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蘑菇封神

3个月前 作者: 天下霸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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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蘑菇当上了金匪的大元帅,挑号“金蝎子”。当土匪的必须有匪号,没有字号不发家,如果没有匪号,连个小小蟊贼也看不起你。再者说来,土匪打家劫舍,顶个匪号是为了隐姓埋名,免得祸及家人。倒不是没有例外的,比如迟黑子、马殿臣那样的大匪首,官讳太响,取什么匪号也压不住,久而久之,真名实姓就成了匪号。血蘑菇派得力的崽子下山,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行头,头戴长毛貉壳帽子,身上穿一件对襟黑棉袄,新里新面新棉花,外披大氅,里侧秀一行金字“金光太保大元帅”,一巴掌宽的牛皮板带煞腰,暗扎一丈二尺长的蓝布护腰。为什么这么长呢?解下来能当绳子使,里面还能藏金粒子。腰挎两把加长二十四响的德国造盒子炮,枪柄拴着红绸子。大腿系着软牛皮套裤,小腿扎着绑腿,掖一柄“腿刺子”防身,脚蹬一双飞虎靴,屁股后头还坠着一块狗皮子,坐哪儿都冻不着。由于血蘑菇少了一个眼珠子,找人给自己装了个金琉璃,不明底细的见他目射金光,以为他身怀异术,无不心寒股栗。血蘑菇换了匪号,手底下也有十几二十个崽子。在当时来说,绺子里的大当家的,相当于买卖铺户的大掌柜。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起局建绺又比做买卖不知难上多少倍。胡子的规矩尤其多,讲究五清六律,“五清”中头一条就是“大当家要的清”,该要的要,不该要的不要,劫掠来的财物“分篇挑片儿”,论功行赏时一碗水端平了,谁也不兴吃独食,又常有进项,让手下人服气,觉得跟着大当家的有奔头儿,崽子们才能有心气儿,豁出命去甩开膀子干。匪首还得有胆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当家的窝窝囊囊,手下的崽子也直不起腰来,过不了多久,就得让别的绺子灭了。既是金匪,当然要带头爬金眼子拿疙瘩,这一来要了血蘑菇的短,尽管他为匪多年,却只会砸窑绑票,失了金灯老母的密咒,调不来耗子兵,他也找不到金脉,只得另寻他法。血蘑菇思来想去,记起之前为了过江,充为民夫去给大户人家抬棺材。那口大棺材沉重异常,棺中必有陪葬的金饼,而且还少不了,否则不可能那么沉,主家也不至于干掉抬棺的民夫灭口。当时带队的副官失职心虚,对抬棺的民夫逃走一事,一定会隐瞒不报,想见棺材仍埋在原处,挖出来够造上一阵子的。


    按照常理,金匪并不下山猫冬,也不干扒坟盗墓的勾当,怎奈天寒地冻、坐吃山空,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血蘑菇为了坐稳头把交椅,决定挖个坟包子狠捞一票,尽快扩充实力。要不然等到明年开了江,自己弹尽粮绝,万一马殿臣追杀过来,如何应付得了?他让几个精明能干的金匪,分头去那片坟地踩盘子打探虚实。过了几天,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坟茔地的主家并非旁人,竟是江北二道沟许大地主,开煤窑的那位。许大地主那片坟茔地,相距许家大院不远。当地人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背靠大山,藏风聚气,山梁上有五道山脊,有个俗名叫“五马奔槽”。坟茔四周的田产,均赁给佃户耕种,佃户们替东家守坟,可以少交一半租子。各家各户置备鸟铳、弓弩,且有两个炮手常年住在佃户家,三五个贼匪近不了前。如若贼匪势众,枪声会引来许家大院的大批炮手。值此岁暮天寒,这些佃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睡晚起,一整天偎在炕头上喝酒、唠嗑。


    血蘑菇闭着眼,一边听一边琢磨:挖开这个坟包子,正可一解心头之恨,难的是离许家窑太近,自己手下这些金匪,按土匪的黑话讲叫“单搓”,只会干一桩买卖,尽管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却比不了常年打家劫舍擅长奇袭的胡子,因此只可智取,不能强攻。血蘑菇手下的崽子探得切实消息,腊月初六那一天,许大地主要给他爹许家老太爷做八十大寿。旧时关外讲究过整寿,有“度坎儿”一说。从五十岁之后,十年遇一道坎儿,越有钱的人家,整寿办得越排场。办得好可以多活十年,办不好兴许就卡在这道坎儿上过不去了。血蘑菇暗暗寻思,到时候许家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正是一个可乘之机。


