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尾鱼
    ……


    孟千姿回房后,先泡了个澡。


    依着辛辞的设想,38°水温加泡泡浴,那是减压的不二利器,可惜孟千姿如同被泡化了骨头,恹恹无力,出来后就往罗汉榻上一倚,跟黏住了似的,半晌没动弹,周身一股子生人勿近气息。


    辛辞浑不在意,忙前忙后帮她吹头发、上发油。


    头发吹至半干,辛辞关掉吹风机,安慰她:“放心吧,事情总会水落石出,杀人偿命,刘盛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


    孟千姿没吭声,就算查出了死因,刘盛也回不来了,那么年轻的小伙子,人生就这么突兀终结在一把小片刀上,更唏嘘的是,直到他死,她才知道这人长什么模样,那之前,他对她而言,只是个午陵山户、忙前忙后跑腿办事的。


    她喃喃:“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是什么人在跟我们过不去。”


    辛辞说:“真相就在某个地方,你还没摸着头绪而已。”


    这不废话吗,孟千姿没好气,懒得看他。


    辛辞笑嘻嘻的,继续找话开解她。


    “光靠那个江炼,能找回金铃吗?”


    孟千姿嗤之以鼻:“谁光靠他了?我们又不是不找了,我是看他有点本事,也有点脑子……不用白不用,他是旁观者,视角和我们不一样,也许能发现点我们发现不了的。”


    “万一他阳奉阴违呢,耍手段骗我们?”


    孟千姿轻笑一声,身子半倚在矮几上,以手托腮,斜了眼看辛辞:“小伙子,你还是嫩了点。”


    辛辞气结:“我俩差不多大!”


    孟千姿说:“你有没有发现,江炼一直在跟我们讲理?”


    有啊,而且讲得还挺有条理,辛辞觉得江炼还是挺沉得住气的:今天那情形,换了个脾气暴躁的、嘴笨口拙的、脑子浆糊的,双方对上,那后果,简直不敢想。


    “他遇事要讲理,又能讲明白理,这就说明,他是个讲理的人,而讲理的人,有个自己都绕不过去的坎。”


    辛辞纳闷:“是什么?”


    “讲理。”


    辛辞一脸茫然:她这一口一个“讲理”的,比“黑化肥会挥发”之类的绕口令还绕。


    孟千姿解释:“就因为他讲理,所以哪怕他再会说、再能辩,提到我的链子,他都理亏。没错,他是无心拽走的,也无意弄丢,但就是他拿走的、就是从他这丢的,所以他只能去找,除非他耍赖,可讲理的人,耍不来赖。”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辛辞想了想:“那要是他为人废物,最后没帮得上忙呢?他那两个朋友,咱们就一直关着?”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帮不上忙,我还养着他们白吃我的粮?”


    她把垂落的长发拂到耳后:江炼即便找不回金铃,自己好像也不能动真格的,恫吓归恫吓,还能真砍杀了他不成?


    但就这样“算了”,一口气实在难平:“到时候想个法子,让他脱层皮,不然也太便宜他了。无心之过也是过,总得付出点代价。”


    说着转头去看墙上的山鬼图:“是吧奶奶?”


    水墨图幅上,远处隐约可见青山流瀑,近处是遒劲青松,一只王字额斑斓大虎,正软绵绵趴吊在一根粗大枝桠上,像是伏枝小憩,背上还斜倚着一个妙龄女子,裸肩赤足,衣袂拂风,一手懒懒支颐,眼波流转,一笑媚生。


    孟千姿示意辛辞:“看见没,我奶奶也是这么觉得的。”


    辛辞只觉得槽多无口,正悻悻时,孟劲松推门进来,手里还拿了IPAD和支架:“千姿,大姑婆要跟你通话。”


    大嬢嬢……高荆鸿?


    孟千姿腾地一下坐起身,看定孟劲松,用口型问他:“你都说了?”


    孟劲松清了清嗓子:“我把刘盛的事说了,其它的,你自己斟酌着看吧。”


    从古至今,生死都是头等大事,以前山户因凶横死,消息要八百里加急送往山桂斋,这规矩至今没变,最迟也不许拖延过夜。


    ++++


    这种通话,是连孟劲松都没资格旁听的,他带上辛辞一同出去。


    孟千姿则赶紧坐正,又是拂顺头发又是拉理衣襟,最后才把面朝下覆在矮几上的IPAD立上支架。


    屏幕上,大嬢嬢高荆鸿正放下咖啡杯。


    她已年过七十五,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只六十来岁,面色红润,一头银灰色短发烫得蓬松随意,颇有民国时手推波浪纹的风格,穿剪裁得当的白色圆领金扣洋装,耳垂上缀着镶金环的珍珠耳钉,唇上还敷了层淡淡的珊瑚红。


    在大嬢嬢面前,是注定做不了精致的女人了,孟千姿破罐子破摔,瞬间松垮,又拍马屁:“大嬢嬢,你好潮啊。”


    高荆鸿浅笑,眼角的鱼尾纹都让人看着舒服:“姿宝儿,坐正了,女孩子,别这么没姿态。”


    孟千姿索性更垮了,她看向高荆鸿的身后布置:“大嬢嬢,你不在山桂斋吗?”


