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画皮2

3个月前 作者: 黎青燃
    其实风烛画知道,奚恒要调查她的身份并不难。


    奚恒一直住在云泽仙境,见过的生灵就那么些。他去问问蔷华兰夜他们风烛画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长安的,再和自己那边的时间对一对找一个未成年就已经死去的生灵,算下来大概也只有她了。


    风烛画生前是一只白狐貍,她是狐族送给奚恒的礼物。


    六界都知道奚恒喜欢蓄养神兽,有事相求便投其所好。奚恒向来来者不拒,云泽里就养了许许多多的神兽,从玄鸟到饕餮,应有尽有。


    那时候奚恒说他还缺一只狐貍,她就被送来了。


    其实风烛画并不能算是神兽,因为她们狐族只在未成年时保持狐貍的形态,一旦成年就会蜕变成少女模样。她原本是很生气的,就因为这个什么神仙一句话,她就离开家族被送到遥远的云泽。但是见到奚恒的时候,她马上就不生气了。


    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穿着淡黄色衣裳,伸出手把她抱在怀里,微笑着抚摸着她的绒毛,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对奚恒是一见钟情。


    她还没有成年,所以只有乳名没有正式姓名,奚恒叫她“雪团子”。


    那段时间她过得非常开心。奚恒似乎是很喜欢她的,走到哪里把她抱到哪里,在亭子里远远看着她和别的神兽嬉戏打闹,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把她放在枕边盖上小被子。她仔细观察过,觉得奚恒对别的神兽都没有对她这么好,便暗自欣喜地认为她一定是特别的。


    毕竟将来她可以化作人形,和这些永远是兽形的家伙们不一样。


    她躺在奚恒的枕边望着奚恒的眼睛,奚恒就伸手摸摸她的尖耳朵,笑着说:“雪团子。”


    她就呜呜地回应一声。


    她从没有这么迫切地盼望早日成年,然后像予陌姐姐一样永远陪在奚恒身边。她暗自期盼着自己长大之后的样子,她的爹娘都很好看,她应该也会变得很好看。然后或许她可以对奚恒说,她喜欢他很久了,或许他们就可以这样在一起。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奚恒确实宠爱了她很久,在百余年的时间里她要什么就给什么,时时把她带在身边。这样的宠爱深深地迷惑了她,让她越来越爱慕奚恒。


    直到有一天,她生病了。


    狐族在年幼时很容易生病,她已经算是体魄强健,来云泽百余年遇到换毛的时刻才第一次生病。可是从她生病那一天起奚恒就不再见她了,他把她丢给了予陌照顾,她有点委屈,很想告诉奚恒这种病是不会传染狐族以外的神仙的。


    没想到的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奚恒。


    生病两天之后她被丢掉了,丢在了云泽仙境以外的冰天雪地里。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被冻醒。刚刚换过的短毛完全不足以抵御冰雪,她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但是根本没有力气行走移动。


    那时候她完全是懵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但是梦里不会这么冷,也不会这么疼。


    她渐渐觉得炽热,也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勉力挣扎一阵之后意识便模糊了,她不停地想着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的。奚恒在哪里?奚恒知不知道他心爱的小狐貍被丢进了雪地里,难受得不得了?


    很久之后她做了野鬼,才知道被冻死的生灵死前会有炽热的幻觉。


    她并不是病死的,她是被活活冻死的。


    她的生命终结在成年前三年,她始终没有正式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成为野鬼之后她在云泽仙境之外飘荡了好几百年,终于遇到予陌出来——丢另外一只生病神兽,那时候她才知道云泽从来不养生病的神兽。


    因为奚恒讨厌生病的东西,看着碍眼。


    他从来体弱多病,最喜欢活泼的生灵,元神又强到足以驾驭饕餮那样的凶兽。云泽成千上百的神兽,不过是他活泼动人的玩物罢了。


    她原本不肯相信,执意跟着予陌进云泽。予陌隐藏了她的存在,她便看见奚恒的膝头早已换了一只红狐貍,依然非常精神活泼,奚恒依然微笑着抚摸着它的毛。


    予陌问奚恒——您还记得百年之前,您有一只白狐貍吗?


    奚恒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悠悠道——啊……好像有这么回事吧。


    ——其实当时她生的病不严重,养养就好了。


    ——关我什么事?病了就是碍眼。


    ——她当时在换毛,在风雪里冻死了。


    ——哦。


    奚恒就这么轻描淡写,毫无波动地说了一句“哦”,仿佛她的死亡对他来说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少女旖旎的心思碎了满地,只能怔怔地看着这个她喜欢了很久很久的男人,才发觉她根本不了解这个神仙。


    他任性又自私,只有兴趣没有爱意,这个最恶劣无情的家伙。


    可是这个家伙已经成了她的夙愿,他永远也不会爱上她的,她的夙愿永远不可得偿。她一瞬间心灰意冷,她年少识人不清,怀着一腔热忱颤巍巍地想捧给她的心上人,可她的心上人啊甚至不把她当人看。


    她是一个活泼的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时可以被替代的物件。这种痴心错付真是尤为悲凉,即便她很恨他,但既没有能力报复也不想纠缠。


