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西喀
3个月前 作者: 福楼拜
过了两天,雇佣兵离开了迦太基。他们每人分到了一枚金币,代价是开拔到西喀去&扎。大家花言巧语地哄骗他们:
"你们是迦太基的救星!可是你们再住下去会把迦太基吃穷,难以还清债务。你们还是走吧!你们委曲求全,共和国曰后自当知恩图报。我们这就开始征税,你们的饷银会一分也不少,而且战舰会把你们送回自己的国家。"
对于这一大通甜言蜜语他们不知如何是好。这些人早以习惯了东征西讨,总住在城里也感到无聊,所以人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说服了他们。于是老百姓便都登上城墙去看他们出发。
蛮族士兵持续不断地开过日神街和西尔塔门,弓箭手和重装步兵、军官和士兵、卢西塔尼亚人和希腊人乱哄哄地混杂在一起。他们迈着果敢的步伐,厚重的髙底靴在石板上棄棄作响。盔甲被投石器打得深一块浅一块,脸庞被战地的阳光晒得坳黑。浓浓的胡须里发出嘶哑的喊声,破烂的网眼护身甲与刀桷的球形装饰相互碰撞,从青铜护身甲的破洞里可
以看见他们棵露的四肢,和战争机器一样望而生畏。马其顿长枪、战斧、大棒、毡帽、铜盔,全都整齐划一地摆动着。他们川流不息,简直要把墙壁挤垮。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涂着沥青的七层高楼之间滚滚而来。蒙着面纱的女人,站在铁栅栏或芦苇篱笆后面,静静地看着蛮族士兵走过''
平台、城堡、墙壁,全部被一群群穿黑衣服的迦太基人所淹没,水手的红色着装在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犹如斑斑血迹。几乎完全赤裸小孩,戴着铜镯,皮肤锃明发亮,在廊拄间、棕榈枝下比比划划。有些元老站立在塔顶的平台上,没人晓得为什么每隔一段路就有这么个长须飘梯的大人物,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眺望过去,在蓝天的背景下,他们如幽灵般若隐若现,石头般纹丝不动。
其实大家心头都压着同样的疑虑,害怕蛮族士兵看见自己如此兵强马壮,会突然留下不走。但他们却对那些甜言蜜语不假怀疑,真的走了。迦太基人也就放大了胆子,混进士兵队伍。他们信替且旦,与士兵们拥抱告别。有些人太做作、太虚伪、有些过火和大胆,竟然请求他们不要离开迦太基。大家向蛮族士兵抛掷香料、鲜花和银币。送给他们祛病的护身符,却事先在上面唾了三下!好让他们一去不归;或者在护身符里藏几根髦狗毛,让他们变成懾夫。一面大声向上苍祈求麦加尔待神为士兵们降攝,一而又低声请他带给他们厄运。
随后过米的是钆哄哄的行李、牲畜,以及掉队的士兵。病号在骆驼背上哼哼唧唧,还有些人拄着断枪一瘸一拐地走着。酒鬼带着酒囊,馋嘴的人挡着大块大块的肉、糕饼、水果以装在帆布袋里的雪块和包在无花果叶里的牛油。有人手里拿着阳伞,有人肩头停着鹦鹉。他们身后带着狗、羚羊、花豹。有些利比亚女人骑着小毛驴,在破口大骂那些扔下马勒加的妓院,随着士兵们离去的黑女人。有些女人在给用皮带吊在胸前的婴儿喂奶。骡子被帐篷压得腰都弯了,在刀尖的逼迫走着。一群仆役、水夫,被热病折磨骨瘦如柴,长着—身虱子,这些人是迦太基贱民中的渣滓,他们对蛮族人颇有好感。
他们出城以后,身后的城门便关上了。老百姓们没有走下城墒。只见那支军队不久便在地映上散了幵来。
整个部队分散成为一些大大小小的人群。到后来长枪看上去就像一些髙髙的草茎。最后滚矗烟々中消失了一切。有些士兵[!!头眺望迦太基,只见漫长的城墙,在天际映出它那这时蛮族士兵们听到一阵狂叫。他们以为有些自己人还留在城里(对自己的确切数目他们并不了解:),正在打劫庙宇聊以自乐。他们这么一想,便又狂笑不止,然后继续赶路。
他们又和从前一样在镘无边际的旷野里,心昨神怡。有些希腊人唱起了马麦丁雇佣兵的古老歌曲:我以刀枪耕耘收获,我主天下兴亡;败将匍訇求饶,连声称我老爷、大王。
