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意(2)

3个月前 作者: 斯蒂芬·金
    7


    当罗西回到姐妹之家时,发现波尔坐在接待室的折叠椅上。她的膝盖上放了一本书,注意力正集中在格特·肯肖和刚来这里十天的叫做辛西娅的骨瘦如柴的小家伙身上。辛西娅梳着一头既华丽又俗气的朋克发型,一半绿色,一半橘黄色,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四十多公斤。她的左耳朵上笨拙地贴着一块邦迪,衬衫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永不放弃!每当她动一动身体,超大的短袖里便露出她茶杯般的乳房及草莓色的乳头。她气喘吁吁,满脸是汗,但是看上去高兴得发疯。


    格特·肯肖与辛西娅两个人有着天壤之别。罗西永远搞不清楚,格特·肯肖到底是一位顾问,还是姐妹之家的长期住户,或者仅仅是董事会的一位朋友。她每次来到这里以后只露几次面,住上几天,随后就消失了。姐妹之家每天有两次治疗时间,这里的住户每周必须参加四次这种治疗。她经常坐在参加治疗的人群中,但是罗西从没有听她说过话。她长得人高马大,至少六英尺一,深棕色的肩膀宽大而柔软,甜瓜一般大的乳房,大腹便便,三个x的超大号体恤衫被她穿得走了样,盖住了下面那条百穿不厌的运动裤,头上是辩得乱糟糟的卷发辫。如果不算她那硬梆梆的二头肌和旧运动裤下面那双长满赘肉富有弹性的大腿,以及那对在她走路时不停上下跳动的巨大乳房,她看上去和那种坐在干洗店里嚼着零食,翻着最新一期《国内查询》的女雇员没有什么两样。罗西惟一听到她说话多一点的时候是在这种接待室里举行的讨论课上。


    格特向姐妹之家那些长住的妇女中所有感兴趣的人传授自我保护术。罗西已经上了几次课,还打算实践被格特称为制伏男人最厉害的六种办法,至少一天练习一种。她并不长于此道,无法想象如果在一个真正的男人,例如维尼酒吧门廊里那个长着深红色胡子的家伙身上练习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喜欢格特。她特别喜欢的是那张肤色很深的大脸盘,每当讲课时她都会一改往日那种陶罐般永久不变的面孔,变成一副生气勃勃,隽永智慧的神情,实际上这使她变得漂亮了。有一次罗西问她教的到底是跆拳道、柔道、空手道,还是其他拳路。格特只是耸耸肩膀,说道:“只不过是东拼西凑的大杂烩。”


    乒乓球台被抬到了一边,接待室的地面铺上了灰色的软垫。在陈旧的立体声音响和过时的电视机之间,靠着松木围墙放着八九把折叠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浅绿色和浅粉色的。只有波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她用一根蓝色棉纱将头发系在脑后,两只膝盖规规矩矩地靠在一起,膝盖上还放着那本书。她的模样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高中舞会上选出来的校花。罗西紧挨她坐着,把那幅精心包扎的油画靠在腿上。


    大约270磅体重的格特和不到她体重三分之一的辛西娅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辛西娅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开怀大笑。格特沉默不语,保持着冷静,轻轻弯下身体中间本应是腰的那个部位,胳膊向前伸出。罗西既感兴趣,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们,好像在看一只松鼠,准确地说应该是金花鼠,正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一只大黑熊。


    “我真为你担心。”波尔说,“事实上我曾想过搞一次交友晚会。”


    “我度过了一个妙不可言的下午。你怎么样?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你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光彩照人。”


    “真的吗?”


    “不骗你。能透漏一点吗?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罗丝说,她边说边搬着手指计算,“首先,我发现我的订婚戒指是假的,我用它换了一幅画,一旦我有了自己的房间,我要把它挂在里面;其次,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她停顿了一下,表现出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然后补充说,“我遇到了一个挺有趣的人。”


    波尔睁圆了双眼:“你在瞎编!”


