之间的那点拘束都消除了,张玉朗的手仍然停在她的肩膀上,没有放开,而谭意哥似乎也无意离开。
因此张玉朗把手稍为收紧了一点,将她搅在自己的胸前的时候,谭意哥居然很驯服地靠了过去。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依偎着、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心跳声,居然都是一样地急促。
很久、很久之后,张玉朗才轻叹了一声:“意娘,如果要上你那儿,我们该动身了。”
谭意哥却低声道:“不急在这一会儿,再等一下好了,我家总是有人会等门的。”
张玉朗笑道:“我自然赞成,最好是根本不要去了,我们就在这儿谈上一夜。”
谭意哥抬起头来,看着他道:“玉朗,无论要谈什么,到我那儿都可以谈,可人小虽然是有二鼓后不留客的规定,但对你不同,你可以随你高兴,耽多久都行,也可以随你高兴,要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张玉朗受宠若惊地道:“我为什么能特别?”
谭意哥道:“因为你不是客人,是我的朋友,玉朗,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悬帜至今,将近三年了,从没有跟一个客人如此亲近过。”
谭意哥说完了这句话,眼睛看着玉朗。
张玉朗道:“我相信。”
谭意哥道:“你是真的相信?”
张玉朗笑道:“真的相信,因为你的心跳得厉害,跟我一样厉害,我不必在你面前装老实,我是一个世家公子哥儿,犬马声色的场合都玩过,有女在抱也不止一次,但是我却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因此,我相信你也是第一次。”
谭意哥妩媚地一笑:“你倒是很诚实,还没有问,你已经全招了出来。”
张玉朗笑道:“我这个人有一项长处,就是不说谎,尤其是对我喜爱的人,我绝对诚实。”
谭意哥哦了一声,佻挞地笑道:“你对你的母亲一定是不太喜爱吧!”
张玉朗忙道:“那有的事,我早年丧父,完全是母亲一手把我抚育教养成人的,在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她。”
谭意哥笑道:“可是你却有一件事瞒着她,一件很重大的事。”
张玉朗立刻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事,笑着道:“那不同,那是我师兄朗天广的事,不是我张玉朗的事!”
“难道你不是胡天广?”
张玉朗笑道:“当然不是,胡天广确有其人,是我师兄,还活在世上,怎么会是我呢?
虽然我们的外形有点相似,别的人或会误会,我母亲却不会弄错的。”
这虽说是强辩,但是听起来居然很有道理,谭意哥也被他弄糊涂了,笑道:“玉朗,你倒是真能辩。”
张玉朗道:“余岂好辩也哉,余不得已也,这欺母之罪是万万认不得的。”
谭意哥忽然问道:“玉朗,你家里就是你们母子两个人了?”
张玉朗道:“严格说起来是的,可是我家里可热闹了,茶庄,茶房,操作人手店伙,连家带眷,有几百人呢,都由我舅舅代为照料着。”
“那也够辛苦的了。”
张玉朗笑道:“是啊!不过还好,他只是监督照料一下而已,我舅舅是个老好先生,真要完全托他,不出三五年,会把茶庄赔得干干净净的,名义上是请他照顾看,实际上还是我那个表妹在替他费心。”
“你表妹一定很能干了?”
张玉朗点头道:“是的!又精明、又能干,人品文才都很不错,幸亏有了她,我才能够抽身出来活动走走,不但家里事有了照管,家母也有人作伴。”
“那位表妹芳龄若干了?”
张玉朗道:“我要算一算,她被接到我家的那年是十二岁,现在已经是二……三……
四…四个年头,应该是十六岁了。”
谭意哥没来由的似乎放了点心,笑着道:“你倒好,人家辛辛苦苦为你持家侍母,让你在外面逍遥,结果你连人家有多大都不知道。”
张玉朗笑道:“这可怪不得我,她来时是个黄发垂髫的小泵娘,在我看来,她好像一直都没有长大。”
谭意哥道:“十二岁是小泵娘,十六岁可是大姑娘了,这大小之间,难道你都没注意?”
张玉朗笑道:“没有,凭心而论,不是我疏忽,她可能因为身子单薄一点,经常闹着病,所以没怎么长,舅家在乡下也算是首富,田地大得早起走到晚,两头不见日,就是为了这个宝贝女儿,才住到我家来,放着自家偌大的家业不顾,反而替我来管茶庄了。”
谭意哥道:“这是为什么呢?”
张玉朗道:“他们就此一女,偏生又体弱多病,从小遍求名医,都没什么用,一场咳嗽能拖上四五个月,后来我去给她做了一瓶药丸服下,身体竟好得多了,所以他们一家三口,都迁到我家来,一则是兄妹姑嫂间有个照应,二则也是为了要我为表妹治病。”
谭意哥世不胜惋惜地道:“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她究竟是什么病呢?”
张玉朗轻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好像病多啦。全身上下都是病,治好了这边,那边又来,他们住了来,也是为了就近,万一有点不舒服,可以就近立刻给我诊治,你想吧,她来的时候,只有我肩膀那么高。”
他用手一比,张玉朗是属于高身材,他的肩头,也只比谭意哥略矮寸许而已,然而谭意哥在女子中,身材已经算高的了。
所以谭意哥看他所比的高度道:“你没有弄错吧,十二岁的女孩子会有这么高?”
张玉朗笑道:“怎么会错呢,我一见面也有这个感觉,特地比了一下,可是这四年来,她几乎没长。”
谭意哥笑道:“不长个子就长心眼儿了。”
张玉朗道:“这倒也是,可能因为她整日操心我家的那些事,影响了她的发育,看来我要快点成家,娶个人回去接替她的工作。也好让她回去养息一阵,别耽误了她的终身。”
谭意哥道:“你们是中表至亲,她又对你家的事务那么熟悉,更需要你的医道诊疗,论关系、亲谊、没有比亲上加亲更理想的事了。”
张玉朗笑道:“多亏你提起,我母亲对表妹很喜欢,跟舅舅商量了一下,却碰了个大钉子,他们兄妹俩感情一直很好,那天却几乎吵了起来。”
谭意哥忙道:“这是为什么呢?本来也是好事嘛,就算不答应,也不必吵架呀!”