他们髙声喊叫,连镚带跳,最快活的人还讲起故事来^晦气的日子总箅到头『。到了突尼斯,有人发现少了一队巴利阿里投石手。他们大概还在后面,大家就不再去想这事了。
有些士兵驻在民家,有些士兵在城墙下安营扎寨,市民们也过来与他们闲卿。
整个通宵,他们望见迦太基方向的天边熊熊火光,火光在平静的湖面投下长长的倒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炬。他们都不晓得那是在庆祝什么节日。
第二天,蛮族士兵穿越一片种满庄稼的田野。连绵不绝的贵族山庄到处都是;水渠在棕搁林中流过;碧绿的橄榄树排列成长长的行列;玫瑰色的水雾飘赉在丘陵的山口;丘陵后面耸立着蓝色的群山。微风拂面:变色龙在仙人掌肥大的叶子上爬行。
蛮族士兵放慢了脚步。
他们分散成一些孤零零的小队各自前行,或是队与队之间拉开很大的距离缓慢地走着。他们在葡萄园边吃葡萄,在草丛间睡觉,惊奇炮注视着雄牛的人工扭曲的大角,披着皮衣以保护羊毛的羊群,犬牙交错形成菱形图案的垅沟,船锚般的犁头,以及用阿魏汁浇灌的石榴树。肥沃的土地,巧妙的发明,使他们目眩神迷。
晚上,他们睡在没打开的帐篷上,面对群星,回忆着哈米尔卡尔花园的盛宴安然人睡。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们在一条小河边的夹竹桃树丛中歇息。他们匆匆扔下标枪、厣牌、腰带,一面洗澡,一面狂叫,有的用头盔^水,有的趴在卸了行李的牲畜中间喝水。
史本迪于斯骑在从汉米加尔的牲畜栏里牵来的一匹骆驼背上,他从远处看见马托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光着头,低头凝望着流淌的河水,在给他的骡子饮水。他立刻穿过人群,边跑边叫:"主子!主子!"
马托几乎对他的问候没有回答,史本迪于斯毫不在意,跟着他走起来,不时朝着迦太基的方向忐忑不安地望上一眼。
他是一个希腊雄辩术教师和一个坎帕尼亚妓女所生的儿子。他起初靠拐卖妇女发了财,后来因沉龆事故破了产,亍是跟随萨姆尼奥木的牧人去和罗马人战斗。他被俘虏,一度逃脱,后再次被俘,吸侍裕客,送^采石专场去做苦工,接着又在浴室服侍浴客,经常被打得狼哭鬼叫,换过不知多少主人,备尝主子们怒火的滋味。有一天,他绝望至极,从他充当划桨手的战舰上跳下大海。等他被哈米尔卡尔的水手捞出来,已经气息奄奄。他被带回迦太基,关在梅加拉的地牢里。由于逃奴必须交还给罗马人,他就趁乱跟着蛮族士兵逃走了。
他一路上跟随马托左右,为他准备吃喝,抉他下马,晚上为他铺毯睡觉。马托终于被他的殷勤服侍打动了,渐渐打开了话匣于。
马托生于西尔特湾,他父亲曾带他去阿蒙神庙朝过圣^后来他在加拉芒特的森林猎过象,为迦太棊人打过^。在攻打克德雷帕农战役中,他衩提升为骑兵分队长。迦太基共和国欠他四匹马、二十三斗小麦和一冬的饷银^他敬畏天祌,而且希望落叶归根。
史本迪于斯向他讲述自己的经历、见到过的民族和庙宇。他才华横溢,会做绊鞋、长矛,会织网、驯兽、煮鱼。
他不时停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吆喝,催动马托的骡子快跑,别人也都怆惶跟了上来,于是史本迪子斯又继续说下去。但他总是惶惶不安,直到第四天晚上,才渐渐宽心。
他们在部队的右翼,并肩走在山腰上.平原在山脚下延伸开来,消失乎暮霭之中。士兵的行列在他们脚下经过,在夜色里犹如起伏的波浪。有时他们走过被月光照亮的髙处,那时一颗星星便在枪尖上闪烁,头盔也霎时间耀眼起来,继商这一切又都在夜色中消失,而别人的枪尖和头盔又接连不断地出现。远处,被惊醒的羊群咩叫起来、某种温8无比的氛围似乎笼罩了大地^
