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3个月前 作者: 乔治·桑
    神甫寄信之后,德-拉马尔什先生出发前夕,瓦雷纳发生了一件小事,我在美洲听说时,感到十分惊奇和有趣。况且,它以异常的方式同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往后你们会明白的。


    尽管我在萨凡纳①的不幸事件中受伤——


    ①萨凡纳,美国佐治亚州首府,1778年12月被英军攻占。1779年9月,美法联军为夺回该城发动强大攻势,但未能成功,伤亡惨重。


    相当严重,我还是受格林①将军的指挥,在弗吉尼亚积极搜罗盖茨②的残余部队;在我看来,盖茨是比他幸运的竞争者华盛顿伟大得多的英雄。我们刚刚得知德-泰尔内先生率领的中队登陆了。增援在望,备受挫折和处于困境的时期感染我们的沮丧情绪开始逐渐消散(其实,真正到来的援军数量比我们盼望的少多了)。我跟阿瑟在离营地不远的树林中散步。我们利用这次短暂的休整时间,终于除了议论康沃利斯③和可耻的阿诺德④之外,还可谈些别的事情。长期以来,我们目睹美国灾难深重,生怕看到非正义与贪婪的势力击败人民的事业,心情十分沉重,如今我们可以醉心于甜蜜的欢乐了。我趁有一小时的闲暇,忘掉艰苦的工作,躲进我脑海里的绿洲——圣赛韦尔的家庭中去。在这样的时刻,按照惯例,我向好心的阿瑟讲述我离开莫普拉岩后,初见世面时某些滑稽可笑的场景。我时而向他描绘我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露面时的穿着,时而又形容勒布朗小姐对我的蔑视和厌恶,她叮嘱她的朋友圣约翰千万不要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接近我。我一想起那些有趣的人,不知怎么搞的,一本正经的西班牙末等贵族马尔卡斯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开始忠实、细致地描述这个神秘人物的衣饰、举止和谈吐。马尔卡斯并不真像我设想的那样可笑;但是,二十岁上,一个单身汉就像孩子,尤其身为军人,刚刚逃脱莫大的危险,赢得自己的生命,心中自然充满了无忧无虑的高傲情绪。阿瑟听我叙述时尽情地开怀大笑,宣称愿意用他搜集的全部博物标本交换一头像我所形容的珍奇怪兽。他从我的孩子气中分享到的乐趣使我兴致勃勃,我不知能否抵制稍微夸大我的模特儿特点的诱惑,这时在小路的拐角处,我们突然跟一个衣着破旧。瘦骨嶙峋的高身材男子迎面相逢。他神态严肃,若有所思地向我们走来,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剑,不带敌意地把剑头垂向地面。这个人酷肖我刚才描绘的人物,如此巧合使阿瑟感到惊愕;他突然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狂笑,闪身让活像马尔卡斯的人通过,同时在一阵阵痉挛性的咳嗽中扑倒在草地上——


    ①纳撒内尔-格林(1741-1786),美国将军,1780年12月由华盛顿提名接替盖茨,并改组其军队。


    ②霍雷肖-盖茨(1725-1806),美国将军,1777年曾有一批军官希望由盖茨取代华盛顿指挥美国军队,但未成功。1780年8月,盖茨为康沃利斯彻底打败,一支三千人的美国军队仅幸存七百人。


    ③康沃利斯(1738-1805),英国将军,负责南部战役。


    ④本尼迪克特-阿诺德(174l-1801),原为美国将军,1780年9月阴谋通敌的计划败露后脱逃,后来作为英军的一名准将对美军进行袭击,在伦敦度过余生。


    至于我呢,我笑不出来,这件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使我这个最习惯于冒险的人几乎感到强烈的震惊。我与他,我们俩目不转睛,伸出胳臂,迈腿彼此走近。他不是马尔卡斯的幽灵,而正是他本身,有血有肉的西班牙末等贵族,可敬的捕捉鼹鼠的人。


    我看到这个被我当作鬼魂的人慢慢将手抬至帽檐,一丝不苟地举起帽子,不由得大吃一惊,连退三步;这样的激情,阿瑟以为是我在开玩笑,越发乐不可支。捕捉黄鼠狼的人毫不困窘;也许他不无理由地保持庄重,心想这是大西洋彼岸的人们迎接的方式。


    然而,阿瑟的快活劲儿差点儿传染开来,要不是这时马尔卡斯无比严肃地对我说:


    “贝尔纳先生,很久以来,我就有幸在寻找您。”


    “确实是很久以来,我的好马尔卡斯,”我快活地紧握这位老友的手:“不过,请你告诉我,我用了什么出奇的力量,竟能有运气把你一直吸引到了这儿。从前,你被看作巫师;难道我现在也成了术士而自己还不知道?”


