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3个月前 作者: 查尔斯·狄更斯
    我站在乡村教堂墓地读家人墓碑上的字时,只不过刚学会如何拼写出上面那几个字,甚至对这些字最简单的解释也是牵强附会的。如我读“及上述者之妻”这几个字时,我以为是对我父亲的一种恭维赞词,以为他生活在天国之中,把“上述”误解为上天。幸亏在我已故的亲人中,没有一个人的墓碑上有“下”这个字,否则的话,我一定把“下”和地狱连在一起,以为他下了地狱。宗教教义问答手册要求我掌握正确的神学知识,而我当时也不可能理解得正确。现在,那些往事仍然栩栩如生,比如书中有言,“坚守常道,始终如一”,我把它理解成为这样一种应尽的义务,每次离家进村,我总是走一条道,永不变化,既不走车匠门口的那条路,也不绕道从磨坊那儿走。


    等我长到可以做学徒的年龄,乔便会收我当徒弟。在我获得那份尊敬之前,我绝不能成为我姐姐所说的“娇养烂了的”孩子。我对这个词的理解是“娇养坏了的”,所以我不仅仅是个守在打铁炉旁干杂活的小学徒,邻居们也会差我做些额外的事情,如到田里去赶鸟,去捡小石头,以及其他零活。当然,我们这个有着优越地位的家庭总不能没有体面,所以我姐姐在厨房的壁炉架上放了一个钱盒子,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所赚来的钱全部都丢在了里面。我有个印象,这些钱最终是会被捐献给国家去还清国债的。至于我,我十分了解,是决没有可能去享有这份财富的。


    沃甫赛先生的姑婆在村子里创办了一所夜校。她是一个非常可笑的老太婆,有着有限的财产和无限的病痛。每天晚上六至七点钟,她总是沉沉酣睡。学校里的少年学生每星期要付两便士,以得到那个机会去观赏她睡觉。她租了一所很小的房子,沃甫赛先生占据着楼上的房间。我们学生坐在楼下,总是听到他大声朗诵。那个得意非凡的严肃劲儿真是十分骇人的。一高兴起来,他还会在楼板上嗵嗵地敲个不停。有人说沃甫赛先生每一个季度要“检查”一次学生的成绩。在检查的期间,他会卷起自己衣服的袖口,竖起根根头发,然后装扮成莎士比亚剧本《裘里斯-凯撒》中的角色,马克-安东尼,并且朗诵起他在凯撒大帝遗体旁的那段演说词。安东尼的角色一完,他又会朗诵起诗人柯林斯的《激情颂》。在他那些得意的角色中,我特别对沃甫赛先生所扮演的复仇之神敬佩之至。那真是出神人化,他把手中那柄被鲜血玷污的利剑向大地一丢,立刻化成雷霆万钧的霹雳,他用他那令人畏缩的眼光向大地一扫,战火纷飞的号角立时吹响。当时我对这些都无体验,后来我个人的生活也卷进了情感世界,再把它拿来和柯林斯及沃甫赛两位先生的杰作一比,才感到他们不免有所逊色。


    沃甫赛的姑婆除了创办这一所教育实体外,在同一间屋子中还开了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铺子里有些什么货,更不知道每一种货物的价格。不过,有一本油乎乎的买卖备忘录放在抽屉里,上面记载着各种货物品名及价格。毕蒂就把它捧为至宝,店铺的交易买卖全得依靠它。毕蒂是沃甫赛先生姑婆的一个远房孙女儿。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搞不清其中头绪,不知道她与沃甫赛先生究竟有什么亲戚关系。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个孤儿,和我一样是由某人一手带大的。我想,她的寒酸必定很引人注目。她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需要梳理,她的手总是脏兮兮的需要清洗,她的鞋子总是破破烂烂的需要修补,连鞋跟也丢了。当然,前面的叙述只限于她平常上班的时问,一到星期天,她却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教堂。


