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天下归元
    秦长歌从窗口探头望去,外面是间破败的院子,初冬的天气里仅有的几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凄惨,月洞门的铁门紧掩着,却有细碎的脚步渐渐传来。


    秦长歌细听那脚步声……嗯,落足很轻,行动小心,是个谨慎的女子。


    那人走到近前,绕过门,走到开启着的窗前,悄悄向里张望。


    光线黝黯,她眯起眼努力的看,冷不防一张雪白的脸突然冉冉浮现在黑暗之中,虽眉目清丽,然在身后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映衬下,不免有些鬼气森森,不由惊呼:“鬼啊!”


    鬼……秦长歌扯了扯嘴角,自己倒确实是个鬼,不过这个躯体,应该算是个人吧?


    她眯起眼打量那女子,年纪约莫四十许,眉目平常,不过一身的爽利干净,看妆饰打扮,倒象个得脸的大宫女。


    那女子被突然出现在窗边的秦长歌吓了一跳,所幸性子收敛,只一惊之下便定了神,认出这张脸,喜道:明霜,你还活着!


    秦长歌直觉眼前女子的善意,想起自己时隔三年后再回皇宫,一切都已翻覆,要想在这波谲云诡的宫中站稳脚跟,必得有人倾力相助,眼下举目无亲,首要的,便得交结好眼前这看来颇有些地位的宫女。


    只是,她是谁?


    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容易得很……秦长歌满脸茫然的抬起头来,目光呆滞,毫无焦距的看着眼前人。


    果然,那女子一接触到这失心疯般的目光,立时慌了。


    明霜,明霜,你被打傻了?连锦云姑姑也不认识了?那女子赶紧伸手入窗,摇撼着秦长歌。


    呃,原来叫锦云,秦长歌立即恢复神智,如梦初醒般将目光落实在那女子脸上,呆呆看了半晌,毫不滞涩的哭了起来:“姑姑,我好怕……”


    锦云满脸怜惜的拍着她的手:“可怜的孩子,被吓惨了……娘娘让我来看看还有活着的没有,万幸,你还好好的……”她探头看了看室内景象,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再言语,只温和道:“赶紧出来罢……一地的死人,定然吓着你了。”


    让开身,才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太监,木着脸,自去开了门,将那些屈死的女尸一具具拖出来,其中一细眉太监嘴里兀自咕囔:“真是晦气,苦差都是咱俩的!”


    另一个眼神灵活,瞪了同伴一眼,道:“少咧咧了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锦云根本不理会他们,只搀了秦长歌的手臂絮絮安慰,慢慢出门去,经过太监身边时,秦长歌目光淡淡一掠,掠过正被太监粗手粗脚拖着的青莲的尸体,再漠然滑过。


    她不会浪费时间去哀伤或同情谁,她只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比如,摸清现在的西梁皇宫,到底是个什么格局。


    一边思考着如何套话,眼角余光突然觑见那细眉太监正偷偷撸下尸体身上的首饰向自己怀里塞,而那个眼神灵活的小太监,仿佛没看见同伴的动作,只顾着将尸体整齐叠上架子车,对那些首饰视而不见。


    秦长歌仔细的打量了小太监一眼,走了出去。


    回到宫女居住的翠微宫东侧院廊间角屋,锦云亲自扶了秦长歌上床休息,又从怀中取出一瓶药来,那药用玉瓶装着,精致玲珑,栓着黄色的标签,照顾她吃了,环顾四周,皱眉道:你这屋里的人,全被打死了,我晚上要侍候娘娘守夜,今晚你一人睡在这里,谁来支应你?要不我去请娘娘意旨,先去拨个小宫女来照顾你。


    “别,”秦长歌挽住锦云的手,“姑姑不必费心,差事要紧,我没事了,何必再招惹娘娘烦扰。”


    锦云顺势坐下来,满面怜惜的抚了抚秦长歌鬓发,叹息道:“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想当年……”


    她似是被勾起了回忆,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再加上秦长歌有心套话,很快便知道,这锦云和这身体的主人是同乡,但两人的交情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有次锦云失手弄坏柔妃心爱的九玲珑,谁都知道,柔妃封号柔,性子却一点也不柔,这般过错,多半是打死,运气最好也要重责后撵出去,锦云吓得日夜啼哭,后来是明霜知道了,不知道从哪拿来一个一模一样的九玲珑,给锦云悄悄放了回去,才免了大祸。


    锦云感激,自此对她多加照拂,此事也常常提起,秦长歌明白始末,心中反倒多了个疑问,九玲珑是号称能匠之国,精通各类技艺的中川国进贡之物,虽不绝顶珍贵,但因九层精制,大多工艺需在极细微的方寸之地慢慢雕琢,极费功夫,是以很少见,当年自己宫里,也不过两个,一玉制,一金制而已,明霜一个小小宫女,哪来的这宝贝?


