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七月新番
    而且是双一流……


    只是暂时不打算接收番邦属国留学生入学。


    如此一来,不论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学,还是注重实际的朴素自然科学,甚至是研究人类自身制度的社会科学,都将在这座知识的殿堂里发展,融合。


    如果说国家政权和律令制度,是上层建筑的话,那这些璀璨的知识,便是基于其上,更加危耸的空中楼阁,它们建设难,传承更不易,亦是战火与乱世最容易烧毁的东西。


    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领会,但亦感受到了,黑夫那勃然的野心。


    对构建一个文明未来的野心!


    比起拍脑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发明创造,打造科学基础其实更加困难,费时良久,但却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这些文明的“空中楼阁”后,喜接下来,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区,瞧见了一个国家的下层建筑——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用……


    ……


    喜记得,当年自己来咸阳为官时,渭南还是大片大片的苑囿,麋鹿成群,广袤而肥饶的土地作为皇室园林,只供始皇帝及公族贵胄子弟狩猎驰骋,肆意游乐,平民敢擅入伐木渔猎者断其足,哪怕灾年,也不会开放。


    可现在,园囿的围栏却已被推倒,大量骊山隶臣和北伐军功臣住了进去,他们在里面建设里闾,大半上林苑被开垦成良田。


    在过去,《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秦始皇帝时代,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入咸阳为官时,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可如今,内战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没有强大的敌人,所以军费也在过去几个月里疯狂削减,边境戍卒数量,不到秦始皇帝时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摄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将收获,麦子则刚刚种下,田间地头多是秦人农夫,头上缠着白色的汗巾在劳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晒下,格外黝黑。


    但众人却干得很来劲,劳动积极性极高,有车马过境,也不惊慌,甚至端了碗水来田埂上观望,询问喜他们是从何处回来的,面容从容不惧——这在乱世里是不可能的,说明关中秩序已安。


    喜让人停下了车马,讨一碗水喝,这位上林的农夫自来熟,开始吹嘘起自己入伍参加定魏灭楚之战的种种,为家里多挣了一些田亩。


    “而且夏公说话算数,该赏多少是多少,哪怕现成的田不够,也可在关中园囿里开新田,不会像先帝那样,最终骗了吾等,将子弟打发到边塞去。”


    喜颔首,顺便问了问他们的租子。


    农夫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五一!听说来年还会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惊讶,他先前听闻,黑夫将关中租子定为五一,相较于秦始皇帝时的泰半之租已是极低,没想到重新一统天下后,还真就要变成十一了……


    这是什么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时有句话:“王者十一而税,而颂声作矣!”


    黑夫这是在朝三代看齐么?他是真的铁了心,要做圣人啊。


    喜又问了问赋怎么个收法,听闻孩童口钱较以往减半,官府鼓励生育。如此低的租赋,更有官吏以农家最好的技术教之,这恐怕就是农夫们如此积极耕作,话语里多是拥护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点了点头:“轻徭薄赋,黔首是乐。”


    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兑现的梦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当他们穿过长安乡,抵达灞桥时,发现在商贾往来不息的木桥旁一里位置,大批工匠和官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还有新做出的测绘工具,站在水边测量争论着什么……


    恢解了迷:“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桥。”


    灞桥一直是木桥,夏秋容易被冲毁,所以在少府的提议下,决定造一座前无古人的石桥,横跨灞水,让它能长期固定,使两边交通往来无阻。


    而工匠们要运用的,自然是来自阿房宫内,主要由墨家弟子组成的“工学”博士的最新成果,关于墨子力学三定律,关于建筑保持平衡稳定的秘密……


    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桥还是更加大胆的拱桥,尚有争议。


    至于修筑石桥所需的材料和钱帛?


    工匠们理所当然地说道:“用筑骊山陵剩下的边角料啊,那儿堆积如山,都足够将关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桥了!”


    “若是当年秦始皇帝时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这方面,就好了。”


    对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艺卓越的工匠,都已经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们亲手修筑的秦始皇陵地宫甬道里,他们很多是历代单传,手艺很可能就此湮灭……


    “若是他们能活到黑夫掌权的时代,就好了。”


    对黑夫所作所为,早在问那句话前,通过亲耳听,亲眼看,喜其实早已明了。


    而现在,更是越来越清晰了。


    但他心里,依然有一个没有解开的结……


    过了渭桥,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东方骊山高大的身影,再绕过松柏依依的骊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远眺如覆斗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哑着嗓子道:


    “臣,回来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运,与这个时代,与始皇帝在位时间是相始终的。


    虽遭谪贬,可当喜在西域的龟兹城,从东方来客那儿,证实始皇帝死讯时,却痛哭了一场。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过气,然后就开始吐,先吐这顿的,再吐上顿的,最后是黄胆水,将士卒们都吓呆了。


    说来真有点讽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将江山留给了他们,结果一个胡作非为,另一个则转头卖了社稷,而世间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苏、黑夫外,竟然是那个痛骂过他,又被他赶跑的喜。


    哪怕从前父母逝世,喜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不只是为人臣对君主的哀悼,更是对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没有机会,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错了……”


    而喜也有种预感,随着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没了盖子,定会动荡不宁。


    好在,另一位铁腕人物横空出世,将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来。


    时至今日,当喜摆在始皇帝陵脚下时,更能深刻感拜到,始皇帝,的确已赴黄泉,从来没安分过的皇帝,此刻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地宫里,对地上发生的事置若罔闻。


    他终究是没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长生不老。


    帝王将相,不论功绩多高,权势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喜不由有些感伤:“人生不满百,哪怕伟大如始皇帝,也难逃此数。”


    连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这世上,有什么是能够长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脚下,想起了在杜亭里,与黑夫的后半段对话。


    “制度!”


    当时黑夫如是说。


    “君主会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国也会衰败,腐朽,改朝换代。”


    “但一个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陈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不会轻易腐朽!”


    在那间亭舍,帝国最基层的单位中,他们谈的却是无比宏大的命题。


    “中原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周朝改变了夏商的制度,从兄终弟及,变为父死弟及、从尚鬼崇巫,变为民为神主。这一切,都源于周公作礼,用宗法来维系天下,后来周朝虽然衰败,但周的制度,却在十二诸侯中延续,再传递给七大战国。”


    “尽管世人皆言礼崩乐坏,但周制的影响,依然刻在骨子里,时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变局!周秦之变!”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后人用了百年时间来摸索,最终由始皇帝落成,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却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这个制度关键之处,上有能稳定传承的皇帝,中在于集权的朝廷,其基石,则是完善的律法,还有千千万万个,如你我当年一样,奔走于基层的小吏。”


    “所以,喜君问我还是不是秦吏?”


    “说实话,这天下若无我,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们不断对我歌功颂德,将我说成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希望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东方:“但我不会踏出那一步,我曾对人起过誓,说这一生,都会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终。”


    “可我却不能保证身后事,新的大厦已经建成,栋梁换了个遍,后世的继业者,若想给这广厦换个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强求,反倒会再度生出乱子来。”


    中国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换。


    但只要有三样东西不变,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层建筑,百姓生计不能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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