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尼

3个月前 作者: 郝景芳
    瑞尼看着洛盈离开,和纤妮娅与索林一起重新回到议事厅。大会仍在继续,他离开了一个小时左右,议程只是短暂地向前行进了一小步。


    他带着两个孩子在自己的档案员观察席坐下,自动录制的影像采集设备像深海潜伏的鱼一样,以不为人察觉的节奏呼吸,在话语的波涛下汩汩运转。两个孩子坐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观察这两个孩子,纤妮娅的面容冷然,咬着嘴唇看着台上,似乎心里仍有不痛快的情绪,只是靠坚毅压制。索林的面孔则温和得多,也忧心得多,他一会儿思虑重重地看着台上,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纤妮娅。


    演讲台被灯火照得金光闪闪。整个议事厅的灯光都亮着,每一个听众身上都有金边闪耀,演讲台的边角和话筒很明亮,吸引所有注意的目光。顶灯由上到下打下光锥,照在巍峨肃穆的青铜雕像头上,给每一座雕像一个圣者的外观。从十个角度布置的激光全息投影仪在舞台中央打出栩栩如生的场景效果,向每一个角度播放,建筑和风景宛如实景实物,在立体丰富的造型中营造似梦似真的美丽幻景。演讲者所站的小讲坛更是光亮的中心,光并不很强却非常集中,从四个方向将演讲人托举在光的中央,仿佛闪烁着星星点点。十几米高的天穹平日里投进阳光,庄严而圣洁,非常引人注目,然而此时却仿佛全然黯淡了,尽管宏伟,却无法与台上耀目的灯光一竞高下。


    演讲者激情澎湃,在这样的瞩目中,一个人很难不激情澎湃。正在讲话的是河派的一位著名元老,他从历史出发,将众人知道或不知道的细节声情并茂地描述一番,讲述这座沙漠之城是如何拯救了他们整个种族,讲述这悠宁的生活与过去的艰苦相比是怎样的天壤之别。他说在这样的城市中所形成的平和的闲适是火星为自己确立的真正的精神,是探讨真理的最好的环境,是奥林匹斯山下的柏拉图花园,放弃它等于放弃精神性格,追逐不属于自己的自然环境,最终会受到命运惩罚。他的话引起很多老人与保守主义者的共鸣,每每被掌声打断,在讲到柏拉图花园时空气里都升腾起一种崇高的感觉。


    台下有各种各样的举动。有的人随着台上激情澎湃,有的人不动声色,有的人仍在私语筹划,并不理会台上的演讲,有的人在二层的环绕看台来去匆匆,为接下来的演说做积极的准备。绝大部分人的态度是来以前就抱定了的,只有少数仍在中间犹豫的议员是两方均要争取的对象。瑞尼知道,辩论会从形式上是用方案争取投票的公正形式,但实质的结果却是由辩论会之外层层叠叠深海的工作来完成的。每当他看到这样的场景,就有一种走向神所预言的结局的戏剧之感。


    纤妮娅听得很专心,双手趴在前座的椅子靠背上,头枕着手,眼睛注视着台上。她的表情若有所思,遇到不清楚的问题还会小声问瑞尼。相比而言,索林就没那么专心了,他也在认真听,但与其说他是对内容感兴趣,倒不如说他是对纤妮娅注意的东西感兴趣。他注视着她,眉间有几许不安。


    这个时候,路迪登台了。路迪是山派倒数第二个演讲者。以他的资历和工程背景,他原本排不到这样靠后的位置,但瑞尼知道,路迪成长得非常迅速。他听说他受到了山派中很多颇有影响的议员的支持,包括理查森和以苛刻著称的弗朗兹,瑞尼不知道路迪是怎样做到的,但他知道他在政治的问题上非常有能力。现在路迪已经不仅仅管他自己的磁力技术了,更是承担起山派这个计划各种实验室的联络与沟通。


    路迪走上台,向台下各个方向的听众欠身致意问好。然后他静静地侧过身,等全息影像先播放一段早已准备好的视觉资料。他显得胸有成竹,微微笑着,金发梳向脑后。影像是山坡房屋与滑车生机勃勃的畅想图,带着清晰的乐观气息,显得斗志昂扬。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等影像最终定格,路迪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说,“很高兴今天能为大家介绍我们项目总体方案的最后两个部分:交通方式和经济改革。