    将疑问收在心里,她做出倦然之状,锦云见状,急忙告辞,又絮絮嘱咐了些事由才走,秦长歌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缓缓坐起。


    取过一幅铜镜,秦长歌仔细端详镜中人的相貌,翻了翻妆奁匣,小小宫女,没什么好物件,秦长歌想了想,取过眉石,沿着眉线上缘细细描了一遍,眉梢处轻轻一挑,立时便多了几分意兴飞扬之态,黛秀神飞。


    口脂倒是有几种,依稀是当年宫制的品种,秦长歌记得自己在宫中时,仅流行的口脂就有十六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色泽各异,妆点后宫娇花万种,不过看得出来,这宫女喜清素颜色,秦长歌哗啦啦一阵乱翻,选拣了一种名叫“天宫巧”的水粉色口脂,淡唇一抿,立增娇艳。


    复以胭脂晕开掌中,施之两颊,薄薄一层,再以香粉罩之,为飞霞妆。


    打散发髻,黑丝束发,这宫女一头好头发,流滑如水,简简单单盘了螺髻,髻后垂饰缥色丝带,别无珠玉,丰姿飘举,正合:螺髻凝香晓黛浓。


    衣箱里搜罗得樱草色短襦,云英紫裙,低等宫女用不得披帛,秦长歌翻出一条碎金薄绡纱裙,毫不吝惜操剪便剪,裁成长条,披肩旋臂,衣带当风。


    妆毕,亭亭立起,镜中人鸦鬓雪肌,裁玉为骨,轻旋若舞,素锦散飞,细看来并无十分颜色,唯气度风华极佳,极是盈盈清丽之姿,一双妙目间流波万种,碎玉烁金,微有媚色,却与那秋水神韵,略有相异。


    秦长歌偏偏头,取过一色鲜艳胭脂,往眼下轻轻一点。


    一点猩红,宛如堕泪。


    轻轻的笑起来。


    文昌,文昌,这身装扮,你可还记得?


    那些本应湮灭于紫阙龙楼繁华锦盛生涯里的记忆,经过这些年的风霜吹打,可还留存在你的怀念中?


    犹记三年前,文昌公主寿辰。


    一如往常,尴尬的人,尴尬的日子。


    其来有因。


    文昌是乾元帝萧玦长姐,前朝老淮南王萧锦的庶出之女,庶出本也没什么,在王侯之家是常事,问题是她那个娘,据说是耐不得寂寞,生下她不过三年,和府中马夫跑了。


    萧锦失了面子,迁怒女儿,再也不曾理会她,文昌是由府里下人带大的,粗衣陋食,不曾过过一天小姐日子。


    偏生文昌容姿好,在诸女儿中可谓翘楚,王妃和其余姐妹们,自然也是不喜欢,众兄弟男女有别,对这妹妹也少理会,唯独四弟萧玦,因为也是庶出,母亲早故,同为不受宠的孩子,反倒和她走得近。


    萧玦不受宠,说来也是因为萧家家风,萧锦重文轻武,总认为乱世之中,武将多命有不舛,倒是文臣,道德文章放在哪一朝都是用得着的,天下任谁来坐,这礼敬文人,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也因此,萧家诸子,聚在一起都是谈诗论文,品曲填词,唯独萧玦,诗文虽也读,但一有空闲便去舞刀弄枪,拼命抓着家中武师到处学艺,众兄弟嗤笑,他只听而不闻。


    第4章


    有次被笑得急了,十岁孩子勃然道:“你等所学,不过俯伏人下为人臣子之技,我要学的,却是登临人上救万民于乱世水火之技!”


    此语一出,众兄弟肃然,再无人敢嗤笑这个武痴弟弟,这话很快传到老淮南王耳朵里,谨小慎微的淮南王大怒,说他行事荒诞妄言无知,将儿子狠狠打了一顿,关进柴房三日不给饭吃。


    是文昌每夜偷偷跑到柴房,将自己的粗劣饭食从门缝里塞给弟弟,萧玦问她可有吃过,文昌摸摸肚子,微笑对弟弟点头,萧玦毕竟是个男孩子,心思粗疏,也没多想,抱着饭碗吃了个干净,全没看见姐姐在一旁眼巴巴看着饭菜眨眼就神奇消失的饥饿眼神。


    直到第三日,萧玦刚吃了一半,姐姐饿晕在他面前。


    萧玦慌了,抱着姐姐好一阵呼唤,又胡乱掐她人中虎口,乱七八糟救治了一番,文昌才醒来,剩下的饭,萧玦当然不肯再吃,姐弟俩互相推拒了好一阵,最后眼泪涟涟的共食了那碗剩饭。


    此事是萧玦告诉秦长歌的,他对这半碗饭念念不忘,称帝后多次提起,登基后,文昌是最先得封赏赐最重的公主,萧玦多次对臣子后宫感叹:“此乃我一饭之恩长姐。”