    在学习上,沃甫赛先生的姑婆对我一无帮助,倒是多亏了毕蒂,再加上我的自我帮助。在学字母的时候,我战战兢兢,好像走进了一片荆棘,每一个字母都令我苦恼,都抓扯着我的皮肉。字母刚学完我仿佛又撞进了贼窝,从一到九这九个数字,就像九个贼,似乎每一个晚上都要变换一个新花样,伪装自己,让我辨认不出。我犹如笨鸟,瞎摸着前进,终于慢慢地读啊,写啊,算啊,掌握了一点小门道。


    一天晚上,我拿着石板坐在火炉边,费了天大的劲儿才写了一封信给乔。这离开我们去沼泽地看追捕逃犯的事大概已有整整一年了,总之已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这又是一个冬天,一个严霜季节。我把字母表放在脚边的炉罩上作为参考,花了一两个小时用石笔写啊抹啊,最后写成了下面这封信:


    “我的青爱的乔,我西王你生体见康,我西王很块教你,


    乔,那四我民可杜高心,等我当了你的土弟,乔,杜心运,请辛


    任我。皮普。”


    其实我根本没有任何必要非写信给乔不可,因为他就坐在我的身边,而且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讲。但是,我还是亲手把这封用石笔写在石板上的信交给了乔。乔把石板拿在手上,真以为是一个大学问家所创造出的奇迹。


    “我说,皮普,我的老弟!”乔惊呼着,把他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道,“你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是不是?”


    “要是我真成了个大学者就好了。”我望着他端在手上的石板,看到上面写的字好像画的一座座小山丘一样,不禁疑惑地说道。


    “嗳,这是个J,’乔说道,“这里是O,写得真棒!一个J和一个O,连在一起是J-O,不就是‘乔’吗?”


    除了这个单音节的词外,我从来没有听到乔大声地读过其他的什么词。上个星期天,我在教堂里偶然地把祈祷书拿颠倒了,却发现他丝毫未感不便,似乎颠倒着才是正确的拿法。于是我抓紧这个时机,希望发现是否要从头开始教他认字,于是对他说:“噢,乔,读下去。”


    “皮普,嗯,你要我读下去?”乔用他的眼睛慢慢地打量了一下皮普写的信,说道,“一,二,三,这里有三个J,还有三个O,三个J和O连起来,不就是三个乔吗,皮普,是吗?”


    我把身子俯在乔的身上,用食指指点着,给他念了整封信。


    “你真伟大!”我一读完,乔便称赞起来,“你是个伟大的学者了!”


    “乔,你怎么拼你的‘葛奇里’?”我摆出几分降恩施惠的神气问道。


    “我根本不要拼这个词。”乔答道。


    “假使你想拼,你又怎么拼呢?”


    “没有什么想不想,”乔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很喜欢读书的。”


    “你真喜欢读书吗,乔?”


    “不是一般的喜欢,”乔答道,“你不妨给我一本好书,或者给我一张好报,在我座位的前面生上一炉好火,我会满足得其他什么都不要。天啦!”他擦了一会儿膝头,又继续说道:“你看,这里一个J,那里一个O,于是你说,‘瞧,J和O连在一起就是一个乔,’你看读书是多么有趣!”


    从乔的话中我可以断定,乔受教育的程度和蒸气机差不多,还处于幼稚的萌芽状态。我于是抓紧机会趁热打铁地问道:


    “乔,你像我这般小时,上过学没有?”


    “没有,皮普。”


    “乔,你像我这么小时,为什么不上学呢?”


    “是这样的,皮普。”乔说道。这时,他像平时一样又陷入了沉思,慢吞吞地拿起火钳,拨弄着炉条之间的火。“我现在告诉你,皮普。我爸爸一天到晚喝酒,一旦喝醉了,就无情地用拳头捶我的妈妈。我也是他经常捶打的铁砧子。除我外,就是我的妈妈,他几乎从不捶打别的。他总是用打铁时的力气来打我,根本不用这力气去打铁。皮普,你是不是在听我讲,你懂不懂?”