张玉朗笑道:“这倒难怪我舅舅要骂人,他说别人家来提亲倒还可说,我母亲却不该开口的,我家没有第二个儿子,一定要把他们的女儿娶过来。”
谭意哥道:“当然是娶过来呀,总不成要把你嫁过去?”
张玉朗一笑道:“舅舅的意思正是如此,他们膝下只此一女,偌大的家产只有个帐房在管看,将来交给谁去?所以一定要抬个倒踏门的女婿上门的。”
谭意哥道:“这倒也是。”
张玉朗笑道:“所以我母亲一开口,就挨了一顿骂,舅舅骂我娘说女生外向,嫁到张家之后,就忘了娘家姓梁了,居然想把梁象的祖宗也搬了走。”
谭意哥道:“我想老夫人没有这个意思。”
张玉朗笑道:“我母亲当然没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而已,可是舅舅却认为她应该清楚,他说如果肯把我招赘过去,他是千肯万肯,问我娘可肯?”
谭意哥道:“老夫人大概也不会肯吧。”
张玉朗道:“自然不会肯了,再说我娘肯了,我们张氏一族也不答应,我家的人丁稀少,从先祖父下一来,到先父那一代上最糟糕,六房就共我这一条根。”
谭意哥一笑道:“那你可不成了一块宝了。”
张玉朗笑道:“谁说不是呢,要不然我也没有这么随心所欲,逍遥自在了。”
听说张玉朗的表妹不可能跟他缔婚后,谭意哥的心中,居然有一种下意识的兴奋与欣慰。
她自己也莫明奇妙,这种欣慰不知由何而来,因为张玉朗既没有向她表露过有求亲之意,自己也并没有决定这个就是要嫁的对象。
只不过目前略为接近一点而已,那里就能想到那么多了,要说是嫉妒他的表妹,则更是莫名奇妙了,人家是青梅竹马,自小在一起的玩伴,自己跟张玉朗认识才不过几个时辰,这简直是从何说起呢?
但是若说彼此无情,也不见得。
因为他们现在互相拥着,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以两个初见的男女而言,这种进展自然是太快了一点,固然,谭意哥的职业是没有那些拘谨的。但是谭意哥却不是那样子的女子。
到现在为止,再熟的客人,也谨止于吸引力是属于灵性那方面的,虽然她比曲巷中的任何一个女子都美,但是跟她在一起的人,从没有一个人有过男女之欲。
她如果愿意向那一个男人示好,稍稍多接近一点,那个人一定会受宠若惊,可是谭意哥从未作过那样的表示,别人也不敢对她多作冒犯。
对张玉朗,情形是很特殊的关系,所以他们的发展又似乎是很自然。
不知过了多久,谭意哥才从沉醉中醒觉过来,低声道:“我们真该走了,天实在不早了。”
岂仅是不早,而且已经很晚了。
张玉朗把那篓草药整理好了,又取了两个很精致的小包,妥善地包扎停当,谭意哥道:
“这是什么?”
张玉朗笑道:“初次上门,我对你娘总得表示一点敬意,可是我这次来得匆匆,此刻天又晚了,想买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随便带两件土仪。”
谭意哥道:“玉朗,那就见外了,我娘对你已经是万分的感激,你可千万别再来那些俗套。”
张玉朗道:“你放心,我的这两包土仪,绝不是什么俗不可耐的东西,不过虽说是土仪,倒是万金难求的东西,在这长沙市上,有钱还不见得能买得到。”
谭意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说得那么珍奇。”
张玉朗道:“是两罐上等的贡茶,而且是御用的,十分珍贵,那罐子都是景瓷专门焙制。”
谭意哥道:“东西倒是对了娘的胃口,她别无所好,就是喜欢喝点好茶,只不过最近两年,她已经节省多了,舍不得再喝那种名贵的上品了。”
“那又为什么?你们现在又不是没钱。”
谭意哥道:“娘不是喝不起,而是她不愿意把钱虚掷在这种消耗上。她说有时要想没有时,她也不要我一直做下去,将来我们母女都准备要过淡泊的生活,就必须戒绝一切奢侈的习惯,粗茶淡饭,可以养生即可。”
张玉朗道:“别的我不敢说,饮茶一道,却是省不得的!”
谭意哥道:“怎么省不得的?”
张玉朗笑道:“并不是因为我开设茶庄,就为自己吹嘘,喝惯了好茶之后,再换了劣品,不但是人生最苦的事,有时还会生病的。”
谭意哥笑道:“你又骗人了,只听说人不喝水会死,可没听说不喝茶会生病的。”
张玉朗道:“真有这回事的,也不是我杜撰了来骗人,我有位表叔,也是最讲究品茶,都是我家茶庄里专门为他精制的极品武夷雀舌。”
“什么叫武夷雀舌?”
张玉朗道:“那是一种茶名,武夷山本来是以红茶最出名,但这却是一种清茶,据说最名贵的是要到鸟窝中去取出来的才为佳,那山上有一种鸟,也最喜欢吃茶,尤其喜欢吃茶树的嫩叶尖,自己吃够了,还要啄下一些,衔回巢里去小鸟,就是取它们遗漏在鸟窝中的。”
谭意哥笑道:“那得有多少才够喝,这种故事一定是你们这些茶商想了出来,故意烘染茶叶的名贵。”
张玉朗笑道:“我不抬,因为我只是承受了祖业,那些故事也不是我自创的,前人陆羽着了茶经,专门讲究茗茶的烹冲之道,现在一般讲究的人,对茶道尤为繁苛,我倒觉得大可不必,不过能得一盅好茶,静坐而品,的确是人生一大乐事……”
谭意哥道:“你那位表叔如何为茶而相思,你还没说完吧?”
张玉朗道:“可不是我说到一半,就被你打断了,那位表叔喝一种茶卅几年了,后来他的儿子在外地做了大官,接他老太爷到任上去享福,去的时候,带了一批茶叶去,倒还可以过日子,后来吃完了,找遍了所有的茶庄,就是没有他要的那一种,老太爷就变得郁郁不安,恹恹地生起病来,遍寻名医,只诊出是水土不服,足足病了半年都没好,有一回我游历到那儿,刚好给他带了一包茶,这位老太爷才喝三天,就霍然而愈。”
谭意哥道:“那是他思乡情深之故。”
张玉朗道:“没有的事,他在家乡不过是个生员,儿子却是方面大员,而且事亲至孝,住在那边一呼百诺,要多神气有多神气,他回来后,只得几个人侍奉,境况差多了,可是他仍然为了茶叶而回来了。”
谭意哥道:“不会一次多买点去吗?”