    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告诉他那只狐貍死了都不肯放手,已经变成了不能轮回的野鬼。也没有告诉他,那只狐貍一心盼着长大做他的新娘。她默默离去,没有在奚恒面前现身。


    后来她漫无目的地飘荡到了长安,遇见兰夜之后借着傀儡有了身体,意外地发现自己有画画的天赋。她给自己起名叫“风烛画”,从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画作中去。


    奚恒永远不会离开云泽,她也不会再回去,风烛画本以为这已经是结局了。


    谁能想到他会和重璘换身体,又来到了长安,还找她画皮?这大约是孽缘吧。


    五


    奚恒面带微笑站在风烛画面前,悠然地说:“你是那只狐貍。”


    他看起来轻松甚至是愉悦的,没有一点施害者该对受害者表现出的愧疚之情,就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一般。


    他这种表现倒在风烛画意料之中,她没有指望过他能缅怀或者难过。风烛画沉默着看着奚恒越走越近,在她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停下来,低头笑嘻嘻地看着他:“所以说你的夙愿是我?如果我满足了你的愿望你就可以轮回转世去了,是吗?”


    风烛画往后退了一步,仍然默不作声。即便奚恒已经不是神君了,现在也是强悍的大妖。她在他的面前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唯有保持沉默。


    奚恒偏过头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道:“你倒不必怕我,不过……”


    他靠近她贴着她的耳侧说:“你想听的那些话,想让我做的那些事,我一句也不会听也不会做哦。你要是去轮回了,但多没趣。”


    风烛画颤了颤,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挥手狠狠打了奚恒一巴掌。奚恒被她打得偏过头去,脸上浮现出红红的指印,他回过头来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微微一笑:“是啊,这样才有趣。”


    “风烛画,你答应了要给我画面具的。不要想着逃跑,我有的是时间找到你。”


    风烛画看着面前这个妖,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绝望。


    她又成了他的玩具了。


    怎么会有这么恶劣不自知的家伙。


    奚恒把家安在了风烛画家对面的小房子里。不过他平时也不经常在家里待着,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了,自然是天南海北地逛,可劲儿地利用这个健康的身体。偶尔回到长安住一阵,欣赏风烛画沉默又无奈的神情。


    他惯会挑刺,风烛画按照他的要求不知做了多少小像和面皮,他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始终不肯接收。时间长了风烛画也知道他是存心折腾她,就再也不给他画了,索性两边一起拖着看谁耗得过谁。


    所以奚恒来找她她就权当他是空气,话也不说眼神也不给。这样奚恒反倒来了兴趣,没事就去逗弄她想让她开口。


    风烛画一贯维持着良好的沉默,直到有一天奚恒拿来了她生前父母的画像。说是她父母早已故去,只剩下画像了,她可以参考着想象一下自己的样貌,换一张好看的面皮。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风烛画,她终于开口了,作为一个不会哭也不会痛的野鬼她拼了命地把奚恒赶出去,奚恒想要压制她她索性脱出傀儡之身,飘荡在半空间。


    “我是为什么没能长大的?我现在这样是拜谁所赐?是你杀了我,是你害了我如今还要来折磨我,奚恒你太无耻了!”


    奚恒默了默,道:“可生了病就是很碍眼啊。”


    “你从生下来就一直生病一直碍眼,那你怎么不去死?”


    野鬼的质问之声尤为凄厉。


    奚恒的目光凝滞,有那么一瞬间风烛画觉得他想把她魂飞魄散,而她毫无畏惧地瞪着眼睛看他。


    她已经受够了。


    奚恒却嗤笑一声,冷冷道:“我可是想死很久了。”


    然后他背着手转身离去,风烛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那傀儡的身体里。她知道以前奚恒过得很不容易,总是接连不断地生病,漫长的病痛让他变得扭曲而自私。


    他只关心自己的疼痛,只想让自己舒坦。


    风烛画默默地看着他留下来的那两幅画像,那似乎从遥远记忆里走来的父母,她家七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四,不上不下不大不小尴尬的排行,总是被忽视的。所以当时奚恒对她的宠爱才让她尤为动心。


    她曾经想过好好陪伴他,分担他的痛苦让他开心。那可真是天真自以为是的梦想。


    那次争吵之后奚恒很久没有再来,风烛画本以为他终于再次厌烦了这个玩具,打算放手了。可三四个月之后他再次出现,好像忘记了上次他们的争吵一般,他带来了许多稀罕的颜料,上好的宝石矿物做的,看得风烛画眼睛都直了。


    他慷慨地把那些颜料送给她,风烛画满心怀疑,她问他:“你想干什么?”


    “去游玩的时候看到了,想着你大概会要。”他轻描淡写地说。


    风烛画摇摇头:“无功不受禄。”


    “那你陪我聊天吧。”奚恒想了想,补充道:“你不说话或者生气,挺没意思的。”


    “没意思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呢?”


    奚恒眨眨眼睛,说道:“我不知道。”


    他的眼神相当坦诚,让风烛画哑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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