    “如大家刚才所看的,在我们的山谷迁移的方案中,更加自由、更加便利的滑动车将是一大亮点,它由磁力控制,简便快捷,依附于山岩,沿精心铺设的道路滑动,不仅能让最为困难的上下山问题变得迎刃而解,而且可以使得每一个人拥有驾乘的乐趣。它的原理不复杂,制造工艺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请允许我做一简单介绍。”


    路迪说着,重新启动全息播映,调出一幅静态的图像,是一辆半球型小车的剖面,底面贴着路面,路面下方有盘旋的电路。路迪开始讲解,神态镇定,话语流畅无磕绊,内容精心准备过,一般人理解都不困难。


    瑞尼注意到纤妮娅的专注。她的双手十指交叉,握得很紧,眼睛望着台上,显露出一种疑心审视与甜蜜羞涩相混合的表情,偶尔有人为路迪的讲话鼓掌,她还会露出一丝坦率的骄傲的神态。路迪的演讲很出色,语调坚决,有一种说服人的力量。


    “除此之外,我还想介绍一下我们的方案带来的一项最大的改进,经济方式改进。”路迪讲完技术,转换了话题,“技术是一种生活的背景,而经济则是与人更密切相关的生活方式。在我们现在的城市里,房屋是城市整体的一部分,每人都是城市的一部分,没有自己选择自己领地的权力。这主要的原因是技术。现在的房屋使用的是一次整体成型的吹玻璃技术,还要与城市相连,需要整个城市的规划,一个人或一个普通团体无法自行建造,也不能另立门户创建其他房屋样式,给人的自主造成了极大的障碍。


    “我们的山谷方案正是针对这个问题提出了我们的主张。正如各位刚才看到的以及我们敬爱的卢克女士刚才为各位介绍的,山谷方案中的岩洞是天然岩洞的打磨,外墙和内饰的材料都可以有多种选择,多种加工,于是我们完全有条件建立很多个与房屋建造有关的工作室,让大家自由选择选购材料,在对房屋和地点不满意的时候也可以轻易交换,实现真正的居住自主。”


    听到这里,瑞尼忽然感觉到纤妮娅在他胳膊上拍了拍。


    “瑞尼医生,”她的嘴唇有点发白,“他是什么意思?”


    瑞尼看看她说:“我想他是在说房屋市场。”


    “房屋自由交换?”


    “是。”瑞尼点点头,“变革的几大重点之一。”


    “他们计划了很久了吗?”


    “也不算太久,只是最近提出的。”


    台上,路迪仍然继续着激动人心的蓝图绘制:“……如果有人质疑这种自主的意义,那么我请各位看这样一组事实:据不完全统计,在我们实施房屋平均化政策以来,已经有数据库内记录的不满诉状三百一十五起,平均每年三十一起,这还不包括生活中没有将恩怨和不满投诉到数据库的案例。人应当有选择建造和更改房屋的权利,这是基本的自由。


    “这一点连十几岁的少年都意识到了。就在今天,便有一大群热情而富有社会正义的少年聚集在外为这项政策的修改奔走疾呼,他们反映了代表性非常广泛的居民声音。他们的呼声指向整体系统制度的改革,是我们改善整个国度的强烈动力。敬爱的议员们,就让我们听听这些声音,利用这次伟大迁移的契机,勇敢而果断地进行新的社会改革,这对于火星,对于每个人都具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意义。”


    纤妮娅又开始发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他这是为了获得选票吗?”


    瑞尼看着她不安的脸,谨慎地说:“只是增加一条重要的理由吧。”


    纤妮娅的双手微微发抖,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能看出强烈的激动从身体内部将她整个人撑了起来。她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僵直地等着。索林带着几分忧心看着她,试图和她交谈,可是她充耳不闻,一句也不答。


    她一直这样坐着,直到路迪的演讲结束,从舞台的一侧走下来,走到侧面的通道,她才赫然站起身,几步冲下台阶,冲到路迪面前站定,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耳光声清脆地打破空气,很多人没有准备,被声音惊得发出低呼。


    纤妮娅什么都没有说,打完就转身从议事厅的侧门冲出去了。路迪愣愣地站在原地,手扶着面颊,好一会儿没有反应。索林站起身,也跑下台阶,跟着她跑了出去。议事厅有些人注意到这激烈的一幕,好奇地观望着,有些人没有注意到,或者是没有兴趣注意,仍然低着头。瑞尼心里浮起一阵同情的叹息。这变化发生得极迅速,可是仿佛已经事先写好。