张玉朗笑道:“想多也没有,那是为他老先生特装的茶,而且要一位老茶师专门上山去采摘,那位老茶师跟他是好朋友,平时为了言谈交情,辛苦一点没什么,如果是采来去侍奉老太爷,他可犯不看。”
谭意哥笑道:“既然茶有这么大的魔力,你可别瞎害人,你送我娘这么名贵的茶叶,她要是吃惯了……”
张玉朗道:“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对少不了她的,每年四罐,我一定准送上,到她老人家归天为止。”
谭意哥笑道:“你知道我娘多大年纪?”
张玉朗一笑道:“自然知道,她是三十八岁那年收帜,现在也不过四十岁而已。”
谭意哥笑道:“你知道就好,那你知道要送多少年?”
张玉朗道:“我今年二十六岁,她总不可能死在我后面,固然人生寿夭难论,但我这一生不作昧心事,不欺心,想来也不会短命到那里,因此你娘的茶,这一辈子我都可以包定了。”
谭意哥笑道:“你答应得太爽快了。”
张玉朗道:“这是一点小事,茶叶虽名贵,好在数量不多,而且我反正要制了进贡的,因此多一个人消费并不会太费事。”
谭意哥道:“问题在于我们的渊源……”
“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这你总不能否认吧。”
谭意哥道:“友情是很不可靠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友情,往往有很多意外的因素无法持久,譬如说各自婚嫁后,来往就不便了。”
张玉朗笑道:“你顾虑得实在多,不过我可以担保一件事,就是不管我们将来是如何一个情形,那怕成了对头冤家都行,我对你娘的这四罐贡茶,绝对每年供应无缺,即使是你们拒绝,我也会硬送上门去。”
谭意哥忍不住笑道:“那有个这样送礼的,人家不要,还要硬送上门!”
张玉朗道:“这表示我立意之诚,现在答应了,将来一定会做到,你们刻意不接受,拿来扔在沟里都行,却不能叫我做个失信的人。”
谭意哥道:“轻诺者必寡信。”
张玉朗道:“意娘,也许你看我答应一件事太轻率了,所以才不相信我!”
“是的,像刚才那件事,只是信口一说,你就答应到以后几十年去了,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张玉朗叹了口气:“意娘!这是你对我还不够了解,否则你就会知道,我很少答应别人的事,但是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正如我答应了胡师兄,替他完成百件功德,明知有许多碍难,也必须去做到一样。”
谭意哥不觉感动地道:“那么你说要供应我娘一辈子饮茶是很认真的了?”
张玉朗道:“当然,可是一年也得四罐,你要知道那茶十分罕贵,只有几棵树上才生,每年我进到宫里也只得四十罐而已,我自己约莫是十罐,家母处一年四罐,剩下的我献给一些长辈,或是自己遇上了知己同好,才泡一壶来尝尝……”
谭意哥道:“既是这么名贵,那就算了。”
张玉朗笑道:“不!我已决定了,我母亲有四罐,你娘也该有四罐。”
这是一句很玄妙的话,张玉朗的母亲有的东西,为什么谭意哥的母亲也一定要有呢?
自然,这也有着某种暗示,谭意哥并不笨,当然也听懂了,可是她表面上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只是道:“玉朗,我们走吧,你可以关照一声,太晚了就不必等门,歇在我家里好了。”
张玉朗忙道:“那方便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们那儿还是有客房的,有时远道来的客人,一住几天的也有,只不过我们跟别家不同的是,住遍住,没有进一步的款待了。”
张玉朗一笑道:“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只不过我还是宁可回客栈住的好。”
谭意哥忙一抬头问道:“为什么?”
张玉朗道:“因为我不是以客人的身分登门,自然地不想接受一般客人的招待。”
谭意哥道:“那自然有所不同的,你歇在我房里。”
张玉朗没想到谭意哥会冒出这句话,可是谭意哥很快地接上一句话:“我挤到娘的房里去。”
张玉朗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地吐了一口气道:“这又是何必呢?”
谭意哥笑道:“你既然不肯睡客房,我只有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你了。”
张玉朗望着她慧黠的笑容,也忍不住炳哈地笑了,他心里是很喜欢谭意哥,但并不希望在如此草率的情形下得到她,因此他反而很欣赏谭意哥的幽默。
两个人出了门,两只手又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了,就这么相偎地走看,却显得很不调和,因为张玉朗的手里还提看一只大竹筐,里面放了满筐的草药,也放了两罐送给了婉卿的茶叶。
走了一阵,已经快到可人小了,忽地前面巷口,转出了三个摇摇晃晃的人影,老远就闻到了触鼻的酒气。
藉看模糊的灯光,倒可以看出三个人的衣饰都很华丽,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哥儿,在那一家粉头那儿灌个烂醉。谭意哥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类人,见了自然而然地就往旁边让去。
她不让,人家还不会特别注意她,这一让,反而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一个家伙斜乜着眼睛,醉意十分地道:“那小娘子,你怎么见了大爷就躲,莫不成大爷身上有气味薰着了你?”
另一个也凑上来。插着腰问道:“笑话,大爷们身上有钱,天下没有不爱钱的娘们儿,你别躲,要是你看见了爷们的兜儿里有多少钱,抢上来巴结还来不及呢。”
第三个人可能清醒一点,也因为谭意哥有个男的陪着,以为是人家小夫妻俩,连忙上前道:“二位别介意,我这两个同伴喝醉了。”
说看又朝那两个人道:“范兄,丁兄,别开玩笑了,这位小娘子是正经人家的,可不是曲巷的粉头。”
那第一个姓范的却一横眼道:“笑……笑话,走在这条道儿上的娘儿们,还会有正经的?何况这么夜深了,正正经经的姑娘家那会在街上闲逛的!”
