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天下归元
    沈梦沉也微微吁了口气,似乎也有点失望——失望这胜利来得太容易,失望这步步为营的小心终究没派上用场,失望这最该设陷的宝座,竟然真的毫无动静。


    这让他有点恍惚,有点好笑,觉得自己这许多年风浪经过,竟变得越发胆小。


    抬起头来,身边右侧是君珂,左侧是沈榕,天下两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竟然都在身边,恍惚间便突然想到“团圆”。


    何等奢侈的字眼,这一生从未敢想象,哪怕如今这一霎团圆看来虚幻,好歹总算有机会想上这么一想。


    他的心忽然抽了抽,有点痛,痛过之后有点软。


    “母后。”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有点软,绷紧十数年的精神,在抵达对岸的此刻,终于自动松弛了些,他含笑望向沈榕,“请坐。”


    沈榕眼眶湿润,报以一笑,看了看身下椅子,终于微微抬起下巴,款款坐下。


    在她坐下的那一刻。


    君珂忽然站起!


    她站起,沈梦沉立即转头看她,沈榕视线被沈梦沉挡住,犹自未觉,正好坐下。


    臀部刚刚接触椅子,全身的重量一压上去,隐约便是极低极低的“嘎”一声。


    “嚓!”


    这一声低到极致,也快到极致,刹那间金光耀眼,九龙把手弹开,两道弧形的光芒,如虹桥于天际乍现,瞬间交错,在沈梦沉喉间交剪!


    此时君珂正好站起,一把抓向红砚。


    此时沈梦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抬手就抓她腕脉,指尖刚刚搁上去,他脸上神情忽然一变,这千钧一发时刻竟然一呆,随即君珂的手腕,便从他手中滑了出去。


    此时宝座之侧护卫,齐齐奔向君珂。


    惊虹一现,刁钻角度,最佳时机,完美的叉形死角,近在咫尺无可躲避的杀机!


    雪光一亮,寒气迫喉,那暗刀机关刁钻,只要人此刻回首,必然将咽喉迎上,也正正挡住了正面的去路。


    沈梦沉那一霎依旧反应完美,他竟然没有如常人一般,在遇险的那一刻回首,而是立即跃起。


    然而他终究犯了一个错误,他身侧是君珂,身后还有红砚。


    君珂站起那一刻,一手抓红砚,一脚就踢了出去。


    这一脚封住了沈梦沉去路,沈梦沉身子忽然游鱼般一滑,仿佛缩了一半,眼看要从交剪的刀光下滑出。


    一个侍卫攻向君珂手中红砚,君珂百忙之中手一松,红砚直直落了下来,落下时正好撞到了沈梦沉。


    砰地一声,沈梦沉缩骨本就无力他顾,又身在半空,给她这一撞,竟然向后一仰。


    交剪刀光,正到喉间!


    避无可避!


    “啊——”


    一声惨叫震得大殿殿柱都似在颤抖,鲜血腾空,跃上半丈,洒龙座黄金龙首一色鲜红。


    君珂一把抓了红砚向后便退,仍被喷了热辣辣一脸深红,她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只觉得胃里翻腾直欲呕吐,但此时也顾不得身体,犹自暗暗庆幸,幸亏刚才沈梦沉忽然莫名其妙,放脱了她的腕脉。


    头一抬,君珂神色微惊。


    前方,鲜血喷起处,沈梦沉也在退后,退到龙座之后,抱着沈榕。


    他先看了君珂一眼,眼神古怪,似憎恨似无奈,随即转向怀中的沈榕。


    沈榕依在他的胸前,身子软瘫如泥,背后两柄交剪的刀,深可见骨,鲜血汩汩而出,染红凤袍。


    生死相关那一霎,她扑了上来,代沈梦沉挡住了杀手。


    “母后……”一生悠游微笑,从来神色不动的沈梦沉,此刻笑意终去,半跪于地,揽紧沈榕,一句话想问,却咽在半途。


    “沉儿……”沈榕在此刻,反而笑了,她真正笑起来,居然也是懒懒淡淡,一抹烟云,几分冷漠几分讥嘲,几分对世事的无奈和洞穿。


    大殿之外忽然起了一阵响动,四面八方步声急促,仿佛有一大队人突然从几个方向出现,有人长声喝道:“奉圣命剿除叛党,违抗者杀!擅动者杀!逃逸者杀!”


    随即衣袂带风声、弓弩连发声、脚步游走声、围剿声逃窜声惨呼声求救声,连带几声亲卫队才有的火枪清脆的炸响,不断有人体扑落在殿门之上,带着一溜深红的血迹慢慢迤逦而下,头顶上不断有人落下,躯体砸在地上重重一声,血腥气从各处缝隙里钻进来,像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嗅觉里,每个人心深处都泛起了惊恐的湿腻。


    不能眼见的杀戮,因为想象而比亲身面对更为惊心动魄,满殿无声,都为今日一波三折的朝堂惊变而失色颤抖,却有几个人,缓缓自俯拜的人群中站起身来,随意地左右看了看,抬脚迈过人群,竟然直上殿来。


    那几个人刚刚出现,围住殿上的沈梦沉属下便迎上去,当先一人哈哈一笑,摇摇摆摆抢上一步,一脚踏在了御座之下铜鹤的脚上,铮铮连响,地面竟然伏射出一排弩箭,正对着那群人没有防备的下盘,刹时便血葫芦一般滚成一团,被君珂一脚一个踢下殿去,她在殿上回头,刹时眼神爆出喜色。


    不待她说话,轰然一声殿门洞开,一大队侍卫冲了进来,这回不再是红门教徒假扮的侍卫,有一部分是正规的皇帝亲卫,属于石沛带领的那一群,这些人迅速将殿内官员都带出殿外;另一部分却是劲装打扮的男子,有人黑衣有人白衣,前者神情肃穆,后者眼神灵动,那些人一出现不管殿内的红门教徒,直奔殿上而来。


    眼看着局势颠倒,宝座之侧的沈梦沉抬起头来,目光一掠,也不过微微一笑。


    他并无临上高峰突然被拉下地狱的惨然,也没有险死还生的惊恐,只是抱着沈榕,将她的身子紧紧靠在自己胸前,随即一个手势,红门教徒放弃对战来者,都围拢到了他和沈榕身侧。


    他拥紧沈榕,用一生从未有过的真正柔和的态度,问她,“你怎么样?”


