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红颜哀(下)

3个月前 作者: 流潋紫
    如懿惊得倒退一步,几乎要跌坐于地,幸好被容珮扶住了。如懿立时变色,喝道:“出去!”容珮吓得急忙转身,如懿厉声道,“方才本宫与皇上说了什么,你都没有听见。出了这个门,你没长嘴,也没有耳朵,一个字都不许漏出去!”


    她见周围打发得干净,终于禁不住软弱了下来,“皇上说出这样的话来,是要锥臣妾的心么?方才那些话臣妾不许人知道,是怕落下话柄叫人讥刺皇上!”


    皇帝大约也是气昏了头,恼道:“有什么可讥刺的?朕只是真心喜爱一个女子而已。”


    如懿戚然相对,“既是真心,自该叫人欢喜,何来勉强与难过,逼得寒氏一心求死!”


    皇帝微微语塞,旋即道:“朕在准备一份礼物,只要假以时日完成,朕一定会让香见回心转意,侍奉朕身侧!”


    如懿睁大了眼眸,眼底的伤心渐渐蔓延出一丝鄙夷的意味,“是么?但皇上大可扪心自问,是真心爱怜寒氏,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与好胜之心?”


    他喃喃:“在今日之前,连朕自己也一直以为喜欢的是香见的容貌。直到她自毁容颜,朕才明白,朕喜欢的,是她坚持自己的倔强,是她对寒歧的坚贞。这些,都是朕没有的。”


    她的嗓子一阵阵发涩,仿佛难以启齿,却依旧忍不住问:“就因为皇上自己没有,所以一定要从寒氏身上得到?”


    皇帝低着头,斜倚着身体,似乎无奈疲倦到了极处,可他的眼底仍有渴求闪烁,“如懿,朕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人,得不到的事,香见是唯一一个。你别叫朕留下遗憾,好不好?如懿,香见她不想活了,可朕不能失去她,真的。如懿,让她活下来,让她愿意活下来,在朕身边,好不好?”


    她答允不了,嗓子眼张不开,嘴唇紧紧地抿着。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夫君的女人。可偏偏,自己的夫君却这般来要求自己。


    如懿苦笑不已,“皇上对臣妾说出这样的要求,是浑然不觉得臣妾是你的妻子,你的女人,而只是一个皇后的身份么?”


    皇帝诧然片刻,旋即释然,“如懿,你既是皇后,就该承担中宫的职贵,而非一意儿女情长。”


    “皇上要臣妾做的事,臣妾真的觉得很难。臣妾自登后位,才渐渐觉出当年孝贤皇后的难处。若是一个对夫君全无眷慕之心的女子,如何能让皇上放心处理六宫之事?但若对夫君有眷慕之情,又该如何违背自己的心意放下儿女情长来不偏不倚地处置?皇上虽将臣妾捧于皇后之地,却也不啻将臣妾置于两难之地。”


    “两难么?”皇帝的目光虚浮在远处,“如懿,若是孝贤皇后还在,她会做到的。她是一个贤德的皇后,她会恪尽皇后的本分,来为朕处置妥当。”


    仿佛数九寒月有冰水夹杂着无数尖锐的冰凌兜头而下,连血液都冻住了,却还能辨出那种面对疼痛却无可抵御的软弱。如懿打了个寒噤,仿佛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渐渐浮出一个虚茫的笑靥。从前他对孝贤皇后的种种不合心意,终于因了她身后误会的解开,因多年的追忆,因了自己与他的种种磨砺,化为了时光里不肯老去的温柔,化为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不合心意。


    她神色凄楚,面带冷冽,“皇上这样重的话,臣妾承受不起。”


    皇帝将手落在她手背上,似乎要将她的不甘与抗拒压下,“既然承受不起,便好好去做。别辜负了朕对你的用心。”


    如懿抬首,遇上他凜冽的目光,心思却被他搭着自己的手腕的力度所吸引。那是他受伤的手,无意拂落于她手上,却并无往日的亲密,更是一种无言的压制。可是,她却未能感觉到他的手带来的力度。


    他受伤的左手,浑然使不上力气。


    悲切之意油然而生。有泪,凄然坠落,洇入沾着他鲜血的白纱。


    她终于妥协,“皇上所托,臣妾不敢辜负。可以尽力劝服寒氏萌发求生之意,但不能令她一定肯在皇帝身边。”她凝视皇帝的伤口,“皇上伤在手腕,可暂以衣袖遮掩。这几日请皇上勿见嫔妃,也勿召人侍寝,以免有更多人知道皇上的伤势。”


