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艾尔莎
3个月前 作者: 语山堰
第1章艾尔莎
江风夷找到了星光花园小区,2007年发生过一起入室杀人案的地方。
房子矮,棕榈树高,青苔围墙上一溜儿的红色三角梅向天疯长。草木太旺盛,人气就被比了下去,星光花园的烟火气息全靠大树底下拉闲散闷的老头老太支撑,见有人进来,他们齐刷刷望出去,像一群站岗的猫鼬。
江风夷个子不高,头发折在脑后,穿短袖白衬衣和驼色休闲长裤,脚下配一双扁扁的白色帆布鞋,普通大学生的模样。
人们转回头继续聊天。
她要找的四栋二单元就在榕树旁,一楼有扇小铁门围住小院子,墙上301室的招租信息叠了一层又一层,最新的一张也被雨淋哭。这是传说中的那间凶宅,看样子一直租不出去。
她用食指对着数字一个个辨认,拨通房东的电话。
“喂,边个啊?”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说话声很大。
听见那头吵吵嚷嚷的,江风夷也大声问:“你好,我想问一下你星光花园的房子在招租吗?”
树下的人们都望向她。
“那房子死过人的,你敢住吗?”
……
十分钟后,房东赵崇山骑着电动车来了。
大老远看到她孤身一人,又瘦又矮站在树下,他只觉得这趟又白跑了。车子缓缓驶近,他骑在车上没下来:“你一个人?有男朋友吗?我老实跟你讲,这房子闹鬼,得找个男的跟你住才行。”
“我每天都约男人过来。”江风夷指向自己的裆部,很认真,“而且我是变性人,有屌的,你看这样行吗?”
疯子。正常的疯子。因为脑子没毛病的人不会租这间房。
“上去看看吧。”赵崇山刷开铁栅栏门,把车骑进小院。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走。江风夷在后头打量他湿的水靴,今天并没下雨。再向上看他的手,右手虎口带茧子,食指泡得发白,有创可贴留下的淡黄胶痕。她问:“你是卖鱼的吗?”
“眼力不错。”
“去世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女的是我弟妹,男的是我弟弟。”
男的?网上那几则新闻里只有女主人被杀害的消息,江风夷记得还是她丈夫发现的尸体。她问:“她丈夫也去世了吗?”
“是啊,我弟妹去世三年后我弟弟就心梗去世了,也在这个房子里,不过他是死在救护车上的。”
“你跟他们关系好吗?”
赵崇山似乎有些犹豫,最后短促地答了个“还好”。
她又问:“你觉得是谁杀了他们?他们的社会关系怎么样?”
他突然不耐烦:“妈的东问西问,你爱住不住。”
三楼很快就到了。房子在301,大门上毫不避讳地贴着纸符。
房子整理得很洁净,但还是旧了。门边手能摸到的墙面染了一片人皮色的黄渍,地面翻新过,贴上亮闪闪的白瓷砖,映得黄墙更惨淡。在时间的锈蚀下,只有实木沙发变好了,它沉淀出细腻如羊脂的质感,端庄地坐在墙下。
赵崇山特意叮嘱江风夷,别的家具可以扔,但这沙发得给他留着。
她按网络上搜集到的租房攻略,先去卫生间看水压,马桶功能,热水器的通风管道,最后转到主卧,正对床的墙是一面宗教风格浓郁的壁画,云漂雾浮,半裸的男女们迷醉在教堂与花荫中。
“这是谁画的?”江风夷问。
赵崇山戳了一下角落处不易察觉的落款:赵平原。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问道。
“医院的护工。”
“房子就这样,我也懒得跟你讨价还价。就一千块,物业水电另外算,行吗?”
房子是两室一厅,出小区不远就是地铁,这个标准在槐北要价格翻倍才能租下来。
当天江风夷就拿到了钥匙。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合法居住”,赵崇山甚至连合同都懒得签,他不信她能在这里撑过一个月。
是夜,江风夷背着比自己身体大一倍的登山包,提一个蛇皮袋,从偏远的江尾转一小时地铁搬了过来。
那桩凶案发生在2007年8月12日,槐北市江南区长文路225号星光花园4栋2单元301室,被害人许予华,女性,是培英中学的语文老师。
报警人是她丈夫赵平原,市一医院的外科医生。
下午六点半,他从医院下班回家,发现妻子不见了,家里的抽屉被全部打开。他一边报警,一边找人,电话还没挂断,就在卧室的衣橱里发现了遇害多时的妻子。她被平放在衣柜底层,双手交叠,毛毯一直盖到头部。
十二年过去,案子依旧没有告破。
槐北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静悄悄,孙见智对着电脑屏幕上被害人的证件照沉思。
照片里的人神情肃穆,嘴唇紧抿着。
孙见智滑动鼠标,继续往下看——死因是静脉性空气栓塞,唯一的针孔在右肘正中,在此之前,她已经被钝器敲裂头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事后凶手使用漂白剂清理了现场,并盗走部分财物。
结合死者邻居章某提供的信息推测,凶手在当天下午两点左右进入301,四点半之后离开。凶手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人、清理现场、伪造抢劫假象,井然有序,对人类死亡的态度有种残忍的冷静。
路过的小李在孙见智身后停下:“孙姐,你不会要从这个案子开始吧?”