    “我对上帝起誓,绝对没有。不过你别那么激动,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虽然她说的是拉比·利弗茨,记忆中却出现了身穿蓝色真丝背心,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比尔·史丹纳的形象。这真有些可笑。多年以来,她对爱的感觉就像对癌症一样,完全是冷漠的。此外,史丹纳至少比她小了七岁,一点儿也不难看出,他还不过是只雏鸟。“就是他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他名叫拉比·利弗茨。我们忘掉他好吗,现在来看看我的画。”


    “喂,大家一起练吧!”格特站在房子中间说道,她的声音亲切和蔼,但略带一丝不满,“这可不是什么中学舞会,宝贝儿。”最后几个字听起来甜润极了。


    梳着庸俗发型的瘦小女孩儿猛推了她一把,她身上那件不合体的衣服摆动起来。格特躲开身体,并用小臂将她拦腰抱住,向空中一抛,使辛西娅两脚朝天翻了过去,最后背朝下落在了软垫上。“哇哦!”她喊道,像只皮球似地跳了起来。


    “不,我不想看你的画,”波尔说,“除非画的是那家伙。他真的六十五岁吗?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也许还要更老一些。”罗西说道,“不过,除他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那个人告诉我,我的订婚钻戒其实只是一只氧化锆戒指。他用这幅画换走了我的戒指。”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个人不是六十五岁。”


    “他长得怎么样?”


    “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罗西把油画放了下来,“等你告诉我你对这幅画的看法以后我再告诉你。”


    “罗西,别装神弄鬼!”


    罗西开心地笑了。她早就忘记了善意的玩笑给人带来的乐趣。她继续撕着画外面的包装纸,那是比尔·史丹纳为她精心包装的、象征着新生活的第一件东西。


    “好了!”格特对围着她转圈的辛西娅说。她的胸部鼓了起来,像海浪般在白色体恤衫下面汹涌澎湃。“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现在再来一遍。记住,你不能背我,你这样无足轻重的家伙要想背翻我这辆重型卡车,只能把你自己拖倒。不过你可以巧妙地利用我自身的劲儿来把我摔倒。准备好了吗?”


    “为我加油!瞧我的!”辛西她说道。她的笑容更加开心了,暴露出整洁的牙齿。罗西觉得她的牙齿更像是某种类似蠓的危险的小动物。“格特路德·肯肖,倒下来!”


    格特推了一把。辛西娅抓住她多肉的小臂,转过扁平的、像男孩似的臀部顶住格特侧面的突出部位,那种自信真令罗西羡慕不已……突然,格特好像一个身穿白衬衫灰运动裤的幻影一样飞了起来,翻到了空中。她的衬衫撕破了,露出了罗西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硕大的乳房。那只米色的力克拉奖杯很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炮弹壳。当格特终于被摔倒在软垫上面时,整个房间都震动了。


    “万岁!”辛西娅尖叫着,双手在头顶拍着,欢快地跳起了舞,“老妈妈被摔倒了!万岁!万万岁!倒记时!见他妈的鬼,倒计时啊


    格特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可怕,她两腿像树杈一样分开,一把抓起辛西娅,在头顶上举了一会儿,然后像螺旋桨般,旋转了起来。


    “妈呀,我要吐啦!”辛西娅一边大笑一边尖叫着。她头上半边绿色半边橘黄色的头发和荧光衬衫由于飞快旋转而变得模糊不清。“哎哟,我真的要吐出来啦!”