    皇帝喟然,稍有欣慰,“朕也这样想,只是苦无理由。”


    如懿凝神片刻,“有。战事大局已定,但死伤将士无数。皇上要斋戒数日,以慰亡魂。”


    皇帝旋即会意,“战事有伤天和,朕会举行法事,更会独居养心殿斋戒。”他一顿,“君者为人伦之极,五伦无不系于君。臣奉君,子遵父,妻从夫,不可倒置也。皇后深明事理,婉順谦恭,朕很欣慰。那么香见之事,朕也一并交予你了。”


    如懿以从未有过的郑重容色凜然相对,“皇上所托,臣妾身为皇后,不敢不允。但臣妾所允,只以皇后身份,而非皇上妻室。从今以后,皇上所言所托,臣妾都不敢失皇后分寸,却也仅以皇后分寸而已。但请皇上明白。”


    皇帝憔悴的面孔上满是愕然与震惊,“如懿,你说什么?”


    她的眼底蓄满了泪水,那种滚烫的热度,仿佛要烫得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如若可以,她真的愿意自己是盲的,看不清所有蒙昧的温情挑破后残忍而冷酷的真相,可是她秉持了最后的礼仪与气度,“臣妾蒙皇上厚爱,忝居后位。所能做的,也仅是皇后应该做的。”


    她俯身三拜,以极其尊崇的态度,谦卑己身,缓缓退离。


    如懿见到香见,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


    不是未曾想过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寒香见的一心求死,而是太多的混乱与冲击,在那一日养心殿对谈之后,将她极力维持的理智冲打得近如齑粉。


    她全然是以麻木的状态将皇帝所希望见到的一切一一布置下去。幸好中宫的威仪尚在,而之前皇帝极力弥补的密切与热络让后宫诸人不敢对她的言行有分毫质疑。


    如懿看着这一切缓缓进行,只是不能克制地想要冷笑。何谓狐假虎威,便是如此。她便是那一只倚仗老虎威势的狐狸,以为自己得到想要得到的所有,亦不过是凭借好风飞上青天的风筝,唯有游丝一线。一旦风去,便只余重重坠落粉身碎骨的命运。


    可时日稍久,便会有另一种意味。她所从未察觉过的意味渐渐萌生。如果,没有一丝属于自己的情愫,而是克尽己责地做好一个皇后应有的职贵,那也不算是一件太难的事。甚至,会因为只需恪守已然成熟的条条框框,便能不功不过,安然度日,也算一个不错的皇后。


    香见受伤之事并非不能外传,所以很快让嫔妃们更添了好奇与幸灾乐祸的心情,更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而皇帝不再踏足承乾宫,仿佛对她容颜毁损而失望至极,亦让嫔妃们多了一丝希望与愉悦的寄托,盼望着皇帝将她弃如敝屣,再不理会。


    但凡一个寻常人,都会这般想。


    因为对于一个男子而言,秉窈窕之姿,具冰雪之貌,是最大的吸引,而一个失去了美貌的女子,便是连一个寻常妇人都不如了。


    所以无人不这般揣测,这场疯狂的迷恋,最后了结于寒香见与皇帝争执时的失手自毁。


    每每传来消息的是进保,皇帝身边这个素来不苟言笑面目死板的中年太监。


    这些并不算是好消息,亦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香见绝食。


    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毁去自己的美貌并不能断绝一个人的狂热,那么断绝生命,是最后的,也是最无奈的举措。


    如果让香见死去,那会满足很多人的愿望,让人大大松一口气。


    可她若真死去…如懿忽然想起了皇帝按住自己的那只手,那只受伤的左手,勉力压着自己的手,却偏偏使不上力气。如懿鼻尖一酸,她从未觉得这个男人如此软弱而让她心生怜悯。而在昼夜扰乱她心绪的震动与伤心之后,怜悯居然成了占据她心房最多的情绪。


    而且,让皇帝愉悦,不正是一个皇后应当的职责么?


