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江
3个月前 作者: 语山堰
第13章第二江
江望第讨厌月饼,她从来不吃。说卡路里太高,干巴巴,一口下去像吞下了撒哈拉大沙漠。
江风夷感觉卡路里大概是和魔法咪路咪路有一定关系的东西。
尝试理解卡路里的那个中秋节是在伯父家过的。
大人在外聊天,几个孩子躲在堂哥的房间玩游戏。江望第穿阿篱的同款墨绿百褶裙,出门前,被妈妈逼着多穿了一件秋裤。为此江望第和妈妈还吵了一架,差点哭了。她知道,妈妈知道,那条紫秋裤就是丑的,被妈妈用来做防范他人审视的自杀式武器。
江风夷穿着厚厚的毛裤,追到妈妈跟前说:“妈,你看我穿了长裤。”
“好了好了。”妈妈永远只为姐姐的事情心烦,“去把袜子穿好。”
户外秋雨纷纷,窗帘全被拉上,堂哥的小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暗暗发光。
表姐在学校新学会一种编发,她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彩绳,坐在一边帮江望第编。
堂哥,表姐,姐姐,三个人在一起。江风夷在圈子外,没有同样高的椅子了,她只能坐一个草绿色的塑料矮凳,向日葵花盘一样仰视他们。
那十只手指究竟是怎么飞舞的,江风夷没看懂,只看见一条条彩虹糖似的辫子从表姐掌心跃出来。为了观察,她站起来凑近看,被表姐不耐烦地推开好几次。于是她不停用自己的脸去试探距离,想寻找既能看见手法又不至于挨骂的位置。
“你要编吗?”最后,江望第看向江风夷,“这里还有剩的。”她给完绳子,凑过去看电脑上蹦蹦跳跳的马里奥。
表姐开始帮江风夷编。江风夷问这种编发是谁发明的,彩绳多少钱一把,能不能教她编?
堂哥转过来,标致的脸蛋变得狰狞:“你们两个出去编,吵死了!”
她们两人悻悻出去,不甘心地没有走远,守在房间门口继续编织。表姐埋怨江风夷话多。江风夷也自责,她曾经暗恋过堂哥,这么一看,他和姐姐两个好看的人才应该在一起,和偶像剧一样。
发根抓着头皮,像无数按摩的手,江风夷幻想他们纯洁的婚礼,白西装,白裙子,白色百合花堆满在白色的礼堂。大人们围在一起聊天,毫不避讳孩子的耳朵就在附近。江风夷听见一个人对爸爸说:“望第真是又聪明又漂亮……凤仪就老实可爱一点。”
另一个人说:“望第这么漂亮,我们等着吃她的肉噢!”
江风夷惊悸地望过去。表姐说:“笨蛋,人家开玩笑的!他们说的是等望第结婚摆酒席,大家一起来喝酒吃肉。”这番话没带来安慰,反而更让恐惧更具体,江风夷脑海里总是浮现几桌子红光满面的人对姐姐的肉大快朵颐的样子。
亲戚又说:“你们以后就靠望第养老了。”
爸爸笑:“生不出儿子,只能女儿当儿子养了!结果你们看,这么顽皮。”
他们说女孩子好,女孩子体贴。说定了她就要奉献和牺牲似的。
奶奶说:“就是你们宠的,要什么都给她,她现在无法无天了!我当年……”
江风夷悻悻。爸爸每次嘴上这么说,其实神情很自豪。她多想做第一胎,做爸妈的“儿子”。
房间里发出一声江望第的尖叫。
头皮猛地一痛,头发至少拔出去三五根,江风夷也探头进去看,马里奥不见了,屏幕上两个没穿衣服的一男一女在打架。
江望第跑出来,直冲向客厅跟妈妈告状:“妈!江明现摸我大腿!”
两张沙发上的人都骇然。大伯吼了一嗓子:“江明现你出来!”
好一会儿,堂哥才灰溜溜从房间出来,脖子垂下去像一只烤鸭。
伯父:“这么大的人了,还打架?!”
期望大人伸张正义的江望第急切补充证据:“不是打架,是变态,他还骗我看做爱的电影——”
表姐义愤填膺:“我作证,我也看见了!”
亲戚们好像互相传染了痔疮,一下子都坐立不安起来。奶奶皱起眉,对江望第发出十分嫌恶的一声“吁”,像平时看到大人在路边给小孩把尿一样,她一向认为那样是非常不雅观没素质的。
“望第!”妈妈出声了,神情严肃,“跟表姐去外面玩,不要一点点小事就大吵大闹,这又不是在我们家。”
明明就是堂哥做了坏事。江风夷十岁的脑袋处理不了如此繁杂的数据,她比姐姐更困惑。
她们没再进堂哥的房间。
表姐和江望第凑在一起商量怎么报复堂哥。江风夷可怜巴巴想凑上去听,被表姐赶走:“小屁孩,去别的地方玩!”