    进得腊月,连下几天大雪,狂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片子,在半空中翻来滚去,如同白雾升腾,几丈之外看不见人。许家大院早早布置好了寿堂,门楣高悬寿匾,上写“南极星辉”四个大字,堂上挂着寿帐,迎面是“仁者有寿,贵寿无极”的寿帘,条案上摆着寿桃、寿面,八仙桌上是香炉、蜡扦,地上放大红团垫,供进来拜寿的跪下磕头。尽管许大地主缺德带冒烟,可不耽误人家是个孝子,请来各路厨班大宴宾客。富家一桌宴,穷人半年粮,厨班提前几天就到了,掌灶大师傅带着几个干净利索、手脚麻利的小伙计,杀猪宰羊祭灶神,备齐了诸般山珍海错。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场院中难以搭棚垒灶,专门腾出一排大瓦房。厨班自带一应之物,分别在房中垒设灶台,有的搭“七星灶”,有的搭“十八罗汉灶”,一个炉膛上一排灶眼,吊汤、炖肉、热炒全不耽误。大师傅各自使出看家的本事,伺候连开三天的寿宴。厨师两件宝,刀快火要好,真有那艺高人胆大的,施展绝活儿同时在几个火眼上煎炒烹炸。来许家贺寿的全是官商士绅,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各路厨子都憋着劲儿,要借这场寿宴扬名。到许家老太爷八十整寿这一天,由老太爷亲自选出手艺最好的厨班,再单做一桌四碟八碗的大菜,天黑之前由大管家送去坟茔地祭祖。


    这一天未晚先黑,彤云密布,笼罩四野。血蘑菇和二十多个金匪,扮成“靠死扇儿”的叫花子,在脸上、头发上涂抹烂泥,穿着千疮百孔的破棉袄破棉裤,顶着飞了花的破棉帽子,提着饭罐子,拖着打狗棒,暗藏家伙,踢里趿拉蹲守在道边,专等许家的人前来祭祖。此时风雪虽住,天却冷得出奇,山岭间的积雪平地没膝,走出半里地鞋就湿透了。金匪的头发、眉毛、胡子上挂着冰碴,吐口唾沫没等落地就冻成了冰疙瘩,一个个揣手缩肩,瑟瑟发抖。终于等来一架马拉爬犁,车把式坐在前头挥动马鞭,大黑马口鼻直喷白气。爬犁上另有二人,头戴狗皮帽子,身上裹着厚重的皮袄,捂得严严实实。血蘑菇瞅准时机打个手势,手下众人围拢上前,挡住了去路。他自己混在人堆儿里,悄没声儿地不言不语,谁也看不出他是带头的。十几个臭要饭的敲着呱嗒板儿唱喜歌:“许老太爷身子棒,寿比南山不老松;南极仙翁来挂红,挂红挂在九龙头;一挂金,二挂银,三挂骡马成了群;刘海跟着撒金钱,发家生财一万年;有金山、有银山,金马驹子在撒欢儿;金元宝、银元宝,金马驹子满地跑……”又有几个抓住爬犁,扯着马缰绳吵吵嚷嚷,说二道沟许家老太爷过八十大寿,他们这些讨饭的也得表表心意,不敢登门叨扰,因此忍饥挨冻在路上等候,还望许家管事之人给大伙儿“意思意思”。


    这么冷的天,大管家本就不想出门,无奈老爷发了话,不愿意来也得来,正不知找谁出气,撞上这么一群不长眼眉的赖皮缠,登时火撞顶梁门,破口大骂,让他们快点儿滚蛋。哪知这些臭要饭的起着哄,怎么赶也不走。有人即兴编几句数来宝,夹枪带棒指桑骂槐,有人去揭爬犁上的食盒,还有人乱翻那些香烛供果。绺子里那个二毛子趁乱掀开酒坛子,将黑乎乎的一只手爪子伸了进去。大管家急了,夺过车把式的鞭子,鞭鞘甩得啪啪作响,打得一众要饭的嗷嗷直叫,连滚带爬退到路旁。