    “格特,闹够了。”一个声音平静地说。是安娜·史蒂文森的声音,她正站在楼梯口。罗西很少见她穿别的衣眼,这次她仍然穿着黑白套装,一条黑色萝卜裤上面配了一件白色真丝高领套衫,她的高雅气质总是令罗西羡慕不已。


    格特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地放下了辛西娅。


    “安娜,我一点没事儿。”辛西娅说着,摇摇晃晃地在软垫上站不住,刚走了几步就摔倒了,她趁势坐了下来,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看得出来。”安娜冷冰冰地说。


    “你刚才看见了吧,”她说,“我把格特摔倒了。说实话,真够刺激的。”


    “毫无疑问。不过格特会告诉你,她其实是自己摔倒的,”安娜说,“你只不过帮了她一把。”


    “是;吗?我想这大概是真的。”辛西娅说。她吃力地站起来,扑通一声又倒在地上,笑得更厉害了。“天哪,我刚才被她转得昏天黑地的。”


    安娜来到罗西和波尔身边。“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她对罗西说。


    “今天下午我买了一幅画。是为我未来的住处买的,总有一天我会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然后,罗西又敬畏地问她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咱们拿到亮处看一看。”


    安娜把油画放到了乒乓球台上。罗西一抬头,看到五个,不,七个女人围在画的周围观看。罗宾·圣詹姆斯和康苏洛·德尔加多刚下楼梯,也加入到她们中间来。她们透过辛西娅骨瘦如柴的肩膀往里看。罗西等待着有人打破沉默……她敢保证这一定是辛西娅。可是半天役人说话,罗西开始紧张起来。


    “这幅画到底怎么样?谁能说两句。”


    “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安娜说。


    “完全正确。”辛西娅补充道,“它有一种神秘感。我以前见过一幅跟它一样的画。”


    安娜看着罗西。“罗西,你为什么要买这幅画?”


    罗西耸了耸肩膀,心里更加紧张起来。“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好像被这幅画迷住了。”


    安娜的话令她吃了一惊,她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安娜点点头,笑着说:“我认为,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它不仅仅存在于画中,而且还存在于书籍、小说、雕塑,甚至沙漠城堡之中。艺7忙品的作者好像在对我们说话,它们使我们着迷,事情就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罗西,你认为这幅画漂亮吗?”


    罗西注视着它,试图用那天在商店里的欣赏方式,感受到那种无声的语言对她所产生的不可抗拒的魅力,使她不再感到寒冷,她的头脑中除了这幅画,不再有任何杂念。她看到身穿玫瑰红古希腊式紧身短裙的金发女郎站在小山顶那片没膝深的草地上,她又一次注意到她头上那条笔直地垂在背后的发辫以及右臂上那只金色的臂环。这时她的目光转向山脚下已经毁坏的古希腊神庙和倒塌了的《哦,上帝!》神像。身穿无袖短裙的女人正在注视着它们。


    你怎么能够知道她正在注视着这些雕像?你凭什么会这样认为?你是无法看到她的面孔的!


    你当然看不到。但是除了雕像她还能看什么呢?


    “不对,”罗西说,“我买它不是因为它漂亮,而是因为它有一种魅力。当时它非常强烈地吸引着我。你们真的以为只有漂亮的画才是好画吗?”


    “并非如此。”康苏洛说,“想想杰克森·鲍罗克吧,他的东西并不漂亮,但是有一种生命的活力。还有戴安娜·阿伯斯,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是谁?”辛西娅问。


    “是一位摄影师,专门拍摄长胡子的女人以及抽烟的矮女人。”


    “哦,”辛西娅使劲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我在一次聚餐会上见过一幅画,当时我在吃开胃菜,那是在一个美术馆里,有一个名叫罗伯特·艾泼索普的人,他专门抓取别人的幻想!不骗你们!这可不是在那些骗钱的杂志里做些假画的勾当,那家伙够卖力的,他超时工作,以便做好生意。你们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么能够从一把用旧的笤帚把上得到那么多的……”


    “美泼索普。”安娜冷冰冰地说。


    “谁?”“他叫美泼索普,不是艾泼索普。”


    “哦,对了。大概是叫这个名字。”


    “他已经死了。”


    “啊,真的?”辛西娅问道,“怎么死的?”


