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3个月前 作者: 松庭
    第51章


    不断荡响的水声,在琉玉说出这句话之后放缓了几分。


    果然。


    丹髓跟她说的那些,是真的。


    ——那日其实我也偷偷跟了出去,就是那一次,我第一次见到尊后。


    ——因为害怕被抓住,我很快就折返回狝狩场,但是尊主却一直跟在你们身后,看了很久很久。


    即便丹髓说得详细,但琉玉搜遍脑海,仍寻不到完整的记忆。


    “……她胡说的。”


    顿了一会儿,水中浮木又不断掀起激浪,企图以此来掩盖那一瞬间的心绪泄露。


    但琉玉岂会这么容易放过撬开他嘴的机会。


    她身上那件单薄里衣已完全被水浸湿,湿漉漉地贴在她凝脂玉般的肌肤上,水下的衣摆却如鱼尾一样,随着她的动作在水中悠悠荡开。


    水深处,柔和波澜一点点卸去他强有力的攻势。


    落在他前胸的莹润指尖,深深陷入紧绷的肌肉。


    “可她这么一说……我又好像的确有些印象……”


    墨麟微微昂着头,喉间嶙峋起伏。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想她记起,还是不想她记起。


    “是那天路上撞了我一下的那个妖鬼?”


    幽绿眼眸对上她纯澈好奇的视线,墨麟俯首咬了她一口,蛇齿在她皙白肌肤上印下一个浅得留不住的红痕。


    “这就是你说的印象?”


    琉玉承认:“好吧,我随便说的,但是我也很一视同仁,你刚才说的什么赤水二公子,我也真的没印象……”


    他看着那点红痕,又似是心软,轻吮着,舔舐着,不忍弄伤她半分。


    “因为你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人。”


    蹁跹的少女。


    风流的少年。


    那些人围绕着她,无忧无虑地笑着闹着。


    她冷淡时想办法逗她开心,她笑一笑就有更多人擡高气氛,只盼能多得她几个眼神。


    金裳玉簪的少女偶尔会将目光落在她周遭,但更多的时候,她的视线悬在剑端,人间风花雪月借她手中玉剑掠过她的眼,又都不入她的眼底。


    在这桩联姻之前——


    她从没认真看过他一眼。


    琉玉仍不死心,湿漉漉的指尖捧住他的脸:


    “只要你仔细说给我听,我会记住的。”


    “你要我说什么?”


    他的掌心托着她,眼珠淡漠,整个视野都被眼前的少女所占据。


    “说我卑贱如泥的样子,说我挣扎着往上爬的狼狈,还是说我像条狗一样,只要一嗅到你的气味,哪怕爬也想爬到你面前的嘴脸?”


    “我控制不了对你的肖想,但至少,你不能让我连这点尊严都没有。”


    “琉玉……你不能这样对我。”


    浓睫轻颤,浮着绯色的眼尾动了动,琉玉透过那双湿冷如雨夜苔藓的眼眸,仿佛又看到了前世死后的那场大火。


    冲天鬼火里的那道身影狰狞如野兽,嘶吼着,残忍地屠杀着。


    鲜血从他爆裂的经络喷溅而出,眼里涌出的血泪漂浮在扭曲的空气中,顷刻蒸发消失。


    有许多张琉玉所熟悉的面孔在火中摇摇晃晃,他们有的慌忙逃窜,有的想要联手制服这个不知为何而突然发狂的怪物。


    那个支离破碎的怪物在火中咆哮:


    把她还给我!


    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无数熟悉的面孔全都化作模糊的影子。


    在那一瞬间。


    琉玉看到了他,只看到他。


    她刚想说些什么,忽然,两人都察觉到外面有脚步声正朝这边靠近。


    而且还是一个七境修者。


    “这里面是谁?”


