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尾鱼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非常安静,以至于能隐隐听到山凹那头的人声,不远处有牛长哞了一声,可能是没吃饱。


    什么意思?江炼有点小不安:莫非是自己表现得太豪气了?


    他突然后悔:干爷给他讲那些道上的事时,说过什么来着?“财不露白”,随手就是三五万,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他要不要亡羊补牢一把,解释一下这钱是他辛苦打工挣来的?


    人声渐近时,孟千姿才回过味来,也真是新鲜,长这么大,这是头一遭有人要花钱“摆平”她的事儿。


    她觉得最好的回应就是不作回应,于是转头问孟劲松:“什么声音?”


    “我担心出事,调了人来。”


    后援来了,等于这满山凹里都是自己人,孟千姿骄矜之气更盛,也懒得再跟江炼费口舌:“这不是讨价还价,你拿走的,你送回来。”


    她起身欲走:“你的同伙,就押我那儿,什么时候交货,什么时候过来领人。”


    江炼怀疑自己听错了:“凭什么啊?”


    什么凭什么?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有那么多凭什么。


    孟千姿没理他,又吩咐孟劲松:“安排人清场,该带走的带走,房子有坏的地方派人来修,别让人说我们山鬼做事不地道。”


    江炼恨得牙痒痒,却还得脸上不露,背在身后的双手慢慢活动着腕上的结扣——从清醒过来开始,他就一刻没放松过解扣,以他的本事,原不该这么费劲,但这帮人的系法很怪,跟常用的方结、反手结、渔人结、攀踏结都不是一回事,害得他一再尝试,有几次还假借活动肩颈、又挣又抽。


    他看出来了,这事单靠讲理解决不了,她凭什么,当然是凭形势比他强,但反转也不是那么难:这女人是头头,只要制住了她,不怕她不松口……


    腕上一松,绳头终于被解开了。


    江炼反手握住,不动声色,装着无计可施:“你这样也太不讲理了吧?”


    第19章


    【06】


    孟千姿充耳不闻,


    带着孟劲松和辛辞往外走。


    眼瞅着她从身边走过,


    江炼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笑意,出其不意霍然站起,手里的捆绳就势拉成套索,


    径直套向她脖颈。


    电光石火间,孟千姿直如身后长了眼,手臂一探,


    迅速从孟劲松腰间拔出枪,


    旋即回身。


    江炼的绳套才触及她头顶,她的枪口已经抵住了他左侧下颌,


    用力极大,迫得他明明比她高,


    还不得不仰起头来。


    毫秒之差,


    形势一落千丈,江炼犹豫着要不要负隅顽抗一把,


    边上的孟劲松不咸不淡提醒他:“我要是你,


    就会老实点——你朋友还在我们手里呢。”


    这就尴尬了,江炼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末了认怂服软,


    撒手松了绳,


    很配合地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我其实没别的意思,


    就是想让你再考虑一下……”


    孟千姿嫣然一笑:“你刚坐在那儿,


    跟得了多动症似的,


    真以为我没防备呢?”


    她枪口又是一顶,抬脚就往前走,前头是他,又不是路,江炼只得后退。


    屋子不大,退了几步就是板墙,江炼后背贴住墙站着,还得保持双手高举,觉得自己的姿势跟耶稣受难也没两样了。


    孟千姿问他:“我讲不讲理?”


    江炼努力压住枪口低头,直觉下颌颈都要被枪口戳出洞来了:“你都拿着枪对着我了……”


    枪口又是一顶。


    江炼改口:“挺讲理的。”


    “你对我的安排有没有异议?”


    “没有。”


    “没有吗?那我怎么觉得你很有情绪?”


    这女人怕不是一个控制狂,对人的情绪都吹毛求疵,江炼深吸一口气,看向她的眼睛,努力展示出一个无懈可击的诚挚微笑:“没有异议。”


    “那我们是谈妥了?”


    算是吧,但这么答势必又会被说成态度敷衍。


    他语气恳切:“谈妥了。”


    那挺好,孟千姿笑得意味深长,并不收枪,侧了下头,吩咐孟劲松:“绑上。”


    哈?


