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鹤妞
3个月前 作者: 殷德杰
鹤妞变鹤的事,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
鹤妞是李长范的妻子,娘家是山北人。至于山北什么村子,连雷大妮儿也说不清楚。雷大妮儿跟鹤妞好,鹤妞有心事好跟她说,因此,对鹤妞的根秧知道一些。她至今想起鹤妞,想起鹤妞离开怪屯的情景,心里既沉重又惊异。
那年,是雷大妮儿丈夫因宝石的事跟喜娃儿打官司的第二年吧。
8月里,天格外高,格外蓝。放眼往北望去,那卧龙山的山尖儿上,总有几片白云在那儿飘。有时会有一两只白鹤飞过那山尖,越飞越远,越飞越淡,慢慢地就看不见了——不知是被山尖儿挡住了,还是飞进了云朵朵儿里。鹤妞站在刚收割的稻田里,怀里抱着一捆稻子,定定地望着那山尖。当初,她就是从那里翻过卧龙山,落到这不川不山的怪屯来了。从此就没再回去过,回到那白鹤飞去的地方。
苏三双手攥法绳,
泪珠滚滚滴湿胸。
仰望长天无限恨,
声声哭的王金龙。
自从三哥你走后,
一去三年无踪影……
鹤妞低声地唱。她想起了她的哥——他真正的丈夫。她唱的是《苏三爬堂》,是哥教给她的第一个段子,声音洪亮中带着沉郁的鼻音,行腔走调有点儿像坠子名角马香身。她又听到了哇唔河淙淙的流水声了,她一听到哇唔河的流水声就想起了她哥,想起她哥一面拉着坠子给她伴奏、一面教她学唱坠子书的情景。
“跟上弦子!跟上弦子!跑弦啦!”哥大声地喊叫她,脚梆踩得特别响。“重来!”他嘴角一咧,没有眼珠的两只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后音!后音!呶,舌头顶着上颏子,用鼻子哼,嗯——”哥停了弓,给她示范。接着就又把瞎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面前的头发已经放得跟弓子上的马尾那么粗的一绺了。她八岁学唱,哥对她要求很严格,不许她有一点懈怠和过错。但哥从没动过她一指头,也没向她发过脾气,而总是在他自己身上实行惩罚:他们讲定,她唱错一次,哥就拔掉一根头发。她看着那一绺头发,心疼哥,气自己笨,眼里慢慢溢出了泪水。哥若看见她的眼泪,也许会心软的。但他是瞎子,看不见,只是更起劲地晃动着身子,运着弓,把坠子拉得更加呜咽动听。“苏三双手攥法绳……”他领她唱。哥的嗓子有几分喑哑,但喉咙粗,后韵沉厚,是坠子书的正腔……
啊!哥,你死的好苦啊!鹤妞把目光从山尖上收回来,落在山的前怀里。那里有一道崖,叫升龙崖;崖下有一条沟,叫狼洞沟;沟下有一座坟,是哥的坟。
“呕——鹤妞,是你在唱啊!我当是收音机响哩!”突然,从河底下冒上来一颗披着散发的人头,像个恶鬼。鹤妞吓了一跳,马上认出是雷大妮儿。
雷大妮儿知道鹤妞又在想她哥。她哥是在升龙崖摔死的,不过不是在怪屯,而是在谷屯。当时她也跑去看,是个瞎子,躺在谷屯西边的崖下,嘴里吐了一摊血,一只破三弦挂拉在崖半腰里。
“嫂子,你在河里洗头哩?水可凉啊。”鹤妞说。
雷大妮儿没有回答她,她有别的事急着向她说哩。她走上来把鹤妞往河边拉了拉,向着河下游一指。鹤妞看见河下游渡口处的河滩上,停着一辆蓝色的东风牌汽车,一个穿着嫩黄色线衣、戴着太阳镜的女郎,正跟一个中年男人对着头蹲在河的两边,撩着那清凉凉的水一边洗,一边互相逗着玩。
雷大妮儿趴在鹤妞的耳朵上,幸灾乐祸地说:“刚才,我两条腿一叉把,骑拉到河上尿了一泡。娘那脚,叫这俩骚货尝尝老娘的花露水儿香不香!”