    “爱滋病。”安娜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仍在看罗西的那幅画。“这种病有些地方叫做笤帚把病。”


    格特低沉的声音说:“你说你以前见过罗西这幅画,年轻人,你在哪儿见过?那个美术馆里吗?”


    “不是,”刚才讨论有关美泼索普的话题时,辛西娅显得很兴奋,现在她的脸颊变成了粉色,嘴角上的酒窝显出了带有防御性的微笑,“不是同一个美术馆,但是……”


    “接着说。”罗西说。


    “我父亲是加利福尼亚贝克斯菲尔德的卫理公会牧师,”辛西娅说,“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住在教区牧师的住所,楼下的那些客厅里挂着各种各样的旧画。有州长,有花儿,还有狗。没人在乎那上面画的是什么,它们挂在墙上,房子里就显得不那么空旷了。”


    罗西点了点头,想起了这幅画在商店里时它周围落满灰尘的画架上摆着许多画——威尼斯的平底船、果盘中的水果、狗和狐狸等等。它们挂在那里,只是为了使房间看起来不太空旷。像一只没有长舌头的嘴巴。


    “里面有这样一幅画……它叫做……”辛西娅眉头紧皱,努力在回忆着,“我记得它叫做《迪索托遥望西方》。它展示了这位身穿防水帆布裤和平顶帽的冒险家站在悬崖顶上,周围站着这些印第安人。他从茂密的树林往远处的大河望去。我猜这是密西西比河。不过听我说……其实……”


    辛西娅犹豫不决地看着她们。她的脸颊越来越粉,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耳朵上那一大块十分醒目的白色邦迪好像变成了移植到脑袋旁边的奇怪附件。罗西经常感到好奇,自从她来到姐妹之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男人都如此刻薄。他们这是怎么啦?暴力是遗传造成的吗?还是他们内在固有的,不可理喻的个性,就像安装在电脑里的坏掉的集成电路板那样?


    “接下去,辛西娅,”安娜说,“我们不会笑你的。对吗?”


    大家都点了点头。


    辛西娅把手放在背后,好像一名小学生要在全班同学面前背诵课文。“是这么回事,”她接着说,比她通常的声音要小得多,“那条河好像在流动,这件事让我着迷。这幅画原先挂在一间房子里,我父亲在那里讲复活节前的《圣经》课,我也去上课,就坐在那幅画前,有时一坐就是一个小时,像看电视一样看着那幅画,很可能想看那条河会不会流动。那时我只有九岁或十岁,记不清了。有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想,如果它能流动,迟早就会有印第安皮筏子或小船从这里划过,到那时我就会知道。直到有一天,当我进去后,发现那幅画不见了。噢,一定是我妈发现我总是坐在那里看,就……”


    “她担心你,就把它拿走了。”罗宾说。


    “对,很有可能扔进了垃圾箱,”辛西娅,“我当时只不过是个孩子。罗西,你的画使我想起了这些往事。”


    波尔走近了一些。“真的,”她说,“难怪你那么喜欢它。我能感受到你失去爱物的心情。”


    所有人都理解似地笑了。罗西也跟着一起笑。


    “不仅如此,”辛西娅,“它看起来像那种老式的……像教室里贴的那种画……光线也很暗。除了云彩和她的裙子以外,颜色太暗。我那幅迪索托的画也很暗。除了河流以外,河流闪着银色的亮光。这是整个画面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格特转过身对罗西说:“谈谈你的工作吧,听说你有了一份工作。”


    “把一切都告诉我们!”波尔说。


    “对,”安娜说,“等你说完后,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几分钟?”