史本迪于斯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大声叹息着呼吸清凉的夜风。他张开双臂,活动着手指,以便更好地接受那流遍他全身的夜风的爱抚。他重燃起复仇的火焰,因而激动不已。他用手捂住嘴巴,抑制自己的呜咽,如醉如痴。他松开缰绳,骆驼迈幵均匀的歩伐走起来。马托又情绪消沉了:他双腿直垂到地而,草儿打着他的髙底靴,发出络绎不绝的窸窣声。
道路无边无际地向前延伸。在一片平原的尽头,总是那么一个圆形的高地,然后走下一座山谷,而那些似乎横断天^的髙山,等你渐渐走近,却又好镓渐渐澝到了一边。时而有条小河在柽柳的绿荫丛中出现,又消失在山丘的拐角后面。有时却又&起一块硕大的岩石,就像一艘战舰的船首,或是一个没有雕像的庞大底座。
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一座四方形的小庙,那是朝拜西喀的香客歇脚的地方。庙门紧闭,如同坟墓一般。那帮利比亚人大声地扣着门,妄图进去,里面却无人回应。
农作物变得稀少了。他们忽然走进了充溢荆棘的沙漠地带。乱石间羊群在吃草,一个身上披着蓝&羊皮的女人看守着羊群。她一眼望见岩石间I?出士兵们的抢尖,就喊叫着逃走了。
他们走进一条沟谷,两边夹峙着绵延不绝的浅红色山冈,就像一条长廊。一阵腥风扑鼻面来,他们仿佛看到一抹角豆树梢头有个奇怪的东西:在角豆树的枝叶上垂着一只拥子脑袋。
他们赶紧跑了过去。原来那是一头,子,四肢钉在十字架上,镓是一名罪犯。它那硕大的嘴脸垂在胸前,两只前爪被浓浓的霣毛遮住了一半,张开如鸟翅。一根根肋骨在绷紧的皮下凸起。后腿微微收缩,叠在一起钉在柱子上。毛皮间流出黑色的血,在尾梢聚成的钟乳。尾巴笔直地沿着十字架垂下来。士兵们围着逗乐取笑,称它为罗马执政官和罗马公民,还朝它的眼睛扔石头,轰起一片苍蝇。
过了百歩,他们又看到两头狮子,随后突然出现一长串钉着狮子的十字架。有的死了很长时间,十字架上只剁下一堆残骸,有的烂了一半,歪着嘴,一&5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脸;有的身躯庞大,把十字架都压弯,风中摇晃,头上盘旋着一群群乌鸦,却不停落下来。迦太基农民抓到猛兽时就是这样处置,妄图杀一儆百。蛮族士兵不苟言笑了,他们惊愕不已,心想:这样的民族真是不可思议,竟以钉死獅子取乐!
他们感到阵阵惶惑不安、难受作呕,特別是那些北方民族的士兵。他们的手被芦荟的芒刺扎破了,硕大的蚊子在耳边嗡呦叫着,痢疾开始在部队里流行。他们还望不到西喀,情绪低落。他们害怕迷路,害怕走抄砾与恐怖之乡的沙漠。许多人甚至不愿意继续前进,前些人按原路返回。
最后,到了第七天,他们沿着一座山的山脚走了很长时间,忽然向右一拐,眼前冒出了一带城墙,雄踞于浑然一体的白色岩石之上:整座城市骞地展现在眼前-城头上,在晚霣的红光中只见无数蓝的、黄的、白的纱巾挥舞。原来那是月神的女祭司们赶来欢迎这些士兵。她们沿着城墙整齐地排列,敲着铃鼓,弹着里拉琴,摇着响板。太阳落在城后的努米底亚山后,余晖射过里拉琴的琴弦,她们伸长裸露的手臂抚弄着琴弦。每隔一阵,乐声戛然而止,突然爆发出一片尖利的喊声,那喊声急促、激烈,声如犬吠,是她们用舌头敲打两个嘴角发出的响声。另一些人手托下巴,把弯曲的胳膊支在城墻上,像麻身人而像一样凝然不动,又大又黑的双眸注视着开上来的部队。
西喀虽是座圣城,无法容纳这么多人。仅神庙及其附属建筑物便占去了半座城池。因此蛮族士兵便在平原上随意驻扎下来,较有纪律的还按正规队伍扎营,其他人就按照国籍随心所欲地安营扎寨。
希腊人的皮帐篷排成一道道平行的行列;伊比利亚人的布幕摆成一个正圆形;板槲是高卢人搭的;小屋是利比亚人用干燥的石头珣成;黑人只用手栺在沙砾中刨个坑睡觉。许多人不知道何处安身,便在行李屮间来回^荡,到晚上便裹着陂旧的斗篷^在地上。