谭意哥已经认出了他们,沉声道:“范超!丁大为!你们这两个混球,上次及老爷子要送你们上衙门,还是我为你们讲的情,今天又来胡闹了。”
这两个家伙被她一骂,倒是怔了怔。
那个叫范超的打了两个酒隔儿后,才眯起眼睛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长沙第一名花谭意哥谭姑娘,谭姑娘,上次见了你的面,小生就神魂颠倒,梦魂萦绕,只可恨那个及老头子讨厌,硬生生地拆开了我们,今天趁他不在,我们可得好好地亲热一下。”
旁边的丁大为道:“对!对!亲热一下,谭姑娘,上次及老头儿打我的时候,你还为我求情,可见你对我是有情的,今天我们要好好聚聚。”
他蹒跚地晃过来,却是范超把他拦住了道:“慢着!老丁,凡是有先来后到,你怎么可以剪我的边?”
丁大为不甘示弱也叫道:“放屁,我们是一起看见的,说什么先来后到,更说什么剪边,谭姑娘又不是你的相好的,跟你又没有一腿。”
范超叫道:“她难道跟你又有过一腿了?”
丁大为道:“当然了,我们上次见面就互相有心了,她还一直对我飞媚眼,后来还为我说过好话。”
范超道:“她还不是帮我也说了!”
丁大为道:“那是看在我的份上。”
张玉朗一直听他们在胡说八道,忍不住问谭意哥道:“意娘!这两个家伙是干什么的?”
谭意哥道:“范超开着粮行,他的姐夫是本府的府丞,那个丁大为只是仗着祖上有几个臭钱,前些日子又死了老子,没人管他了,胡作非为专好闹事。”
张玉朗放下了筐子,走上去提起了丁大为的前胸,另一只手劈劈拍拍,左右开弓,就摔了十来个嘴巴,把丁大为的两边脸颊打得通红,口角也流下了血来。
这一来酒醒了一半,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为什么打我,我要到官里告你去!”
张玉朗沉声道:“正好,我也想去告你,告你父死不守丧制,在长街酗酒闹事,调戏妇女,那就不止是几个嘴巴,至少也要打你个五十大板。”
范超在旁边道:“老丁!别被他吓倒了,我姊夫是本郡的州丞,他告不倒你的。”
张玉朗丢下了丁大为,改把范超抓了过来,沉声道:“你比他还可恶,你只不过有个当州丞的姊夫,就如此无法无天了,要是你有个当府台的哥哥,你岂不要当街杀人了,我今天若是不严惩你们一下,惯了你们的下次。”
说看抓住范超的一只左耳,用力向下一撕,范超已经像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张玉朗把血淋淋的耳朵丢在地上道:“你们是否还不服气,要打架,要打官司,我都陪着。”
这时那个清醒着的文士过来一拱手,道:“兄弟刘彦文,刚才看到兄台教训敝友的手法,干净俐落,好像是个大行家,兄弟十分佩服,请教尊姓上名。”
人家已经报名在先,张玉朗只得道:“在下张玉朗。”
刘彦文拱手道:“久仰!久仰!张兄武艺高强,想必是受过高人指点吧。”
张玉朗道:“略学过两年,算不得高人。”
刘彦文笑道:“张兄不肯报出师门,想必是有所关碍,这股关系,兄弟只想请教一件事,我这两个敝友都是没有学过功夫的。”
张玉朗笑道:“他们倒是很会欺侮妇女,幸好是未曾练过武,否则的话,这市上的妇女都将受其欺凌了。”
刘彦文道:“张兄此言又过份了,他们只是酒醉所致,而且也没有怎么样,只是在言语上对谭姑娘略有侵犯。”
张玉朗道:“如果不是在下阻止得快,他们就不止是言语侵犯了吧,酒醉乱性,尤其该加严惩,因为他们的行为已无法自制,放纵下去,不知会闯下什么大祸了。”
刘彦文语为之塞,片刻才道:“张兄,你以一个练家的身份,对两个酒醉的人,轻易出手,不是犯了诫吗?”
张玉朗端量了一下对方道:“刘兄是否也是练家子?”
刘彦文道:“略习一二。”
张玉朗笑道:“难怪刘兄能说出这种话来,不错,我对他们轻率出手,是有悖武者之戒,刘兄如果以此相责,我认错!不过他们是刘儿的朋友……”
刘彦支道:“是的,虽然没有深交,但也算得朋友。”
张玉朗道:“那我连先前的认错都收回,因为像他们这种狂悖的行为,应该由刘兄去阻止的。”
“我已经在劝解了。”
张玉朗笑道:“刘兄只隔靴抓痒,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声,他们根本没听进去,这时该剧兄作进一步表示了,刘兄却只袖手作壁上观,最后这教训他们的工作,也该是刘兄做的,你却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而不作理会,你自己就违背了武者见义勇为、无偏无私的守则,居然还敢来教训我,姓刘的,他们如果只是该打,你就是该杀,现在我倒要问问你的师门,看看你的师父是否如此教你的?”
刘彦文被他训得满脸通红,厉声道:“姓张的,你欺人太甚!”
张玉朗更为捉狭地道:“刘彦文,你别假作清高,我对你太了解了,这两个混球因为有钱有势,你跟着他们吃喝沾光,仗着有几分武技,帮着他们逞凶欺人闹事,我打了他们,你当然无法交代,一定要替他们出个头不可。不过又怕我们师门是熟人,传出去不好说话,所以才强词夺理,扣了我许多不是,现在我倒过头来,连你的师门也骂在里面,你可以放心没有顾忌地出手了。”
刘彦文忍笑道:“很好!很好!这么说在下就得罪了。”
谭意哥有点担心地道:“玉朗,你这又何苦呢?”
张玉朗把手中的东西交给她拿着道:“意娘,正如他刚才自己要训我的话一般,习击技者如果无行,为患尤烈,更该严惩,对那两个家伙,我倒是揍两下算了,对这个家伙,我一定不能放过。”
刘彦文已经束缚停当,跳前举拳相击,张玉朗很轻松地就架开了,两人当街打了起来。
由于双方都有着击技的训练,自然不像市井匹夫挥拳那么乱,这一打开来,立刻也吸引了很多的行人驻足而观,而且巡夜的公人也到了。
这时最窘的莫过于挨打的两个家伙,他们一身泥沙,满脸的鲜血,狼狈不堪的情形都落在别人眼中,使他们平时趾高气扬的威风一扫而尽。
只有在旁边跳着脚大吼:“打死他,打死他!”