    守在门外的一名女使答道:


    “是灵沼小姐今日收的一人,似乎有些天赋,要带回去培养,先得沐浴修整一番。”


    燕无恕想起来了,他替九方少庚办了些事,所以白日没陪着钟离灵沼逛庄子,到了之后才听说钟离灵沼今日点了庄子里一个青年跟她走。


    如今在钟离家,这位灵沼小姐后来居上,地位已超过她的众多姐姐。


    这青年不过一乡下泥腿子,能被她点中,不亚于鱼跃龙门。


    真是好命。


    燕无恕朝门内看去一眼,眸色忽凝。


    太安静了。


    既是沐浴修整,为何连一点水声都没有?


    燕无恕生性多疑,做事谨慎,发现一点端倪便一定要查个清楚,转念间,手指就已经搭在了门上。


    哗啦——


    水声、烛火噼啪声、呼吸声次第传来。


    欲推门而入的指尖顿住。


    ……或许方才是在水中闭气。


    人人都会有点奇怪的习惯,这尚在合理范围内。


    燕无恕想了想,如果是连钟离灵沼都能看上眼的天赋,今后说不准前程远大,如无必要,自己没必要给对方留下一个不太好的印象。


    想到此处,燕无恕转头问:


    “他进去多久了?”


    女使答:“也就……半个时辰吧,灵沼小姐那边刚去赴宴,应该是打算宴席结束后再召见他。”


    半个时辰,洗得真是够久的。


    女使瞥了眼容色隽秀的青年,低声道:


    “灵沼小姐似乎对您今日去帮九方家公子的事有些不满,燕郎君待会儿见了灵沼小姐,最好安抚一二。”


    燕无恕这才正眼看了这女使一眼。


    钟离家的女使皆为奴籍,不得修行,即便与贵人朝夕相处,也永远是奴。


    但唯有一点好处,就是消息灵通。


    于是燕无恕拱手道:“多谢女郎提醒,无恕谨记。”


    燕郎。


    无恕。


    ——燕无恕。


    内室中的墨麟几乎立刻想起了月娘和琉玉都提过的那个名字。


    那个重伤过琉玉,还私藏她画像的人。


    脚步声走远了。


    声音再度被密不透风地包裹。


    归于平静的水面骤然掀起狂浪,琉玉口中凌乱的呼吸和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跳,都被墨麟一并吞咽入腹。


    琉玉简直头皮发麻。


    方才人就在外面,他竟然也没有完全停下来。


    此刻人走了,他倒是更变本加厉。


    “很快了,”仿佛猜到琉玉要说什么,他气息沉沉道,“你太紧张,也由不得我想慢。”


    有了这样一番波折,琉玉也忘了方才想说什么,只盯着他道:


    “没想到还有你教我识字的一天。”


    墨麟瞧着她脸颊尚未褪去的潮红,缓声问:


    “识什么字?”


    “色胆包天四个字。”


    “……”


    重新换水后,两人都简单清理了一下,琉玉将头发随意烘干,再从墨麟手中一把夺过他替她弄干的衣物,换好后对他道:


    “既然这个委屈你受都受了,那你不如就顺便再打探一下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时间一到,我肯定带人来救你。”


    墨麟双手环臂,偏头打量她。


    她随口允诺的样子,真像那种嫖完随口答应日后定来赎人的书生。


    “等等。”


    琉玉回过头,被他攥住手腕翻过来,将一个略有些烫的东西放在了她手中。


    是一簇很小的鬼火。


    “这是青火令,九幽下达的任何命令,都要有我的青火令才算有效。”


    他握着琉玉的手指,将这簇极重要的火苗融入她的奇经八脉,引导着她将其吞入炁海中。


    “钟离灵沼身边有八境高手,安全起见,我会尽量不行炁,在大小姐来救我之前,调兵遣将就交给你了。”


    轻盈又炽热的青火在琉玉掌中跃动,远远瞧着如萤火之芒。


    但这一簇青光,却有调动千军万马的力量。


    少女莹白如玉的面容被鬼火映亮,那双杏子眸里也似有火光跳动。


    她当然知道青火令。


    前世在集灵台探听九幽情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只是她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那个曾经把九幽核心权柄守得滴水不漏的妖鬼之主,会亲手将见令如见他的青火令交到她的手上。


    她若是心怀鬼胎,现在就能掉头回九幽,拿着青火令颠覆他的江山。


    他怎么敢。


    敢将这种东西,交给一个大晁人,一个仙家世族的女子?