被山包围的平原在他们身边伸长。随处可见,不是一棵棕阀树在沙丘上俯着身子,便是数株松树、椽树点缀着悬崖峭壁。有时来自九天一阵暴雨,田野上却仍然处处是晴空万里的蓝天。尘埃的漩涡热风吹散,而一道溪流从西喀髙地瀑布般地倾泻下来。西喀城里耸立着金瓦铜柱的迦太基爱神庙。爱神是当地的守护抻,她的灵魂似乎无处不在。地形的起伏变化,气温的忽髙忽低,光线的变幻萬测,都是她的无穷榷力杵美好的永恒笑容的表现^有些山峰的錄顶如一弯新月,另一些像妇女的胸脯,耸起发胀的Rx房。蛮族士兵在疲惫之余又有一种异常快意的精疲力竭的感觉。
史本迪于斯把骆驼卖了,买了一奴隶。他成天躺在马托的帐篷前而睡党。他经常从梦中惊醒,似乎觉得听见了皮鞭的响声,然后又微笑着抚摸腿上由于长期带脚镣留下的伤疤,重新人睡。
马托现在允许他陪伴自己了。他外出的时候,史本迪于斯就在屁股上悬一柄长剑,像卫兵一样护送着他。有时马托还懒洋洋地将手臂倚在他的肩膀上,因为史本迪于斯身材矮小。
有天晚上,他们一起走过兵营的小路,看见一群身披白色风衣的人,其中就有纳巴伐斯,努米底亚人的王子。马托身子一颜。
"把你的剑给我,"他喊了起来,"我要杀死他!"史本迪于^拦住他说:"现在时候还没到呢!"纳巴伐斯却已经朝他走来了。
他为了表示和解,吻了吻他的两个拇指,推说那天晚上发怒是由于酒醉失态,又说很多迦太基的坏话,却没有解释他为何来找蛮族郎队。
史本迪于斯暗自忖度:他这是想叛卖雇佣兵还是叛卖迦太基?史本迪于斯十分期望天下大乱,他好趁机混水摸鱼,所以他虽然预料到纳巴伐斯将来有可能叛变,却还是对他万那位努米底亚人的首领就留在雇佣兵中间。看来他想拉笼马托,送给了他许多肥羊、金砂和鸵鸟毛。马托对他的曲意逢迎感到不可思议,不知道该礼尚往来还是置之不理是好。史本迪于斯总是设法抚平他,于是他就听凭那个奴隶摆布,自己毫无主见,而且总是处于无法救药的麻木状态,仿佛喝了什么药水,总有一天因此送命一样。
有天早晨,他们三人同去猎鉀子。纳哈伐斯在斗篷里藏了一把匕首。史本迪于斯一直跟随他左右,直到回来他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还有一次,纳哈伐斯把他们带到极偏僻的地方,到了他自己王国的边界。他们走进一个狭窄的山谷,纳哈伐斯微笑着对他们说,他迷路了。史本迪于斯却老马识途。
马托在多数时候总是像预言家一样阴郁,天一亮就到田野里胡逛。一动不动地躺在沙砾丄,一直呆到晚上。
他逐一请教过部队里所有的占卜师,有观察蛇的爬行方式的,有看星象的,有吹尸灰进行占卜的。他吞咽过古蓬香脂塞塞莉和能使人心冷如冰的蝮蛇毒液。他让那些在月光下
唱蛮曲的黑女人用金针刺他的额头。他戴了许多项圈和护身符;太阳神、摩络神、七星神、月神和希腊的爱抻;他在一块锎片上刻了一个名字,埋到帐篷门前的沙里。史本迪于斯常听见他在呻吟或者自言自语。有天晚上,他终于走进帐篷。
马托像沙场上的死尸一样赤身露体,趴在一张狮子皮上,两手蒙着脸,一盏悬挂在帐篷顶下的灯照着他头上挂在帐蓬支柱上的武稃。
"你痛苦吗?"那奴隶对他说,"你需要什么?回答我吧!"他摇着马托的肩膀再三叫道:"主人!主人!"
马托终于抬起纷扰不定的眼睛望着他。
"听着!"他把一根手指搁在嘴唇上轻轻说道,"一定是天神发怒了!哈米尔卡尔的女儿总是缠着我!我害怕,史本迪于斯!"他像个被鬼吓坏的小孩儿一样紧挨着他的胸膛。"告诉我!我病了!我想把病治好!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你也许知道神通更广大的天神,或是法力无边的祈祷?"
"干什么?"史本迪于斯问。他用两只拳头敲击着脑袋答道:
"为了摇脱她的纠缠!"
然后他又自言自语起来,说话间还时常作长时间的间歇:
"她大溉把我许愿给月祌作为猷祭的牺牲品了…一她用一根看不见的链条拴住了我:她走我也走,她^我也停!她的眼腈在焚烧看我,我老是听见她的声音。她包围了我,钻进我的身体。我觉得她变成了我的灵魂。
"可是她和我中间好像义隔着一片看不见的、无边无际的大海的万顷波涛!她是那么遥远而不可接近!她的美貌在她周围构成了一片光云,在她周围形成灿烂的云靈。我常觉得我从来没见到过她……她并不存在……所有这一切无非是梦境而已!"