鹤妞的脸立时红了。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李长范,那女的是谷屯一个姑娘,鹤妞曾好几次看见她坐在丈夫的驾驶室里。对此,她并无多少醋意——她已经跟好几个男人睡过了,自己既没有为丈夫守节的义务,当然也就没有要求丈夫为自己全忠的权利。在她的一生中,只为哥守过贞操,是用生命守的。但哥死了,她自己也死过一回……
“拉住她!拉住她!不行,快把大门关上!”
大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
鹤妞一看逃不出去,就加大了冲力,一头向门上撞去。脑袋一懵,眼前炸开一团火光,世界上的一切便立时没有了。
“噢,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朦胧中,她听见有人喊。想睁开眼看一看,但睁不开,只觉得有一群毛茸茸的人影在晃动。她忘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竭力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了:她跟哥在村里唱《苏三爬堂》,突然来了一群民兵,砸了他们的鼓板和弦子,把她跟哥抓了起来。哥不知被押到哪里。她游了一晌乡,就被一个好心的老头收留了。那老头慈眉善目,瘪瘪的嘴巴上不长胡子,像个老婆。她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老头就劝他跟自己的儿子成亲。那儿子人高马大,愣哩愣怔。她不从。她是哥的人了。
“哈哈哈!你哥?那个瞎子?妹子跟哥成亲?”老头和善地笑道。
“那不是俺的亲哥,是俺拾的哥。”
“哈哈哈,算了吧,妞,跟个瞎子东飘西荡,唱一辈子戏?啥胜跟俺老海成亲?到时候我给你们盖3间大瓦房!”
她不答应。但老头全家都认真地准备起来了。原来老头的弟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他竟施展神通,拿回了两张结婚登记证。她哭,她要走,她要翻过那山梁,从那云朵朵里钻过去,去找哥。
“唉!妞,你哥,你那可怜的哥,他,他一个人摸着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怜你才……”老头难过地说。
她不信,要去看。老头把她领到山沟里,山沟里果然有一座埋得很仓促的新坟。她大哭,疯一般扑上去。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过吧。老海实诚,跟你蛮般配,嗯?”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给哥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但是,就在这天晚上,16岁的她被强迫成了亲……
鹤妞又向山梁上望去。有两只白鹤哀哀地叫着飞过了头顶,肯定也是向山那边飞去的。她心中有点茫然,又望一眼河下游,见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里塞个什么东西,然后捧着脸“咯咯”笑着跑走了。
“我说鹤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脸,扒她皮!”雷大妮儿愤然地鼓动。
鹤妞声色不动,把稻谷捆起来,插上钎担。
“别担啦!叫他来担!鸡巴干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鸡去!”
鹤妞蹲下身子,钻到钎担底下,憋着一口气,把腰一硬,站起来了,扁担闪了几闪。
“哎哟!鳖孙!真贱!”雷大妮儿骂她。
鹤妞扭头笑了笑,说:“回吧,嫂子,晌午了。”
雷大妮儿把嘴撇了撇,走向一边。可又觉着气不过,说风凉话道:“俺让野风儿吹吹!家里有人给俺做饭。”
鹤妞担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鹤妞把稻谷担到场上。抽下扁担,整整齐齐地垛起来。已经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来,一捆一捆担回来的。丈夫跑汽车,婆婆高血压引起偏瘫,卧床不起,6口人的地,只靠她一人又种又收。
一阵嗡嗡声响。抬头一看,一辆大东风已经开到跟前了。鹤妞透过玻璃看见了丈夫。李长范当然也看见她了,但他的眼连斜也不斜,好像不认识她,径直把汽车从妻子身边开了过去。鹤妞抹了一把汗,瘫坐在稻垛上,汽车带起的灰尘,一下子就把她淹没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比她小5岁,嘻嘻哈哈,在她面前像个调皮的娃娃,当着许多人的面,竟敢抱住她摔跟头,叫她又急,又气,又羞;然而更深长的却是一种品不尽的甜味。“死兔娃子,疯啦!”她骂他。一圈子人都笑他俩。他常常把笑得最响的雷大妮儿抱过来摁到她身上,说:“叫您们两只母鸡也压压蛋儿!”
