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更俗
越仕见燕然十二三岁,一双眸子宛转流光,生得明妍清丽,心里生出亲切之情,也不顾江翼暗地里频递眼色,走到峡口山下,早将四人此行的目的说给燕然听,只差将真实身份向燕然直接挑明。
“明年暮春就要参加进阶考,你们怎么还来西州游玩?”
“我们出鹿鸣塞,所走都是胡骑出没之地,怎会是为了游玩?”越仕双眼上翻,露出老大一片眼白,惹得燕然一阵娇笑,“明春进阶考,我与七郎所选皆为西州地理志、西州史,所写策论也与西州相关,常言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出来走一趟,却比在书舍里死读书强。”
燕然咯咯一笑,说道:“三年一度的进阶考哪一次不是数千名世家子弟参加?地理志是进军阶的必修,西州地理志虽然偏一些,每年选修的人数也近百人,出塞游学,怎么没看见其它人?”
越仕说道:“八月出塞游学当然不止我们两人,只是他们随军队、商团走祁连山北麓的商道,一路上都是河西郡兵的驻地,能看个毛?我们开了小差,过贺兰山时便溜了出来,走这北线,才能领略大山野漠之壮美。”
世家子弟要入仕途,主要通过进阶考,然后到诸府司、诸郡府县出任见习录事,见习数年,始加官阶职衔,进入青凤朝官僚体系。江翼见燕然不过十二三岁,对进阶考知之甚详,不由的揣摩起老者的身份。
中州之人悉知进阶考一事,但是能知进阶考的详细科目与大体人数,却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能够做到。江翼与越仕出贺兰山口,对所遇之人都小心翼翼的遮掩世家子弟的身份,这里是胡虏出没之地,一旦身份泄漏,便会生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江翼虽然对老者与燕然的身份更加好奇,却没有起初的那般戒心,试探性的问道:“燕然可是到了进学的年纪?”
燕然脸色一变,看向老者时倒有一些怒气,呶着嘴,说道:“这次回中京就要进学。”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去年就应进学,缠不过才让你跟着出来,还有哪般不如意?”
走到峡口山,其时暮气沉沉,走进一条大峡谷,两壁陡立,如刀削而成。这条大峡谷位于峡口山东麓,是居延泽与北面大草原之间的一条通道。
江翼本待走到峡口山就与老者分别,从峡口山北麓往西一直往西走。越仕心想老丈一身修为高深莫测,但是遇着胡骑,只怕难以维护燕然的周全,便想陪老者访过友人之后,再回走峡口山北麓。江翼猜知老者与燕然也是出身中州世家之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众人行了一程,身后传来杂踏蹄声,听得人数不是太多,也就无需刻意逃避。眨眼工夫,十余白袍人骑着明驼旋走如飞,扬起漫天的飞尘,从他们身侧窜将过去。这些人白袍披裹,头脸也不露在外面,腰间插着弯刀,当中一名骑驼客的身前搁着一只装着满满当当的麻袋。
越仕讶然道:“这些人穿衣真是奇怪,白袍宽大,倒像将床单裹在身上一样,将头也包住,难道羞于见人?”
越仕说这话,不过轻声逗燕然笑,那些骑驼客已过去十余丈,缀尾一人蓦然回首,剜了越仕一眼。越仕见头巾之下却是一张宽鼻碧眼的面孔,骇得一跳,暗道:好敏锐的耳力!也为那人青碧瞳睛里的怨毒光焰,心里生出寒气。
领头之人回头见有人缓下来,吱呀数语,语气颇为严厉,那名骑驼客才忿忿赶上去。
越仕拧头看见江翼,问道:“可曾听明白那人说什么?”
江翼皱出眉头,说道:“不是格逻语……”
“那人说‘不要多事’,这是阿拔斯语?”燕然刚刚将头贴到老者怀里躲避灰尘,这时双手一撑,伸着精致的头颅,向绝尘而去的骑驼客望去。
“那些人长得面恶,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能说出‘不要多事’这样的话来,定是有要事急着办。咦,你怎么听得懂阿拔斯语?”越仕瞪大眼睛望着燕然。
老者说道:“他们要在入夜前穿过峡谷,明日才能到达可敦城,路途上不能耽搁。”
越仕讶然说道:“原来不止一句话。”
燕然咯咯一笑,道:“我只听得懂这一句,我们在西陆住了月余,爷爷每日都拿这句话训我。”
江翼说道:“袋子里好像装着人,他们要将袋里人送到可敦城去?白袍披裹是阿拔斯人的习俗,阿拔斯人去可敦城做什么?”