    “乔,我在听着,我懂。”


    “后来是这样的,我的妈妈和我两个人从爸爸那里逃走了好几次。我们住在外面,妈妈出去当帮工。她总是对我说,‘乔,’她就这样对我说,‘但愿上帝保佑,你得去上学识字,孩子。’于是她把我送到学校去。可是,爸爸又是那么好心,没有我们就活不下去。于是他纠集了一大帮子人,来到我们住的那家门口,吵吵闹闹,弄得人家没有办法,也再不能让我们呆下去,便把我们交给了他。他把我们带回家去后,又开始捶打我们。皮普,你看,”乔说到这里,停下了他漫不经意的拨火动作,望着我说,“我就是这样又失去了上学的机会。”


    “的确如此,我可怜的乔!”


    “皮普,话是如此,我有我的看法,”乔一面说着,一面用火钳拨了两下炉子上层的炉条,似乎公正地评论道,“看人要看全面,评人要一视同仁,我看我爸爸心中有他善良的一面,你说对吗?”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善良的一面,但是我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口。


    “事情总是如此!”乔接着说下去,“总要有人让锅子里冒热气,让大家有饭吃,皮普,否则,锅子连热气也没有。你懂我说的吗?”


    我看得出这点是对的,也就告诉了他。


    “再后来,我爸爸也不再反对我出去干活,于是我便开始干我现在干的行当。当然,这也是他干的行当,如果他愿意干就好了。不过我倒是很努力地干活,皮普,我的确是这样。一段时间后,我就能够养活他了,我一直把他养到患麻风病死去。我有个想法,想在他的墓碑上刻几个字:无论他身上有什么缺点,他心中自有善良的一面。”


    乔得意非凡地朗诵着这两行诗,而且读得很清楚。我不禁问他这两行诗是不是他自己作的。


    乔说道:“我写的,是我自己写的。我一下子便写了出来,就好像打出一块马蹄铁一样,只要一锤就成。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写这诗句时一样惊讶过,我不能相信我的脑袋瓜子。对你讲大实话吧,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从我脑袋中冒出来的。皮普,刚才我说我有个想法,把这两行诗句刻在他的墓碑上面。可是要把诗刻在墓碑上,无论你怎么刻,刻大还是刻小,都是需要花钱的,所以最终还是没有刻成功。除掉付出丧时抬棺木人的钱外,所有能够节省下来的钱全部都留给我妈妈了。她的身体衰弱,而且整个心都碎了。她也没有活多久,这可怜的灵魂旋即也随着父亲分享极乐世界的平静生活去了。”


    一些小小的泪珠从乔的蓝眼睛中涌了出来。他用火钳柄上的圆把手先擦擦左眼,又擦擦右眼,看上去极不愉快,极为难受。


    “我一个人留下来,很寂寞,”乔说道,“孤独地住在这里,以后我就和你姐姐相识了。嗳,皮普,”乔一面说着,一面盯住我望,好像早就猜到我是不会赞成他所说的话的,“你姐姐是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女人。”


    十分坦然地说,我对这点抱怀疑态度,所以不得不盯住火炉,一声不发。


    “对于这一点,无论我们家中怎么议论,也无论邻居街坊如何议论,皮普,你姐姐确实是——”乔说到这里,便开始每说一词就用火钳敲一下上面的炉条,“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乔,你这样想我真高兴。”说实话,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想不出更恰当的表达。


    “我也是,”乔立刻接着我的话说,“我这样想自己也高兴呢。说她这里有一点儿红,那里骨头大一些,其实,这些对我说来都没有意义,是吗?”


    我便机灵地对他说,如果这对他没有意义,那么还对谁有意义呢?