    “我会把这一切统统告诉您的,亲爱的将军,”马尔卡斯回答,我的将军服显然使他眼花绦乱。“请允许我陪您一起走走;我会告诉您许多事情,许多事情!”


    听到马尔卡斯用微弱的声音重复他最后的话,就像给自己提供回声似的——这个怪癖片刻之前我还在模仿,阿瑟不禁又笑了起来。马尔卡斯向他转过身去,定睛瞧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行了个鞠躬礼。阿瑟立刻恢复了严肃的神情,爬起来既庄重又滑稽地还礼,几乎一躬到地。


    我们一起返回营地。路上,马尔卡斯向我讲述他的故事,用的是他那种简略的风格,迫使听者提出无数累人的问题,远远没有简化他的叙述,反而使谈话格外复杂化了。阿瑟听了大为开心;可是,如实复述这场没完没了的对话,你们听了不见得会感到同样的乐趣,所以我就仅仅给你们谈谈马尔卡斯是如何决定离开祖国和朋友们,用他的长剑来援助美国的事业的。


    德-拉马尔什先生准备动身去美洲时,恰巧马尔卡斯到他的贝里城堡来逗留一个星期,对谷仓的大梁和搁栅作一年一度的巡视。伯爵家里的人因这次出征而激动,正兴奋地对那片遥远的国土作各种美妙的推测;按照村里一些自作聪明的人的说法,那里充满危险和奇迹,凡是回来的人都发了大财,他们所带的金锭。银锭多得要用十艘大船才装得下。堂-马尔卡斯犹如某些极北的火山,冰凉的外表下隐藏着炽热的想像力和对奇异事物热烈的爱。他已习惯于在显然比别人高的地方——屋架的大梁上,处于平衡状态地生活;对于每天用勇敢、稳健的杂技动作使旁观者们感到惊叹的光荣,他也不是无动于衷的;他不禁被有关黄金国①的描绘激起热情;这种一时的冲动尤其强烈,因为按照惯例,他不向任何人吐露心事。所以,德-拉马尔什先生在启程的前夕,看见马尔卡斯前来提出以仆人的身份陪他去美洲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德-拉马尔什先生提醒马尔卡斯,说他太老了,最好不要放弃他的职业,冒险去过一种新生活,然而白费唇舌。马尔卡斯表现得非常坚定,终于说服了他。德-拉马尔什先生出于多方面的原因才毅然作出这个不寻常的抉择。他早就决定要带走一个比马尔卡斯更老的仆役,一个只是极其勉强地追随他的人。但德-拉马尔什先生给予这个人全部的信任,这种好感是难以承认的,因为他只是表面上具有贵族的生活排场,实际上却希望受到节俭、谨慎、忠实的服侍。他知道马尔卡斯为人极端正直,甚至无私;因为马尔卡斯的心灵和外貌与堂-吉河德有相似之处。马尔卡斯曾在一堆废墟中找到一宗财宝,就是说一只装着近一万法郎旧金币、银币的粗陶罐。他不仅全部交还给了物主(对这位废墟所有人本来是可以随意欺骗的),而且还拒绝任何酬报,用省略得不合规范的语言夸张地说什么“诚实如可买卖就会灭亡”——


    ①有关美洲黄金国的描绘,可参看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1759)第十七、十八章。


    马尔卡斯的节俭、谨慎、认真,可以使他成为一个可贵的仆人,如果能训练他用这些品质为别人服务的话。惟一需要担心的是,他可能不习惯于丧失独立性。然而,在德-泰尔内先生的舰队扬帆启航之前,德-拉马尔什先生心想,他还来得及充分考验一下他的新侍从。