    瑞尼能感觉纤妮娅愤怒的理由。从她的神情看,她是很认真地看待路迪、看待他们之前的一切。他刚才见到了运动的热火朝天,因此能理解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在今天以前,他已经对山派的策略有所耳闻,只是他没想到这集结示威是如此郑重其事,而当事的孩子们又对总体这样一无所知。他回想着纤妮娅跑出去的神情,脸色煞白,脸上写着悲伤的愤怒,一种拆穿阴谋后的痛苦在她一向高傲的面容印上自尊心的伤害,让人看了非常心疼。


    路迪还站在原地,脸色发青,似乎正在犹豫是该追出去还是该留下来继续听大会。他的手仍摸着发烫的面颊,眼睛看着纤妮娅跑出去的侧门。他似乎没有料到纤妮娅在场,面对这样的变故还没有想好对策。看得出来他也很焦灼,内心也被扰乱,大概纤妮娅对他来说也不是无关痛痒的人。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两次走了一步又停下,像在与自己斗争。最后他还是没有出去,就在侧面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虽然注视着台上,但是显得相当心不在焉。


    瑞尼望着他后侧面的脸孔,从脸部线条还能依稀辨认出小时候那个活泼泼男孩的影子。同样的金发高挑,同样的鼻梁直挺。只是从现在这个路迪脸上已经看不到小时候不停向外流出的冒险与好奇的热情,而更多地换成了一种控制,风度翩翩。瑞尼知道,他已经慢慢被束缚了,只是自己还浑然不觉。他用适宜盖住意志,用自由买了野心。活在野心中的人的选择总是唯一的,因此也是没有自由的。


    瑞尼叹了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回到台上。少年的爱恨他能看到,但他不能也不愿去干预。在台上,河派的倒数第二个演讲人已经讲完了大半,接近了尾声。由于刚刚分心的片刻,瑞尼并没有听到他讲的前半部分,只能分辨出大致的基本内容,大体是描述了河流在玻璃顶盖的河道中受控培育实验生物的可能性。演讲人的蓝图也很美好,方案也可行,但讲述相当平庸,没有能在听众心里调动起理应调动的激情畅想。他很快下台了,掌声寥寥,坐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倦怠。


    这时候,胡安登场了。他是山派最后一个演讲人,压轴的人物。他一登场,就给场内带来一道闪电。所有困顿的人都醒了。


    瑞尼清楚,胡安总是最严厉与最强势的人物,只要他登场,就不可能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与路迪的风度雅致不同,他总是带着三分迅猛的狂野,无所顾忌地让强大逼人的意志在全场熊熊燃烧。他不高也不强悍,矮胖的身材更像厨房的师傅,可是当他说话,当他在所有人面前用他特有的坚硬冷酷的声音发号施令,他就成为一只闪电般的黑豹,咄咄逼人。他担任飞行系统总长十年,若不是因为这样的个人力量,他是不可能让手下一众桀骜的将领心悦诚服的。


    此时此刻胡安登场,无疑是山派最有力量的一张王牌。飞行系统是火星建设的根基,没有飞行系统的采集,很多资源都会在短期耗尽。


    胡安单刀直入地开口,台下鸦雀无声地听着。


    “我们今天的抉择,远不仅仅是一种居住方式的选择。我们的选择,事关我们整个种族的未来,事关人类的未来。


    “我们已经是一个种族,无论从生物层次还是从精神层次,我们都已经可以被称为一个种族。我们的身体比地球人更高大、更矫健、更善于跳跃和驾驶飞行,也更能忍受寒冷和酷热,可以说,我们是他们向更完善阶段进化的结果,我们是一种全新的人类。而从精神智慧的角度,我们也无疑比地球人高超了太多。我们这个种族是接受了分享的文明与艺术的种族,我们有延伸到宇宙边缘和时间尽头的穿透性的目光,我们当中就连最小的孩子都有比地球上某一个成年人更宏观的看世界的眼光。我们是活为整体的人,而地球人已经在他们自我分裂的世界体系中裂成了一个又一个碎片,变得鼠目寸光,再也想不起自己作为人类这个整体所应具有的崇高价值。我们是人类的继承者,如果要给我们种族一个名字,再没有比人类族更适宜的名字了。我们是火星人,但我们更是最正统的人类的后裔。