    “倒也是,”乔同意地说道,“确实如此。你的话太正确了,我的老弟!我记得刚开始和你姐姐认识的时候,就听到人们在谈论她是如何如何把你一手带大的。大家都称赞她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人,我自然也和大家说的一样,认定她有多么善良。再说到你,”乔说到这里,装出一副似乎看到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时的表情,说道,“那时你长得那么一点儿小,又软弱无力,又非常难看,天啦,你要是自己看到自己的模样,你也会瞧不起你自己的。”


    对他这些话我不敢恭维,只是说:“乔,不必总想着我的事。”


    “皮普,我怎能不想着你呢。”他继续说道,言语中含着纯朴和温情,“在我正式向你姐姐提出要成为终身伴侣时,我就邀她一起到教堂去举行仪式,她也就同意嫁到了我这个铁匠铺。我当时对她说:‘带上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上帝会赐福给这个可怜的孩子的!’我又对你姐姐说:‘铁匠铺子并不多他一个人!’”


    听到这里,我不禁放声大哭,再三请他原谅我,用双手抱着他的脖子。乔这时也把火钳丢在一旁,紧紧地抱住我,说:“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皮普,你说是不是?不要哭了,我的老弟。”


    乔的话被打断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接下去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你看,皮普,我们俩就在一起了!这总算是幸运的,我们俩就在一起了。现在,你就要手把手地教我学习,皮普,不过话要说在前面,我很笨,而且是非常非常的笨,再说,教我认字这种事可不能让乔夫人发现。所以,我说我们要秘密地干。为什么我们要秘密地学呢?皮普,我来告诉你这其中的原因。”


    他又把火钳拿起来。我真怀疑,要是他不拿起火钳,恐怕也不能说明他的理由了。


    “你姐姐喜欢官。”


    “什么,乔,喜欢官?”我吃惊不小。这句话使我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想法,其实,我也希望这种想法实现,那就是乔要和她离婚了,因为她喜欢上了海军大臣或者财政大臣。


    “她喜欢官,’乔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她喜欢官你和我两个人。”


    “噢!是这么回事!”我这才弄清他说的是管人。


    “你姐姐最不喜欢的是家里有一个有学问的人,”乔接下去说,“特别不喜欢我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因为她怕我比她有本领,有本领就要造反。你懂这意思吗?”


    我正打算提出一个问题对他进行反驳,但刚说出了一个“为什么”,话头就被他打断了。


    “不要急,我知道你正准备说什么,皮普,你待会儿再说。我不否认,你姐姐总是像一个蒙古暴君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也不否认,她不仅要把我们打个背朝地,而且还要再狠狠地踩我们几脚。要是在你姐姐暴跳如雷的时候,皮普,”乔这时压低了声音低语起来,并且偷视了一下门,“讲句公平话,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怪物。”


    乔在说到“怪物”时,从他的神情来看,仿佛这怪物长了十二个头。


    “皮普,刚才我打断了你说的话。你想问为什么我不起来造反,是吗?”


    “是的,乔。”


    “要知道,”乔说着,把火钳换到左手上,这样他便可以用右手摸他的胡子了。我知道,一巳他做出这种平静的姿态,就不必对他再抱什么希望了。“‘你姐姐可是个大智之人啊。大智之人。”


    “什么是大智之人?”我问道,希望这个问题能将他一军。但出乎意料之外,我根本没有想到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用凝神的目光注视着我,说道:“大智之人就是她呗。”他兜了一个圈子,把我说得无以答对。


    “我不是大智之人。”乔又说道。这时,他已收回目光,又去摸胡子了。“最后还有一点不得不说,皮普,而且我得很严肃认真地对你说,我的老弟。从我不幸的妈妈那里,我悟出些道理。她是个受苦受难、做牛做马、肠断心碎的诚实人,可是在有生之年没有过过一天平静安稳的日子。所以,我就最怕把好心当坏意而亏待了女人,要亏待就亏待我,而不亏待她,宁愿自己吃亏麻烦。皮普,我希望一切错儿由我来承担,老弟,我希望那粗粗的呵痒棍不落在你的身上,希望棍子都打在我身上。事情就是这样曲曲直直的,皮普,有时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及的,不免有缺点,你得原谅我。”