巡夜的公人自然认识这一对活宝,但是看见谭意哥一脸愤色站在一边,也知道是为什么了,更感难以排解。
这时张玉朗已经占到上风,把刘彦文一脚踢翻在地,正要上前按住他,忽地寒光一闪,刘彦文手中突出一柄短刀,扎向张玉朗的前胸。
谭意哥惊呼出声,张玉朗没想到对方如此卑鄙,闪避已是不及,干脆咬牙运气,挺胸硬挨了一下子,跟着一掌横切下去。
刘彦文的短刀扎上了张玉期的前胸入肉寸许,而张玉朗的一掌,却活生生地砍断了他的腕骨,痛得他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张玉朗动作很快,上去又是一脚,踏在那只断手上,刘彦文痛极又醒,抱着手乱滚,那只手掌已血肉模糊,残废定了。
一见伤了人,那些公人再也无法坐视了,只有一哄出来拦住了双方。
丁大为这时又神气了,大声叫道:“他杀了人,是凶手,快把这家伙抓起来。”
张玉朗冷笑道:“刀子还插在我身上呢,谁是凶手很明白,我倒看是谁该抓。”
丁大为叫道:“就是你,你们把他抓起来,我负责。”
那巡夜头目平时也许跟他们略有交情,但这时候已经从谭意哥的口中,知道了张玉朗的底细,以及争斗的原因,遂上前道:“丁少爷。你也负不了责,要抓就一起抓,到了官里去对簿公堂讲理去,那不关我的事。”
丁大为道:“一起抓,这是怎么说?”
巡检道:“两造殴斗,自然要把一干人证都捉到官里去,再由官中审问清楚,有罪判罪,无罪发放。”
丁大为道:“我们是挨打的。”
巡检笑道:“丁少爷,那只是你自己的话,谁看见你挨了打,为什么挨打,这都要追究问明的,真要到了官里,只怕你们几位都不方便,幸好没出人命,还是私了罢。”
丁大为道:“私了?那怎么行?除非他给我们……”
巡检道:“丁少爷,谭姑娘摆下了话,如果是私了,要你们当众给那位张爷道歉陪罪。”
丁大为道:“什么?她敢说这种话,我……”
巡检道:“丁大少爷,如果你要提出令姊丈的话,那就请免了,谭姑娘在前两天已经由府台夫人收为义女,令姊丈也在旁看见的,她又是陆老夫子的学生,及老爷子的乖宝贝,那一个人都是你惹不起的,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么邪,偏要去惹她。现在她在闹不依,要跟你没完,是我为你设想,才讲好了私了的条件,你要是回个不字儿,我就只有得罪了,先把你们都押起来。”
丁大为道:“怎么光押我们!”
巡检笑笑道:“丁少爷!你自己也明白,今天这场架是理屈在谁?要抓自然只有抓先闹事的,那位张爷是世袭的茶官,而且又是陆象翁老夫子的得意门生,三湘世族,绝不会打了你们就跑,何况他还挨了一刀!”
一面说一面示眼色,他后面那些公人们就抖动着铁链家伙,要上前锁人了,这些人经常受到了谭意哥的好处,而且对丁大为等人,成日在街上闹事也十分厌烦,正想找个机会整整他们。
抖动了几下,一条铁链已经套上了丁大为的脖子,迅速地打了个结,这下子丁大为才吓着了。
他知道这些公人们的眼光雪亮,两造相争,他们不是锁理屈的一方,而是抓势弱的一方。
张玉朗的来头不清楚,但是锁链加到自己头上,很明显地是对方比自己这边罩得住了。
再加上埋屈在己方,这场辟司打下去,很可能会惨得家破人亡,光棍不吃眼前亏,这一来酒也吓醒了,胆子也吓小了,连忙对巡检道:“老哥!老哥!有话好说。”
巡检冷冷地道:“这了不了的权利在谭姑娘,我把她的话传过来,你丁少爷摇头,我也卖不了交情,只好公事公办,反正到了衙门里,令亲自有照顾,你少爷不会吃亏的。”
话越是这样讲,越是使丁大为担心了,如果自己的姐夫担待得了,这般家伙也不敢如此对待了。
因此只得忍住性子陪笑道:“老哥!我又没有说不答应,原就是小弟的酒喝多了,所以才引起了一点小误会,我过去道个歉就是。”
那巡检,笑道:“丁少爷,你早就该这么明白了,上次你在这儿闹事,有及老爷子在,我没好意思出来。否则及老爷子关照一声,要我把你扣起来,我是答应好,还是拒绝的好,拒绝他,我没这么大的胆子,答应了他,咱们平时又还有点交情,这话是冲你说,可不是冲着你那姊夫,他的官儿比我大,管着我是不错,可是在这长沙城里,他实在算不了什么,尤其你惹上的这些主儿,那一个他也惹不起。”
这番话把丁大为说得更为无地自容。但也真正地把丁大为给镇住,其实府丞的官儿也不算小了,除了府台之外,坐着第二把交椅,正因为是副手,才不太受人注意,掌的实权却颇可观。
不过一个小小的巡检,居然敢这样说话,凭仗的必然是对方的声势可观,看样子今天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
这种人也有个好处,就是能屈能伸,一看苗头不对,倒是低头得快,过去规规矩矩地向着谭意哥作了一揖道:“谭姑娘,我们该死,喝多了黄汤,冒犯了你,现在我们也挨过打,也挨过训了,你就高抬贵手,饶过我们算了!”
对方既然如此了,谭意哥倒是不便再端什么架子了,只好冷冷地道:“我倒是没什么,你们该去问问张公子,他还挨了一刀呢!”