    “人类最应惧怕的是什么?是狂风巨石?寒冷酷热?还是与困苦搏斗?远远不是!人类最惧怕的应当是腐烂和衰退,是人类的全部强大的生存能力衰退成懦弱、虚弱以及软弱的一摊烂泥!地球人正在往这个方向前进。他们已变成一堆猥琐胆怯的肥胖病患者,在越膨胀越无止境的欲望中醉生梦死,被油脂和麻药蒙蔽了所有感官,再无一点崇高。他们把灵机一动的点子当成智慧,还恬不知耻地倒卖智慧,再也不懂智慧是靠长久摸索,不懂伟大的心灵总是渴望馈赠与分享。他们也忘记了他们的星球,在人造风景里沉沦,对他们自身地质家园的了解还不及我们普通居民的一半。他们是背叛历史的子孙,我们甚至羞于承认我们和他们来自同一个祖先。只有在我们自己身上,而不是现在占据地球表面的无能的退化者身上,我们才能看到人类真正的勇敢与高傲!


    “我们的使命是承担人类命运,这是我们无法推卸的高贵的责任。我们是人类面对宇宙的最前沿,我们已经懂得如何进入未知探索,我们在严苛的自然环境中获得锻炼,我们用巴别塔旋起了狂飙突进的智慧风暴。在可以预见的很近的将来,我们就即将走入一段伟大戏剧的序幕篇章,这就是人类在广阔宇宙里的自我传播,一段新的大航海时代。人类注定要超越自己,也必须超越自己。人类要学会在新的环境里生存,也要让新环境适应自己。所有的荒芜暴烈都是现在的猛兽、未来的朋友,在人能够驯服它们之前可以蛰伏,但永远不可以屈服!


    “我们无论如何要走出去,在严苛的寒冷中磨砺自己。永远蛰居在现在的城市里面,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变得像地球人一样腐朽退化。这是伟大的历史转折,选择就在我们手里,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未来一定会到来!”


    胡安滔滔不绝地说着,不需要任何影像辅佐。他的声音粗犷激昂,有一种定音鼓般的隆隆作响,在每一个弱起渐强的时刻都给人气势非凡的震撼。他的肢体语言不多,手和身体绷紧着力量,像一只黑色气球随时可能炸裂。


    瑞尼看着胡安,心中的大海开始慢慢涨潮。他久已潜藏的危险预感开始越来越强。终于要来了,他想,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瑞尼和胡安不熟,但他知道他的历史。在胡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展现了与众不同的强硬性格。他是孤儿,但没有一天为此背上沉重的负担。他在祖母死的时候曾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地哭,但在那之后就几乎不曾落过泪。他丝毫不孤僻,不自卑,不伤感,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忙。他从小住在飞行系统的军营里,熟悉飞机比熟悉陆地更多。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十六岁,除了飞机场,他拒绝去任何其他地方生活。他一辈子强硬,独来独往,对温和可亲的战争遗孤扶助办公室敬而远之。他不让任何人帮他,也很少帮其他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汉斯。汉斯大他十四岁,是他唯一信赖并依靠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交情如何建立,但人们听说是汉斯将他从祖母身旁营救出来。


    胡安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在他的词典里没有背叛或宽容。爱就忠实,恨就不饶恕,对自己欠的和别人欠自己的记得泾渭分明。他从来没有宽恕过地球人,尽管火星是战争的起因,但地球人是敌人。


    瑞尼知道,这就是汉斯多年担心的所在。汉斯对权力早已厌倦,但是他多年不退位,就是担心当他不再主持工作,一股无法压抑的冰冷火焰会从平静之海的深处破空而出,冲击到遥远的无法预知的另一个世界。这是火星最大的危险。汉斯比谁都看得清楚。与其他各种琐碎的弊病比起来,这种征服的欲望是更大的危机。系统的问题都可以改进,数据库的反馈与议案提交已经颇为完备,需要的只是耐心。可是征服的欲望不一样,它才是一个没有天国、没有彼岸,在此世又有足够强大的集中智慧的种族最大的危险,这样的种族有凝聚和力量,却没有想象的希望,因此没有自足的骄傲,需要用对比征服来证明自己。汉斯担心这件事情很久了,火星人比谁都容易奉献,也比谁都容易被历史使命打动激励。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瑞尼想,汉斯与之搏斗了多年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汉斯登台了。他是河派最后一位发言人,紧接着胡安登场,与胡安的下台错身而过,在他掀起的波澜尚未平息的听众的情感大海里默默站定,如同一艘缓缓升起的潜伏很久的黑色潜艇。他显得平静、坚决而苍老,注视着台下,像是注视着久已写好的命运彼端。台下安静了下来,掌声开始平息,只剩稀稀落落几声。