每次开车回来,不等到家,他就一个劲地按响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闹着玩儿,就赶快跑出来……
可现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连伸头露个笑脸也不。
“娃娃”长大了。
汽车也长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后来换成小四轮,再后来换成小嘎斯,再后来换成绿解放,终于长成了大东风……
卧龙山的怀抱里,飘着一只白鹤。那就是她了,鹤妞,穿了一件白涤良布衫。她养了15头猪,没东西喂,就每天赶到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猪赶到狼洞沟里,无意间看见了一个长满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这就是哥的坟。她感到惊奇,往年每年总要来给哥点张纸的,可是这两年竟忘了。也许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奋斗,抖落了郁积在心中的这点哀伤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坟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这两年过得好了。
突然,她听到猪的惨叫。她奔过去,看见一只青灰色的大狗已经撕破了一只小猪的脖子。她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同那狗厮打起来。那狗丢下小猪,张开大嘴,直立起来,就来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后来喜海哥放羊过来,扯了一个响鞭,那狗才逃跑了。
“哎哟鹤妞!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不是个狗吗?”
“嗨!是条狼,老苍狼!二百多斤重的猪都能背走哩!”
妈哟!我说嘴叉子那么大,獠牙那么长!鹤妞腿一软,瘫到了地上。
秋后,那15头猪卖了两千多块钱,换回了一台小手扶……
鹤妞垛完了稻垛,匆匆地回家。到做饭的时候了,做了大锅饭,还得给婆婆做小锅饭,做了小锅饭还得给婆婆煎药。大东风骄傲地停在门外。丈夫更骄傲地躺在大门底下的竹躺椅上,椅旁一个精致的茶几,茶几上一把雕花紫砂壶,茶壶里泡着一把毛尖。他仍不抬眼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双眼不知幽幽地望着哪里。他就这样地躺着,等着,啥时做好饭了端到他面前,一吃,一擦,然后去摆弄他的大东风。鹤妞从他身边走过,还没进堂屋,就发现堂屋后墙正中明朗朗的一片。哦,又是一个大穿衣镜!而且挂在了不照也得照的地方!鹤妞低了头,她不愿看镜中即将出现的自己的容颜——原来她很丑,一脸的疤瘌,活活错配了一副苗条娉婷的身段。跟丈夫结婚的时候,丈夫给她买过一个镜子,可是两天后就烂了。丈夫问她怎么烂了,她说失手掉在了地上。丈夫知道她是避讳,故意打烂的,从此就不再给她买镜子。可是昨天,他突然带回一个穿衣镜,挂在界墙上……
“漂亮不漂亮?咹?”丈夫扮着酸溜溜的鬼脸问她。那是他们有钱后买回的第一件新家具——大立柜,为了照顾她的心理,丈夫把大立柜中间安穿衣镜的地方,换成了一块烙花小屏。哦,我的小丈夫!她心里激动地叫了一声。“漂亮,真漂亮。”她说,抱住他就滚到了床上。
“到时候把屋里的旧家具全部换成新的!”他高兴得疯了一样,没轻没重地摸她。
“嗯,啥样式漂亮,咱就换成啥样式……哎哟!轻点儿,疼。”她也摸他,但轻轻的,充满了柔情。
他盯住她的脸,又酸溜溜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儿说:“旧家具能换成新家具,可是女人就换球不成……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心中无穷深的地方猛地疼了一下,抚摸着他的手滑了下来……
是的,现在屋里所有的旧家具都换完了,大立柜,小立柜,电视柜,床头柜,沙发,躺椅,电视机,录放机……城里商店里有的,几乎都有了,漂亮亮,明朗朗。可是,这一切配上一个丑女人多么不相称、不协调啊!她知道丈夫买穿衣镜的用意了: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吧!丈夫晚上出车回来,发现界墙上的穿衣镜烂得粉碎。他盯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今天竟又买回来一块更大的,上边还有镶着金边的牡丹花,得几百块钱吧。他决心要气她,刺她的心,逼她摊牌。
李长范躺在竹椅上,歪过头来,偷偷地观察妻子。他估计她会按捺不住,再次愤怒地当面把那穿衣镜砸烂。那样就是她的不是了,他可以借此把她毒打一顿,闹一场,然后提出离婚。
但是,妻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就拐进厨房做饭去了。这天中午她破例地没给他端饭。这叫他很恼火,忽地一下站起来,到厨房里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呸”一声又吐了,骂道:“妈那个逼!操心找野男人去哩,连盐也忘了放!”