这时间刘彦文已经痛定了下来,咬这牙道:“那一刀是我刺的,我可也赔上了一只手了,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姓张的如果是人物,他自己知道讨价还价,用不着一个娘儿们替他说话。”
听了对方这一说,谭意哥倒是自悔孟浪,她对另外那个圈子一点都不懂,是不该乱出主意的。
张玉朗却微微一笑道:“姓刘的,听你现在说话,倒又像个人物了,可是你刚才做的事,却实在上不了场面,我挨了一刀,你毁了一只手,看起来是你吃了亏,不过你要弄清楚,我是赤手空拳挨你一刀的,讲场面规矩,我现在还你一刀算不算过份。”
刘彦文硬着头皮道:“不算过份。”
张玉朗笑笑道:“很好,看你下刀的手劲与部位,你是存心要我性命的,所以我还你一刀,也可以不挑部位了。”
刘彦支道:“当然!你一刀把我宰了,我也认命。”
张玉朗一笑道:“刘兄,你放心,有着公家巡检老兄在这儿,我也不能杀人,闹出人命来给他添麻烦,所以找这一刀绝不会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另一只手。”
刘彦又一惊道:“什么!你还要我另一只手?”
张玉朗道:“是的!因为像你这种人,本不配学试,学会了武功,只会助纣为虐,帮同市井恶少欺凌女子,我才毁了你一只手,但你还有一只手,以后还可能为恶,所以我要你另一只手。”
刘彦文拔腿想溜,张玉朗的动作更快,两步就跨在他前头,微微一笑道:“姓刘的,放光棍点,掉了脑袋不过碗大个疤,我只要你一只手,又不是要你的命,别装出这一份窝囊相。”
刘彦文满脸愤色地道:“姓张的,杀人不过头点地。”
张玉朗笑道:“当你替你这两个恶少朋友出头叫阵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什么后果,我只不过要你一只手,就算要你的命,你也该认了。”
他很轻松地拔出了胸前的刀,用左掌捂住了创口,不使血流出来,右手扬着刀子道:
“家伙是你的,现在你也还有一只手,我也只用一只手,大家很公平,保得住你那只手是你本事,保不住也怨不了人!来吧!”
刘彦文手中有着家伙对张玉朗空手都打不过,现在倒了过来,要他空手去跟张玉朗执刀相搏,那是明摆着输定了,眼看着张玉朗逼了过来,他的脸色吓得雪白,冷汗直流,双腿瑟瑟直抖。
张玉朗轻叹一声道:“看你样子也实在可怜,念你也是一条硬汉,我不好要你出声求饶,只要你这两个朋友,代你跪下来,磕上三个响头,此事就作罢。”
那两个纨裤子弟如何肯做这个事,丁大为首先道:“这……各人管各人的事,与我们何干?”
另一个更妙,根本不作理会,就像是跟他没关系一般,张玉朗微微一笑道:“刘朋友,本来没你的事,你是为他们出头才引来的麻烦,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你好像是变成自己的事了。”
,刘彦文脸色一阵激动,双目一闭,居然落下了两滴豆大的泪水,哽声道:“张玉朗,刘某认命,这只手就交给你好了。”
他把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出来,张玉朗笑道:“好!好光棍,这才像个练武的。”
寒光一闪直落,每个人都惊呼出声,尤其是谭意哥你以为张玉朗只是要挤迫对方一下。
不会真砍的,何况对方已经认输不作抵抗了。
那知道张玉朗会真的砍下去,谭意哥吓得赶紧双手掩住了眼睛不敢看,心中多少有点失望,觉得张玉期的气量太窄,心眼儿太小。
周围啊饼了一声,又接着喔了一声,像是如释重负的样子,谭意哥不免奇怪,连忙又放开手。
只见刘彦文的手还是好好的在那儿,手中握着一柄短刀,却是他用来刺伤张玉朗的。
刀怎么会回到刘彦文手中去的呢,谭意哥呆住了。
刘彦文自己也像是呆住了,对于这柄刀怎么会回到他手上,他同样地不明白。
张玉朗在他面前笑了笑道:“刘兄,你我毕竟同为武林一脉,为了这种小人而伤了和气已经不值了,如果再闹得怨深仇结,就更不值得。你毁的那只手,我很抱歉,只当是一个交友不慎的教训吧,再见!”
他转身向谭意哥道:“我们走吧!”
谭意哥这才舒了口气道:“你可真会吓人。”
然后向巡检道:“真对不起,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巡检忙道:“那里,那里,这是我们应该的,只望谭姑娘,明天在府台大人那儿,别提这件事就感恩不尽了。”
谭意哥笑道:“说得严重了,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有什么好说的,喔,对了!
这位张公子受了刀伤,这会儿天又黑了,你地方上熟,给找个什么相熟的大夫,上药包扎一下。”
巡检忙道:“这当得效劳,当得效劳。”
张玉朗还说:“不用!不用,这点浮伤我还撑得住。”
可是谭意哥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他也会意了,巡检却道:“谭姑娘,过去没多远就是尊寓了,你们先去,我即刻就把大夫请了去。”
谭意哥笑道:“这时候去打扰别人也不大好意思,寻常跌打损伤的药,我那儿是有的,只是不太懂,你们想必一定是内行的。”
巡检笑道:“那还能不懂,我们在巡夜时,经常会遇上一些头破血流的事儿,匆促间那儿请大夫去,还不是好歹自己将就看弄,张爷要是不嫌弃,我就给张爷先治一治吧。”
张玉朗已经明白了谭意哥的意思了,弯弯腰道:“费心费心,劳神劳神!”
于是巡检吩咐了部属们赶散了闲人,那三个受伤挨揍的自感没趣,自然也走了。
刘彦文是单独一个人走的,走时也没望丁大为他们一眼,看来以后是不可能再跟他们为伍了。
张玉朗对这件事似乎很高兴地道:“我逼了他一下,至少让他认清那些人不值得为他们去卖命,我相信他虽然残掉了一只手,但是剩下的一只手却能做些正事了。”
巡检在旁凑趣道:“张爷的功夫真行,小的本来要上前排解的,但是一看张爷的身手,知道你吃不了亏,就干脆不多事了。至于那个姓刘的,功夫也不含糊,要不是张爷,恐怕还没人吃得住他。”
张玉朗笑道:“公爷太客气了。”
巡检道:“这个小的不是虚捧,干我们这个行当,总也得会几下子,寻常三五个大汉,小的一只手也可以摆平下来,但是小的却知道自己,再凑上八九个,也不够张爷一条胳臂的!”