    汉斯没有立即说话。他默默地凝立了片刻,伸手将自己肩上佩戴的鹰徽取了下来,托在手心里向全场示意,然后将那两只闪闪发亮的金色苍鹰摆在讲台中央,抬起头来,又一次环视全场。


    “首先,我需要说明的是,作为总督,我没有资格参与任何一方的辩论,只能保持整个政治秩序的公平,不能以个人身份支持谁。可是我今天想要参与驻留方案的答辩,表达我的个人意见。因此我将我的总督徽章提前取下来,交由所有人保管。还有一个月就是新一轮的总督推选了,我的任期将满,这一次就算我提前卸任了。”


    现场出现一片低微的哗然,汉斯恍若不觉。


    “我今天除了将陈述我们一派的城市发展设计,还将表达我们对另一方案的质疑。在两种方案的比较中,我们认为,以目前的人类水平还不足以应对开放空间生存。


    “河流方案的城市设计并不是简单的照搬现有模式,而是希望在目前已成熟的技术基础上不断拓展出新的形式。有了谷神的天水,有了有所控制的河流,我们就可以沿河建起一连串分布的城市,而不是目前唯一的一座。


    “在这些新的城市里,我们可以尝试新的模式,尽管仍然以玻璃外壳为基础,但是我们可以发展出各种不同形态,也可以初步尝试与大地相连。到那个时候,房屋建造术将不再由单一工作室和部门掌握,我们的技术公开,势必会有许多有能力的团体学会并发展这项技术,同时获得资费的支持。在新建的城市里,每一个城市都会有一个独立运行的议事院,自行决定城市的资源分配和稳定运行。城市间的交通将由地效飞行器担任,这项技术我们已经应用多年,完全可以信赖。城市将是未来火星的基本单位,封闭河道沿岸将有一连串城市繁荣发展,每一个都可以有自己独特的特色。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些平原上封闭的城市空间中,我们可以做更多科学实验,让人体一步一步适应环境,为未来某一天的走出去打下更坚实的基础。比如低压环境、低氧环境、高辐射环境,我们都可以先在实验室做长期多年模拟,直到有一天,人类的体质比现在发生大幅度变异提高,我们才能有所把握地走出封闭,走入自然。进化是一个漫长且不可预测的过程,人类应当被超越,但肯定不会是现在。”


    瑞尼听着,想起前一天下午汉斯和他的对话。当时汉斯来档案馆,亲自查阅资料后来到瑞尼的休息室,与他静静地喝茶。那个时候,汉斯显得相当忧虑。


    “瑞尼,”汉斯像是问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我不了解昆虫,不过我听说昆虫的身体不可能长得很大,是吗?”


    汉斯坐在瑞尼对面,眉毛遮住目光,声音低缓,像一条寂静的河。瑞尼看得出汉斯变老的痕迹。他的脸庞有刀凿斧劈的线条,一直给人石像一般的坚硬感觉。他曾经三十年不显老,但变老的过程很迅速。汉斯身后,钟的单摆轻轻摆荡,画出时间的痕迹。


    “是。”瑞尼说,“昆虫用身体呼吸,长得太大就要窒息而死。骨骼在体表,也不可能支持太重的躯干。”


    “那一个机体如果强行扩张会怎么样?”


    “会分裂。”瑞尼静静地说。


    “一定会吗?”汉斯问。


    “一定会。”


    瑞尼时常在幻想画里看到变大变小的动物,就好像它们的实际尺寸只是凑巧,可以随便修改。但瑞尼知道不是这样,进化的尽头是提琴般的完善,大一寸小一分都不可以。不是不能变化,而是变化总会不如现状。这是一个双方进化的过程,生物和环境最终会达成协调,正如飞鸟选择筑巢地,而巢穴选择下一代飞鸟。直到一个高度,选择平衡于被选择。这是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常识:进化的尽头不是极端,而是恰到好处。


    汉斯并不追问细节,他手扶着杯子,过了许久才点点头,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听力迟缓。瑞尼又给他倒上水,他们坐着,淡绿色的窗帘偶尔在身后随风飘起来。


    “那么,”过了许久汉斯问,“在你看来,改变的过程中,什么比较重要呢?”


