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现在轮到他提出要求保守秘密的条件了。
“假如真要我做这可笑之至的事,”他立刻又停住了脚靠在壁炉架边说,“那就得保守秘密,绝对不能到外边去说。”
“我可以信赖你,先生,”西丝回答说,“你也可以信赖我。”
他靠在炉架上,这叫他想起那天晚上跟狗崽子在一道时的情形。壁炉架依然如故,可是他总觉得今天晚上他变成那个狗崽子了。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他向上望望,向下看看,时而苦笑,时而皱眉,走过去又走过来,然后才说,“依我看,没有谁的境遇比我现在的更可笑。不过我也看不见出路在哪儿。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我看,这件事也总是要发生的。我想我也是非走不行的了——总之,我答应照办。”
西丝站了起来。她对于这结局并不感觉惊奇,但是她还是感到高兴,脸上发出了光彩。
“你要允许我说一句话,”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继续说,“要是别人负了这种使命,不管他是男是女,来跟我打交道,能否取得同样的成功,是大可怀疑的。我不仅得认为我自己的处境非常可笑,并且在各个据点上都被打垮了。你可不可以让我有记住这位敌人姓名的光荣呢?”
“我的姓名?”这位女使者说。
“这是我今天晚上特别关心要知道的姓名。”
“西丝·朱浦。”
“在分手之前,请你原谅我的好奇心。你跟她家是亲戚吗?”
“我只是个穷苦的女孩子,”西丝回答说。“我父亲离开了我,他不过是个走江湖的卖艺人,葛擂硬先生可怜我,把我收留下来。从那时起,我就住在她家。”
她说完就走了。
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一脸无可奈何地倒在沙发上自言自语,“是需要来这一手,我的失败才算到了顶。我现在是完全失败了。只不过是个穷女孩子——只不过是个走江湖的卖艺人——却不把詹姆斯·赫德豪士放在眼里——却使詹姆斯·赫德豪士的失败足有金字塔那么大。”
提到金字塔,他想不如去尼罗河吧。他立刻拿起笔,匆匆写了封信给他哥哥(字迹潦草,可真有点像埃及象形文字):
“亲爱的杰克——焦煤镇的事完蛋了。我讨厌这地方,非走不可,还是搞搞骑骆驼的把戏去。
深爱你的,詹姆。”
他拉了一下铃。
“叫我的佣人来。”
“他睡觉了,先生。”
“叫他起来,收拾行李。”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庞得贝先生,声明要离开这地方,并且告诉他自己两星期以内的通信地址。另外一封给葛擂硬先生,讲的是同样的话。信封上的墨迹几乎才干,他已离开了焦煤镇的高烟囱,坐上火车,在黑沉沉的夜景中风驰电掣地走了。
道学先生们或许以为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今后会从这次急流勇退中得到使他心安理得的教训,把它看成他绝无仅有的一种补过的行为,并且会了解他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竟然能够脱逃,总算是万幸吧。但是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想。他心中只是觉得他失败了,弄得可笑——怕那些玩同样花头的浪子们晓得这件事后传为笑柄——这念头这样压迫着他,使他无论如何不愿承认这件事是他有生以来所做的唯一好事,反而使他觉得这是他生平最丢脸的事情。
第三章
异常果断
那位决不疲倦的斯巴塞太太虽然伤风得厉害,声音都哑了,她的贵体也因为不断打喷嚏差不多快要散架了,但她还是追踪着她的恩人,直追到伦敦才找着他;她移驾到圣·詹姆斯街他住的旅馆去,让她装满了一肚子的火药爆炸开来,炸完了。在很痛快地完成了这项任务后,这位高尚妇人晕倒在庞得贝先生的衣领旁边。
庞得贝先生第一步是把斯巴塞太太推开,让她在地板上受苦受难。其次,他用一些有效的起死回生方法,例如扭她大拇指,打她手心,用冷水往她脸上泼,再把盐塞在她口中。这些急救使她很快清醒过来,然后他把她推上一列快车,一点东西也不给她吃,把她带回焦煤镇,那时她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把她当作一个颓毁的古迹来看,斯巴塞太太到目的地时倒是挺有趣的、可供人凭吊的东西;但是从任何其他角度来看,她到这时所受的损伤够厉害的,不能引起人们的赞美。庞得贝先生完全不管她衣服和身体都受了很大的损伤摧残,而且对她那副可怜的喷嚏连天的样子,也心如铁石无动于衷,只是立刻把她塞在一辆马车里,把她带到石屋去。
庞得贝深夜闯进他岳父的房间说:“喂,汤姆·葛擂硬,这儿有位贵妇人——斯巴塞太太——你是知道斯巴塞太太的。她有话跟你讲,你听了会大吃一惊,哑口无言。”
“你没收到我的信!”葛擂硬先生被这幽灵吓了一跳,叫道。
“没收到你的信,先生!”庞得贝大声嚷着。“现在这种时候还谈什么信不信。不许任何人跟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谈什么信不信,他心情现在太坏了。”
“庞得贝,”葛擂硬先生用一种委婉规劝的腔调说,“我讲的,是我特别写给你的一封信,里面谈到有关露意莎的事情。”
“汤姆·葛擂硬,”庞得贝回答说,使劲儿用手掌在桌子上拍了好几下,“我讲的是一个特别来给我报信的人,跟我讲了好多关于露意莎的话。斯巴塞太太,夫人,请走上前来!”