    却不知,帝恩深重,反倒令本就不受待见的文昌在宫中越发度日艰难,太后皇后视她便如眼睛里的肉刺,直欲抉去了后快,妃子们看两宫眼色,自然也是敬而远之,更过分的是,文昌已到适嫁之龄,比她年纪小的公主都已由两宫择配,唯独她,犹自在宫中蹉跎年华,时间久了,萧玦也觉得奇怪,意欲为她指婚,提出人选,都被两宫拦下,言说公主不愿,须得另择佳配,在萧玦心里,自己这个姐姐本就谁都配不上,也就罢了,只嘱托了两宫多加留意。


    公主年纪渐长,再留在宫中已经不成体统,两宫商议了,又细细打听了一番,为她指配了中州安抚使宋耀的儿子宋煦,这宋煦倒也有些名声,据说生得好相貌做得好诗文,年纪轻轻便中了举,名满中州,萧玦听了也满意,当即指婚,出嫁那日,繁盛荣华,金粉迷离,公主陪嫁妆奁之厚,为诸公主之冠,好一场风光大嫁。


    可惜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宋煦病死,公主做了寡妇。


    萧玦至此,也只得哀叹姐姐命运不佳,按说公主新寡,便当在中州守寡终身,他却怜惜乃姐寂寞,特意为她建造了金瓯宫,将她接回宫长住,本是一番深恩厚意,却是将她再次推入火坑。


    秦长歌彼时尚未封后,还只是睿贵妃,她是不爱管闲事的人,他人吹皱一池春水,与我何干?但文昌不同,文昌和她之间,另有一段交往,不过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日,是文昌新寡回宫后的第一次寿辰,依文昌的意思,自己是不祥之身,也不必惊动上下了,偏偏萧玦却记得姐姐生辰,早早打发内侍颁下赏赐,各色锦缎珠玉,器物珍奇,满满堆了一殿。


    看得某些人涨眼睛。


    午后,两宫赏赐下来了。


    也不过是寻常玩物,奇的是,凡是成双成对的物件,都只剩下一个。


    前来颁赏的太监一脸假笑不阴不阳,捏着嗓子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说了,近日与北魏战事又起,前方战士作战艰辛,军需庞大,宫中也当撙节用度以示共苦之意,这成双成对的玉盏金勺,想公主这辈子也用不着了,倒不如帮公主节省下来,充做军需,算来也是公主一分心意,想公主深受皇恩,素明大义,定然也是愿意的。”


    文昌俯伏在地,听着这诛心之言,浑身麻木僵硬,不知疼痒,却也只能将脸深深埋在尘埃,含悲忍辱的颤声谢恩。


    便是这样还不够,太监一脸阴笑的催着她去太后所居的长寿宫谢恩,明知此去必是另一番羞辱,文昌却也无奈,只能匆匆换了衣裳,赶去长寿宫。


    长寿宫妃嫔们珠围翠绕济济一堂,皇后太后盛装丽饰,端坐上位,公主上前谢恩,那两人徐徐饮茶,眼皮也不曾抬得,公主尴尬惶惑跪在当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宫女来报,睿贵妃到。


    一室女人,立即齐齐将或嫉妒或怨恨或玩味或深敛的目光投向殿口。


    好半日,睿贵妃才长裙曳地,云髻微挽,薄施脂粉,神态曼然的缓缓步入,看似对每个人都温和微笑,那眼角目光,却谁都不在其中。


    一室的华贵隆重,唯睿贵妃轻衣薄绡,桃花懒妆,螺髻无珠无玉,微垂缥色丝带,臂上绡金纱随风飞举,飘逸如仙。


    这倒也罢了,最奇的是,眼下居然点了猩红微痣一点,宛如堕泪。


    宫妃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皇后却难掩刻骨妒忌,素日雍容的颜容满是厉色,对着那个时时威胁着自己后位而自己无能为力的女子,她连语声都难掩恨意。


    “贵妃今日为何作此怪异装束?”


    “哦。”秦长歌素扇掩面,浅浅一笑。


    “我听闻离国有‘双靥妆’,眼眉之下,双靥之上,朱砂一点娇红,越发衬得女子眼波婉转风姿楚楚,今日有暇,学做了来,可好?”


    皇后身侧,枢密副使何安先的次女,受封瑶妃的何静瑶盯着自己新涂了北海之国进贡的珠贝丹的指甲,好像看不够似的仔细端详那闪闪发亮的指甲,一边冷笑道:“真是奇了,既然是双靥,如何只点了一边?难道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秦长歌毫不着恼,只是微笑。


    “那是离国未及豆蔻的女子方可使用的妆容,反正我也老了,也用不着点双靥了,点上一边,也算沾了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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