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七月新番
黑夫心生感慨,还真不是他厚古薄今,只是那些老人倒地不敢扶、扶了反倒受讹诈的二十一世纪怪现象,实在让人心寒,只能道一句“人心不古”。
若是放在秦国,有老人倒了你敢不扶试试?被人扶起来你敢讹诈试试?
秦国官吏分分钟就用法律而非道德,来教你做人!
“你可知罚二甲值多少钱?”季婴绑上了最后一个绳结,抬头问道。
“这……”黑夫初来此时代,对各种物价还不甚明了。
还不等他想起来,季婴便连珠炮似地说道:“在南郡,一甲为1344钱,赀二甲则是2688钱!”
“真贵!”
黑夫唏嘘,他好歹知道,安陆县的米价,根据丰年荒年的不同,每石四十到一百二十钱不等,就拿今年的米价“石八十”来算,赀二甲,等同于罚33石小米,是黑夫这样的七尺大汉一年半的口粮,不是一个小数目。
要说秦律的特点是什么,一个字:细,老鼠咬了粮仓口袋这种小事也要管。再来一个字:重!从罚款便可见秦律处罚之重。
这意味着,只是没有扶跌倒的老奶奶,就能让一个本不富裕的士伍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难怪后世常说秦律严酷。
但另一方面,有重罚,就必有重赏!
在绑好三名贼人,找了点草药叶子帮黑夫处理手上伤口时,季婴又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你可知,捕获群盗一人,官府有多少赏赐?”
黑夫道:“勿要吊我胃口,快说罢。”
“这是我在乡中听游徼说的。”
季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十四,又写了个三,然后指着它们说道:“律令有言,能生擒群盗一人,相当于斩首二级,官府赏十四金!金一两,值576半两钱……”
还不等他掰完手指,黑夫就心算完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十四金,便是8064钱……我的天。”
“没错没错,你擒获三人,当有两万四千多钱的赏赐!”
说到这,季婴羡慕地拍着黑夫肩膀道:“黑夫,你发大财了,苟富贵,无相忘啊!”
……
PS:捕盗赏赐数额,参考岳麓书院藏秦简《尸等捕盗疑购案》:“产捕群盗一人,购金十四两。”当然,眼下这些盗贼是否属于群盗罪,后文再论。
第0005章
没见过这么多钱
“两万四千多钱!?”
黑夫被这个“天文数字”惊住了。
乖乖,这都能换十副上好的甲衣了。换算成谷子,就是三百多石,近两万斤!
不过想想也对,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秦律和它的前辈《法经》一样,捕盗律位列第一,因为盗贼横行道路,会给社会治安造成了极大破坏。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对这种状况痛心疾首,因此用重赏鼓励官吏、百姓捕盗,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黑夫可有些美滋滋了,如果一切如季婴所说,他就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士伍,摇身一变,成了秦国万元户。
不过他又发觉季婴看向那三个盗贼殷切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便笑道:“季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季婴一愣。
黑夫道:“明明是你我二人路遇盗贼行凶,便一同将其缉拿,这功劳,应该有你一份才对!”
“我……”季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刚才是有些后悔,为何没拿下那个与自己对峙的盗贼,也对黑夫的好运气有些眼红,却没好意思提出分功。因为这三个盗贼,都是黑夫凭一己之力拿下的!他只是在旁边呆看,什么忙都没帮上。
黑夫却不这么认为:“多亏你牵制了一名盗贼,不然四人一拥而上,我此刻已是道旁死人了。”
“我当真受不起。”
季婴脸红了,还欲推辞,黑夫却已打定了注意,拍着他道:“吾等也算同生共死了,这富贵,当共有!”
这下可把季婴感动得不行,几次张口,都又咽了回去,半晌后才朝黑夫重重作揖道:“黑夫,从今日起,我季婴,便拿你当亲兄弟一般对待了!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在黑夫看来,这季婴虽然身手差了点,又多嘴,人倒还不错,尤其是他遇事时没有逃跑。所以黑夫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交,能得其一诺,也许未来还真用得上呢。
再者,匹夫无罪,怀璧其责,黑夫一个人得了这么大的赏赐,他心里也有些不安。光靠他一个,可没法同时看住三人,不如多个共谋者,一起押解贼人。反正减去一人,剩下两人也可以让他得到一万六千多钱的赏赐,够多了。
有这些钱,就算几年后到了军队里,黑夫也不用写信回家跟母亲要钱要衣了,他的命运齿轮,也因此被撬动了一点点。
二人相互推让的时间里,三名盗贼中,两名受伤者在哎哟呼痛,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虬髯大汉却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剧烈,口水流到了胡须上,似乎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要将肺腑都笑出来。
季婴大怒,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贼人,有何好笑的!”
虬髯大汉抬起头,咧嘴道:“我笑的是,没想到我竟如此值钱,为何活了三十多年却从不知道?”