    “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


    安娜笑了:“实际上,我想是的。”


    8


    “这是一间条件适中的房间,是列在我们名单上最好的一间,但愿你会跟我一样喜欢它。”安娜说。在她的写字台一角摇摇欲坠地放着一沓传单,上面号召姐妹之家积极行动起来,参加夏季聚餐会和音乐会,这次活动部分为酬集资金,部分为维持社会关系,还有部分是庆祝活动。安娜拿起一张,翻到背面,迅速地画起来。“厨房在这边,这里是内藏式睡床,这儿还有一个小起居室。这是浴室,小得转不过身来,要想坐在马桶上,就得把脚放在淋浴下面。尽管小了一些,但它却是你的。”


    “是的,”罗西低声地说,“我的。”几周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觉得这只是一场美梦,迟早会在诺曼身边醒来的感觉悄悄地溜进了她的心里。


    “景色很美,虽然不是湖滨大道。但布莱茵特公园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特别是在夏天。你的房子在二层。邻居是八十多岁的老两口,有点好事,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好像你自己在那里住过似的。”罗西说。


    安娜耸耸肩膀,完全一副苗条优美的姿势,在房子前面又画上了门厅和一排楼梯。毫不夸张地说,她的草图完全像是绘图员画出来的。她低着头继续说:“这房间我已经去过许多次了。”她说,“当然你并非真这么想,对吗?”


    “对。”


    “每个女人离开时我都要去跟她们告别,这听起来很过时,但我不在乎,因为这样做很重要。你怎么认为?”


    罗西感情冲动地拥抱了她,发现安娜很僵硬,立即就后悔了。我真不该这么做,罗西松开后想。安娜很善良,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很圣洁,但有一种奇怪的傲慢,她不喜欢别人在她的空间里。安娜特别不喜欢别人碰她。


    “对不起。”罗西退后一步说。


    “别犯傻了,”安娜唐突地说,“你喜欢它吗?”


    “我喜欢。”罗西说。


    安娜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尴尬。她在起居室那个惟一代表窗户的矩形旁边画了个“x”。“你新买的画……你一定要放在这个位置。”


    “我一定会的。”


    安娜放下铅笔说:“罗西,我很高兴能给你一点帮助,也很荣幸你来找我们。瞧,你又落雨点了。”安娜自上次在这间房子里接见她以来,这是第二次递给她面巾纸,但已经是另一盒了;她想,这间房子里一定消耗掉大量的面巾纸。


    罗西拿起一张,擦了擦眼睛。“要知道,你救了我。”她嗓音嘶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是你救了我。”


    “过奖了,”安娜仍是那种枯燥冰冷的声音,“我救了你跟辛西灰摔倒了格特一样,实际上并非如此。你只是抓住了机会,离开了伤害你的那个男人,所以是你救了你自己。”


    “无论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感谢你收留了我。”


    “别这么客气。”安娜说。罗西自从来到姐妹之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安娜·史蒂文森的眼睛里有眼泪。她笑着将面巾纸隔着桌子送给了她。


    “瞧,你自己也落雨点了。”


    安娜笑了,她用面巾纸擦了擦眼睛,然后把它扔进了纸篓。“我讨厌哭,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经常有这种想法,我已经断绝了念头,结果我又重蹈覆辙。这就是我对男人的看法。”


    罗西发现自己一直在想比尔·史丹纳和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安娜又拿起铅笔,在刚才画的草图底下草草地写了几笔,递给了罗西。上边写着地址:春藤大街897号。


    “这是你的住址,”安娜说,“几乎穿过整个城市,不过你可以乘汽车,知道怎么坐吗?”