马托就这样在黑暗中哭泣。蛮族士兵都在熟睡。史本迪于斯注视着他,想起他从前率领一群妓女走南闯北,那些青年捧着金瓶哀求他的情景,一种怜悯之情感动了他《于是他说:
"坚强点,我的主人!"求助于你的意志力,不要祈求天抻,他们从不理会人类的呼叫!你这样嚎啕大哭,活像一个脓包!为一个女人弄得这么寻死觅活的,你不觉得羞耻?''''
"难道我是个孩子?"马托说,"你以为我还会为女入的脸蛋和歌声而动情?我们在德雷帕农还叫她们扫马厩呢!我在^锋打仗的时候都玩过女人,当时天花扳倒坍下来,投石机还在嗡^颤动…一可是这个女人,史本迪于斯,这个女人!……,''
那奴隶打断他的话,说道:
"假如她不是哈米尔卡尔的女儿……―
"不!"马托喊起来,"她同别的女人没有一点相同!你没见到她那长长的眉毛底下的大眼瑭,就像凯旋门底下的太阳!你0想一下:当吋她一露面,不是^灯烛都变得睹饯无光了吗?她祖露的胸脯在钻石项链下面处处闪光,在她身后可以闻到神庙里特有的香味。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比滔还要香甜、比死还要更可怕的气息。她走啊、走啊,后来,她停下脚歩……'',4
他张大嘴巴,低着脑袋,眼珠凝定:
"我要她,我必须得到她!我想得要死!一想到把她拥抱在怀里,我就快活得发狂。不过我又恨她,史本迪于斯,我真想癀她一顿!怎么办?我恨不得卖身当她的奴隶。你倒是曾经当过她的奴隶!你可以看到她,对对,告诉我关于她的形情吧!她每天晚上都到宫殿的平台上去,是不是这样?啊!她脚下的石头一定都在欢欣战栗,群星也都在俯身张望着她吧?"
他又狂怒地倒了下去,像受伤的公牛在喘着气。接着,他唱了起来:"他在树林里追击女妖,女妖的尾巴像一条铕溪在败叶上起伏摆动。"他拖长声音模仿着萨朗波的嗓子,同时他张开双手,轻柔地像拨弄里拉琴的琴弦似
不管史本迪于斯如何安慰,他总是反复对史本迪于斯说这些话。他们的夜晚就在这种叹息呻吟和劝慰中度过。
马托想用酒来麻醉自己,酒醉后却愁上加愁。他想玩掷骨戏,结果把项链上的金片一片一片地输掉。他被人带去月神庙里宿娟,下山的时候却呜咽痛哭,倒像是送葬丧归来一样。
史本迪于斯胆子却越来越大,心情也越来越快活了。只见他在^荫下的酒铺里,混在士兵屮发表演说。他修补政护胸甲,用匕首耍把戏,去田地里为病人采萆药,他滑稽多智,精细过人,善于发明,能言善辩。蛮族士兵们已经惯于得到他的效劳,他^得了他们的好感。、
他们一直在等待迦太基的使节给他们带来驮在骡背上的成筐成筐的金币。箅了又算,每次都作着同样的计算。每个人都巳事先安排好自己日后的生活,他们要娶妻妾、买奴隶、置土地;有的想把财产埋藏起来,有的想投资到一条商船上冒险。由于无法事事空等着,大家脾气都变坏了,骑兵、步兵、蛮族人、希腊人都相互争吵不休,女人们的剌耳尖声闹得人头昏脑涨。
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人涌来,他们几乎全裸,头上盖着草遮挡太阳。那都是些迦太基财主的债户,被迫为债主耕地偿债的,就逃亡出来。利比亚人、被捐税弄得倾家荡产的农民、被放逐的人、为非作歹的坏蛋,也都大批涌到。还有一帮商人,全是些油畈、酒贩,由于收不回油钱酒账,也都怒气冲冲,归咎于共和国。史本迪于斯趁机火上浇油-不久,粮食逐渐匮乏。大家就叫嚷着要进军迦太基,还要把罗马人召唤过来。
一天晚上,娩饭时分,大家听见拉着重物的轧轧声逐渐走过来,一个红色的东西出现于起伏不平的地面,那是一乘绛红色的大驮轿,四角饰有一束束鸵鸟翎。水晶的缕络和珍珠的流苏拍打着紧闭的轿帘。一些骆驼跟在轿后,胸前挂着大坨铃,一摇三晃,叮当作响。一些从肩膀至脚跟披着一身金鳞铠甲的骑士绕在骆驼周围。
他们在离兵苕三百歩远的地方^下来,从马屁股上的套子里抽出他们的圆盾、利剑和彼俄提亚式的头^来。有几个人和骆驼一起留在那里,别的人又继续前进。最后,共和国的标志出现了。这就是蓝色的木棒,末端饰有马头或松果。蛮族士兵都欢呼着站起来,女人们向神圣军团的近卫兵奔去,吻他们的脚。