    如懿自嘲地笑笑,拣过一袭杏子黄盘金彩绣翔凤穿芍药团花紫绫袍,脚上凤纹朱锦罗鞋,簪上九转连珠赤金琉璃飞鸾步摇,烂漫明丽的翠华钿并朱红宝树珊瑚花饰点缀。


    华光明艳的色泽撞得眼帘微微生疼,才知绫罗衣衫是勇气,贴肉予以温度,撑住她灰败的内心,予以表面的光鲜。日复一日,行走下去。


    着实,也比朝夕相对数十年的男子可靠。


    如懿扶着容珮的手踏入承乾宫寝殿时,已然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性喜奢丽,自孝贤皇后丧期满三年后,除了长春宫一应如旧,其余殿阁连着太后的慈宁宫一应装饰一新,绮靡繁丽。而承乾宫长久无人居住,乃香见入宫后草草打扫出来,其规制陈设,华丽更胜于她的中宫。连最爱繁华的金玉妍在世,也不得不居于下风。随便一个眼风扫去,搁着的藏青花玉凤莲转心瓶乃宋徽宗所珍藏,一对龙香握鱼是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有。殿角随意搁着的一丛三尺高的珊瑚树,通体莹红润泽,鲜妍欲滴,隐隐有宝光流溢。妆台上一大捧盒东海进贡的珍珠,颗颗浑圆如拇指大小,饱满明净,就那般开了盒子随手摒着,也无人在意。林林色色,错落有致,光华迷离,纵使她贵为皇后,有些也不曾见过。


    而平静卧于斑彩鸳鸯万金锦上的香见,却与这金摇玉耀的华丽人间格格不入。她是一捧春雪,冰凉如霜,却美得短暂,瞬间就能化去一般。


    彼时午后轻暖的秋阳透进豆绿罗影纱,照得寝殿内微尘轻扬,碎金似的迷漫。因着如懿的到来,宫人们都退了下去。殿中梨花木矮架上供着一盆香山子,香气幽幽若若,又不见烟火气,甘宁清甜的香气让人通体舒泰,宛在梦中。那香山子原是取百斤左右的紫油伽蓝香精心镂雕而成。那伽蓝香难得,宫人们取一星两星制成金累丝香包已算得趣,何况是这样大件。如懿未曾细想,只一意凝睇。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即使在濒死的一刻,还能美得如此不沾风尘,宛若谪仙。


    有一个大不敬的念头从脑海中疾闪而过。虽然岁月对皇帝格外厚爱,使他仍有英姿枫枫、玉山嫌峨之态,但比之香见,亦不过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和油腻的朽木,不堪佳配。


    她有一瞬的好奇,那个让香见心心念念的男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这样的念头,挑破彼此视线并无交集的尴尬。


    她侧身,顺着容琢搬来的桃花木竹节番草纹绣墩坐下,示意众人退下,方才缓缓开口:“听闻一个人濒死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最想见的人,你是否在等这一刻?”


    香见神色呆滞,死死地盯着蓝田玉轻羽尾帐钩挽起梨花青冰绡缠枝宝罗帐顶。宫人们强行替她换过了天水绿白点梅枝纱衫,也是她部族的制式,长长的雪色长珠缕络逶逸横逸,如她一般毫无生气。


    如懿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出神,“其实本宫也很好奇,寒歧到底是怎样人物。你若不与本宫说说,怕是知道他记得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少了。”


    香见的眼珠是定在白水银里的两丸琥珀,清透却僵死,没有一丝活气,唯有在听到寒歧的名字时稍稍一颤,旋即又复死寂。她喃喃,那低语声沙哑近乎干裂,是两日未曾进水的缘故,“寒歧?很久没人和我提他了。”


    “你身边的侍女固然是你的族人,却也不愿意提这个为你们部族引来战火的男子了吧。”如懿仰着头,拨着罗帐上垂落的南红坠崧蓝流苏,那南红红艳如锦,质地糯润,捏在手里华润而沉静。“可是,本宫真的很好奇,他为何会让你念念不忘?说来好笑,本宫自出闺阁,见过的男子也不过这么几个,每日起坐便是太监服侍。本宫真的很难想象,你们曾经经历过什么,可以有这般似海深情?”


    香见吃力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丝讥诮,嘶哑着道:“你和那个皇帝,都不会懂的。”她欲再说,便咳嗽起来,可见言语艰难。如懿见她入瓮,暗觉她单纯执拗,便取过桌上容珮留下的汤盏,徐徐引至她唇边,“是么?本宫是不懂,因为外头传言,他杀人如麻?”