    虽然当时我尚年幼,却相信自那夜开始,我对乔又添加了一分敬慕之情。我们自此以后,仍与从前一样,情如手足,平等共处。但是,每逢平静的时刻,当我坐在那儿,看着乔,想着乔时,会陡生一种新的情怀,内心中对他敬仰不已。


    “可是,”乔说着,站起来添了些燃料,“这台荷兰自鸣钟已经做好准备,就要敲响八点了,而她还没有回来!但愿彭波契克舅舅的那匹母马没有把脚踩在冰块上,也没有摔倒在地上。”


    乔夫人有时候要陪着彭波契克舅舅去赶集,帮助他购买日常家居所需要的东西,如吃的和用的。买这类东西总该听听女人的意见,而彭波契克舅舅是个单身汉,对家中的佣人又不敢相信。今天就是赶集的日子,乔夫人便去帮他忙了。


    乔把火生好,又把火炉清扫干净,然后我们走到门口,听听路上是否有马车的声音。这是一个严寒之夜,风刺骨地迎面吹来,整个大地铺上了一层白霜,冻得结结实实。我不禁想到,今晚要是有人睡在沼泽地上,肯定是要冻死的。我举首仰望,一片星空,不禁又想起,一个人在被冻得快要死时仰望灿烂的群星,却从中得不到任何帮助、任何怜悯,那有多么可怕。


    “有马来了!”乔这时说道,“这声音多像铃声啊!”


    马儿的铁蹄声在坚硬的地上得得得地如乐曲一样有节奏。这匹母马今天显得比以往更加轻快,一路小跑而来。我们从屋里搬出一张椅子,好让乔夫人踩着从马车上下来。我们又把炉火拨得旺旺的,使马车上的人一眼便会看到明亮的窗户。我们对厨房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看看一切东西是不是都放得整齐。我们刚做完各项准备工作,马车也到了门口。乔夫人全身裹得紧紧的,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她下车后,彭波契克舅舅也跟着下了车,并且一下车便在马身上盖了一块遮寒布。然后,我们一起进了厨房,一股冷空气也随着我们给带了进去,似乎一下子就把炉火中的热气赶跑了。


    “听我说。”乔夫人匆匆忙忙而又兴致勃勃地解开外衣,把头上的帽子向后面一推,挂在肩后,帽子上的带子扎在颈前。她说:“这孩子今晚如果还不感谢别人,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感谢别人了。”


    我尽力表现出一副感恩的样子,其实在心里,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感恩的表情。


    “我只不过是希望,”我姐姐说道,“他不要给宠坏了。总之,我心中有些担心。”


    “她不是那号人,夫人,”彭波契克先生说道,“她见多识广呢。”


    “她”是指谁?我望着乔,撅撅嘴唇,抬抬眉毛,意思是“她是谁?”而乔也望着我挤眉撅嘴,仿佛也在说“她是谁呢?”可是他的这个动作被姐姐看到了,于是他采取了平常一贯的那种免得惹是生非的态度,抬起手背擦擦鼻子,两眼望着她。


    “你在干啥?”我姐姐暴躁地说道,“睁着大眼看什么?难道家里失火了不成?”


    “某个人,”乔十分谦恭地暗示说,“刚才提到什么她——”


    “我告诉你,她就是她,”我姐姐说道,“你总不会把郝维仙小姐称为他吧。我看就是你也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吧。”


    “是住在镇上的郝维仙小姐吗?”乔问道。


    “还有哪一位郝维仙小姐住在镇下?”我姐姐回敬道,“她要这个孩子到她那儿去玩。他自然是要去的,而且最好是去那儿玩。”我姐姐说着,对我晃动着头,好像在鼓励我要表现出特别的轻松活泼、爱闹爱玩。“否则的话,我会给你好看的。”


    我早就听说过镇上的郝维仙小姐,几乎周围几英里一带的每一个人都听说过镇上的郝维仙小姐,说她家产无限,但生性冷酷无情。她住在一所既大又阴森的房子里,整所住宅保护严密,防范盗贼,而她自己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


    “真有这口事!”乔大吃一惊,说道,“我真不知道她怎么晓得皮普的!”