    不是,都这么配合了怎么还绑上了呢……


    ++++


    江炼老实在地上躺了很久。


    起初人声嘈杂,又是抬又是搬,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意思挣扎和呼救——反正也是白搭。


    后来喧嚣遁去,他开始想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报复他解了绳,这次的绑法虽简单,但极粗暴,手反绑也就算了,还专门拉了一根绳,跟脚上的绑索系在了一起,身体被扯得反向弯曲,无法借力,稍一挣扎,整个人就跟不倒翁似的左右摇摆。


    男人也是要面子的,这造型,他不想让老嘎看到,但是几次三番尝试无果之后,又安慰自己虎落平阳这种事自古有之,看到了就看到吧。


    可惜老嘎好像不在,叫了好几声都没回应。


    没办法,只能自救了,这间屋里没什么可利用的,江炼记得,老嘎常在一楼的檐下凿刻挫磨,斧锤锯刨等工具都是随地放的,他要是能去到一楼,摸到把锯条小刀什么的,就能把绳子给割断了。


    就是这下去的过程有点艰难,想站起来是不可能了,只能侧翻,江炼深吸一口气,咬紧牙根,重心侧倾,试了几次之后,终于成功翻了个面——跟烙锅里烙饼似的,从A面翻到了B面,原本是背朝天的,现在改作了面朝天。


    江炼盯着被桐油漆得黑亮的顶棚看了会,默默酝酿着下一翻:得罪了女人可真要命,谈妥了还得“绑上”,这要是没谈妥,指不定怎么受罪呢。


    他无比艰难地翻到了门口,幸好门是开着的,但如何出这个门又几乎耗去了他半条命,一路翻到楼梯口时,累得宛如死狗,心说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滚下去得了——然而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明明借着手推的力量把自己推下楼梯了,才磕碰了几级,身体控制不住地打横,又卡住了。


    江炼不想动了,横卡在这不上不下的楼梯中央,让他觉得自己像串在烤签上的蛙。


    他有点后悔:刚刚为什么不直接滚去阳台呢,这寨子里又不是没人住,上了阳台,居高临下,吼上几嗓子,总会等到有人解救他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炼精神一振:“老嘎?”


    很快,有人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还真是老嘎,怀里抱了个白萝卜,大概是要做饭。


    两人对视了几秒。


    老嘎说:“炼小爷,我还以为你也被带走了呢。”


    又止不住纳闷:“他们干嘛把你捆楼梯上啊?”


    这就说来话长了。


    江炼沉默了一下:“你还是先把我放下来吧。”


    ++++


    火塘又烧起来了。


    老嘎做的是炉子菜,铁三脚架支着的锅里咕噜翻着汤泡,里头下了腊肉、萝卜、豆腐,还有牛羊肚,香得很,这菜在旅游景区有个专用名,叫“三下锅”,原本是冬天的吃食,推广开了之后就无分季节了。


    米饭已经做好了,上头盖一层酸豆角,里头掺了剁椒,红艳艳的让人很有食欲,还备了咂竿杂酒,老嘎那意思是,江炼被打了,得吃点好的找补一下。


    江炼就着汤锅煮了个鸡蛋,捞出来剥了壳,在脸上来回滚个不停,间或抿一口咂竿——这其实是土家人的喝法,酿好的杂酒灌进小坛子里,不加过滤,插上长长的细竹管做的咂竿,边饮边聊边加水,一路稀释,直到把酒味喝没了为止。


    几口酒下肚,涣散的精气神终于拢回来了,江炼低头看自己酒面上映出的形容,觉得哪一处都是大写的衰:他干什么了?他也就是老老实实钓提灯画子而已,进个山都不带刀具,本分而又有爱心,到底是怎么被人一步一步踹到如今这个境地的?


    他抹了把嘴,抬头四顾,忽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你那口棺材呢?”


    “让给那倒霉伢子用了。”


    棺材也能乱让的,江炼无语,顿了顿问老嘎:“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山户啊,”见江炼一脸茫然,老嘎又补充,“就是山鬼。”


    “山鬼又是干什么的,我怎么从没听过?”


    湘西的诡谲奇事,干爷也给他讲过不少,什么放蛊的草鬼婆、能把树叶子哭落的落花洞女,但山鬼,他确信没听过。


    老嘎说:“人家不爱张扬,外头知道的人是不多。山户么,就是靠山过活靠山养的,以前深山里头多凶险啊,十进九不出,连梅山虎匠都未必能囫囵着回来,传说深山里有女妖精,上管飞禽,下管走兽,连屈爹爹(dia,平声)的文章里都写过这女妖精,叫山鬼。”


    屈爹爹就是三闾大夫屈原,据说屈原被楚王流放之后,“身绝郢阙,迹遍湘干”,走遍了沅湘之地,甚至表示即便是死都“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所以他死了之后,沅湘之地民众都尊称他为屈爹爹,还广建屈子祠,端午赛龙舟、撒米粽,祭祀不绝。


    “只有山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大家都说,山户是拜了那个女妖精山鬼当祖师奶奶,才得了这进出的庇佑,所以,也习惯称他们叫山鬼。”


    听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江炼换了一边脸滚鸡蛋:“我要是跟他们过不去会怎么样?”


    老噶没立刻回答:韦彪和况美盈都被带走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江炼不可能听之任之——别看他现在在火塘边老实坐着,下一秒就追过去寻机报复也说不定。


    他拿木勺搅了搅锅里的菜:“你不会想有山鬼这种敌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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