可怜巴巴的太太于是走上前来做见证,只是她喉管发炎,话也说不出,指手划脚地叫别人看了着急,她脸孔又东歪西扭的,使庞得贝先生再也忍耐不住了,就抓住她膀子来摇晃她。
“要是你讲不出来,夫人,”庞得贝说道,“那就让我来讲吧。不管你这位太太出身是多么高贵,现在这时刻也不该像哑子一样,喉咙似乎塞满了弹子一般。汤姆·葛擂硬,斯巴塞太太最近偶然去一个地方,偷听到你女儿和你那位宝贝朋友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在房子外面的一番谈话。”
“真的吗?”葛擂硬先生说。
“哼!真的!”庞得贝先生嚷着。“而在那番谈话中——”
“你不用重述大意了,庞得贝。我早知道他们讲什么了。”
“你知道?或许你知道你女儿现在在什么地方吧?”庞得贝尽力瞪着眼对他那位十分镇定而安详的岳父说道。
“用不着怀疑。她就在这儿。”
“在这儿?”
“我亲爱的庞得贝,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大嚷大叫的。露意莎在这儿。她刚一结束跟你刚才讲的那人的会谈——我很后悔转介绍那人给你——就连忙跑到我这儿求保护。我自己回家还不到几个钟头,就在这儿,这间屋子里,看到了她。她匆匆忙忙乘火车到镇上去,又冒着狂风暴雨打镇上跑到这儿,站在我面前时,她已经像要发狂了。当然,从那时起,她就没有离开这地方。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女儿,请你安静一点。”
庞得贝先生一言不发地四处望了一下,单单不望斯巴塞太太;然后,蓦地转过身来对着斯卡鸠士夫人的侄孙女,向这可怜巴巴的女人说道:
“喂,夫人!你那样瞎忙乱撞,任啥都不做就乱造了一番谣言,我们现在倒要听听看,你怎样赔罪才是,夫人!”
“老爷,”斯巴塞太太嘶声哑气地说,“为了你的缘故,我的神经现在已经搞得这样错乱,身体是弄得这样糟糕,我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眼泪洗脸了。”
说完这句话,她放声大哭起来。
“那末,夫人,”庞得贝说,“我还要说句话,这话就是说给出身高贵的夫人听,也算不得失礼;照我看来,你还有个办法,那就是坐那辆马车立刻回去。我们刚才坐来的那辆马车还在大门口,让我送你上车,送你回银行,到了之后你最好用水洗洗脚,越烫越好,上床后再吃杯滚热的糖酒,加上些牛油得了。”说完这些话,庞得贝先生伸出右手扶着那位哭哭啼啼的太太,送她上了马车。她一面走出去,一面打喷嚏。不久,他就一人转回来了。
他接着说:“刚才看你脸上的样子,汤姆·葛擂硬,你还有话同我讲,所以我回来了。但是,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现在心情不大好,虽然这事还不算太糟糕,可是仍使我非常不高兴;并且也不认为自己在任何时候受到你女儿恭敬谦顺的待遇,而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原该受到他妻子这种待遇。我敢说你有你的意见,但是我知道我也有我的意见。我这句话说得够坦白了,假如你还有反对的意见,就请免开尊口。”
葛擂硬先生到这时已经心平气和多了。看出了这一点,庞得贝先生就越发表示蛮横。这也是他的可爱的性格。
“我亲爱的庞得贝,”葛擂硬先生开口回答说。
“嗨,请你原谅我,”庞得贝说,“我不喜欢太亲爱。首先,这是要搞清楚的一点。我发现无论什么人觉得我亲爱的时候,他的目的无非是要占我便宜。我跟你说话不客气;但是,你也知道,我是不客气的。你要喜欢客气的话,你知道上什么地方去找。你有许多绅士派的朋友,‘客气’这种货色,你要多少他们就可以给你多少。我可不囤这种货色的。”
“庞得贝,”葛擂硬先生婉婉转转地说,“我们大家都易于犯错误——”
“我原以为你从不会犯错误哩,”庞得贝打断他的话头说。
“可能我以前也以为如此。但是,我说我们大家都易于犯错误;要是你不提起赫德豪士,那就表示你很体贴我,我非常感激。我们的谈话中,我不会再提起你怎样跟他要好,鼓励了他;所以请你也不要老提我怎样跟他要好而鼓励了他。”
“我从来没提过这名字!”庞得贝说。
“就是啦,就是啦!”葛擂硬先生用忍耐的,甚至是谦顺的态度回答着。他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庞得贝,我有理由怀疑,我们对于露意莎的性格是不是了解得很清楚。”
“你说的我们是谁呀?”