妻子没有递腔。他听见妻子在堂屋里间跟母亲说:“妈,今儿晌午做饭晚,怕你饿急了,就吃大锅饭吧。你不敢吃咸的,没有放盐。”
“行啊,鹤,先放那儿凉凉。看你忙的,你快吃你的去吧。”
“妈,我喂你吧,你这手越来越抖的厉害了。”
李长范不免有些感动,有些不忍。妻子在婆婆面前,一向比闺女还亲。
这天下午,他无心再出车,犹豫来犹豫去,终于下了决心。当妻子往家担第三担稻子的时候,他到场里喊住了她。
“别担了,我跟你说个事。”
鹤妞知道他要说啥了,低下头,等着。
“我……我嫌弃你!”他说。
“我知道,你嫌我长得丑。”
“我嫌你比我岁数大。”
“还嫌我过了5个男人。”
他不反驳,都承认了,鼓起勇气说:“我,我要跟你离婚。”
她垂着头。
“你同意不同意?你说!”他逼问。
她什么也不说,把头垂得更低。
“你同意也得离,不同意也得离!哼!”他恶狠狠地说,胳膊一甩走了。
鹤妞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像剧烈耸动的弹簧,愤然而决绝。哦,长大的娃娃……
一池白色的乳浆,咕嘟嘟嘟……
“妈妈,这么多面疙瘩,正滚呢,我要吃一碗!”
“傻孩子!那不是面疙瘩,那是化石灰哩。”
“石灰好吃不好吃?”
“不好。快走吧,一会儿饭时就过去了,要不来饭了。”
穿得破破烂烂的妈妈挽着要饭篮,满脸灰尘的娃娃跟在后边。他把一个小木碗捂在肚皮上,一个指头含在嘴里,舌头伸出来舔着嘴唇。他舍不得走,停下来站在石灰坑边,馋涎欲滴地望着翻滚的石灰浆。
“嘻嘻嘻,嘻嘻嘻。”不远的树下,鹤妞在笑。
“笑啥?”哥问。
“笑那娃。”
“他饿急哩!”哥说。
忽然“扑通”一声,那娃滑了脚,出溜到石灰坑里,惨叫起来。那母亲已经走了好远,这时才发现娃娃没有跟上来。
鹤妞也尖叫了一声,跑去捞那娃。可是坑深,够不着。她使劲往下趴,一头就栽了进去。石灰浆连烧带蚀,好疼啊!她睁不开眼,摸着那娃,使劲推了上来。后来那要饭的妇女赶到了,把她拉上来,到河沟里洗洗。满脸起泡了。那娃的双腿也起了泡,疼得“哇哇”大哭。妈妈哄他:“别哭了!要不是这位姐姐,烧死你哩!”
没眼的哥哥也跌跌撞撞摸过来。鹤妞说:“哥,爹问,你就说是我不小心跌下去的,要不爹不依人家。要饭的多可怜呐。”
“唉,这小姑娘人不大,心眼儿多好!大娘没啥谢你,这簪子送给你吧。”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头上的髻子立刻就散下来了。
“俺不要!”鹤妞说。
“快拿着,姑娘!”老婆硬往她手里塞。
“你快走吧,一会俺爹出来了。”
那要饭女人把银簪往鹤妞衣服上一别,拉起孩子跑了……
后来,在跟李长范结婚的第一天夜里,她就发现丈夫的腿上有许多疤瘌。她不相信有那么巧,就没细问。以后逐渐地清楚了,他果真就是当年那个3岁的要饭娃娃。可是,感情上的裂缝已经产生了,已没有重提那段往事的必要。她不愿用那样一根陈旧的线去缝那感情上的缝隙。
终于摊牌了。鹤妞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再担地里的稻子。她就背靠着那堆小山似的稻垛,坐在场里。太阳已近山头,把稻垛染红了。起了一阵儿风,把几片树叶吹向河里,树叶忧伤地顺水漂去。她捧着自己的头,考虑着自己的下一站。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心中一片茫然。结婚,离婚;离婚,结婚。她是一个丑女。跟她结婚的人不憨就傻,不瘸就拐。她不跟他们过,结婚就闹,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二年,就离。她不愿再给谁当妻子。她还想着哥。她是哥的妻……