骑驼客经过此间时,有意遮了遮袋子,江翼能看见袋清装着人,眼力不弱,老者暗中称许,脸上却是一贯的淡然。
越仕说道:“阿拔斯人不单长得奇怪,佩刀也相当奇怪,我从未没见过屈度如此大的弯刀,跟弧月似的。”
老者说道:“阿拔斯人称这种弯刀为月刃刀,西陆流传一种便于骑战的刀法,用月刃刀能将这种刀法发挥到极致。”
“阿拔斯也有骑兵?”
老者倒不笑越仕的无知,说道:“阿拔斯有中州远不及的优良战马。”
江翼正疑虑阿拔斯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听见越仕与老者之间的对话,说道:“平灭高昌,建立河西郡,使河西道通西州,这才略知西陆之事,当然还有许多人以为安息便是极西之界,尚不知西州之外还有西陆。”
越仕嫩脸一红,小声说道:“西陆我也是知道的。”
江翼没有初时的戒心,话也多了些,见老者曾至西陆游历,也起了好奇之心,询问西陆之事。老者并因他初时的漠然而存介怀,只要他问及,都一一为他解说。燕然谈兴也盛,时时抢着说话,越仕也忘了初时的尴尬,为西州之西尚有一片比中州还广袤的土地甚为惊诧。
第五章 石峡
缓缓策马而行,月至中天,前路传来金铁交击的声音。转过一道石壁,却是一座藏在山腹之中的石谷。山谷以石为底,地势略低于两端峡口,左侧有一方巨大的黑岩自顶压下,石下一名白发老者背抵着石壁,以指为戟以掌为刃,让六名阿拔斯人困在当中,脸上却无惊惶焦虑,神态怡然,如走闲庭。
六名阿拔斯人却似练过一种合击的武学,攻退之间颇有法度,虽然以一人之人远不及白发老者,但是六人挥舞西陆月刃而成的雪白光幕将巨石下的空间罩在其中。
九名阿拔斯人站在外围,一人居中而立,手里提着装人的大麻袋,背负一张银色金属大弓,露出肩头的弓稍雕着精致的纹路,在月辉照映下,浮出淡淡的光晕,光影中仿佛藏着一只腋下生翅的狮子。隔着百步远,看不真切,越仕却一眼看出这张大弓不是凡器。
两名阿拔斯人前胸肋下染有血迹,趺跌而坐,闭目瞑神,两侧太阳穴至眉间隐现出一道极淡的青色纹路,想必是用西陆某种的功法疗伤;谷中石地零乱躺着数具尸体,都是穿着骑射胡服的跋野人,还有二三十名胡骑散乱的堵在另一端的峡口,见越仕他们走进山谷,分出半数往这边驰来,皆掣出长弓,拈箭搭在弦上,惟有当前的一人提着玄色大戟,脸色阴沉的注视着越仕等人。
背负银色大弓之人显然是这些阿拔斯人的首领,他此时看见越仕他们,眉间皱起,与身侧之人低声吱呀了几语,便有四名手下大踏步走来,其中一人与那名手持大戟的跋野人低声说了一句,只见那人脸色稍缓,沉颔应允了某事。四个阿拔斯人有如游鱼一般穿过胡骑,往这边欺来。两前两后步伐交错初不觉然欺近身前却有股威压,果真是一套合击的法门。老者左手微抬,袍袖一抖,山岩谷壁皆沉入天地溶成一片,加在燕然身上的威势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
越仕、江翼、越青龙、江胜却不敢大意再坐在马上,跃下马来,掣出兵刃,抢前一步,将老者与燕然挡在后面。
老者微微一笑,暗道:还知道敬老爱幼。
一名阿拔斯人瞪着青碧色的眼珠子望着越仕,说道:“此路已封,要去可敦,请到山右绕行。”
退回去绕行峡口山西麓,要多走五百里路;这蕃人还有脸说出口来?