    罗西含着热泪,微笑着点点头。


    “你可以给在这里认识的朋友留地址,将来还可以告诉外边的人,不过现在只有咱们俩知道。”对罗西来说,安娜就像在进行一次精心排练的告别演讲。“别让任何人知道怎么能从这儿到你那里,在姐妹之家人们一般都用这种办法。我跟受虐待妇女一起工作了近二十年后才知道这是惟一可靠的办法。”


    以前波尔,康苏洛·德尔加多和罗宾·圣詹姆斯都告诉过她,那是在每天晚上的大快活时间里,这是她们给杂务工作起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些治疗课程、社交礼仪一类事情。这是安娜日程表上的内容,也是她订的规矩。罗西觉得没有必要参加。


    “你还担心他吗?”安娜问。


    罗西有些心不在焉,她定了定神,开始有点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你丈夫——你很担心他吗?刚来这里的一两个星期里,你很担心他会追踪到这里,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当场抓获’,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罗西仔细地考虑了这个问题。首先,害怕这个词远远不足以表达她对诺曼的感情;甚至恐怖也太微不足道,因为她感情中涉及到他的部分被其他感情淹没了,这就是:由于婚姻失败而产生的羞耻感、对心爱之物的思念和眷恋(例如摇椅等)、每天都有新鲜内容的自由所带来的欣快感、一个走钢丝者保持着平衡,提心吊胆走过峡谷时的轻松感……


    毫无疑问,害怕是她内心感情的主旋律。在姐妹之家的头两个星期里,她总是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当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德拉汽车开到路边,停在她面前时,她正坐在门口的一把摇椅里,车门打开了,诺曼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印着越南南方地图的黑色体恤衫。有时地图下面写着: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有时又写着:身患爱滋,无家可归。他的裤子上溅满了血迹,耳朵上悬挂的是类似手指骨头做成的耳环,一只手上拿着血肉模糊的面具。她努力挣扎着,却像瘫痪了似地无法站起来,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他慢慢从人行道上走过来,耳朵上的骨制耳环不停地上下跳动。她按照他说的那样,跟他紧紧挨在一起谈谈。他笑了,牙齿上血迹斑斑。


    “罗西?”安娜轻声地叫她,“你好像有点神不守舍?”


    “不,”她有点激动得喘不上气来,“我没事。你说对了,我还在怕他。”


    “其实这并不奇怪,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会一直害怕他,不过只要你记住,你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用害怕……甚至连想都不用想他,你就会没事的。我要问你的并不是这件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怕他会找到你?”


    是的,她还是怕。不仅是怕的问题。在过去十四年中,她曾经无数次听他在电话上谈工作,听他和同事们讨论过大量的案子,有时在楼下客厅里,有时在院子里。当她给他们送去喝啤酒和咖啡用的小点心时,几乎没人注意过她。大多数都是诺曼在谈,当他弯下腰,巨大的手掌心里几乎握住了半只啤酒罐,他急躁不安地催促其他人快点说完,压制他们的怀疑,拒绝考虑他们的推断。偶尔他还会跟她讨论案子。当然,他对她的意见毫无兴趣,只想借用他人来反映他的自我。他总是想在绝无可能的时间内得到结果,当一个案子拖到三个星期还没有结果时,他就对它失去兴趣。如同格特在教防身术时所称呼的那样,他把他们叫做杂烩。


    她现在还是他的杂烩吗?


    她尽可能地相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她仍做不到。


    “我不知道。”她说,“我头脑的一部分认为,他真想找我的话,早就找到了。另一部分却认为,他可能还在继续寻找。他不是出租车司机,也不是搬运工,他是警察。他知道怎么找人。”


    安娜点点头说:“是的,我知道。这就意味着他更加危险,你要特别小心才行。还有一点你必须牢记,你不是孤立的。罗西,过去的你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记住我的话,好吗?”


    “好的。”


    “真的吗?”


    “真的。”


    “如果他真的出现,你怎么办?”


    “当着他的面把门撞上,锁好。”


    “然后呢?”


    “打911。”


    “毫不犹豫?”


    “绝对如此。”她说,这是真心话,但她仍会害怕。为什么?因为诺曼是警察,她叫来的人也是警察。因为诺曼是只阿尔法狗,她知道他能逃脱。还由于诺曼一遍一遍又一遍无数次告诉过她,所有的警察都是兄弟。


    “打完911后,你还干什么?”