“鹤,乖妞,这下找不到好婆家了。”爹抚摸着她烧伤的脸说。
“我不要婆家!”她噘起小嘴说。
“爹,鹤是个好妞,咱谁也不给!”哥说。
第二年爹就得了重病,拉着他们两个的手说:“娃,你没眼,不会有人给媳妇了;鹤,你脸丑,找不到称心的婆家了。你们,就做,夫妻吧……”爹合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
但是她是女人,虽然丑,然而有饱满的胸,有丰盈的臀,男人们喜欢,总有好心的或多事的人把她拉上一个新的舞台,让她重演一出悲剧。她曾经跟一个人安心地生活过3年。那人是被赶下台的公社干部,正走恶运,被对立面打得浑身是伤,女人也跑了。她很可怜他,一心一意地过,生了1个孩子,喂猪,养羊,弄得六畜兴旺,那下台干部也养得满面红光。可是那干部后来又上台了,而且官越升越高,做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就在她正为丈夫骄傲自豪的时候,县法院通知她去离婚。她嚎啕大哭,赖着不走。但还是被赶出来了。
她又开始到处流浪,像被冷风吹落的一片树叶,飘入哇唔河,她不知道还将被哪一绺水草给挂拉住。不久,她就跟李长范结了婚。她记得那是个冬天……
风,雪粒。呜儿——杀杀杀!
她还穿着单衣,蜷曲在怪屯的麦秸垛里。冷,饿,她不知道能否熬过今天。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不忙干活,却弄了一大堆麦秸,点着火,围一圈烤起来。一面烤还一面嘻哈:“呜哟!冻死人了!娘那逼,学啥球三战狼窝掌哟!”
忽然有人倡议:“咱们打赌吧,谁敢脱光衣服,在这场里跑3圈儿,我给他5毛钱。”
马上有一个穿得破烂的小伙子应声说:“你给不给?”
“给。”
“不给是王八孙!”
“冻死我可不偿命。”
“行!大家当证人,我跑!奶奶的,半月没吃盐了,挣5毛钱花花!”
他看见那小伙子脱掉了棉袄,亮出了瘦粼粼的脊梁和肋巴。接着,他又退了破棉裤。
“长范!你小子疯了!裤衩子带上吧!”
“嘻嘻,没事儿!这号天不会有女人出来。”
“冻死人啊!你真疯啦?”
“我疯啦!我穷疯啦!”
那小子将裤头一甩,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
她赶紧把头往草窝里缩了缩。可是又总想朝那在风雪中奔跑着的一丝不挂的愣头小子望一眼。她觉得彻骨的寒冷,又觉得一阵阵燥热。
当那小伙子跑完3圈,即将赢得那5毛钱时,另一个人去抱麦秸,发现了躲在草窝里的她。那小伙刚好跑到她跟前,要伸手去拿衣服,一看旁边冒出个女人,“妈呀”一声就又跑了。
人们把衣服给他送过去。他穿好衣服竟不好意思往火堆边来了。
“长范,来,你鳖娃儿别害羞,给你说个好事儿!”
喜海哥喊他。原来他们已经打听清了她的底细,要给他们俩说媒的。
他来到火堆边,一听,就望着她“嘿嘿”直笑,说:“那你说——咱这一辈子打不了单身汉啦?嘿嘿嘿,行,行!只要你不嫌俺穷,开不来证明算啦,咱不登记也能结婚。今儿黑咱俩就睡到一个床上!刚才挣这5毛钱不买盐了,一会儿买喜糖吃。嘿嘿嘿……”
就这样,他们结婚了。他穷,不嫌她丑;她丑,不嫌他穷。她打心眼儿里满意他,把自己的温柔、贤惠、力气,都给他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还给他“生”了1个小手扶……
太阳落了,月亮升起来了。鹤妞伺候婆婆吃了晚饭。他自己吃不进去,就呆呆地坐在院里。
雷大妮儿来了,看见她的样子,体贴地问道:“咋啦?又生气啦?”
她说:“他说出来了。”
“说出什么来了?”
“离婚。”
“啧啧啧!这个没良心的!鳖孙上哪儿去了?”