十二个黑人用肩膀扛着轿子,十二个人协调一致地用迅疾的小步走着。他们时而向左,时而向右,避开那用以固定帐篷的绳索、东游西逛的牲畜和烤肉的三角架,没有规则的乱走。一只戴满戒指的肥手不时掀开轿帘,一个沙嗄的声音高声咒骂起来,于是轿夫们停了下来,又取51另^条道路穿绛红的轿帘揭开来了,大家看见一个虚胖的、脸上毫无表情,脑袋倚着一只大靠枕,眉毛像两张乌才弓,在眉心连到了一起,鬆曲的头发里金片闪烁,脸色苍白,仿佛用大理石粉扑过。身体的其余部分隐没在塞满轿子的竽皮之下。
士兵们认出这个躺着的人便是执馼官阿农,正是因为此人行动迟缓,才导致埃加特群岛战役吃了畋仗。而他在百门城一役打败了利比亚人后,之所以那么宽大仁慈,则是出于贪婪。蛮族士兵都是那么想的,因为他把俘虏统统卖棹,中饱私囊,却对共和国说他们都死了。
他花了些时间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来向士兵们发表讲话,然后做了个手势,轿子停了下来。他由两名奴隶搀扶着,^窥窥地下了轿子。
腿布,肥肉从交叉的布条蓬中钴出来。猩红色的上衣一宜盖到大腿,却遮不住他的大肚子。脖颈上的肉褶耷拉到胸前,活像牛脖子上的垂皮。绘花长内衣的腋窝那里锄得格格作响。他斜披着肩带,束着腰带,外被一件宽大的双重袖系带黑斗篷。繁复的衣着,蓝宝石的大项链,金扣子,以及沉重的金耳环倒没使他那丑陋的外表变得更加令人僧厌。可以说那是一尊用整块石头雕成的粗糙的偶像,因为他那遍布全身的麻风病使他看上去像一件毫无生气的东西。他那鹰嘴般弯曲的鼻子却使劲地张开,以便呼吸空气。睫毛粘在一起的小瞎睛闪动着冷酷的、金属般的冷皓的光芒。他手里拿着一柄芦荟木的抹刀为自己搔痒。
两名传令官吹起银号,喧闹声平静下来,阿农开始演讲。
他一幵头就欤颂天神和共和国,蛮族士兵应当为自己曾经效力这个国家而感到庆幸。但是如今时世艰难,做人应合情合理,一"如果主人只有三颗撖榄,他给自己留下两颗就是不公道吗?"
那位老迈的执政官就这样在演说中搀杂着谚浯和寓言,摇头晃脑地!希望博得一些赞同。
他讲的是布匿语,而围绕他的人,也就是最敏捷的、没带上武器就跑来的那些人,却是些坎帕尼亚人、高卢人和希腊人,因此这群人里面没有一个能听懂他的活。阿农也察觉到了,他停止了演讲,一而来回倒换着腿,笨拙地摇晃着身子,开始沉思。
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军官们召集过来。于是传令官们就用希臈!&大声发布这道命令。自从桑蒂普以来,希腊语就成为迦太基军队发布命令的语言了。
那些士兵被挥舞着皮鞭的近卫兵驱散。不,会,斯巴达式方阵的队长们和蛮族歩兵队的队长们,穿着各族的盔甲,佩着各自的军阶符号,纷纷到来。夜幕降临,原野上——片喧闹声,东一处,西一处点起了篝火,人们从这堆篝火走到那堆篝火,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执政官还不分发饷银?"
阿农正在向军官们诉说共和国没完没了的负担。国库已经空虚,向罗马人缴纳的贡银便国家困苦异常。"我们简直一筹莨展!…一这个国家太可怜了!"
他不时用芦荟木的抹刀搔一下胳膊或者腿脚;不然就停下来接过奴隶递给他的银杯,啜饮用鼬鼠灰和醋煮芦笋煎制的药茶。然后他用一块猩红色的方帕揩揩嘴唇,然后再说下去:
"过去值一个银西克勒的东西现在涨到了三个金谢凯勒,在战争中荒废了的庄稼没有任何收成。我们的采蟝业也已经瀕临倒闭,珍珠十分稀有,供神的油靑几乎不敷使用。食品和佐料就更别说有多悲惨!因为缺少船舶,我们的调味香料非常紧缺;药菊也因为克兰尼边境发生叛乱而难以买到。过去可以在西西里弄到许多奴隶,现在对我们也封锬了。昨天多买了一个澡堂仆役、四个厨房下手,花的钱竟比从前买一对大象还多!"