越仕啧啧暗叫:他奶奶原来会说中州语,只是太难听了;这眼珠子跟青玉似的,不知挖下来还值不值钱,见他只与自己说话,知道他们也没看出身后青衫老者的深浅,轻松说道:“你爷爷要做这无本的买卖,你们留下钱财,再请到山右绕道。”嘴里说着话,拿眼却瞅后面的跋野人骑兵,暗道:跋野人抽冷子射箭,这架可没法打,还是先退入峡口再说。
这名阿拔斯人的中州语学得不地道,过了一会才琢磨明白越仕的话,嘴里鼓起,喉节咕噜滚动,想说什么偏偏忘了这话如何用中州语说出来,急得白头巾里一双倒眉竖起,甚是丑陋。嘴里咕噜大叫一声,兀的目放光华,足下丈余地缩成一尺,月刃刀自上劈下,离越仕额头还余十分,刀势已吐出七八分来,劲气吹得越仕鬓发狂乱。
越仕蓦的一惊,矮身抬刀,只觉手臂一震,一股巨力沿刀刃手臂急速传下,压在胸腹之间。塌肩缩胸,将巨力御去三分,后退一步,轻咄一声,吐出郁积在胸臆间的浊气,大骂一声:“狗娘养的,动手也不招呼一声。”怒目呲嘴,胸意翻腾着狂烈的狂暴之意,手中连环斩落,却似一蓬蓬野火落下。“观雪刀”却是极柔婉的名字,谁能料却是一柄狂暴之刀。那凌空而至的刀光之中挟着剧烈的破空响声,一刀夺魄、刀刀夺魄,便是让眼前人再逼退一步,也刀指云天刀意凌烈。
越青龙见公子起了性子,怕他吃了暗亏,将刀拔出,跃跃欲试。
老者见暗道:越仕还不能尽挡下一人,你们四人一起上前,正方便他们将合击法门的威力发挥出来,何况后面十多名跋野人正虎视眈眈。
江翼识得深浅,将手一横挡下要上前护主的越青龙,说道:“四郎挡得住。”眼睛却盯着后面的十多名开弓引弦的跋野骑兵,暗道:白发老丈在合围之下,还杀伤了这么多,修为之深匪夷所思。
白发老者看见这边的异常,敛起双目,细长的双目里似绽出一点光彩透出阿拔斯白袍人的刀幕望这边射来。眉头微皱,似乎对越仕的表现极不满意。
青衫老者微微颔首,隔着五十六步与那白发老者招呼。
白发老者“噫”的一声轻啸,六名白袍客耳鼓一震三横三退各斜劈三记十字刀幕。白发老者哈哈一笑,腾身击出一刀,正击六人刀阵的阵眼之上,锵然金戈相击,光幕立消。不错,右手翻出一柄横刀,原来刀贴身藏在黑衣之中。背负银色大弓的阿拔期人脸色一变,这才知道白发老者一直未出全力,放下手里的麻袋,吱呀叫了几声。
燕然叫道:“这句话我知道,他说:给我回来。”
江翼暗笑:每回惹事生非都是这么让老丈唤回?
白发老者见六人退下又迎上一人来,冷峻脸上现出难得的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只浅浅的浮在眸子的表面。雅博·兰登迎上他那双不断变大接近的瞳子,发现他那双浅笑的瞳子里面竟没有丝毫的人间情感,没有生机,没有自我,只有从苍穹倾泻而下的无穷杀意。从那无穷杀意里蓦然钻出艳丽的一刀刀势如火瞬息燃成地狱业火直欲燎烧人间的一切。
那人只来得抬手一下挡一下,身子便给无穷无尽燃烧着的刀意击得横飞出去。
白发老者从怀下衣襟里掣出杀人魔刀,守在峡口的胡骑就隐约觉得不对,将弓箭取在手里,却未料白袍人首领上前也未能挡得了一招半式,当下再无犹豫,一齐将利箭射出。
白发老者拿眼瞅着利箭飞来,手中刀由极静瞬息间进入极动,刀益快绝,竟起风雷之声,只见白发老者避实就虚不断的变幻出刀之维度,一刀化作六刀,每刀再分六刀,待利箭射及身前,三十六刀,刀刀击在箭棱之上。那精铁铸就的箭簇俱成铁粉洒乱风中。
这种惊艳快绝的刀法,便是再多一倍的长弓劲弩也不能挫折其锐气。胡人信心大沮,面色大坏,又各拈箭搭弦,却不敢轻易射出。
挡在越仕等人之前的十数名跋野人也为如此华丽的武招所慑,收缩阵形,往另一侧谷壁稍移,一起开弓引弦指向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却似改了性子,没有赶尽杀绝,施施然望着被他一招击飞的白袍阿拔斯人,说道:“你能挡下业火焚城,西陆武学也不容小窥。”迈出几步,走到麻袋之前,提脚轻踢,一声裂帛轻响,麻袋从脚踢处裂成两片,从中滚出一个手脚捆扎得严实嘴里塞着破布的少年来。
燕然看了惊叫:“爷爷,那不是前天遇着的奴兵吗,怎么让蕃人捉到这里来了?”