    这个大管家长得猴头巴脑,派头倒挺足,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嚎唠”一声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活腻了?要不是管家爷有事在身,非要了你们的狗命不可,不知深浅的东西,滚犊子!”众金匪故作惊慌,当即一哄而散。直等到天色黑透了,血蘑菇估摸差不多了,带手下闯入许家坟茔地。山坡下是个祠堂,后边一排屋子,是佃户和炮手的住处,屋里点着油灯,趴在门口听了听,哑默悄儿地没有半点儿响动。众金匪黑布遮脸,踹门进去一看,屋里挺窄巴,炕桌上乱七八糟,几个佃户和炮手口吐白沫,东倒西歪躺了一屋子。


    不出血蘑菇所料,送来祭祖的酒肉,到头来全得便宜了守坟的,所以他让二毛子趁乱在酒水里下了骟牲口的麻药。旧时,骟牲口的称为“搓捻行”,凭独门手艺走村串户。谁家想让大牲口听话多干活儿,再也不打突噜尥蹶子;让猪一门心思憨睡傻吃,长得臀满膘肥,那就得请骟牲口、劁猪的,干完活儿管顿好饭,还得给几个钱。外人以为骟大牲口靠的是手法娴熟,又准又快,实际上搓捻行都使麻药,事先在草料里掺上一点儿,给大牲口吃下去再骟。更有绝的,在牛马的屁股上拍两巴掌,牲口便似着了魔,立于原地,浑身哆嗦,迈不开腿,这是给牲口下了麻药。这样的麻药性子极猛,味道也重,二毛子忙中出错抓了一大把放进去。多亏乡下地方的炮手和佃户,平常吃粗粮、喝劣酒,掺满了麻药的酒也没少喝,还以为好酒应该是这个味道,结果都被麻倒了。金匪掏出绳索,把这一屋子的人挨个儿码了,也就是捆了,用臭袜子堵上嘴,随后点上灯笼火把照明,拎着锹镐来到坟地。


    血蘑菇当上金匪大元帅以来,经常故弄玄虚,有时候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眼角眉梢那股子阴恻恻的煞气也更深了。手下崽子越摸不透他的底,对他越是敬畏。他当初抬棺过江,眼瞅着大棺材埋在了什么地方,却似初来乍到,掐诀念咒转了一圈,点指一个坟头说道:“这里边有货!”众金匪无不诧异,许家儿媳妇的坟头,在这一大片坟茔中并不起眼儿,放着那么多大坟包子不挖,为啥挖这座小坟?他们心里嘀咕,谁也不敢说出来。按大元帅指点的方位,扒开坟头上的积雪,见坟土冻得和铁锅相仿,用铲子敲敲,发出铿锵之声。寒冬腊月,扬风搅雪,地都冻住了,可是死了人也得往坟里埋,金匪没干过盗墓的勾当,挖坟埋人却常见。家伙什带得齐全,一个金匪戴上棉布“手闷子”,攥紧冰凉的铁楔子,戳在坟包子上,另外两人轮流打大锤。打出几个深洞,灌进生石灰,在炮手住的屋里烧了几壶开水浇上去,坟包子上冒起几缕白烟,洞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土层渐渐松动。金匪们抡开尖镐、铁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嘁哧咔嚓一通胡挖乱刨。费了老鼻子劲儿,终于整出一个大喇叭口,埋在坟中的棺材五面见天。下去四个崽子,将棺材钉一个个撬出来。血蘑菇对棺材拜了几拜,暗暗对棺材里这位说道:“看在我把您从娘家抬过来的分儿上,还望您多多担待,勿怪惊扰!”随即命人高举火把,合力移开棺盖。棺中以锦被覆尸,蒙头盖脸鼓鼓囊囊的,看不到下边有什么。金匪拿疙瘩,一向由大元帅亲自动手,崽子不许近前。众人没掏过坟里的东西,只能按金匪的规矩来,都围在坟坑四周,瞪大了眼瞅着。说到杀人害命,金匪比占山为王的土匪更狠,这一次深更半夜抠坟凿棺偷死人,说吓得直哆嗦倒是委屈他们了,那都是冻的,可也没有不怵头的。