    香见亦不在意那盏中汤汁是什么,起初还呛了两口,渐渐饮下一二,急着辩解道:“不是!不是的!”她眼里流下一滴泪来,“他只是太想做一个英雄,太想可以脱离别人的控制和束缚,随心所欲。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


    “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这些词已经用得太多。寒歧只是想得到,却忘记了可能会付出的代价。本宫真的很担心,若是你死了,这世间记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她的泪晶莹一滴,洇入盘螭朝阳葵纹枕。那攒金线秋阳葵花的图案明艳如生,益发显出她不堪的绝望,“是啊。我喜欢寒歧的时候才十三岁,那时他十六岁。他的眼睛那么明亮,天上的星星都比不上他。我在野外被狼群追逐,是他赶来救我,和狼群搏斗。他带着我骑马,放牧,带我去看冰山上的雪莲花。他说雪莲花是不能摘的,因为在他心里,雪莲花和我一样美丽。他知道我喜欢沙枣花的香气,便在我的屋子外种满了沙枣树。他答应我,只要我们的部族可以挣脱大清的束缚,他就可以带着荣光迎娶我。”


    如懿轻轻唏嘘,“结果,世事于你,于他,都不过是一场幻想。”


    “是。他的骄傲,烧死了自己,也烧毁了整个部族的安宁。那场仗打了几天几夜,我和部族里的女人、孩子们都躲了起来,直到廝杀声全部消失。我在夜色里寻找他,直到天明才在成堆的尸体下找到他。他浑身都是血,失去了一条臂膀,身上全是刀伤。他再也不会对我笑,对我说话,带我去摘雪莲花了。”


    如懿替她抹去唇边流下的汤汁,徐徐道:“一个人过于渴望强大,只是因为他的渺小,寒歧有千错万错,对你总算不错。本宫不想多去议论一个已死之人的是非,只是要你明白,寒部已经失去了一个寒歧,不能再失去一个你。”


    香见的眼是漫天星子坠落后的沉寂永夜,“我不过是一个礼物,已经在这里留了这些日子,也总有毁损的时候。我死在这个污秽地方,也是尽了我这个礼物的本分?”


    “你方才喝的是红参汤,不是白水,一时死不了。既死不了,便好好听本宫说几句话再死。”如懿拨着凤仙花染就的半透明的指甲,这些日子她本无心妆饰,连指甲上的浅红残褪了也未曾发觉。她神色恬淡,一意浅谈,“你的寒歧死在了大清的将领手中,你的部族险险灭于铁蹄之下。可是你想想,为什么你的父亲还要把你这个将死之人送到京城来,而且你的族人也欣然同意?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希望,是让你的族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香见满脸是泪,悲绝摆首,“不。从我的部族被刀刃血洗的时候,从寒歧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得冰冷的时候,我就没有希望了?我怎么还能去做一个别人的希望!”


    如懿凝视着她,平静而从容,“当然。你也可以不做这个希望。拿刀抹脖子,挂上长巾把自己悬到梁上,服毒或者拿你漂亮的头撞到墙上去,一了百了的法子多了,随你选一个。但是你死了,哪天皇上听了谁的劝要再灭了你的部族,要对你的族人斩草除根,还有谁会来劝一句,保全下他们的性命和家园?”


    香见震惊而愤怒,无以复加,“皇上…你们的大军…都是魔鬼,都是魔鬼!神灵会惩罚你们的!”


    “成王败寇,连神灵也不外如是。否则孙悟空怎会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如果今日是你们寒部灭了大清,我们也一定呼号不已,喊着你们是魔鬼!”她伸出手,示意香见坐起身,“我们都是女人,管不了男人的野心,也管不了男人的天下。我们能管着的,是凭一个女人的本事,将她想守护的人和事,都一点不漏地守下来,”


    香见的面孔上挂满了莹然泪水。若不是亲眼所见,如懿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世上居然有人连哭泣,甚至以带着疤痕的容颜哭泣,也可以这般宛若凌波仙子。她终于有一点明白,她的丈夫人到中年,还有那股像秋水一样发了狂满涨的热情的原因。


    香见的手搭在如懿的手上,吃力地斜签起身子,悲伤哭泣:“万千勇士都守不住我们的家园,凭我,能守住什么呢?”


    如懿深吸一口气,望着外头秋高气爽的碧蓝广天,沉声道:“男人们守不住的东西,往往女人就能做到。因为一个女人的韧性和忍耐,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人人都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本宫倒觉得越王夫人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越国战败于吴国,勾践所受的苦不过是他应当承受的那份。越王夫人身处深宫,也被丈夫牵连受辱,还要安慰失意的丈夫忍耐奋发,她的毅力与韧劲才是最值得钦佩的。”


    香见睁着满是泪水的眼,“可是我不是越王夫人,我…”


    如懿的目光无比锐利,逼视着她,“你方才说过,你不过是一件礼物。一个人能了解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的身份,倒也不是坏事。本宫就问你,既被作为礼物送来,你可愿尽一个礼物所有的责任和义务,好好地安分守己做好你的礼物?”