他说的虽是捧词,但也表示了他的眼光,因为他口中的那些数字不是随便说的。
首先是表示了自己的深浅,然后是对张玉朗实力的估计,也就是说要多少人才能敌过张玉朗。
判断这种事很要点学问,说高了就成了阿谀了,说少了对方会夷然一笑。
因此最高明的是说得恰到好处,果然使得张玉朗为之动容道:“不敢!不敢!饼奖,过奖,公爷高明!”
巡检一笑道:“张爷太客气了,刘彦文一刀过来,能够只让他扎进这么一点深度,就觉得张爷了不起,当时我真急,以为一定要出人命了,照他那一刺的劲道,一棵大树也可刺穿了。”
谭意哥惊道:“有这么厉害?”
巡检笑道:“我绝不浮夸,这就是张爷值得佩服的地方,他的功夫着实,挨上了,还能够随势化解……”
每一句都是内行话,使得张玉朗心中深自警惕,这个家伙绝不简单。
他口中虽然把人家捧得很高,但自己绝不会像他说得那么低,这是一条公门中的老狐狸,今天在他眼前把武功了底,以后倒是要小心点,别叫他抓了小辫子去。
于是笑了一笑道:“这位老兄好眼力,在下不过是粗习了几天防身的把式,叫老兄这么一说,在下就太不好意思了,还没请教老兄高姓大名。”
巡检含笑拱手,道:“张爷好说,兄弟贱姓何,人可何,小名得高,俗气得很,有污张爷的耳朵了。”
张玉朗还以为他的名字叫何德高,笑笑道:“好名字,何兄这一份公务可不简单,真要德高望重才盖得住。”
何得高笑道:“张爷把贱名第二字会错意了,兄弟乃是得到的得,不是道德的德,兄弟这点微末地位,那里敢说是德高望重!”
张玉朗哈哈一笑道:“失礼!失礼!不过以在下来看,何兄大才,做这个职务是小用了,但是话往回说,长沙乃三湘首邑,襄樊之地,向来都是龙蟠虎踞,市井之中,已不乏卧虎藏龙之辈,还非得何兄才能胜任。”
何得高笑道:“张爷好说,将来远望张爷多赐助。”
张玉朗微微一怔,何得高笑着道:“张爷望重一方,是有名的侠少,跑的地方多,人缘广,交游宽……”
张玉朗笑道:“何兄,兄弟只是一名茶商而已。虽因承贡御内用茶而沾上一个官字,但这世袭茶官可无衔无品,那一身官服只有在应酬时穿起来唬唬老百姓,勉强跻身在冠带中不特出而已,算不了一回事的。”
何得高陪笑道:“张爷会错意了,兄弟所求于张爷的不是在上宪处营谋,兄弟这份差事再混也有限,先父为兄弟取名字的时候,已经看准了兄弟这一辈子没出息,所以才叫得高,加上了敝姓,由何而得高起呢?”
谭意哥笑笑道:“何先生真会说笑!”
阿得高道:“不是说笑,我这个巡检已经干到头了,再往上也没得升了,除非是改行,那又谈何容易,所以兄弟倒不是为出身打算,所求于张爷的也不是在此。”
张玉朗道:“何兄对兄弟有什么吩咐?”
何得高笑道:“吩咐不敢当,只是请求而已,兄弟见到张爷的出手,就知道是湘江老人纪老侠客的门下高徒。”
张玉朗不禁一震,但是对方已经叫出了口,自己也无从否认了,只有道:“在下只跟家师习了几年的功夫,还不能算是入门弟子,只是记名而已。”
何得高笑道:“当然,张爷是世族子弟,不必要跟江湖人沾上太深的关系。”
张玉朗道:“这倒也不然,在下性喜游历,而且为了生意,也需要在外走动。”
何得高笑道:“张爷品格高操恬淡,志在高山,不慕荣利,是有口皆碑的,兄弟虽在长沙,对附近郊邑中的有名人物,多少有个耳闻,张爷也别客气了,兄弟请求的是令师兄胡天广的事。”
张玉朗听了更是吃惊道:“在下入门时,胡师兄早已出师了,在下仅知道有这么一位师兄,却没见过面。”
何得高笑道:“这倒是可能的,那位胡大侠艺成行道江湖,虽然颇得人缘,但是与张爷却是两个圈子的人。”
张玉朗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笑道:“何兄!我知道有这么一位师兄,对他的行事也略有所闻,虽然佩服,却不十分赞同,只苦于找不到他,见了面我想劝劝他!前两天谭姑娘入山狩猎,差点在绳桥上失足坠下就是被他所救,我正在向谭姑娘打听详细的情形呢。”
何得高笑道:“这就妙,这就妙,兄弟对那位胡大侠十分敬佩,府里虽有公文,但胡大侠如果来长沙玩玩,兄弟一定万分欢迎。”
张玉朗道:“何兄的意思兄弟不明白。”
何得高道:“兄弟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敢得罪胡大侠,胡大侠如果有兴趣来此玩上个几天,只要他老人家不公开亮出字号,兄弟绝不会认为他是胡天广,只是求他老人家千万则在本地作案子,跟兄弟过不去。”
张玉朗笑道:“我要是见到他,我一定劝他在那儿也别再作案了,劫富济贫,固然是侠义,但究竟不是正途。”
何得高一拱手道:“承情!承情!兄弟因为看出了张爷的门路,所以才跟了来,借故一述寸衷,其实张爷的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兄弟就告辞了。”
谭意哥忙道:“大哥!等一下。”
她走上前,在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金稞子,约有二两许重,放在巡检的手里道:“大哥,今天多承你们各位帮忙人惩过那两个恶少,以后奴家就清静多了,因此奴家十分感激。”
何得高道:“这都是张爷的功劳。”
谭意哥一笑道:“张公子只是阻止他们发酒疯而已,若不是列位大哥来到,那两块料无法无天,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才完呢,就算过了今天吧,也还有明天呢,大哥把他们一训之后,他们才乖下去的。”
阿得高道:“姑娘客气,我只是实话实说,实际上也是为他们好,真要闹下去,是他们倒楣的成分多。”
谭意哥道:“总是息事宁人的好,我想请各位喝杯水酒解乏的,可是人太多,不便表示,现在就烦何大哥代我致意吧。”
何得高先还以为是块银子,不在意地抛了一抛道:“那我就代弟兄们谢了,常常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那里的话,常受照顾,聊表谢意。”
何得高忽然发现手中的是块金子,神色讶异地道:“谭姑娘,你是不是拿错了?”