    血蘑菇一不忌百不忌,仗着胆子伸手扯开锦被。但见女尸仍未朽坏,只不过面颊略塌,脸上的腮红还在,莲花袍蛤蟆鞋,整身的装裹,怀中抱着金脸盆、金镜子,双手各抓一个金元宝,身旁摆放一根金杖,两个胳膊肘和两只脚,以及头底下,各垫一块金砖。围着身子一圈暗槽,塞了满满当当的银圆,一块挨一块,竖着码了三层。明暗不定的火把光亮下,棺材中的金银烁烁放光。一众金匪眼都直了,不住吞落口水,真不枉天寒地冻挖开这个坟头,还别说将金砖银圆卷走,光热闹热闹眼睛也够本儿了。


    血蘑菇稳了稳心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掏出一块金砖,用指甲尖使劲儿一掐,金砖上留下一道印儿,可见是最纯的软金子。他心中暗喜,把金砖放入一个大皮口袋,又探身去拿女尸头下的金枕头。怎知刚往前一凑,女尸突然睁开了眼!血蘑菇头皮子发炸,急忙往后躲,却已被棺中女尸抓住了脖领子,但觉得浑身冰冷、四肢打战,张着大嘴作声不得。女尸在他耳边恨恨说道:“别以为拿了金子发了财,且看我将来怎么整你的,咱俩没完!”血蘑菇听出是金灯老母,心中怒火上撞,一声大叫,从坟坑里蹦了出来。定睛再看,哪有什么金灯老母,死人仍是许大地主家的儿媳妇儿,直挺挺躺在棺中一动不动。坟坑四周的金匪似乎并未看到金灯老母,不知血蘑菇为何大惊小怪地蹿了上来。


    血蘑菇多遭变故,应变极快,当即说道:“金灯老母托梦,指点我来此拿疙瘩,适才一道金光冲天而去,定是金灯老母显圣!”众金匪面面相觑,哪有什么金光冲天?一个个“兔子吃年糕?闷了口”。不过吃金匪这碗饭,没有不迷信的,不是金灯老母给大元帅托梦,如何找得到这个坟头?挖得到这许多金银财宝?可惜自己肉眼凡胎,没这等造化,见不到金灯老母显圣。血蘑菇不敢耽搁,吩咐手下掏了棺材中的金砖、金杖、金脸盆、金镜子,女尸头上的金钗,手上的金镏子、金镯子、金元宝,还有那些个银圆,尽数洗荡一空。金匪见了金子,一向不留活口,按规矩应该干掉看守坟茔的炮手和佃户。血蘑菇却说不必,东家的坟地让人掏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他们留条活路也好。众金匪不敢不听,回到祠堂后头的屋子里,将那几个人的绑绳松了。


    血蘑菇心想:许大地主作恶多端,老爷今天要不了你的命,却不能饶了你的列祖列宗!押着一干炮手和佃户进了祠堂,当着他们的面,命手下金匪抄起铁锹、大锤、片儿镐,把许大地主家的祖先堂砸了个稀巴烂。供桌掀翻,香炉踢碎,牌匾、祖宗板扔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血蘑菇仍不解恨,又脱下裤子,冲着许大地主家的祖宗板撒了一泡尿。许家族规甚严,绝不允许外姓人擅自进出祠堂,否则看坟守墓的要受重罚。这些人麻劲儿刚缓过来,眼瞅祖先堂被毁,吓得魂亡胆落,一哄而散全跑了。众金匪扛着家伙、背上赃物,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次日天明,许家老太爷得知坟茔地被贼匪盗挖,祖先堂也被毁了,不但对不起列祖列宗,只怕自己死后都没地方去了,连窝火带憋气,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就这么蹬了腿儿,没闯过八十整寿这道坎儿。许大地主带着一家老小哭天抢地,请来的厨班也甭走了,办白事还得落桌摆酒。