    “在上海,美琪大剧院上了百老汇的经典歌剧,就这几天,错过就可惜了。”


    说到这儿,颇为感喟:“都这么多年了,我段嬢嬢民国三十年的时候,在这看过美国电影,后来带我来,这儿已经改叫北京影剧院了,你说明明是在上海,干嘛冠北京的名字呢。现在又改回来了,还有灯牌,叫Majestic,可惜啊,我段嬢嬢走了好多年了。”


    孟千姿不语。


    段嬢嬢就是段文希,孟千姿对她所知不多,只听说她终身未嫁,领养了高荆鸿做养女,高荆鸿其实长在解放后,但因着这个留过洋的养母,做派一直都很西式。


    高荆鸿这才仔细打量她:“姿宝儿,眼睛是怎么回事?”


    “进山的时候,被不知道什么厉害虫子给叮了,没大事,就是肿得难看。”


    高荆鸿笑:“你这孩子,肯定又是嫌麻烦,没戴金铃,山比你想的危险,这么多年了,咱们也没能把它给摸清楚——你得带着,那是你的护身符。”


    孟千姿心不在焉,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金铃的事和盘托出,高荆鸿又开口了:“午陵山户的凶死,我已经听说了,这事你好好查,咱们山鬼家,没有让人欺上头的理。”


    孟千姿点头:“那是当然的。”


    这话说完,静了有好一会儿,高荆鸿不说话,却也不挂断,孟千姿这才觉得气氛微妙。


    隔了好一会儿,高荆鸿才又叫她:“姿宝儿。”


    语气里多了点凝重,孟千姿有些忐忑。


    “其实我这趟来上海,也顺道检查了一下身体,中午睡中觉,还梦见了我段嬢嬢。”


    这话说得平静,句句意在言外,孟千姿也没多问:懂了就行了,有些事,用不着挑明。


    高荆鸿轻轻笑起来:“我和你几个姑婆一直说,现今日子好,太平无事,你是历任山鬼王座里,最享福的那个,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是什么,偶尔出点事,劲松那儿就摆平了,也不用你烦,你只需要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地待在那儿就行。特别像那种……守江山的皇帝,上个朝晃一晃,后花园逛一逛,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从没受过罪……”


    听到最后一句时,孟千姿身侧的手蜷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是想说什么,又放弃了,末了笑了笑:“那,我命好呗。”


    高荆鸿说:“是啊,我也觉得,这么着挺好的,能一直这么着,就最好了,但这趟查完身体,我才想到,姑婆们总要走的,这告别啊,说开始就开始了。”


    “姿宝儿,我觉得,是时候姑婆们都放手、让你自己去解决一切事了,小孩子在外头受了委屈,会跑回来找大人支招,但没有支一辈子的,这老人做扶手啊,扶着扶着,就垮啦。”


    “以前总怕你出错,现在想开了,出错了也不打紧,趁着姑婆们都还在,错了还能帮你修补提点。对错两条道,不是走这道就是走那道,只要不是绝路,总还会继续往下走的。”


    孟千姿抬杠:“万一是绝路呢?”


    高荆鸿说:“你现在在湘西,湘西有个大作家,叫沈从文,我段嬢嬢晚年,很爱看他的书。”


    “他有句话,叫‘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我跟你几位姑婆也说过了,我们该受的累、该做的事都已经结了,也该喝喝茶、看看戏,过过安逸日子了,这世上的事,再借寿一百年,也操心不完。如今交了棒,该你上场了。”


    “前路如何,怎么收场,你有你的命数。总不能怕你死怕你输,就守着护着不撒手——坐山鬼王座的,可不能是这么窝囊的角色。”


    说到这儿,高荆鸿拿起戏票,凑近镜头扬了扬:“我睡觉去了,养足了气力,才有精神看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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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断通话,孟千姿枯坐了好一会儿。


    有点惆怅,为着高荆鸿话里话外的大限将至之意,但家有老人的,多少都有这个心理准备;有点荒诞,这儿死了人,大嬢嬢却只扬了扬戏票,轻飘飘表示与己无干——不过转念一想,时日无多的人有资格任性。


    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这话,拿来拟喻人的一生似乎也说得通:少时备战,青壮年上沙场,暮年就是故乡,多少人沙场折戟,不得抵故乡。


    她的命数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到故乡的那一日。


    顿了顿,孟千姿拿过手机,给孟劲松发消息。


    ——把湘西的山谱给我挂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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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头,高荆鸿放下戏票,却没去睡觉,她手有点抖,说了那么多话,气有点不顺。


    边上的柳姐儿赶紧过来帮她捋背。


    柳姐儿负责照顾高荆鸿的生活起居,初上岗时,确实是个姐儿,现今也是当婆姨的人了,她不爱打扮,也不穿花哨衣裳,但从来都把自己拾掇的干净爽利。


    高荆鸿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又问她:“有葛大先生的消息吗?”


    柳姐儿顺势收起支架:“你说葛大瞎子啊?没有,只知道他肯定在长江以北,到处辗转吧。唉,也真是可惜,一身打卦看命的好本领,偏把自己作踏得跟个流浪汉似的,哎……”


    她压低声音,颇为神秘:“我听人说啊,做他们这行的,勘透世数、漏太多天机,经常躲不过‘贫、夭、孤’这三样。他不是还有个兄弟吗,葛二瞎子,听说过得也不好,早早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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