    沈榕半阖着眼睛,神情有点疲倦,唇角笑意不散,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轻轻道:“……你生下来的时候,可真是瘦弱,还不哭,怎么拍都不哭……”


    “我哭了。”沈梦沉将她揽紧一些,“王伯说,我被抱出皇宫之后,忽然大哭,险些被发现。可惜,你没听见。”


    “是吗……”沈榕若有憾意,轻轻叹了口气,“都是命……王伯怎样了?”


    “那年他陪我去冀北,后来掉进涡山山洞。”沈梦沉顿了顿,“被吃了。”


    沈榕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那五年……”


    “过去了。”


    “但望……真能过去……”


    沈梦沉不语。


    母子两人,在这生死翻覆,群敌环伺,奄奄一息的此刻,竟然叨起了旧事家常。


    四面却很安静,无人打扰,有人轻轻步上阶来,在君珂身边站下,他似乎想上前,君珂一拦。


    沈榕的气息却渐渐弱了,春风细柳,秋霜薄苇,冬日里第一片雪花,刚刚贴上冰冷的窗纸,便要散去。


    “我不该坐这座位的……”沈榕喘一口气,唇边一抹苦笑,眼神下移,落在了宝座之侧。


    沈梦沉的眼神也跟着落过去,那里,地面有点极其细微的下陷,被锦毯盖住,很难发觉。


    御座还是有机关的,这机关却妙到毫巅——必须达到一定的重量,才能触发。


    御座周围三尺,都建在一整块铁板之上,连着扶手的机关,如果御座之上始终只坐着一个人,那么就算在上面坐一辈子甚至打滚,也不会引发机关,这也是沈梦沉坐下后,感觉到御座内部浑然的原因,那时候机关不可能被触动,一点内部动弹都不会有。


    但沈梦沉加了位置,沈榕坐下的那一刻,重量加大,机关终于启动。


    这绝妙的机关杀手,自然出于有心人的设计。当然,不能寄希望于沈梦沉一定会加座,所以这殿上,铜鹤香炉,金鼎龙案,都已经做过手脚,沈梦沉除非不上殿不做皇帝,否则只要他想做皇帝,迟早都会中上一两样机关。


    沈氏母子苦心筹谋,到得此时,皇位一定会坐。这一局,竟然又是一出阳谋。


    沈梦沉目光一掠便过,随即轻声安慰,“无妨。终究是值得的。”


    “值得吗?……”沈榕眼神渐渐有点茫然,不知道是在问这句话,还是在问自己。


    值得吗?


    ……兰麝齐芳,钟鼓遏云,一色红毡迤逦自宫门尽头,明黄翠幄大轿抬来世家贵女,豆蔻年华二月娇,从此她母仪天下。


    ……宫阙深深,争斗激烈,后宫的女人们身系家族荣辱,锦袍凤履,都恨不得将别人踏下,踏入尘埃。


    ……德妃娇媚,陛下爱重,她的后位岌岌可危,恰逢此时她怀孕,然而数月欣喜之后便是无限惊恐……


    ……求了偏方,费了心思,十月分娩,终究还是两个孩儿,都瘦弱特异,发青的小脸,有一个甚至不会哭,她原本还抱着希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般模样的两个孩子,陛下便是见了,只怕也难免认为妖异,从此她的后位,她的家族,沈家世代不替的荣华,都将落入深渊……


    ……杀了太医,灭了稳婆,那一夜她哭哑了嗓子,累极晕去,从此沉疴难愈,多年之后才隐约知道,当年腹中竟然还有一个孩子,她惊惧之下,拒绝就医,那胎渐渐化为石胎,从此折磨了她一生……


    ……那个不会哭的孩子匆匆抱出,先寄养在青阳郡的普通家庭,长到十岁,养父母双亡,沈家夫人又夭折了多病的幼子,便将他带回京,假充那个五岁的幼子,那孩子多病,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偏偏又因为生活困苦,生得瘦小,十岁冒充五岁孩子,居然也就这么死死瞒了下来……


    ……那孩子不知怎的得知了身世,总在无人处对她眼神孺慕,她暗暗心惊,那一日桃花树下,他终于问出那句可怕的话,她的心沉入深水……罪在欺君,如何解脱?忽然便被疯狂的念头驱动,一刀刺出,血落桃花……


    那一刀便是错,便是错。


    那一刀时常午夜蹑足而来,在她光影缭乱的梦中翻飞作舞,横刺、竖切、斜割,侧劈……每一刀寒光耀目,每一刀化血长虹,每一刀都惊得她嘶声狂吼,却惊不破那般沉滞梦境,她挣扎欲死方可醒来,冷汗浸透梦端。


    多年后,那一刀终于还了回来。


    无求乃乐,有求皆苦。


    今日方知。


    “梦沉……”她喃喃,一句话到了口边,终究没有问,没有说。


    羞于问,羞于说,多年后她和他携手,说到底依旧有私心在,她从来不是纯粹的母亲,无颜求得原谅。


    沈梦沉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染血的指尖,在自己掌心细细摩挲。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