    “慢。”瑞尼说,“我觉得是慢。”


    瑞尼能理解汉斯的忧虑,只是他没有问也没有提。他们只说偈语,打命运的哑谜。


    今天的汉斯站在台上,比前一日明显情绪波动,不再那样默然思虑,而是在投入的论述中加入了内心澎湃的感情,声音也比一贯的低沉多了几许悲哀的味道。或许他是把这一次的演讲当做了四十年政治生涯落幕时分最后的一场独白,倾尽全力,回忆交织,即使平素冷静坚毅,此刻也难以不露情绪。


    摆在汉斯面前的是困难的抉择。他选择支持驻留,不仅仅为了加勒满的房子,而且更是因为对盲然开拓生存环境的不信任。汉斯想到了儿时,想到父亲许多次对他说的告诫:冲动的大胆往往只是鲁莽。他还记得儿时几乎让人难以存活的饥饿和寒冷,那是战争的最初几年,不顾一切的反叛者付出了代价。争夺不到地球的物资,又无法让贫瘠开花,热血冲动的叛变几乎造成全军覆没,只靠强韧的意志和零星出现的胜利艰难维持。走出山谷是他们的第一个转折,从此他们可以在室内种植、有空气和温暖,离死亡远了一步。战后初年几乎同样艰难,他们打退的不仅是敌人,也是唯一的物资来源:地球运输船。从此争夺资源都成了过去,所有的一切都要向荒漠求取,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是很多年艰难的挣扎,直到与地球的和谈结束,物资交换第一次步入轨道。经过所有这些,经过这些年目睹的死亡和痛苦的记忆,他的本能让他不相信贸然的走出,他不能相信。他们所缺的东西太多,不是靠意志就能弥补的。


    “我希望向山谷方案的代表进行最后的质疑。”汉斯目光直直地看着台下的胡安,“你们是否同意,现在的人类还很脆弱,如果在实验环境经过更多年训练,再走入开放空间成功几率会大得多?”


    胡安没有回避,从答辩人席位中站起身来,身形笔直而严肃地面对汉斯。


    “可是那时候就没有这些水了。”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现在将水降入古河道,那么就不可能在未来全部收集起来降入山谷,而在平原上保持大面积水体和气体要比在盆地难无数倍,到时候我们又不可能再捕获这样一颗含水的星,所以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们就永远难以塑造星球上真正的开放生态了!”


    胡安咄咄逼人,可是汉斯并未退让。


    “那我再请问你们,在你们的蓝图中,所有必备物资都是从何而来?”


    “从矿石。我们矿石冶炼技术这些年有了很大进展。小行星带也仍有开发余地。”


    “可是你们知道,毕竟不是所有物资都能从我们自身的冶炼中取得。”


    “大部分可以。”


    “不可以。”汉斯断然否定,带着一丝悲凉摇头道,“你们清楚这一点。且不说维持大气压所需要的足够氮气能否全部来自冶炼,就只说建造岩壁房屋所必须的轻质金属,也不可能都从火星提炼。火星铝镁钠钾都很匮乏,充足的只是重元素,很难满足你们所设计的轻盈与柔韧。地上的城市材料是玻璃,这是我们仅有的无限充足,可你们要放弃。你们还希望在山岩与地下铺设大规模电缆,可是我想问,所有那些必要的绝缘体,塑料和橡胶,所有的有机物,你们又准备从何处取得?现在我们有少量橡胶,还会从地球换取,可是如果大规模改造一片山谷,所需要的物资哪里是这零零星星能满足的呢?”


    胡安沉默了片刻,说:“这些都是细节问题。”


    “不是!”汉斯大喝了一声。


    胡安以更长久的沉默来抵抗。


    “看着我。”汉斯说,“你们打算去掠夺对不对?”


    胡安看着汉斯,仍然没有说话。


    “对不对?!”


    胡安终于点了点头:“对。”


    “可是那就意味着战争,你明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胡安说得仿佛极端漠然,“我们只需要一定程度的控制与威慑,要求他们交纳就够了。”


    “不可能的。”汉斯苍老的声音说得竭尽全力,“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不可能没有抵抗和交火,却一定会有连年的交锋无法停息。”


    胡安仍然显得很坚决:“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你难道还没受够苦吗?”