    真是……傻得离谱。


    琉玉收好青火,擡眸对上他的视线时,忽而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干涩的唇。


    虽然方才已经缠绵吻过好一阵。


    但此刻落在唇上的一吻却仍然令墨麟一时怔愣,心如擂鼓。


    琉玉跃至房梁上,回头对他扬唇一笑:


    “万事小心,若是被欺负,等我替你撑腰。”


    那道身影转瞬隐没于皎洁月光下。


    墨麟立在窗边,苍白手背上浮着浅青色的筋,无意识地轻敲了两下后,他擡起另一只手,很轻地碰了碰被她吻过的地方。


    从前听人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听过便罢,不屑一顾。


    今日亲历,方知——


    并非戏言-


    天色渐暗。


    今日庄子上的管事们忙着筹备宴席,款待贵人,所以管得并不严,庄子里的妖鬼与人都早早歇了下来。


    琉玉沿路走来,能感觉到不少带着同情的目光。


    鬼女的话也印证了琉玉的猜测。


    “……就连我们那边都听说了有人傍上了钟离家的小姐,即将飞黄腾达的事了,他们还说,男人飞黄腾达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老婆。”


    趁夜色潜入庄子内送炁灵蝶的月娘立刻道:


    “这算什么飞黄腾达,那些笨蛋根本不知道,傍上我们琉玉小姐那才是真正的飞黄腾达!”


    虽说南宫镜从小教导琉玉,不可听信底下人的谗言,忠言逆耳,要听忠臣真话。


    但琉玉哪怕重活一世,还是爱听谗言,不爱被人面刺。


    “说得不错,赏你金锭。”


    月娘眨眨眼,伸手接过琉玉的“金锭”——用干稻草编的金锭,琉玉昨日跟人学的。


    “对了,方才我去找墨麟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你哥燕无恕也跟着钟离灵沼到了这里,你今日回去的时候小心些,别被他撞上。”


    如今这庄子内外,基本都已在琉玉的掌控之中。


    但据山魈的情报所言,除了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两人,主宅中还有三名八境高手——相里慎反而不足为惧,他毕竟是修农道的。


    鉴于这一点,哪怕已经在庄子内调集了五百妖鬼,同时削弱了相里氏的人手,但若非避无可避,琉玉还是不打算强攻。


    经过前世磨砺之后,琉玉就算再傲再易冲动,也该涨涨教训。


    月娘面露诧色,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


    但她哥怎么会跟着钟离家的人?


    琉玉没有解释,又对鬼女道:


    “那个相里华莲和她哥哥的事,你再仔细说说。”


    鬼女这才将山魈潜入主宅后打听到的事,转述给琉玉听。


    原来这个相里华莲是相里氏一族偏远旁系,父母俱亡,她兄长略有本事,可她却才华横溢,是真正的天才,所以被相里慎从旁支接了过来,悉心培养。


    就在去岁,相里华莲的兄长突然去世,原因不明。


    但据府内的一些闲言碎语,相里华莲的这个兄长很可能是被她当做药人,用作试药残害致死。


    琉玉闻言蹙眉:“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鬼女点头。


    “亲兄妹竟会下手如此狠毒?”


    这对于琉玉而言无法理解。


    她是南宫镜与阴山泽的独女,他们阴山氏家大业大,族内子女再有矛盾,也都是些孩子间的小矛盾,不会到伤及性命这种程度。


    但月娘闻言却道:


    “怎么不会?帝室王族里争王位,村头百姓争土地,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亲人也会打得头破血流。”


    小女孩说这话时,一双漆瞳直勾勾地瞧着琉玉,像某种小兽。


    琉玉忽而一笑:


    “那你会吗?”