黑夫和季婴一愣,那虬髯大汉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我叫潘,与汝等一样,也曾是秦国士伍良民,从没离开过本县半步,直到有一天,官府征召我入伍,于是便穿着破衣烂衫出发,当时心情迫切,还想着能砍几颗首级得爵,光耀乡里,谁料……”
“谁料,你发现战场上的滋味一点不美妙?”
黑夫大概能猜出这虬髯大汉经历了什么,前世时,他家有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伯父,曾对他们说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战场,对一些人来说,一点点死亡的味道便足以令他们崩溃,当你冲锋向前时,总有人朝着反方向逃跑。
古代更是如此,秦国无岁不兴兵,理论上每个人只会被征召两次,但唯独这条律令,成了一条空文。实际情况是,在秦王的意志下,每个士伍都必须年复一年,参加无数次战争。在战场上,弟弟眼看着哥哥死去,父亲失去儿子,乡党的肚皮被利剑划开……即使是前十次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也有可能在第十一次厮杀中崩溃。
于是就有了逃兵,有了亡人,而在秦国的法典里,这种人,已经是死人、奴隶的同义词了。
“在秦国,逃亡一次,就再也做不回士伍,也回不了乡里了,就算回去,父母兄弟也早就连坐服刑。”虬髯大汉声音低了下来,这就是他被迫落草为寇的故事。
黑夫默然,这贼人,让他想到了历史上的黑夫兄弟,或许一念之差,他们就跟这人一个下场。
再过十几年,那汉高祖刘邦恐怕也是类似的处境吧,逃匿山中,欲求大赦而不得,老婆孩子也被捕下狱,最后索性反了。
“汝等说说,做士伍时微如草芥,一文不值,当了盗匪却身价倍增,好笑不好笑?”
季婴挠了挠头,却又硬起心肠,再踢了那虬髯大汉一脚,骂道:“但你在云梦泽为盗,肯定伤了不少性命,劫了不少钱财!有今日也是活该!”
虬髯大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涨红了脸,朝地面啐了一口,吐出一颗打斗中被磕掉的牙,大骂道:“胡说!乃公手上是有几条人命不假,但遇到的都是穷鬼,休说十四金,连一金都没见到过!”
季婴不再理会他,又出主意道:“黑夫兄弟,反正吾等要去县城服役,如今只有二三十里路,紧赶慢赶,天黑就能到,直接押着三个盗贼过去罢,早一些交到县狱里领赏,你我也好安心。”
“有道理。”黑夫颔首,他虽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事关自己未来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他心软,只好让这几人给自己的富贵做垫脚石了。
那虬髯大汉被反缚双手,和其他二人拴在一起,却还在嚷嚷:“从亡出军营的时候起,我便知道会有今日,是烹是戮,也豁出去了,只是还有一个请求……”
黑夫看向他:“你说。”
虬髯大汉用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道:“汝等将我押送官府后,若是得了赏,一定要让我看一眼,摸一下!让我知道,自己真值那么多钱!”
“闭嘴!”季婴没来由一阵心酸,又踢了大汉一脚,只是这一下,没有那么重了。
黑夫、季婴将三名贼人提拎起来,逼迫其上路。谁料,就在这时,道路上却有一群人呼呼赫赫地跑了过来,他们全副武装,手持弓箭、戈矛、短剑盾牌,甚至还有个骑马的。
远远看见黑夫等人,那骑马者便加速疾驰过来,远远便大声喊道:“贼人何在?”到黑夫跟前数步外,他才一握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黑夫二人一脸。
季婴吐出沙土,大骂道:“你这厮,想要作甚!”
马上之人二十余岁,他头戴赤帻,身披皮甲,内里是绛色衣服,腰间带剑,长了一张瘦长的马脸。
见三名贼人被缚,来者面色一喜,就要下马过去查看,黑夫对他倨傲的态度很不满,便伸手一拦,止住他去路。
此人顿时老大不高兴,板着脸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只知盗贼已被我擒获。”黑夫寸步不让。
二人目光相对,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壮士,亭长……误会,误会。”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被贼人追赶逃走的商贾也气喘吁吁的来到这里,连忙上前劝架,对黑夫二人行礼道:“多谢二位壮士救命之恩。”
而后他又介绍起那人来:“这是本地湖阳亭长,是我找来的救兵,亭长,那些盗贼便是在此埋伏袭击了我……”
“亭长?”
黑夫暗道不妙,果然,就在这时,那些手持兵器的人也陆续过来了,他们有四人之多,炸呼呼地围住了黑夫二人,将弓箭兵器对准他们!
第0006章
抢功的
亭,是秦国的基层单位,主要设置在道路旁,掌管方圆十里的治安,亭有“亭长”,或称之为“亭啬夫”,负责巡查乡里,稽察非违,捕拿盗贼等,就好比后世的派出所所长。
亭长之下,还有一些属员,称为求盗、亭卒,可以携带军队制式兵器弓、弩、戟、剑等。
在古代遇上了同行,黑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没有感觉到这些“派出所民警”丝毫善意,他们咋呼呼地将黑夫、季婴一围,兵器凑到了身前数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