    “受够了。”胡安说,“所以要变强大!我们就是要回去,要去战胜。我们有权利强大,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没有我们,地球人也早晚有一天会因为斤斤计较自取灭亡。我们是去斩断那些懦弱,不让人类在利益的油汤里腐蚀灵魂。地球应该欢迎我们!”


    “胡说!”汉斯愤怒地打断他,嗓音已经开始沙哑,“这些不过是托辞!你可以强大,可你没有权利剥夺。”


    “可是不争夺,我们也没法生存。”


    “没有人逼你选择那样的生存方式。”汉斯终于明确地说出了心里埋藏的话,“我不允许战争发生。只要我在位一天,我就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胡安静了下来,停了停,指着讲台上金色的鹰,冷冷地说:“但您已经退位了。”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划破空气,场内鸦雀无声。


    这一幕让瑞尼看得分外痛苦。他看到汉斯像是非常用力,身体向前倾,说到激动的时候双手按在桌上,十个手指都张开,灌满了力量,能看得出他内心的悲伤,几乎在微微颤抖。这是汉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这样流露内心的情感,恐怕也将是唯一一次。他的眉头紧锁,脸部因为用力而显出竖长的肌肉,灰白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凝注着无能为力的痛苦和决然。这一幕显得非常悲壮。瑞尼远远地看着,心中也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他看到汉斯在和一种注定会到来的命运搏斗。汉斯早已预料到它,可是仍然一步一步迎向它。


    瑞尼知道汉斯为何如此执著。在汉斯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理查就曾经在深夜忏悔自己当初的冲动行为以及由此引发的战争。理查不是一个好的战争领袖,他被推到了这样的位置,可是他不喜欢。他受情感的冲击,他为妻子报仇,可是他没有预料到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止一次对幼年的汉斯说,他不想这样,很多问题他都不想这样解决。他多次深夜在汉斯面前哭泣,五岁的汉斯抹去他脸上的泪水。汉斯在飞机上出生、长大,他不怕死,可是许多死人的哭号成为他夜半的梦魇。当理查年逾花甲最终去世的时候,留给汉斯的唯一遗愿就是止战。汉斯尽一切力量让火星独立,就是为了完成这则遗愿。他批准让谷神离去,也是为了避免向地球争夺水源。


    胡安知道这些,也在多年里静静蛰伏。他不是个人野心家。他已超越了那种境界。他忠诚于自己的哲学,就像忠诚于救助过他的汉斯。胡安和汉斯是少有的相互了解的人,但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对手。谁能理解相互尊敬的双方往往是彼此的对手,就能理解他们两个人这些年的情谊与对抗。胡安感念汉斯,多年一直听他的命令,而汉斯也因为胡安曾拼死忠诚于他,一直给了胡安他想要的自主权力。胡安并不软弱,他只是等待机会。汉斯也并不是傻瓜,但他知道,这是整个种族精神的危险,胡安不表达也总会有人表达。胡安一直渴望征服,汉斯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一相情愿地期望,只要克服眼前的困难,维持安好并独立生存,这征服的欲望就没那么强烈。从这一天的局势看来,汉斯终究错了,是人的欲望制造生活,而不是生活制造人的欲望。


    瑞尼第一次感到旁观者的苦痛。在此之前的大大小小事件,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不挂怀于心。可是这一天他第一次为自己局外人的身份感到刺痛。身前的录像装置默默运转着,全方位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录了下来,录得如此客观,客观得让人如此痛心。


    就在这时,议事院大厅的门突然被一个人撞开了。大家的目光转过去,只见一个穿笔挺军服的上尉大步流星地走入大厅,沿台阶径直走到胡安跟前,俯身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胡安脸色变了一变,又迅速恢复平常。上尉说完探询地看着,似乎在等一个批示。胡安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台上的汉斯。


    “什么事?”汉斯问道。


    “是系统内部的事。”


    “告诉我。”


    “只是琐碎的事。”


    “告诉我!”汉斯厉声喝道,“即便你不再承认我总督的身份,我也仍然是飞行系统终身长老。我有权过问系统内部的事!”


    胡安沉吟了一下,镇静地说:“地球的两个水利专家坐飞机逃跑了。”


    “什么?”


    “逃跑了。”


    “为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


    “那还不赶紧去追?”


    “不必了。”胡安说得很冷,像是下定了决心,眯着眼睛,“我看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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