    月娘定定瞧着琉玉,似是担心琉玉觉得她的话是孩子气,不太郑重,所以竭力放慢了语速,咬字笃定。


    “我会。”


    当年家中为测试哥哥的天赋,请了修者上门,修者称以哥哥的天赋,若不入灵雍修行,实是暴殄天物,父亲欣喜若狂,举全家资财,为哥哥谋划求学之路。


    但修者也对父亲说,你家稚女天赋不输兄长,若好生培养,一门可出双杰。


    然而他们这样的平民想要迈入仙道,耗资巨大,同时供两个人虽不是完全不行,但毕竟负累极大。


    那日的哥哥说服了父亲,月娘却在他出门时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无声抗议。


    哥哥回过头,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道:


    ——光耀门楣,给娘报仇雪恨的事,你哥就能做到,你就留在家里安安稳稳等着过好日子吧。


    待月娘长大些,才回过味来。


    既然她的天赋比哥哥更高一筹,光耀门楣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是她?给娘报仇雪恨,为什么不能由她来报?


    从小到大,哥哥没让过她一次。


    那这一次,她也绝对不会让。


    琉玉不知这些内情,但她望着月娘冷硬如铁的目光,唇角弯弯,擡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乖女孩。”


    相里华莲若真是心狠手辣、为权势可以牺牲亲兄弟的人,琉玉反而更有用她的办法。


    今日议事结束后,琉玉亲自送月娘出庄子。


    难得两人有单独相处的时机,月娘除了吹捧琉玉,大进谗言之外,还试探着追问了一下琉玉与她哥的关系。


    毕竟那些画像都是她亲眼所见,月娘年纪虽小,但也懂很多事了。


    “不认识,谁知道你哥什么毛病,怪恶心的。”


    琉玉此刻的态度,与不久前对墨麟的态度截然相反。


    这种事发生在两情相悦的人身上可以说是情.趣,但发生在不认识的陌生人身上,只能说是惊悚。


    懂眼色的月娘连忙点头:


    “嗯嗯嗯!我也觉得!我哥真是太恶心了!他也配!”


    嘴上这么说,月娘心底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原来琉玉小姐连她哥是谁都不知道,她哥真没用,如果她哥是那位妖鬼之主就好了,那她岂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月娘还在畅想时,琉玉忽而放低了声音。


    “往前走,别回头看,你师父就在右边一里的树林里等你。”


    听了这带着几分严肃的话,月娘不敢质疑,立刻按照琉玉所说的去做。


    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


    琉玉磨了磨后槽牙,眼尾往后方瞥了一眼。


    “你那个恶心的哥哥,应该是真的认出你了。”


    身后五十步外。


    跟着她们而出的燕无恕无声行走在黑夜里。


    并不是他认出的月娘,而是他刚刚将月娘的画像交给听命于他的随从,这随从有些三教九流的人脉,只要给够钱,找个小孩儿的行踪应该不成问题。


    谁料画像交出还没一炷香的时间,那人就说好像在庄子里瞧见了和画像相似的小姑娘。


    燕无恕虽然觉得巧得有些儿戏,可转念一想,他妹一贯有些鬼机灵,万一想借着灯下黑,就藏身在刚刚占据太平城的相里氏门下,也不是不可能。


    趁钟离灵沼的宴席还没结束,他便追了出来。


    果然见到了随从说的那个小女孩。


    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那身影便转了个弯。


    燕无恕还要再跟上去,却察觉到与那小女孩同行的女子在拐角处与她分别,正在往回走。


    “呀——”


    撞上燕无恕的琉玉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诧异神色。


    因是天黑,诧异之余,琉玉的脸上还适时浮出几分警惕戒备。


    她心里暗骂神经病故意在这儿站桩就等着她撞上来,但表面上还是试探着,缓声道:


    “抱歉,天太黑,实在没注意到你……你没事吧?”


    他在这儿站桩,多半就是想问她刚才的小女孩是谁。


    琉玉等着他打听月娘的身份。


    可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这人就跟哑巴似的,只盯着她不说话。


    琉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如果没事,那就告辞……”


    乌衣青年蓦然伸手,拦住了琉玉的去路。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盯着琉玉的耳朵道:


    “你耳廓的形状……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阴山琉玉,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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