“他把这件事做得很有仪式感。”孙见智对着手机用语音输入备忘,“死者认识凶手,生活阅历丰富,独居男性,作案时年龄在30岁左右,平时好面子,注重着装打扮……高学历,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好。”
小李呷了口开水,打断孙见智的思绪:“不过也是,这个案子以前是你师父负责的。”
孙见智的目光没从屏幕上挪开,盯着列表说:“证据收集明显不足,许予华的个人物品这一项非常少……是遗漏了还是根本没查?”
小李说:“谁知道呢,过去这么多年了,能去哪里找?就是以前刑侦手段不先进,要换到现在,早就破案了。”
孙见智回头看他一眼,又看一眼他的保温瓶,没有说话。
小李了解孙见智的脾气,知道被她嫌弃了,也没说什么。
孙见智正在升职的当口,忽然被调来啃悬案这块硬骨头,是因为“对嫌疑人过度使用暴力”。今年上头要求彻查冷案积案,局里另有kpi,年底破案率不够数还得扣津贴。在悬案组消耗半年,小李已经默认他今年不会见到奖金了。
他抱着保温瓶坐下来给她解释:“你知道吗,2010年冬天,许予华的老公赵平原也在那个屋子里去世了,心梗。”
孙见智看向他:“跟案子有关系吗?”
“查了,还真没查出什么来。”小李若有所思,“说来也是唏嘘,他自己就是医生。这事儿都没人报案,还是你师父自己发现了才去医院查的。”
大家都怀疑赵平原是在医院惹祸上身的。
注射空气这种杀人手法有明显的职业特点,虽说不是医学界独有的秘密,但凶手能准确地找到静脉,只留下一个针孔,综合现场来看,像是外科医生。
小李继续说:“许予华被害后不久赵平原就搬家了,他们的房子空置了三年,直到赵平原去世,赵家人前前后后把房子租出去几十次,租客都说闹鬼,没多久就搬走了。”
“没装监控?”孙见智从来不信这些。
“后来装了,一装就坏。也没出什么大事,问过赵平原的哥哥,他说就是家里莫名其妙进蝴蝶,进螳螂,各种各样的昆虫,天热的时候电路出问题,那灯一闪一闪的,每次都找电工去修,修好了又坏。最恐怖的是,没人住的时候一点毛病都没有,只要一租出去就乱。小区里的人都说是房主要占着房子,不想别人过来住——”
“我师父没查过?不可能吧?”
“没人报案,谁去查啊。”
“不是这房东想黑押金吧?”
“你还别说,一开始他也不信,后来他把押金都还给人家了,再怎么样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哦对了,前阵子去他摊上买鱼,他跟说我那房子有个怪人租了,是个女的。”
室外天色被涂抹成葡萄紫,晚风送出一阵阵炊煮食物的香。孙见智衣袋里夹着录音笔,冲散花脚蚊子的阵法,被它们簇拥着一路走上三楼。
绿漆的防盗栅栏门上喷印白色的“301室”,猫眼透光。
孙见智抹开额头汗湿的碎发,当当当用力敲了三下门:“你好,警察!”
里面没反应。
她又敲了三下,重复一遍。
猫眼暗下去片刻,里面那层木门打开,消毒水的松木味扑面而来。
一个头发蓬松的女孩站在防盗门后,让孙见智蓦地想起小学课文里的小狮子艾尔莎。小方脸,高直鼻,深深的圆眼,深深的黑眼圈,浓粗眉毛突兀地向上挂,招风耳向两边展,她仰面天真地望着孙见智。
此前孙见智一直以为她会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年人。
“你好,我叫孙见智,江南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孙见智个子高,只得躬下身,“我是查07年一桩凶杀案的,你应该听过。”
“警察证?”她皱眉,不满意的样子。
本来掏证件是做了无数次的耍帅动作,突然被质问,孙见智倒有些无措。她摸了一下左兜,再掏右兜,举起来甩开给她看。
多数人只是看个样子。
江风夷凑上去逐字逐句看完,对照人脸,最后双手低抱在腹部,用平翘舌不分的普通话懒懒说:“才三十几岁,办过几件正经案子啊?”
孙见智笑了笑:“言归正传,你为什么租这间房子?”
“不租这里住你家?”
孙见智耐着性子说:“你别误会。8.12案到现在都没用告破,我们不排除凶手还在槐北的可能,为了住客的安全,都会来看一看的。”
说的真好听,但江风夷不信,她知道肯定是房东说了什么。而且如果是能把自己请去警察局协查的程度,这些警察肯定不会这个时候亲自上门,多半是下班顺路来的。
江风夷不客气地问:“你住得离这里不远吧?”
孙见智也不摆好脸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租这间凶房。”
她撇着嘴角,还是那副大眼鲷的表情:“穷啊,穷可比鬼可怕。反正人不是我杀的,我也不认识死者,你要查就去问房东,查我没用。”
话说完门就砰地关上了。
不讲理的人孙见智见得多了,还没见过江风夷这么嚣张的。她愣在门外半晌,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该不该生气,转身下楼了。
江风夷站在门后,确认门缝下的那一线光亮变黑,回到沙发上继续她的招魂仪式。
按照教程的指示,把镜子平放在桌面上,点燃白烛,刀口向西。她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真有鬼就好了。她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