    “我会给你打电话。”


    安娜点点头。“你会完全没事儿的。”


    “我知道。”她信心十足地说,但是她仍感到有些疑惑,当她在某天黄昏打开门发现是诺曼在敲门时,她在过去一个半月中所有的生活——姐妹之家,白石旅馆,安娜,她新交的朋友们——会淡化为一场白日梦,这种事情会发生吗?


    罗西将目光转移到油画上,斜靠着办公室的门,她感到不可能发生。她的油画面朝墙放着,所以只能看到背面,但她仍旧能够看见它,多雷雨的小山顶上那个女人的形象以及山下一半已被烧毁的神庙在她的心里已经变得通体发亮,这一切绝对不是在梦中发生的。她感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她的画变成一场梦。


    幸运的是,永远不会有人问我这些问题,她露出了一丝笑容。


    “安娜,房租多少钱?”


    “每月320元。你能在那里住至少两个月吗?”


    “没问题。”安娜当然知道,假如罗西没有足够的方法确保她安全地外出,她们就不会有今天的谈话。“这看起来合情合理。即使为了交房租,我也得尽快开始工作。”


    安娜手托住下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罗西。“咱们换个话题,谈谈你的工作。听上去非常不错,不过……”


    “这工作太不确定吗?还是来得太偶然了?”其实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反复考虑过这件事……与此同时她还想,尽管拉比·利弗茨显得非常热情,但直到下周一之前,她是无法知道是否能得到这份工作的。


    安娜点点头。“我不会那么说的。准确地说,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关键在于,你离开白石旅馆后,再想回来就很难了,不提前通知的情况下临时回来找工作就更难。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样,总是有新人加入姐妹之家,我不得不优先安排她们。”


    “那当然,我完全理解。”


    “我自然会尽力帮助你的,但是——”


    “如果利弗茨先生这份工作不行的话,我去做女招待。”罗西平静地说,“我背部的伤已经好多了,我能干得了。多亏了唐,我还可以找一份晚间秘书工作。”她指的是在后排一间房子里教文秘入门课的唐·佛里克。罗西是一位专心的学生。


    安娜仍在热切地看着她。“不过,你仍对那份工作寄予希望吗?”


    “是的。”她又看了一眼那幅画,“我相信会成功的。总之,我欠你的太多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别去注意,继续往前走。”


    安娜点点头:“完全正确。”


    “安娜,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尽管问。”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父母当时要创建姐妹之家?为什么你要继续做这件事?”


    安娜拉开一只抽屉,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纸皮书,隔着桌子扔了过来。罗西拣起书,注视了片刻,眼前出现了倒叙似的生动回忆。这短短的一刻里,她不仅回忆起大腿内侧鲜血淋漓的场面,而且又重新体验了一遍那种感觉:诺曼在打她之前从她手里抢走那本纸皮书,撕成了碎片;她从他的影子看见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无休止地神着缩成一团的电话线;她听见他对话简的另一端说事情确实很紧急,他的妻子怀孕了;她看见他回到房间,从地上拣起一片片的碎书,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位红发女郎。


    安娜扔给她的书封面也是一位红发女郎。


    这事真麻烦,诺曼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对这种垃圾没兴趣!


    “你怎么了,罗西?”安娜担心地问。她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像是在梦中听到的声音。“罗丝,你没事吧?”


    这本书的标题《苦儿的情人》同样也镀着红色锡箔,标题的下边写着:保罗·谢尔顿最畅销的小说!罗西从那本书上抬起头来,勉强露出笑容。“是的,我挺好。这是一本热门书。”


    “内用按摩器是我的秘密嗜好,它比巧克力好,因为它不会使你发胖。这玩意儿比真正的男人好,因为它不会在凌晨四点钟把你叫醒,喝点儿酒,跟你再来一次。但它们是垃圾。你知道为什么?”