“开上车出去了。”
“啧!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又跟那个骚货钻哪个玉米地里学狗咬架去了!”雷大妮儿自己搬个凳子坐在鹤妞对面,出主意说:“不跟他离!家里、地里,累死累活地给他干;老老少少从头顶伺候到脚跟儿,弹蹬得像个人家了,搭脚踢开?想恁美!富啦?发啦?十分家业有你七分呢!不离!打官司我替你打!”
鹤妞捧了脸,低下头。
“想开一点儿!咱不气,叫他气。今儿黑稻场里有坠子书,走,咱去听坠子去!”
雷大妮儿的话音刚落,真的就传来脚梆清脆的响声;再稍一细听,低回圆润的坠胡声,也呜呜咽咽地传来了。鹤妞不禁浑身抖了一下,那弦声和脚梆声竟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遥远,仿佛是从几十里之外,或者是从几十年以前流过来的,在心头缭绕,在耳边回环。唱坠子书出身的她一时忘了烦恼,搬个凳子就同雷大妮儿出了大门。
皎皎的月光照着打谷场。场里已经来了许多人,大部分都躺在稻草上,嘴里悠然地叼着烟卷。这是农村中最惬意的娱乐晚会。1983年,怪屯还没通电,虽然李大馍和李长范家都有电视机,但只是撵城里的时兴,摆那儿夸耀自己的富有,看不成。所以全村老少都来了,或坐或卧,打谷场黑瞎瞎一片。人们把劳累一天的筋骨放松到任意的程度,灵魂任那神奇美妙的说唱和弦音领进天国的世界里徜徉。
说书的坐在场中央的一条板凳上,一面踩梆一面拉弦。看他那摇头晃脑又绝不左顾右盼的样子,肯定是个瞎子。鹤妞本来已经坐下了,可她为了看清那瞎子,又拉起雷大妮儿往前挪了挪。她望着那瞎子,从那运弓踩梆的动作上,从那微微耸动的肩膀上,她竟越看越觉得像哥。
哦,哥,你死得好苦啊!她触景伤情,溢出了眼泪……
狂风,暴雨。“喀嚓!”一声巨响,路边的一棵大槐树从半腰里被刮折了。站在树旁的一个小男孩儿哭喊起来:“妈——妈呀——”
她跟爹背着坠子和行李,躲在路对面的一个草庵里。她一来就发现那娃了。人们都慌慌张张地奔跑着避雨,可那娃却站那里一动不动。
“爹,那娃哭哩。”她拉了一下爹的衣角。
“嗯。”
“喊他来避雨吧!”
爹就喊了几声。但那娃仍哭着,站那一动不动。
“爹,你去把他拉过来吧。”
“那是个傻娃儿。”爹不以为然。
她望着爹的脸,一直望着。爹被他望羞了,这才冲进雨里,把那娃抱了过来。
这时他们才惊奇地发现,这娃是个瞎子。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爹问。
“我等我妈。”
“你妈干什么去了?”
“她说她给我买馍吃去了,让我站这儿等着。”
“等多大时候了?”
“等一天了。哦,我还站那儿去,要不我妈来了找不着我。”
爹不再说话。他掏给那娃一个馍,把他抱起来,又向那树下走去。爹把那娃抱得很紧,身上有些发抖。
雨停了。爹背起行李和坠子,望一眼那娃,无声地走出草庵,顺着大路向西走去。她也无声地跟在身后。父女俩都不时地扭回头,望一眼站在路边等妈妈的小瞎子。
“爹,那娃的妈会来找他吗?”她问。
“不会啦!他妈把他扔啦!唉,可怜的娃!”
父女俩都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那娃。那娃一动不动,像立在路边的石橛。
“爹,咱把他拾回家吧,你不是说要给我拾个哥哥的吗?”她说,又是那样定定地望着爹的脸,想把爹望羞,想把爹望答应。
爹没说中,也没说不,脸上的阴云越来越厚。她转身就跑过去了,拉了那娃一把:“哥,咱们回家……”
如今,哥躺在那山沟里,骨头怕也沤朽了。
月光融融,照着稻垛,照着稻垛周围或坐或躺的人们。低回缠绵的弦音更增加了夜的宁静和月光的柔美,打谷场仿佛是沉在水底的一盘雕塑。十八板过后,弦子转了调,脚梆的节奏散漫了。那瞎子将头猛地一昂,一声雄浑悲怆的叫板扯颤了融融月辉,那盘雕塑微微地起了一阵晃动……
蓝天上,两只白鹤比翼飞,
猛然间,一声枪响打落一只。
剩下一只瞎眼鹤呀,
孤孤哇哇叫得凄!