“那末,就说是我吧,”对于这粗鲁的突然反问,他答复说;“我怀疑,我对露意莎的性格是不是了解得清楚。我怀疑,我教育她的方法究竟是好是坏。”
“这倒给你说着了,”庞得贝回答道。“我很同意你这句话。你居然发现了这一点,是吗?教育!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教育——被人抓起来,推出大门外,什么都尽量少给他,只饱以老拳。这就是我所谓的教育。”
葛擂硬先生非常谦虚地规劝说:“我想你是明白人,能看出那种教育方法虽然有它的好处,但用于女孩子怕不行吧。”
顽固的庞得贝回答说:“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行,先生。”
“算了吧,”葛擂硬先生叹口气说,“我们且不谈这问题。老老实实说,我不想跟你争辩。要是可能,我倒想弥补我的过失;我希望你好好帮助我,庞得贝,因为我非常苦闷。”
“我还不懂你什么意思,”庞得贝仍然一味顽固地说道,“因此我也不能对你作什么诺言。”
葛擂硬先生依然意气沮丧、打圆场似地继续说道:“我亲爱的庞得贝,几个钟头内,我自觉仿佛对露意莎的性格比多年以来了解得清楚多了。我是经过苦痛的过程才给逼得明白了这一点,这事并不是我自动发现的。我想——庞得贝,你听我讲这话会大吃一惊——我想露意莎的性格有许多部分是——是被我们粗心地忽略了,因此——因此她性格中的这些部分也就从坏的方面去发展而使她走入歧途。我——我要向你建议的是——要是你肯帮我设法,任凭她自由地发展她的好天性,温柔体贴地鼓励她让她去发展——这样做对我们都有好处。露意莎,”葛擂硬先生用手捂着脸说,“一向是我宠爱的孩子。”
听见这些话以后,暴躁的庞得贝满脸通红,看来像要中风。他两耳红得发紫,好容易才忍住气性说道:
“你想留她在这里过一些时候吗?”
“我亲爱的庞得贝,我——我原想劝你让露意莎作为省亲,住在这儿一些时候,让西丝(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塞西莉亚·朱浦)来照应她,她了解我的女儿,我女儿也信任她。”
“从你这番话看来,汤姆·葛擂硬,”庞得贝两手插在口袋里站起来说,“你的意思是说,在露·庞得贝和我之间,有所谓不相合的地方吧。”
葛擂硬满面愁容地回答说:“照我看起来,露意莎目前几乎同她所有的亲人之间都有一般的不相合的地方。”
“嗯,你听着吧,汤姆·葛擂硬,”满脸绯红的庞得贝说,两腿张开对着他,双手更深地插进口袋里,怒发冲天,就像狂风大作时的茅草。“你已经讲了你的话,我就来讲我的话吧。我是焦煤镇的人。我是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我知道这镇上的每块砖头,我知道这镇上的每个厂家,我知道这镇上的每个烟囱,我知道这镇上的煤烟,我知道这镇上所有的人手。这一切我都知道得相当清楚。这些都是实在东西。只要一个人告诉我什么富于想象力的本能,不管是谁,我就知道他用意何在。他的意思是想用金调羹吃甲鱼汤和鹿肉,想坐六匹马的马车。这就是你女儿想的东西。你既然以为她应该享受这些东西,我劝你就那样供给她吧。因为,汤姆·葛擂硬,我是决不会供给她的。”
“庞得贝,”葛擂硬先生说,“我本来希望你听了我的恳求以后,口气会改变。”
“等一等,”庞得贝回嘴说,“我相信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我洗耳恭听得很久了,请你洗耳恭听吧。你不要不公道,也不要出尔反尔,成为笑柄。我看见汤姆·葛擂硬落到现在这地步,够替他可惜了,要是弄到那步田地,我要加倍替他可惜。你已经让我知道,我和你女儿之间有某种不相合的地方。对于你这种说法的答复,就是我要让你知道,我们两人之间,无疑地有极端不相合的地方——总而言之,就是说你女儿并不完全知道她丈夫的优点,也简直不了解跟我结婚是多么荣耀的事。我想,这是打开窗子说亮话。”
“庞得贝,这是不合道理的,”葛擂硬先生提出忠告说。
“不合道理?”庞得贝说。“我高兴听见你讲这句话。因为当汤姆·葛擂硬以新见解来告诉我,我说的话不合道理时,我立刻相信我讲的话是极合道理的。请你让我再讲下去。你知道我出身,你知道我好多年都不需要鞋拔子,因为我根本没鞋穿。可是,信不信随你,有好多大家闺秀,有好多高门巨族的闺秀,差不多都拜倒在我走过的地上。”
他说这话时,仿佛对他岳父头上放了枝火箭。
庞得贝接着说:“而你女儿可算不得大家闺秀。这个你自己也知道。你也知道,我并不把大家闺秀看得怎么了不起,但这是事实,而你呢,汤姆·葛擂硬,也不能改变这事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这番话吗?”
葛擂硬先生低声下气地说:“看来,我恐怕你不想饶我。”
“听我讲完,”庞得贝说,“不要打断我,等轮到你再说。我讲这番话,是因为大家闺秀们看见你女儿的行为作风吃惊,看见你女儿不领会我的好处吃惊。她们诧异我怎么会忍受这一切。现在我自己也诧异起来了,也忍受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