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到底因为什么?”统领疑惑不解道,“大帅少年时就是在西北长起来的,他就算回京城水土不服,也不应该喝不惯这北关外的风啊!来时不是好好的么?莫非……是蛮子捣鬼?”


    “不是,”沈易不愿多说,眉目间阴鸷一闪而过,摆手道,“快别问了。”


    正这时,一个少年从帐中走出来,出来差点没站稳,先给朔风刮得原地晃了晃,这才吃力地出声道:“沈将军来了,我家公子请您进去稍坐,他准备施针了。”


    “哎……”沈易迟疑着,末了还是没说出什么,“哎!”


    太原府陈氏二公子陈飞云,神医妙手,却不能自医,天生体弱多病,多年来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次出门,回去必要大病一场,至于千里迢迢地赶到苦寒的关外,那简直相当于“舍命相救”了。


    于情于理,听他咳成这样,也该让他休整几天,可是“陈公子保重”的话在沈易舌尖上转了数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他实在是没了办法。


    帅帐里火烧得很热,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些许血腥味。


    “灭几个火盆。”陈公子的声音从帐里传来,他脸上蒙了一层细纱,以防咳嗽惊扰病人,声音闷闷的,“不怕热坏了他么,你家大帅几时怕过冷?”


    他咳嗽的时候手会抖,便不敢自己下针,只在旁边细细地指点药童,比自己亲自动手还紧张,一眼也不敢晃神,不过一会,额前已经见了细汗。


    沈易没敢过去,远远地等在门口。


    小半个时辰,才见陈公子直起腰:“好了。”


    顾昀好像有了一点意识,被药童扶起来,沈易正要拔腿上前,就见他一把拨开药童的手,伏在床边呕出口血。


    沈易吓得魂不附体:“子熹!”


    顾昀离开人手坐不住,软绵绵地往一边倒去。


    陈飞云一边在旁边运笔如飞地开药,一边说道:“没事,我给他提提神。”


    沈易:“……”


    顾昀哑声道:“……陈二?”


    陈飞云一愣,问沈易:“你们这两天没给他用耳目的药吧?”


    沈易连忙摇头,伸手探顾昀的额头,摸到一手冷汗,温度却是降下来了。


    陈飞云想了想,低头在自己袖口上嗅嗅,笑道:“狗鼻子。”


    顾昀眼前一片模糊,很吃力地认出了沈易,病恹恹地说:“你们把他招来干什么?多事……我又死不了。”


    “大帅啊,”沈易苦笑道,“今早熬粥的大锅就是压在你身上煮熟的,你再烧下去,就成我大梁第一块人型紫流金田了。”


    顾昀本来就听不清,这会还耳鸣,更是没听见几个字,他仿佛也不关心沈易说什么,头一歪闭了眼,不知是又晕过去了,还是闭目养神。


    “沈将军,我怎么每次见你,你都哭丧个脸?”陈公子抖了抖写完的药方,又咳嗽起来,咳得眼角泛红,说话却还是带着笑意,这人总是乐呵呵的,用陈公子的话说,他们这些生下来就活不长的,已经很惨了,再不能比别人想得开,岂不是惨上加惨?


    沈易心说:这不废话么?找大夫的,十个有八个是有病,难道还要放一挂鞭庆祝庆祝?


    但跟他陈公子不熟,不便太不客气,于是低头抱拳道:“劳烦陈兄特意跑一趟。”


    “不打紧,顾帅救过舍妹,又对我的脾气,回头等他好了,让他给我写个扇面就是了。”


    沈易忙问道:“那他这场病到底……”


    “病因是什么,沈将军应该知道吧。”陈飞云冲他笑了一下,“他年轻,武将的底子,只要这三天里能吃进饭去,人就不会有大问题,放心。”


    顾昀的病因是什么呢?


    年前,他心急火燎地带着四殿下赶回元和先帝病榻前,见了老皇帝最后一面。


    他对老皇帝说:“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没有亲人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早就没有。


    顾昀不是任性的病人,三军主帅,也没地方给他撒娇。端药喝药、端饭吃饭,他醒了以后,亲卫遵医嘱,给他熬了一碗稀烂的肉粥,顾昀没有二话,一口不剩,都喝了。


    沈易听说,大大地松了口气,太原府陈家的人,说话总归有谱。


    谁知没到半夜,才让针压下去的高烧又卷土重来,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


    沈易闯进陈公子的帐子,却意外地发现那白衣公子好像在等他来一样,已经穿戴停当。见了沈易,陈飞云眉目不惊:“我说的不是吃饭,是吃进饭……走吧,我再去给他施一次针。啧,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啊。”