他打开一轴长长的纸卷,把政府的开支一笔不漏地念了出来:修神庙用去多少,扩建西西特会用去多少,坎埒布连地区的采矿机械用去多少……
可是那些队长们所能听懂的布匿语并不比士兵多,尽管雇佣兵全都用这种语言相互问候。往常蛮族部队里安排几名迦太基军官充当翻译,战后军官害怕遛到报复,都躲起来了,阿农也没有想到把他们带来。何况他噪音太低沉,疣统随风飘散,更听不见什么了。
束着铁腰带的希腊人侧着耳朵倾听;那些披着兽皮活像狗熊一般的山民怀疑地望着他,戈倚在狼牙捧上。浸不经心的髙卢人晃着一头髙髙的发髻冷笑着。沙漠的居民们从头到脚裹着灰呢袍子,一动不动地听着。后面还有其他人继续浦来。近卫兵们被挤得在马上播摇晃晃,黑人手里擎着燃烧的松枝,那位肥胖的迦太基人还站在长满青草的小丘上表发演说。
蛮族士兵们不耐烦了,怨声四起,人人都在骂他。阿农拿着他的抹刀指手画脚;有些人想让别人安静下来,他们嚷得比别人更响,结杲反而更加喧闹。
突然,有个外表瘦弱的人跳到阿农身边,从一个传令官手中夺过银号,吹了起来。这个人正是史本迪于斯。他宣布他有要事相告。他以希腊语、拉丁语、高卢语、利比亚语和巴利阿里语这五种语言很快地说出来。队长们笑着,感到有点惊竒,都答道:"说吧!说吧!"
史本迪于斯有点犹璩,嗲嗦起来,终于鼓足勇气对人数最多的利比亚人说道:
"你们都听到这个人威胁性的活了吧?"
阿农役有提出异议,这说明他不懂利比亚语。于是史本迪丁斯继续他的实验。
蛮族人面面相觑,然后全都不约面同地点头表示赞同,也许他们自以为听懂了汉诺的话。
于是史本迪于斯感情激动地说了起来:
"他首先说,其他民族的神祇同迦太基的神祇相比,不过是梦幻而己。他骂你们是慊夫、盗贼、骗子、狗东西、狗养的!共和国要是没有你们(他就是这么说的!〉,就不会被迫向罗马人进贡了;面且,由于你们胡作非为,使国家耗尽了香料、香水,奴隶和药菊,因为你们和克兰尼边境地区的游牧民族串通好了!可是所有犯罪的人都要受到处罚!他宣读了对他们的种种刑罚,他们要去铺路、造船、修建西西特会,^有些人将送到坎塔布连地区去挖土。"
史本迪于斯又对髙卢人、希腊人、坎帕尼亚人和巴利阿里人复述了一逸。雇佣兵们听到了方才听明6的几个人名地名,便以为他准确转述执政官的演讲。有几个人喊道:"你胡说!"可是他们的喊声淹没在别人的喧闹声中。史本廸于斯补充一句:
"你们没有看见他留下一部分骑兵?只要一发信号,他们就会冲进来把你们通通杀死!''
蛮族士兵都回头朝兵营外面望去。这时人群闪开了一条路,出现了一个人,只见那人弯腰曲背、十分消瘦、一丝不挂、长发及腰,头发间挂着枯叶、尘土和草刺,像幽灵一样缓缓走来。他的腰间和膝盖上缠着草泥块,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四肢上耷拉着土灰色的松弛的皮肤,宛如一块破布挂在树枝上,双手不停地哆嗦,拄着一根橄揽木棍子走来。
他走到擎着火把的黑人跟前,一种傻笑使他露出了发白的牙龈。他惊慌失措的眼睛环视周围的那群蛮族士兵。
突然他惊叫一声,躲到他们身后,以他们的身体屏蔽自己。他指着身披灿烂的锭甲、纹丝不动的近卫兵们,吃吃地"他们来了!他们来了!"火炬在黑暗中进着火星,近卫兵的马被光亮照得眩目,用前蹄刨着地皮。那个像鬼一样的人挣扎着味叫起来:
"他们杀了咱们的人!"
巴利阿里人听到他说的是5利阿里语,都靠了过来。他们认出了他,可是他却不回答他们的问话,只是不断的叫喊:
"是啊,全都死了!一个不留!像压搾机里,的葡萄一样轧得粉身碎骨!多漂亮的小伙子!那些投石手!我的伙伴,也是你们的伙伴!"