鹤妞心中一酸。这位瞎子的后韵极其像哥,只不过比哥的嗓音更嘶哑,发声恨勃勃的,像咬着牙在唱。真像一只孤鹤在悲哀而绝望地凄鸣。她不由得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那一对可怜的白鹤多像她跟哥呀……
从那总是飘着几朵白云的山梁上,翩翩地飞下两只白鹤——不,那不是白鹤,是穿着白布衫的她和哥。她背着行李卷,用一根棍牵着哥;哥背着坠子和脚梆,凭着敏锐的听力和记忆,紧紧地踏着妹的脚窝。爹死后,他们无法生活,一位堂叔想把瞎哥赶出去,然后拿她给自己的儿子换媳妇。她不,抱着没眼的哥哭。15岁的哥就背上爹留下的脚板和弦子,还有爹教的两肋巴段子,领上妹,离开了家乡。他们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唱到哪儿,吃到哪儿。四海为家,像云游的白鹤。
“哥,咱们结婚吧。”那天翻过卧龙山后,晚上睡到一间草屋里,她说。
“嗨,傻妞,不害臊!”哥羞她,“你才15岁着哩。”
“我叔逼着给他换媳妇的时候,我才13岁着呢。”
哥不言语,把她的手抓过来捂在自己胸口上。她想把整个身子偎上去,可是哥的胳膊撑着,不让她贴近。
“哥,你不喜欢我,我长得丑。”
“喜欢。不丑。”
“真丑,脸烂完了,你瞅不见。”
“我能瞅见。我看见你——
杏子眼儿,
柳叶眉儿,
脸蛋赛似鸡蛋二层皮儿,
南京官粉净了面,
红丢丢胭脂抹嘴唇儿。
好似九天仙女临凡世,
月里嫦娥下了云儿……”
“你骗我!你骗我!”
“我不骗你,鹤,在哥眼里,你是世界上长得最漂亮的姑娘。”
“那你为啥不想跟我结婚呢?”
“等你长到18岁。那时,爹在阴间会高兴的。”
她幸福地遐想。忽然又问:“哥,咋着才算结婚呢?”她15岁了,还有许多朦胧;哥18岁了,肯定什么都明白。
但哥把她推了一下,背过身子去了,骂她:“傻妞!不害臊!”
她吃吃地笑,然后低声地唱:
我女子好比花心蕊,
三哥哥好比采花蜂。
鲜花初放他来采,
采去鲜花无影踪……
哥忽地翻转身子,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躲得远远的,赌咒说:“谁再说话是个狗!”
但是,第二天上午,就“猛然间,一声枪响打落一只……”
那个白鹤——
为寻伴侣哀哀地叫哇,
一声一泪绕天飞。
叫罢了南,叫罢了北,
叫罢了东,叫罢了西,
叫罢了深山叫平地,
月初叫到月末尾,
年头叫到年除夕,
叫秃了尾巴叫丹了顶,
叫哑了喉咙叫破了嘴。
一十二载天天叫哇,
一十二载无有消息!
尊声老少爷儿们你们心肠好,
可知那枪打的白鹤落在哪里?
是死是活报于我,
瞎眼的白鹤我作大揖!
流罢一通寻鹤泪,
咱书归苏三唱正曲……
啊!他是哥!哥没有死,他在到处寻找自己啊!鹤妞猛地站起来,就在哥停弦落板、扯起衣袖擦眼泪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哥瘦弱的身子。
“哥!”
“你是……”
“我是鹤!”
“你是……鹤?鹤!鹤!我的妹呀!”哥啜泣起来。
“我的哥呀!”鹤妞哭得更伤心。
“鹤,你成家了吗?”
“成了,哥。”
“过得好吧?”
“好。”
“哥来跟你认个亲戚。”
“不,妹要跟哥去。”
“不,妹,你好好地跟人家过,哥知道你过得好就放心了。”
“哥,我已经成了5个家,过了5个男人。你嫌妹丑了吧?”