    沈易率先走出帐子,替陈公子挡了挡风雪,突然回头低声问道:“要是,三天过去……”


    陈飞云顿了顿,呵出一口凉气:“那……将军,恐怕就恕在下才疏学浅了。”


    沈易的心微微一沉。


    三天眼看就要过去,顾昀这个看似配合的病人毫无起色,人像抽干了精神似的消瘦下去,要命的是,别人说什么也没用——他聋在自己的世界里,谁的话也听不见。


    到了第三天傍晚,眼圈通红的亲卫再次端来吃的东西,顾昀终于偏头避开了。


    亲卫快哭了,手足无措地看着走进来的沈易。


    顾昀略微抬了一下脖子,朝小亲卫笑了一下,摇摇头——你这面汤煮得挺香的,但是反复折腾反复吐,嗓子太疼了,实在有点咽不下去。


    “没事,你先出去。”沈易接过汤碗,盖上,放在一边的小火炉上,冲亲卫挥挥手,随即从怀里摸出一副琉璃镜,别在了顾昀的鼻梁上。


    冰冷的金属框架有些刺激,顾昀略微清醒了一些,好一会,才攒够了冲他打手势的力气——什么事?


    沈易神色复杂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京城……京城来的回信,你……”


    他俩连哄再骗地瞒着长庚,偷偷摸摸离开侯府,半路上顾昀抓掉了一把头发也没想好怎么哄,干脆逼沈易代笔,自己誊了一份寄了回去。


    长庚回信了。


    那个元和先帝与北蛮人的孩子。


    而他之所以流落民间,在雁回乡下长大,就是因为三十蛮族死士偷袭玄铁营那件事,他的母亲给他的父亲做了替罪羊。


    顾昀透过琉璃镜,面无表情地和沈易对视片刻:“……出去。”


    沈易抿抿嘴,把信筒放在他床头,往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子熹,你……”


    回答他的是一声脆响——顾昀把信筒拂落在地。


    沈易怀疑自己出了昏招,只好再去求陈大夫想办法,帅帐里安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了。


    顾昀靠在床头,几乎要被这一场大病掏空了,他好像突然掉进了一个悬崖,他的前二十年都在深渊的另一侧,仿佛是刚刚走过,回头看,却又遥不可及。


    他偏头看了一眼滚在地上的信筒——半个月以前,他还在盼着这封回信。想他的小长庚刚刚满心欢喜地给他过完生日,他却第二天就不辞而别。


    想那孩子心事重,一定很伤心……


    顾昀的手消瘦得只剩一层皮,青筋跳了出来。


    “十六,吃药了!”


    “……别动,小心热粥烫着你!”


    “义父,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我不去,还得练剑呢!不学好本事,将来谁照顾你?”


    “义父,吃完面再进门。”


    那碗面里还有蛋壳,煮成了糊,跟沈易刚才放在火炉上的那碗差不多。


    火炉缓缓烤着碗底,细微的气味从缝隙里溢出,像是……正月十六那天,京城肃杀萧疏的天寒地冻里,那个迎他迎到门口的碗。


    顾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突然挣扎着爬起来,膝盖一软,又跪在地上,他随手拽过帐子里的一把割风刃,当拐棍撑着自己,把滚远的信筒捡了回来,脱力的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拆开。


    “义父尊前:自别后,偌大京城,远近无亲,唯有片甲相伴,聊以慰藉……”


    我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你的一片肩甲。


    侯府梅花快开败了,希望你临走的时候看见了那花,否则它的心意就白费了,又是一年徒劳。纵使以后年年花开,也不是这一朵了吧。


    西北军务繁忙,我是不是不能经常写信打扰?


    你肯定忙得很,一点也不想我……但我就不一样了。


    京城太寂寞了,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以思念了。


    顾昀的手有些捏不住信纸,割风刃“呛啷”一下掉在了地上,金属的震颤声传出去老远,亲卫们吓得鱼贯而入。


    那天晚上,顾昀忍着疼,灌了半碗和着血腥味的面汤,竟没再吐了。


    陈公子妙手,断得很准,三五天后,他果然已经能起床走路了。又半月,几乎痊愈,他亲手把北疆的秘密埋在了这里,连同自己那一副脱下的骨。


    从此方才算是去了少年轻狂气,他长大成人、刀枪不入了。


    大军浩浩往西行去,烟尘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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