大家让他喝了点酒,他哭了;他的话便滔滔不绝。
史本迪于斯简直难以抑制内心的快乐,他一面向希腊人和利比亚人解释查尔萨斯叙述的可怕的事情,一面觉得简直难以置信:这件事来得太凑巧了。巴利阿里人听到伙伴们的38害经过,都变了脸色。
那是一支三百人的投石手队伍,他们头天晚上才抵达迦太基。蛮族部队开拔那天,他们睡到很晚才赶来。等他们到达太阳神广场时,蛮族人已经走了。他们的陶土弹丸隨同其他行李放在骆驼背上,因此他们失掉了保护。居民们故他们走进了萨泰布街,一直走到包上铜皮的橡木城门,然后一齐朝他们扑去。
士兵们想起来他们的确听到过巨大的喊声。史本迪于斯因为急于混在队伍前头逃走,所以没有听见叫声。
后来他们的死尸玆搁在排列成行的神庙前面的&泰克诸神的臂膀里。人们把雇佣兵的所犯的罪过都归咎于他们:贪吃、偷盜、渎神、不^、杀害萨朗波花园里的神鱼。他们钓尸体被残忍地肢解;祭司们还焚烧他们的头发,折磨他们的灵魂;迦太基人把他们切成一块块挂在肉店里,有些甚至用牙去咬他们。晚上,人们在十字路口燃起簧火,以彻底消灭他们。
这就是那些映照湖面的火光。由于几幢房屋着了火,迦太基人便急忙把剩下的尸首和还未咽气的人扔出城墙。査尔萨斯躲在湖边的芦苇&中,一直等到天亮;然后他在田野里乱走,根据循着尘土的足迹寻找部队。早晨,他躲进山洞,晚上又重新上路,伤口流着血,饥病交迫,靠草根和兽尸维持生命。有一天,他看到天边的枪矛林,便踉在后而。因为他的理智巳被恐怖折磨得丧失貽尽。
士兵们在听他叙述时强压的怒火这时像暴风雨般爆发出来了,他们要杀掉执政官和他的近卫兵。有人居间调停,说应当听听执政宫的说法,至少也该弄淸楚发不发饷。于是全体叫喊:"给我们钱!"阿农回答说他&经带来了^
大家奔向前哨,把执政官的行李推到营盘中间。不等奴隶们动手,很快就解开了筐子,发现里面尽是些青紫色的布袍、海绵、刮具、刷子、香料和画眼影的锑笔^全是近卫兵们的东西,这些富家子弟用惯了的讲究东西。然后大家又在一只骆驼背上发现了一只^;锎盆,那是执政官在路上洗澡用的。他备齐了一切,连百门城鼬鼠也用笼+装上带着,他
的药茶就是用这种鼬鼠活栝烧成灰煎制的''。由于他的病使他食欲旺盛,他还带了无敉食品、酒、卤汁、蜜汁肉、蜜汁鱼,还有科马吉尼小砂锅,盖上雪块和剁碎的麦杆的溶化鹅脂。这些食品数量极多,筐子一个个地打幵,东西越来越多,一阵阵笑声像波浪互相撞击道发出来。
至于雇佣兵的军饷,总共大约装满了两个草编的箱子。其中一个箱子里甚至还有一部分皮钱,那是代替硬币的。阿农见蛮族士兵惊愕万分的神情,便宣称他们的账目很难算清,元老们没有功夫加以审核,暂时先送来这些。
这一来,骡子、仆人、轿子、食品、行李,全给打翻在地,弄得一塌糊涂。士兵们从口袋里抓起钱来追打阿农。他好不容易才跨上一头驴子,揪住驴子鬃毛逃走。他一边叫喊一边哭,前仰后合,鼻青脸肿,祈求所有神祇降灾于这支部队。他那又长乂大的宝石项链直蹦到耳根「―他用牙齿叼住他那太长的、拖在身后的头篷。蛮族人大声^喝:"滚吧!孬种!猪崽子!摩洛神的臭阴沟!让你的金子和你的瘟病把你烧死!快滚〗快滚!"渍散的卫队也跟在他们后面飞奔。
蛮族士兵余怒未消,他们又想起有些伙伴半路折回迦太基,一去不返,肯^也是惨遭杀害了。太多的不平事使他们发怒,他们拔起固定帐篷的木桩,卷起自己的斗篷,备好鞍马。人人顶蓝执剑,霎时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没有武器的人都跑到树林里去扰了些木棍。
天亮了,西喀的居民一早醒来都在街上骚动起来。"他们要去迦太基了。"这个消息不久传遍了整个地区。
每条小径、每道山沟都有人走出来,牧人们也奔跑着冲下山冈。
,蛮族士兵们动身后,史本迪于斯骑着一匹布匿种马,带着他的奴隶,奴隶手里还牵着第三匹马,在平原上兜了一圈。
只剩下一支帐篷了,史本迪于斯走了进去。
"起来,主人!起身吧!我们要出发了!""到哪儿去?"
"去迦太基!"史本迪于斯叫道。
马托一跃而起,跳上了奴隶牵到门口的那匹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