    血蘑菇干完这一票买卖,不仅出了一口恶气,手上也有钱了,置办了不少长枪短炮、马匹弹药,在江北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供上金灯老母的牌位,对手底下的崽子们说,金匪挖金子拿疙瘩,全凭金灯老母庇佑,此乃金帮传下千百年的规矩,命众人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还经常一个人跪在牌位前念叨:“弟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酒后失言破了誓,将调兵的法咒告知外人,搭上了那么多条人命。该受的罚也受了,该遭的罪也遭了,眼珠子都少了一个,还望金灯老母念在弟子鞭打黄袍老道护驾有功,又在龙爪沟林场除掉金蝎子,救下金灯老母许多重子重孙的分儿上,给弟子留条活路。等弟子带着手下拿了疙瘩,定当再造灵庙重塑金身,一心一意供奉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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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这一票买卖,可不够吃喝嫖赌造一辈子的。血蘑菇身为匪首大元帅,还得想方设法让崽子们吃香喝辣。探得“南甸子”有一股烟匪,首领报号“燕巴虎”,乍听以为是老虎,实则是蝙蝠,又叫“盐变蝠子”,说是耗子吃盐齁着了,胳肢窝生出翅膀子蹿上了天。这人得有五十来岁,长得獐头鼠目、瘦小枯干,到哪儿都爱披一件黑布斗篷,“欻拉”一抖挺威风。手底下三四十个崽子,强占了周围一片田地,逼迫农户们砍了庄稼改植大烟。大烟又叫“黑货”,他的货一半卖给周边县城里的雾土窑大烟馆,一半以低价卖给江北的各大绺子。那个年头黑白颠倒,关外偷偷摸摸种大烟的农户不在少数。跟棉花地、高粱地中间开出一小块儿,不显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觉,外人不走到近前看不出来;要么种在四面残墙没有房顶的破屋子里,种完了把墙洞垒死,需要浇水就搬梯子上墙头,等到收成时再凿开,多为自种自用。关外有句话“吃块儿大烟救人命,抽上大烟要人命”,熬好的大烟膏用油纸包裹严实,塞进炕洞里,或吊在背阴的房梁上。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三灾六难、头疼脑热?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嚼上黄豆粒大小的一块儿大烟,过一会儿就不疼了,该干什么干什么。种大烟倒也不难,这东西不着虫子,也不用上肥,只是犯王法,老百姓不敢种,种出来也不敢卖。王法管得了平民百姓,可管不了烟匪。以贩植烟土为主业的土匪,称为“烟匪”。燕巴虎就是江北最大的烟匪,盘踞南甸子二十余年,各个绺子要抽大烟都得从他这儿拿货。


    血蘑菇扩充了势力,腰杆子也硬了,继而盯上了燕巴虎的买卖。大烟不同于坟中的金砖,掏完就没了,地里的大烟收完一轮,还能接着长,是个长久进项。并且,把持了烟土的贩卖,可以跟江北各个山头的胡子搭上关系。论起大烟瘾,没人比得上燕巴虎。当初为了抢地盘,腿上挨过一枪,虽说腿保住了,却落下个治不了的病根儿,赶上阴天下雨就钻心地疼,只能靠抽大烟顶着。越抽瘾越大,索性抢下块地盘自己种大烟,自给自足。血蘑菇当下谋划一番,报出金蝎子的匪号,谎称要以重金购买大批烟土,诱燕巴虎下山相见。燕巴虎觉得金蝎子这股金匪挑号不久,南甸子又是自己的地盘,料想对方不敢耍花样,便带着几个手下出来相见。突然间伏兵四起,血蘑菇一枪崩了燕巴虎。其余烟匪均为乌合之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燕巴虎捏酥了,我们愿意归顺大杆子!”血蘑菇让他们带路,前往南甸子烟田。只见罂粟花开得争奇斗艳,一眼望不到头,脚底下蒸腾出一股子异香,使人身子发飘,头壳子发晕。当地烟农见来了这么多土匪,个儿顶个儿明插暗挎带着双枪,吓得躲在窝铺里不敢出来。血蘑菇命手下告诉这些烟农,这一片地仍种大烟,这个章程不改,不过金匪与烟农二八分账,卖掉烟土挣了钱,金匪占八,烟农占二。烟农们忙活一年能有两成收入,已比之前多出十倍不止,一个个感恩戴德,都把血蘑菇当成活菩萨来拜。种大烟难在收割,大烟骨朵一熟,必须立刻割下来,一天也不能耽误,而且最怕下雨。等到罂粟花凋落,泛着光泽的大烟骨朵支棱起来,由青绿变成碧翠,烟农们一手提个小铁罐子,一手拿着小刀,在大烟骨朵上轻轻一划,用小铁罐子接住奶水般的汁液。接满了倒入大盆,放在太阳底下晒透。变成淡褐色之后,用大锅熬开,再晒干,就成了黑中泛黄的大烟膏,不干不硬不脆,凑近了一闻,有股子煳芝麻的香气。血蘑菇抢下燕巴虎的地盘,收了大烟,熬成大烟膏,包上油纸,整整齐齐码放在背阴的屋子里。他吩咐手下带着上等大烟膏去拜山头,报上金蝎子的匪号,出货比燕巴虎低了一成,买卖搁一边,为的是交朋友。经过这一番折腾,血蘑菇彻底在江北站稳了脚跟。很多土匪都听说了金蝎子的匪号,相传此人手段了得,黑的黄的两路买卖通吃,出手阔绰,还挺够朋友,但是极少有人见过他。只因血蘑菇深居简出,整天躲在山上拜金灯老母,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对自己的过往一字不提,更让手下崽子和同道觉得他高深莫测。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马殿臣的绺子越来越大,势力渐渐覆盖到了江北,探得一只眼的金蝎子就是血蘑菇,亲自率四梁八柱过江,放火烧了南甸子的大烟田,赶跑了烟农,又追得血蘑菇东躲西藏,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狼狈。血蘑菇暗暗发狠:“搁从前我得喊你马殿臣一声叔,如今你马殿臣非把我赶尽杀绝,那只能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马殿臣的对手,明着斗不过就来暗的,重金买通孤山岭上的土匪,打听出马殿臣要去二道沟砸许家窑,便给许大地主通风报信,事先布置埋伏,来了个关门打狗,将马殿臣生擒活捉,押入省城大牢等待处决。