江风夷要哭,于是江望第容许她留下,警告道:“不许往外说,不然揍死你。”
三个女孩凑在一起。表姐提出偷他的存钱罐。江望第觉得这样不够狠,她想往他的存钱罐里塞鸡屎。江风夷为自己能融入姐姐的群体而开心,即使听不懂也吃吃发笑。十来岁的孩子并没能密谋出十分行之有效的计划,说了一堆,最后什么都没做。
但是晚饭前堂哥的电脑突然坏了,有人朝主机里面灌了水。
电脑是姑姑从她工作的电子厂买到的次品——也可能是偷的,一台给爸爸,一台给大伯,是全家最珍贵的东西,连表姐自己家都没有。
爸爸拎起江望第,当着全家人的面打了一顿。
江风夷知道,她们三个一直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是姐姐。
后来长大了,江风夷才明白过来。大人知道对错就像知道自己脸上有疮一样,但是为了体面,才让那个指出疮的笨小孩也闭嘴。而大伯是会打人的,他事后一定会去检查电脑。堂哥在电脑里看黄片,对新电脑的原理又不甚了解,于是干脆让电脑无法开机,嫁祸给江望第。
晚饭姐姐没吃,回家路上也什么都没说。
爸爸咕哝道:“你这个当妈的,不跟她说清楚这些?穿这么短勾引谁呢?被人摸了还不得吃哑巴亏吗?”
妈妈也很生气:“你自己心里明白得很,就是望第截肢了,江明现个肇皮猪也要找别的地方摸的!没教养的狗崽子!从小就是个坐牢相!”
爸爸:“你朝我撒什么气?你当时怎么不骂他!”
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尖锐:“我日你妈的——你呢?你他妈的一声不吭,我他妈能不出来圆场吗?我一个外人,我要是翻了脸,你们家人还不知道要在背后怎么议论我!”
“张口闭口就是脏话!嘴怎么这么臭呢?!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江风夷走在后面,看到爸爸高大的影子突然长出一个鼓槌,朝妈妈狠狠挥打过去。后来如何,江风夷用眼泪全冲刷到远处,忘记了。
夜里,姐姐在上铺召唤:“第二江,你睡了吗?”
第二江是姐姐给江风夷起的外号。姐姐很少主动说悄悄话。江风夷激动地坐起来:“姐姐,你还没睡啊。”
姐姐说:“你觉不觉得,有时候满世界都是人,但就是感觉自己特别孤独。”
这叹息她立刻听懂了,她怎么会不懂呢。她说:“姐姐,可是我和表姐都是支持你的。”
江望第躲进被窝里开始哭,床架子和她短促的呼吸一起颤动。江风夷也哭了,是和姐姐相似又相反的另一种哭泣。
这并非节日特供,而是他们家庭的一种常态。即使年奔三十,江风夷还要为同样的事情掉落泪。
孙见智家在五楼,没有电梯。江风夷的热泪融化这个冰雕的世界,物体变得模模糊糊,她摸着扶梯,跌跌撞撞下楼。在一楼最后一步狠狠跌了一跤。再爬起来时,鼻腔已经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她张开嘴呼吸,撞开花灯下拥挤的人流,朝自己家飞快走去。
“小江!”
“江风夷!”
“江风夷!”
一只抓娃娃机的铁爪钩住她的胳膊,脱手了,它变身成一把扳手,再次把她死死抓住。孙见智撞上来,把她稳住按在眼前。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江风夷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擡起眼只见一个霸凌的形象。她大吼:“这是你的策略吗?让我崩溃,让我破防,这样你就能出一口恶气了!”
“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算捅你一刀,只要不是故意的,就可以原谅我吗?”她用力推开孙见智,继续向前走。
孙见智不再言语,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狡辩,只能默默跟着她走。
江风夷没孙见智那双追捕亡命徒的长腿,她急于甩开孙见智,恨不得跑起来。最后知道跑不过,停在路边等出租车。没有哪辆出租车像电影里那样懂事地停在她身边。
她瞪着对面的交通灯:“你跟着我干什么。”
孙见智:“你哭成这个样子,又这么小只,会被路过的猥琐男欺负的。”
她把眼泪硬憋回去,跟着绿灯往前走。
差不多两公里的路程,惩罚似的只用两条腿轮换着走完。江风夷满头大汗,在小区门口站定:“我到家了,你可以回去了。”
孙见智叹一口气:“我妈刚给我发消息了,她说她也对不起你,我代我爸妈向你道歉,他们不应该侵犯你的私人边界。你饿不饿,我请你下馆子吃点什么吧?”
道歉来得太快,江风夷丝毫没感到安慰,她甚至嫉妒孙见智,她不但有立即认错的勇气,还有肯认错的父母,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江风夷大脑一片混乱,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老鼠,就算是老鼠,我他妈连爱我的老鼠都没有。”
“你说什么?”孙见智不明白。她这症状看起来像磕了药。
一种崩塌感从头顶浇下来,江风夷骨头里那根用愤怒上满的发条终于耗尽力气,她以疲惫的平静向孙见智保证她不会干傻事:“我回去了,你回去陪家人吧。”
孙见智杵在那儿不敢动。
江风夷懒得再和她周旋,上楼回家,从冰箱里拿啤酒喝。
她知道不能怪孙见智。要怪就怪这一天,怪这个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日子,把孤独像海浪一层一层推到跟前,把好不容易逃开的她一次一次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