“不,妹不丑,没眼的哥看得见。”
“不嫌丑,妹就还跟哥去,给哥牵棍引路,摇板配曲……”
“不,妹,傻妞!你男人会不依你。”
“不,哥,你才是我的男人!世界上只有瞎哥看见丑妹长得好,世界上只有丑妹爱瞎哥。哥,妹的路已经走绝了,你今晚要不来,妹今夜就打算到黄泉路上去找哥……”
这天夜里,李长范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鹤妞给两个孩子穿好衣裳,目送着他们消失在上学路上。然后走进里间,将婆婆扶起,用梳子给婆婆细心地梳头。她每天都给婆婆梳头。婆婆平常别着一根竹簪子。现在,鹤妞把那根竹簪子拔下来,悄悄地扔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银簪别在婆婆头上。
“妈,我要走了。”她说。
“嗯,忙去吧。”婆婆说,“天热,5九贰早些儿收工回来。”
鹤妞鼻子一酸。她想把话给婆婆说明了,但又怕婆婆受不住这打击。
她从婆婆屋里出来,走到正间,对着那巨大的穿衣镜梳理自己的头发。二十多年没照镜子了,她也嫌自己丑,不愿照。小时曾恨死了那个发明镜子的人。梳头时总是那么一挂拉就算了。可是今天,却在镜子里仔仔细细、大大方方地端详自己,打扮自己。这穿衣镜真好,穿上白涤良布衫一照,从头到脚都照出来了。她觉得自己很像一只白鹤,她很想变成一只白鹤在天上飞。
天快晌午的时候,李长范回来了。汽车熄了火,进屋一看,鹤妞已经走了。他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同时又有点空落落的。唉,结婚的时候没有正式登记,离婚的时候也不用找法院的麻烦,河南到河北——两省了。
“长范,你过来!”妈喊他。他走进里间,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说:“娃,你看,这不是那年我送给救你那个妞的簪子吗?你媳妇原来就是救你的那个妞啊!我说她心眼儿恁好哩!以后你可要好好心疼着她!”
李长范接过银簪看了看,匆匆地跑到外边。向北一望,只见升龙崖北边的山坡上,晃动着两个白点,像两片白色的云。两个白点顺着山坡往卧龙山上移动。突然,两个白点竟真的像两片云一样,从苍苍的山坡上飘了起来,飘到了蓝色的天幕上。再看时,哪儿是两片云?而是两只鹤,翩翩地在天上飞,一飞一飞就飞过了山尖,淡入到山的那边。
站在李长范家门口一起望着那鹤的,还有雷大妮儿。她惊奇极了,好好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鹤呢?莫非两个人成仙了吗?或者两个人本来就是仙?她突然就对鹤妞的瞎哥起了疑心。他不分明死了么?死了12年了,怎么又跑出来了?她就跑到狼洞沟里去看。她找到了那瞎子的坟,荒草萋萋,从坟顶正中炸开一个洞,洞呈梅花状,并有金色的花蕊,是从坟墓深处射出的一支金箭花。
村上的人听说后都来观看,无不骇然。此事就越传越远,水北日报、水北电视台的记者们也来采访(后来均未报道)。再后来地区科委和文明办的人也来调查。为弄清真相,就把坟墓扒开了,发现是座空墓。又向各乡发出通知,寻找一个瞎男、一个丑女两个江湖艺人。但始终没有找到。政府无法,只好任这迷信到处传播。
如果没有其他隐情,此事为真的话,这是怪屯自明朝成化年间人变狼之后,又一个人变兽的奇事。
半年以后,在卧龙山南面一片海浪似的丘陵中,出现了一个架着双拐的瘸子,常常伫着独足,仰望那高高的山梁。他就是李长范。他跟鹤妞离婚不到10天,就跟谷屯那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夜里在床上恋着他,白天在驾驶室里恋着他,家中一切事不做。婆婆没人伺候,不几天便死了。两个孩子饿得黄皮寡瘦。李长范也感体力不支,精神恍惚,一天终于把大东风开到了沟里。那姑娘没等他解开腿上的石膏绷带,就跟他说了拜拜。他望着那山梁,望着那山梁上飘着的云朵,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又一只白鹤飞过去了,又一只白鹤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