    至于马尔卡斯方面,他在告别朋友和故乡时感到难舍难分;因为,即使像他暗示流浪生活时所说的,他“到处有朋友,到处是祖国”,他对瓦雷纳仍有明显的偏爱;在他所有的城堡中(他习惯于把他住过的每个地方都称为“他的”),只有圣赛韦尔堡才是他来时高高兴兴,走时留恋不舍的。有一天,他打屋顶上失脚掉下,摔得相当严重,当时爱德梅还是个孩子,她由于为这次意外事故流了泪并给予他天真的照料而赢得他的心。自从帕希昂斯来花园边缘住下以后,马尔卡斯对圣赛韦尔更有好感了,因为帕希昂斯就是马尔卡斯的俄瑞斯忒斯①。马尔卡斯并不总是了解帕希昂斯;可帕希昂斯却是惟一完全了解马尔卡斯的人,知道在这副奇特的外表下隐藏着骑士般正直的品质和高尚的勇气。马尔卡斯拜倒在这位隐士优越的智力面前,每当帕希昂斯诗兴大发,言语变得难以理解时,这个捕捉黄鼠狼的人就毕恭毕敬地站住,以感人的耐心避免提出问题或发表不得体的意见,垂下眼睛,还不时点点头,若有所悟,表示赞同,这样做至少使他的朋友因有人不加反驳地倾听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①俄瑞斯忒斯,希腊传说中的人物,忠于情义,与皮拉得斯结为莫逆之交。


    然而,马尔卡斯已懂得够多了,足以领会共和思想,分享帕希昂斯老人热切盼望的普遍平均化和恢复黄金时代的平等的浪漫希望。马尔卡斯曾多次听他的朋友说,修习这些学说时必须十分小心谨慎(这条戒律帕希昂斯自己却不大注意遵守),他的生性和习惯本来就沉默寡言,所以绝口不提自己的哲学。但他做了更加有效的宣传,从城堡到茅屋,从市民家庭到农村庄园,到处传送《老好人理查德的学识》①之类的廉价小册子,以及其他论述民众爱国主义精神的小读物。按照耶稣会的说法,这些书是一个秘密会社在下层阶级中免费散发的,这个会社由一些伏尔泰式哲学家组成,致力于实施共济会恶魔般的纲领——


    ①指富兰克林于1732年发表的名著的法译本,书中充满谚语、格言、警句、箴言等。


    因此,在马尔卡斯的突然决定中既有革命热情,也有对冒险的喜爱。长期以来,对他这个急公好义的人来说,睡鼠和鸡貂已是过于弱小的敌人,而粮仓提供的场所也已过分狭小。每天,他在自己所走访的正派人家的配膳室里读隔夜的报纸;美洲的这场战争意味着新大陆自由与正义精神的觉醒,在他看来势必会给法国带来一场革命。确实,他是认真看待思想影响的,认为那些思想观点会越过重洋,到欧洲大陆来占领我们的头脑。他经常梦见一支胜利的美国军队从许多艨艟大船上跳下,给法兰西民族带来和平的橄榄枝和满装花果象征丰收的羊角。他还梦见自己指挥着一个骁勇善战的军团,作为老战士、立法者、华盛顿的匹敌者返回瓦雷纳,匡正流弊,推翻巨富豪门的统治,给每个无产者分配一份适当的财产,在这些广泛而有力的措施中,保护正直的好贵族,让他们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方式。不消说,马尔卡斯的头脑中根本没有想到伟大的政治变革会带来必要的痛苦;帕希昂斯在他眼前展示的浪漫图景也没有被任何一滴迸溅的鲜血所玷污。


    在这些美好的希望和担任德-拉马尔什先生的随身男仆之间有一段很大的距离;但马尔卡斯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达到他的目标。准备开赴美洲的军团的编制早已满员,他只能以与远征有关的乘客身份才可以搭乘追随舰队的商船。这一切他早已向神甫打听明白而没有泄露自己的计划。他的出发对瓦雷纳的全体居民来说无疑是戏剧性的事件。


    他刚踏上美国海岸,就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需求,想拿起他的大帽子和长剑,像他在故乡常做的那样,独自前去穿越树林。但他的良心不准他在应承伺候主人之后不辞而别。他曾指望命运帮忙,而命运果然帮助了他。战争比人们预期的激烈得多,造成大批伤亡,德-拉马尔什先生错误地担心会受到他的瘦侍从虚弱的身体的连累。此外,他揣测到马尔卡斯渴望自由,便给他一笔钱和几封介绍信,让他有可能作为志愿兵去参加美国部队。马尔卡斯知道他主人的经济状况,拒绝了钱,只接过介绍信便动身了,步履轻快得像他历来捕捉的最敏捷的黄鼠狼。


    他本想去费城;但由于一个不值一提的机遇,他得知我在南方,不无理由地打算从我身上得到劝告和帮助,便徒步穿越陌生的、几乎荒无人烟的、经常充满各种危险的地区,独自来寻找我。只有他的衣服受到了损失;他的黄脸没有丝毫改变。他对新近的这次长途跋涉并不感到意外,就像是从圣赛韦尔走到加佐塔楼似的。


    我在他身上注意到的惟一不寻常的举止是他不时回头张望,似乎想召唤某个人;然后他立即笑了笑,几乎同时又叹了口气。我克制不住想问问他不安的原因。


    “唉!”他回答说,“老习惯去不掉;一条可怜的狗!一条好狗!总想呼唤:‘这儿来,布莱罗!布莱罗,这儿来!’”