    香见美丽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迷惘与不解。


    如懿春山微蹙,耐着性子娓娓道来,“如果于你而言,死去的情人比活着的族人要紧,那么本宫也不必再费事和你多说什么。可是你要觉得逝者不可追,活着的那些人更值得你牵挂,就像你父亲把你送来的本意一样,好好地做一个礼物。美丽、夺目,并且让送你来的人得到益处。这就是一件礼物的本分。”


    香见唇色干枯,眼底的血丝如罗布的蛛网,却拢不住她的悲愤,“难道我就不能有其他的选择?像普通人一样做自己的选择?”


    如懿俯下身,看着美丽而哀伤的容颜,似一朵开在冰凌上的无瑕而剔透的雪花。可是即便天寒地冻,雪花亦不会留存长久,只能被冻得僵冷,萎谢于地。香见的美似乎传递着她无法言语的悲楚,让看到的人也心生悲凉。如懿挽着她的手起身,“本宫和你一样,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选择。所以这个宫里,上至皇后,下至宫女,每个人活着,挣扎着,都是为了可以多一点选择。就譬如你,有了恩宠,有了凭仗,就可以选择为不为你的族人说话,选择说出怎样有用的话。如果你没有恩宠,那就是没有任何选择。”


    香见嘤嘤含泣,“那你,你是皇后,你有没有过自己可以选择的事?”


    “皇后只是一个身份,甚至是一个比你束缚更多的身份。所以本宫从来无从选择,只是逼迫自己顺天应时,如此而已。”如懿起身,将方才喝剩的半盏参汤置于她身前,红澄澄的汤汁倒映着她绝美的容颜,“你要知道,盼着你死的人很多,但都是你的敌人和无关紧要的人。希望你活着的人也不少,那都是你的至亲你的族人。选择成全哪一边,都由你。”


    她转身离去,不欲多停留。仿佛香见的哀绝,亦是她的无奈。


    万千人之上的皇后与一个战败送来的礼物,原也没什么不同。她忽然想起豫妃将要入宫那一日,皇帝的笑语,“不过是摆设而已”。


    当日笑语,如今忆起只觉得惊心动魄。


    如懿扶着容珮的手走了老远,神色依旧怔忡不宁,半晌,低语道:“容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都很像一件摆设?”


    容珮惶惑地看了身后跟随的十数宫人,不解道:“摆设?”


    “是啊。恂嫔是霍硕特部的摆设,豫妃是博尔济吉特氏的摆设,舒妃是叶赫那拉氏的摆设,淑嘉皇贵妃是李朝王室的摆设。她们每个人摆在宫里,都是家族的象征,族人的荣光。皇子和公主们,是子嗣繁衍、皇室兴旺的摆设。太后呢,是母慈子孝的需要,是向世人展示皇家恩义的摆设。除了面上那层需要,里头的滋味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容珮听得满心怅惘,忙堆了笑劝道:“娘娘,您想太多了。外头寒凉,咱们回宫吧。”


    如懿抬起头,眯着眼看着晴好日光,像是洒落满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觉得温暖。她其实羡慕的,是连尘埃这样无根轻飘的事物,来一阵风,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可这一辈子,她的身,她的心,都是注定要禁锢在这紫禁城里了。怎么飘也飘不出这高墙去。不,她哪里有飘的资格!


    依稀是小时候跟着乳母嬷嬷们去寺庙里参拜。高大庄严的佛像,被装饰得宝光金灿,叫人不敢逼视。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这样高高在上,受万人景仰膜拜,受世间万千香火供奉。没有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他们所有的职责,便是在那个位子上,只消在那里就好。


    如懿耸了耸肩,像是禁不住秋日里的几许寒意似的。眼前便是秋意如醉,可是那浓醉的枫红菊灿,与她也是不相干的。如懿像是被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任凭外头秋色正浓,她兀自冷露寒霜,残叶萧萧。


    容珮有些不安心,又唤了一句:“娘娘…”


    如懿微微笑出声来,“你觉不觉得,本宫就像是庙里的塑像,宫里头的摆设?”


    容珮知她经历了这些事,难免颓丧,只得好言劝道:“娘娘…您别多想了。”


    “是了。摆设是连自己的念想都没有的。没有思想,才能安于做一个摆设啊!”她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如果寒氏听了本宫的劝,本宫就是完成了皇上的嘱托,尽到了皇后的职责。”她轻嗤,眼底隐有泪光浮动,“多好的一个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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