    罗西摇摇头。


    “因为这整个世界是按照他们设计的,是由他们解释的。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原因,他们就像超市小报上的故事一样胡编乱造,在一本像《苦儿的情人》这种书里,安娜·史蒂文森毫无疑问会管理姐妹之家,是由于她本人也是一位受过侮辱的女人……或者她母亲是。但是实际上我从未受到过侮辱,据我所知,我妈妈也从来没有过。我的丈夫经常忽略我的存在,但他从来没有侮辱过我。不知格特和波尔告诉你没有,我已经离婚二十年了。”


    罗西轻轻点了点头。她想起了诺曼打她,伤害她,使她哭泣的那些日子……他会在某一天晚上毫无理由地送她半打玫瑰花,并带她出去下馆子。她若问他这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这么做时,他通常总是耸耸肩膀,说不为什么,只是“很想款待她一次”。毫无疑问诺曼会以这种偶尔为之的狂风暴雨般的方式款待她,以弥补自己的一切不足。抵消他称之为“坏脾气”的所有过失。他决不会想到,这种行为比起他的一次狂怒来更加令她害怕。起码她知道她应该怎么对付。


    “我不喜欢为报答别人而做事情,”安娜平静地说,“这引不起我的共鸣。不过在保罗·谢尔顿这类书里这么写完全可以理解,它能给人以安慰。相信我的话,上帝是十全十美的,人们喜爱的书中主人公决不会有事。请把书还给我,今晚我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茶读完它。”


    罗西笑了,安娜也回报了她一个笑脸。


    “罗西,你会来参加艾丁格码头的野餐吗?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我们做事总是这样。”


    “好的。除非利弗茨先生认为我是个奇才,叫我周末上班。”


    “不会的。”安娜绕到桌子这边来;罗西也站了起来。谈话结束后,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安娜,我什么时候能搬进去?”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安娜弯腰拿起那幅画,她深沉地看着油画背面硬纸板上的碳笔字,然后翻过来。


    “你为什么说这幅画很奇特?”罗西说。


    安娜用食指抚摩着镜框上的玻璃。“因为这女人在画的中间,却只有背影。这种画法对于这种传统手法的画作来说是一种极其奇特的尝试。”她看着罗西,开始略带歉意地继续说,“顺便说一句,山下的神庙没有透视感。”


    “卖给我这幅画的人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利弗茨先生说,作者很有可能是故意这样做的。否则会丢失一些东西。”


    “他说得很对。这里面的确是有些东西,一种充满的感觉。”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安娜笑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只感到里面有些东西使我想起我读过的浪漫小说来。进发着荷尔蒙的强壮男人和性欲旺盛的女人,充满是我所能想得起来的惟一能准确表达我的意思的字眼。天空给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感觉。”她又把镜框翻了过去,更仔细地研究背面的碳笔字。“是不是你的名字在上边才引起了你的注意?”


    “不,”罗西说,“我已经决定要买这幅画以后才看到背面写着罗丝·麦德几个字。”她笑了,“这只是个巧合——这种事情在你喜欢的浪漫小说里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我知道。”安娜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知道了的样子。她的大拇指从碳笔字上划过。它们极容易弄脏。


    忽然,罗西没来由地感到烦躁不安起来,好像在黑夜已经降临的另外一个时区里,有人在挂念她。“不过,罗丝毕竟是个通俗的名字,不像伊万吉蓝或者佩特罗尼拉等那么少见。”


    “你说得有道理。”安娜把画递给她,“不过碳笔字也很有意思。”


    “怎么?”


    “碳笔很容易被抹掉,如果背面的字一直没有保护起来,它早就被弄脏了。所以玫瑰红这几个字一定是后来加上去的。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画本身不像是近期的作品,它至少有四十多年了;应该有八十到一百年左右。它还有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


    “没有画家的署名。”安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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