    马殿臣这杆大旗一倒,孤山岭上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均作鸟兽之散。血蘑菇这才得以喘息,又把南甸子的烟农挨个儿找回来,再次恢复了烟土生意。经历了这些年的诸多变故,血蘑菇的为人更加阴郁隐忍,对金灯老母的供奉更为虔诚,拜完金灯老母,他就躺在牌位旁边抽大烟。耗子都喜欢闻大烟味儿,上了瘾断不掉。过了这么一阵子,血蘑菇说金灯老母又给自己托梦了,此后带着手下钻金眼子,调耗子兵拿疙瘩,得到的金子比以往多出数倍。


    他手下的崽子们叹服不已,觉得这位大元帅整得挺玄乎,说不定真有些道行,更加死心塌地给他卖命。没出半年,这一伙金匪再次发迹,鸟枪换炮,置办了许多快枪快马,把持着江北十几条金脉。血蘑菇的喷子硬、管儿直,自然局红,金子越挖越多,匪号也越来越响。他的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连多少天不说一句话,偶尔说句话还云山雾罩的,谁也整不明白,没事就给金灯老母烧香。过去的匪首大多沉默寡言、故作高深,为了不让别人摸透自己的底细,他手下的金匪也对此见怪不怪。烧完香磕完头,血蘑菇常骑着马到处乱转,崽子们以为大当家的出去找金脉,谁都没多想。


    只说有这么一天,血蘑菇骑马下山,一路上逢山看山,逢水看水,行至途中,无端刮起一阵怪风,卷着白雾,飒飒作响,马匹受了惊吓,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掀下来。血蘑菇暗觉古怪,四下里看了多时,见一处山裂子深不见底。回去对手下的崽子们说:“咱们接二连三地拿疙瘩,全拜金灯老母所赐,众所周知,金灯老母的庙在孤山岭剪子口,但是年久失修,金身塑像也倒了,早已断了香火。我有心另选一块宝地,再造一座金灯庙供奉金灯老母,不知各位兄弟意下如何?”一众金匪齐挑大拇指赞叹:“如此一来,金灯老母必然保佑我等多拿疙瘩,但不知大元帅选中了哪块宝地?”血蘑菇走到金灯老母的牌位前面,烧香磕头带上供,乌烟瘴气地折腾一溜够,这才告之众人:“前些时日,我去山里找金眼子,见王八盖子沟深山古洞中有一座老庙,虽也年久破败,砖头都酥了,用手指一戳就往下掉渣儿,不过那个地方山深林密,易守难攻,周围的金脉也多,我寻思着就该把金灯庙造在王八盖子沟!”众金匪轰然称是,连说:“大元帅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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