    “我理解,”我说,“布莱罗死了,而您无法习惯于这样的想法,就是再也看不见它紧跟在您后面了。”


    “死了?”他不胜惊骇地挥挥手,嚷道,“不,谢天谢地!朋友帕希昂斯,伟大的朋友!布莱罗幸福,但像它的主人一样悲伤,它惟一的主人!”


    “倘若布莱罗养在帕希昂斯处,”阿瑟插嘴说,“它确实是幸福的,因为帕希昂斯什么都不缺少;帕希昂斯出于对您的爱会疼它的;您肯定能再见到您高尚的朋友和忠实的狗。”


    马尔卡斯抬眼看了看这个似乎十分了解他生平的人;确信从未见过对方之后,他就像每逢不明白时一贯所做的那样,举起帽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在我直接推荐下,马尔卡斯给招进我的连队,不久以后升为中士。这个高尚的人一直同我并肩作战,表现得十分英勇。1782年,我重返罗尚博①部队,在法国的旗帜下战斗,他仍然跟随我,愿与我同命运共生死。在最初的那些日子,我与其说把他看成战友,还不如说当做一个逗趣的人,然而他的好品德和不声不响的勇敢很快赢得众人的尊敬;我有理由为我所保护的人感到骄傲。阿瑟也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值勤之外,我们每次散步时他都陪伴我们,提着博物学家的箱子,用他的长剑将蛇一一刺穿——


    ①罗尚博(1725——1807),法国元帅,曾率六千人的队伍支援美国独立战争。1781年,华盛顿与罗尚博联军在约克敦包围了康沃利斯的军队,这使康沃利斯率部七千人投降,英军从此一蹶不振。


    可是当我试图让他谈谈我的堂妹时,他却没有满足我的要求。要么他不明白我多么渴望知道她在遥远的地方生活的全部细节,要么他在这方面听从一条控制他意识的坚定不移的准则,总之我从来没能得到明确的答复,解决折磨着我的疑问。起初,他对我说不存在她同任何人结婚的问题;但尽管我多少习惯于他表达思想的模糊方式,我仍然以为他在这样断言时显得很尴尬,神态就像曾答应要保守一桩秘密似的。面子攸关,我不便再追问下去,免得让他看出我的愿望;因此,我们之间一直有个令人难受的疙瘩,我避免触及它,可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只要阿瑟在我身边,我就能保持理智,把爱德梅的信往最正直的方面解释;可是一旦我不幸离开他,痛苦就觉醒了;我在美洲逗留下去心情越来越感到压抑。


    当我脱离美国部队,在法国将军的指挥下作战时,我与阿瑟终于不得不分手了。阿瑟是美国人,他只有等到战争结束,才好退伍到波士顿定居,在库琅教授身旁工作。库用教授像爱亲儿子一般爱他,答应委任他任费城社会图书馆的主要图书管理员。这正是阿瑟为他的工作早就向往的最高奖赏。


    我在美洲的最后那几年时间内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件,都属于历史的范围。我怀着纯粹个人的喜悦心情,看到和平降临,宣布美国独立。我一直忧心如焚,激情有增无减,再没有心思为军事上的荣誉陶醉。返航之前,我去向阿瑟告别,然后同高尚的马尔卡斯一起上船,既为离开我惟一的朋友觉得难受,又为即将重见我惟一的爱人而感到高兴。我所在的舰队横渡大洋时历尽艰险,有好几次我都已放弃希望,以为再也不可能在圣赛韦尔的大橡树下,对爱德梅屈一膝行半跪礼了。终于,在法国海岸遇到最后一次暴风雨之后,我踏上了布列塔尼沙滩,投入我可怜的中士的怀抱。他经受了我们共同的艰难困苦,即使不是依靠过人的体力,至少也是借助更为沉着的斗志;我们的泪水交流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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