    “你这个傻家伙!”我姐姐叫道,“谁说她晓得皮普的?”


    “某个人,”乔又一次谦恭地暗示说,“刚才提到的,说她要他去她那儿玩。”


    “难道她不会问彭波契克舅舅是不是能帮她找一个孩子去她那儿玩?难道彭波契克舅舅就不可能是她的房客,难道他就不可能有时,比如一个季度一次,或者半年一次,到她那儿去付房屋租金?对你多说这些也是多余的。彭波契克舅舅到她那儿去,难道她就不会问问他,能不能帮她找一个孩子去玩玩?难道彭波契克舅舅不总是在体贴我们想到我们吗?当然你是不会想到这些的,约瑟夫。”我姐姐用沉重的责备口吻说着(并且用了约瑟夫这个正式名字),好像他是一个最冷酷无情的外甥,“那么,他难道不会提到这个孩子吗?可这个孩子却耀武扬威地站在这里。”其实我可以郑重声明,我一点儿也不耀武扬威。“这个孩子,我一辈子都得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奴隶。”


    “说得好极了!”彭波契克舅舅大声说道,“真棒!观点明确!确实有道理!约瑟夫,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不,约瑟夫,”我姐姐依旧用那一种责备的口吻说道,而乔则怀着歉意似的举起手擦了擦他的鼻子,“你不会明白的,你根本想不到其中的道理。也许你认为你明白了,然而你却不明白,约瑟夫。因为你不了解,这是彭波契克舅舅,他对我们一番好意。这孩子的远大前程就全靠他把他送到郝维仙小姐家去了,他答应今天晚上就用他的马车把这孩子先带到镇上,住在他家中,明天早晨他就会亲手把这孩子送到郝维仙小姐家中去。但愿我主保佑!”我姐姐高声喊着,突然用力一拉,把帽子拉掉了下来。“我只顾站着和两个傻瓜讲话,倒忘了彭波契克舅舅正等着呢,那匹马站在门外也会感冒的,而这孩子,从头发直到脚底板全都是泥啊、灰啊!”


    她说完便向着我冲过来,那副架势就像老鹰扑向小羊羔一样,一把揪住我的头就把我的脸按进了放在水槽中的木盆里。我的头正好在大水桶的龙头下面,接着便给满头满脸地涂上了肥皂,揉啊,搓啊,擦啊,拍啊,搔啊,刮啊,一直挨到我几乎要发疯。我不妨在这里说明一下,我看当今的任何一位权威也没有我更了解这件事了,即用一只结婚戒指无情地在一张人的面孔上来来回回地擦,那会给面孔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会擦出多少条隆起的痕迹。


    我的这一次“洗礼”完成后,便给穿上了一件干净的亚麻布衣服。衣服硬挺得真难受,就好像少年犯穿的麻袋服装一样。接着,我身上又被捆绑上一件外衣,紧得不得了,难受极了。一切完毕,我姐姐把我移交给彭波契克先生,他产然如一位行政司法长官般地正式接收了我,然后对我作了他早有准备的讲演,最后说:“孩子,永远要对所有的朋友感恩,特别是要对一手把你带大的人们感恩!”


    “乔,再见了!”


    “皮普,老弟,愿上帝保佑你!”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和乔分过手,所以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再加上眼睛上还留着刚才的肥皂水,一时在马车上竟看不到天上的繁星了。然后,这些星星在天空中一个接一个地闪烁出现,却并不能解答我心中的难题:究竟我为什么要到郝维仙小姐家中去玩?究竟她要我到她家中玩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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