白发老者望向这边,启唇一笑,却似太久没笑,笑得有些生硬,表情十分古怪。见燕然神色紧张的盯着地上的少年,左手抓过少年的肩头,往这边走来,十余胡骑与四名白袍人忙不迭的避到一边,与后面赶来的人合在一处,白袍人持月刃刀当前,胡骑持弓于后,都让白发老者威烈的气势慑住,再不敢抢先发动攻势。
越仕见白发老者虽然脸上含笑,但是浑身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凝气势,只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紧收着,背脊间的毛孔张开,根根渗出细汗。这才觉得那些白袍人与他对战,殊为不易。
那名少年奴兵让白发老者提在手里,面朝着燕然,闭上眼睛,不去看燕然望来的好奇且关切的目光,脸上露出屈辱的愤慨。
青衫老者说道:“二十载修成地狱业火,该早些让你回中州。”
白发老者将少年放到一旁的地上,说道:“弟子的宿命如此。”
越仕心里诧异得很:白发老者比老丈还要年长一些,怎么会自称弟子?
青衫老者轻声一叹,飘散在峡口的烈风里,说道:“罢了,罢了,你随我回中州吧。”
白发老者拧头回看了一眼,那个被他一招击飞的白袍人已挣扎站起,嘴角边还不断往外溢出鲜血,说道:“从我起杀心到出刀击下,不过转念之间,这厮竟能六转丹息,身体不动虚而无实,化去七成魔杀业火,便是中州也无几人有此修为。”言下之意,乃是征询青衫老者的意见,欲将此人除去。
青衫老者双眉微敛,说道:“中州论气为丹息,西陆谓之灵量,二名实一也。此人所修乃是西陆一门奇学,据《韦斯律·内篇》所述,人体有三脉七轮,有阴脉、阳脉、冲和脉、顶轮、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海底轮、梵穴轮之分,三脉七轮体系之外尚有气脉之说,实与丹息术之中的小周天与百骸诸脉一一对应。”说到这里,目光落在受伤的白袍人身上,说道:“你能六转灵量,以西陆人的说法,应是灵量注满海底轮。”
雅博·兰登骑驼经过青衫老者身侧,只当他是不谙武学的孱弱老人,此时见白发老者口里自称弟子对他尊敬有加,遂将灵量提前眉间轮注目青衫老者,一望之下,只觉自己的那点灵识微弱得就像灿烂星河下的萤火,微不足道。
自己一时不察,受了重伤,众师弟结成法阵,勉强能挡得了白发老者,加上身后数十名擅长骑射的跋野人,或许还能让白发老者落荒而逃。此时,雅博·兰登已完全放弃反抗之心,只奢望青衫老者会顾及身份,不要痛下杀手才好。又见青衫老者对神经《韦斯律》知之甚详,心里多了一分崇敬,见青衫老者与自己说话,走出众人的保护圈,合掌而礼,说道:“博雅·兰登见过大宗师,博雅的灵量年前突破海底轮,达到小圆满的境界。只是,大宗师怎么会知道阿拔斯的神经?”中州话说得字正腔圆,让燕然好奇的瞪大眼睛。
西陆人尊称武道臻至巅峰的武者为大宗师,其下有尊者,其上有圣师。
青衫老者乃古往今来第一人,自然不在乎这些虚名,微微一笑,说道:“西陆武学自成体系,中州武者早知其名。百年前曾有一部武学从西州东传,中州人谓之《华胥经》,乃是前辈异人汲取中州与西陆两系武学的特点创立,只是略有瑕疵,修习者无法臻至天人之境,殊为遗憾。”微微垂头,与白发老者说道,“丹息术谓海底轮为小周天之中的天地窍,天地窍贯通,则入先天之境。”
越仕听了青衫老者对这名阿拔斯人的判语,心里一惊,暗道:这人长得怪异,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竟一步迈入先天境界。想及父亲说自己井底观天、妄自尊大的话,心里有些不自然。
博雅·兰登不知丹息术,当听见青衫老者说及《华胥经》,神色大异,说道:“《华胥经》被阿拔斯教廷列为邪经之首,练之成魔,怎么中州人也有练《华胥经》的吗?”
青衫老者说道:“华胥经未能将三脉七轮之阴脉与丹息术周天经脉严格对应,修习至太阴转少阳时有变碍,会步入岐道。”见博雅·兰登惘然不解,笑道,“你不识丹息术,与你说这些作甚,西陆将其列为邪经,倒无不当。”
越仕在一旁看得不耐烦,说道:“西陆远在万里之外,你们来此与跋野人秘密相会,有什么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