谭意哥道:“没有啊,这是我到及老爷子那儿为他暖寿,他赏给我的,一共是两个!我这儿留下一个做纪念。”
何得高道:“这……太重了。”
谭意哥道:“你拿着,我另外还有一件事要相烦,就是你们刚才谈起的胡大侠的事。”
张玉朗一怔道:“那又关你什么事?”
谭意哥道:“你师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不关心?”
“可是他……”
张玉朗还没说下去,谭意哥笑道:“是这样的,我曾经邀请那位胡恩公,到我家去坐坐,那时我并不知他的情形,他也答应了。”
何得高道:“胡大侠要来?什么时候?”
张玉朗也很紧张,谭意哥道:“他可没说,但是我想他那个人不会轻易许诺的,说来就一定会来的,既是他行动不便,那他来的时候……”
何得高忙道:“你放心,刚才我说过了,只要他不是当着我跟上官的面说他是胡天广,我绝不会动他。”
谭意哥笑道:“那就谢谢了。还有,如果何大哥知道他在那儿的话,也请告诉我一声,我跟张公子都想找他。”
何得高道:“那位胡大侠如神龙不见首尾,行踪太难捉摸了,不过姑娘吩咐下来,我总会尽力就是,告辞了。”
这次他真正的走了,也带走了那块金子。
张玉朗道:“意娘,你干吗要那么做?”
谭意哥道:“给他钱,那是例行的事,曲巷的姑娘,对他们都有份例的孝敬以酬谢他们的照顾,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经常有些无行的客人,酗酒、打架闹事,全仗他们来撕掳排解”他们管抓人,还管撕掳纠纷?“谭意哥笑道:“有些客人是需要特别照顾,既不能得罪,也不能受委屈的,那时就要他们多照顾了。”
张玉朗笑道:“我明白了,就像今天这样,打了人还要占住理的。”
谭意哥道:“不错!今天固然是你有理,但是两造开打,他们一块儿锁上总没错吧!如果存心要找你麻烦,便问成你致人残废也未尝不可。”
张玉朗笑道:“你倒好像很内行。”
谭意哥道:“曲巷里是纠纷最多的地方,当街挥拳,一日数起是常有的事,我们见闻得多了,自然也懂得其中诀窍,理直理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你的道理上占足了,如果人情上欠缺,今天晚上可以锁你一夜,等明天见官申断前,这一夜的罪可也够受的。”
张玉朗道:“可是你后来又为什么要……”
谭意哥道:“我在山中受到胡天广救命疗疾之事,已经在席间公开陈述过了,很快就会流传开来的,他既然已经看出你的武功门户,知道你们是一家子,迟早也会听到我的故事,那时叫他一想,反而不妙了,倒不如我先表示一下,叫他装个糊涂。”
张玉朗道:“怎么个装糊涂法?”
谭意哥笑道:“离我家远一点,有个什么鼠声,先来告诉我一声。”
“他会这样做吗?”
“一定会的,因为从我娘的手上,他就得过不少好处,我接着下来,更没亏待过他,别看他一个小小的巡检,居然还养着两份家,着实不简单呢!”
张玉朗道:“万一他知道胡天广藏在你家也会卖人情。”
谭意哥笑道:“当然了,他接下了金子,就是已经答应了,何况他口中已经摆明了,他不要抓胡天广,只求他在长沙别做案子。”
张玉朗叹道:“照说他已经放出了话来,以一个公门中人,把话摆到这个地步,是很够意思,我再要在此地做案子,是太不给他面子了,可是我最后的三件案子,都是在长沙,必须要做的。”
谭意哥道:“玉朗,你不能跟你师兄商量一下打消吗?”
张玉朗道:“没有人逼着我做,胡师兄也不是硬要我非做不可,他只是自己已无力完成了,请我代他尽力,我想他的意思不是要我做,而是向我作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
张玉朗肃然道:“对先师遗命的交代,他没能完成恩师的遗愿,但是已经尽了全力,今后武功已失,实在无法完成了,只有入空门以赎其愆,看他如此,我才答应的。”
谭意哥想想道:“那倒是无法再改变了。”
张玉朗欣然道:“意娘,你能谅解就好,这件事我不必对人负责任,但是要对我自己有个交代,我搁手不做,没人能怪我,只是我的良心会怪我。”
谭意哥笑道:“我明白,人若不能心安,一辈子都不会有快乐的日子,既是你自己许下的心愿,我们就来共同设法完成它。”
张玉朗道:“可是何得高那儿又怎么办呢?”
谭意哥道:“总有办法的,到我家去,从长计议一下。玉朗,你的事我们可以瞒任何人,却不能瞒一个人,那就是我娘。”
张玉朗道:“那自然,因为我们还要靠她帮助……”
谭意哥道:“这倒不是主因,我也可以侧面打听出,我们所要知道的事而不告诉她真相的,主要的是我娘跟我已经是一条命,一颗心,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等于是一个人,任何事都不该瞒她的。”
张玉朗道:“我只是怕她……”
谭意哥笑道:“这个你放心,我娘比我还通达事理,而且最疼我,我已经答应的事,她绝不会反对的。”
张玉朗道:“好吧自我相信她最多不肯帮忙而已,大概还不会到官中去告发我的。”
谭意哥怫然道:“玉朗,你不可以这样子说我娘!”
张玉朗笑道:“我对她绝无不敬之意,可是我也在发愁,回头见了她,我该如何称呼,我不能称她为伯母,因为她还没嫁入,又不便称她为夫人,若是叫大娘,大妈,则又太嫌冒渎,你是才女,倒是先替我想好这个……”
这一来可把谭意哥给难住了,想来想去,的确那一个称呼都不恰当,眼看着可人小已到,谭意哥道:“玉朗,你看该怎么个称呼?”
张玉朗手揽看它的腰肢道:“要不我也跟你一样叫她一声娘好了!”
谭意哥陡的满脸通红,正待挣扎,丁婉卿却已经从门口迎了出来,因为早已有小丫头看见去通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