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李铮低着头不敢说话。
长庚顿了顿,又道:“你小时候经常追着我问问题,我那会还给你编过草虫,怎么如今年纪大了,反而和四叔生分了?”
李铮无言以对,嗫嚅道:“君臣有别,臣……我……”
细想起来,李铮从前对小皇叔并无所求,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这些年虽然仍住在宫里,却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面对着皇叔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掺着许多讨好与小心翼翼,反而早已经变了味道。
而李铮一看长庚的眼睛,就知道这位挽大厦于将倾的四皇叔心里明镜一样,什么都知道,只好越发地自惭形秽。
“废立储君乃是大事,”
长庚不温不火地回道,“国有国法,并不是你我任性而为就能随意决定的。”
李铮脸涨红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了。
长庚:“有些话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和我说,不如去找安定侯聊聊,他下个月要离京巡查四境军务,你要是有心,可以求他带你去看看。”
李铮一愣。
便听长庚笑道:“四叔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经满心迷茫,那年我跟当年奉命照看我的义父……就是安定侯大吵了一架,执意离家出走,随着了然大师与钟老将军走遍大梁,去了很多地方,见过众生奔波生计,也见过刁民匪类横行,人间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看得多一些,有时候塞在你自己心头的那些就仿佛能变小一点。”
小太子再不懂事也知道拿着玄铁虎符的安定侯在朝中和军中是什么分量,他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对那位传说中的英雄曾经十分好奇,死缠烂打地求过他写字帖,后来不敢了,他母后生前的时候把他严丝合缝地拘在宫里,不让他出门结交朝臣,生怕儿子哪里做得过火碍着新皇的眼,也就再也没有踏足过侯府。
“不用怕他,你小时候他很疼你的,还记得吗?”长庚提起顾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变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点温柔的笑意。
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顾……顾帅吗?”
长庚往灵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连忙跟上,两侧内侍仿佛知道叔侄两个人要有话说,自动向两侧退开,年轻的新帝背着双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讳地对李铮道:“我暂时没有属意其他的继承人,若干年后,会把皇位传给你,但那会是个不一样的江山,当你坐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可能会发现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个朝堂、乃至于天下有自己的运行规则,头顶法度,君与臣,臣与民之间相互制约……甚至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像个尊贵的傀儡。”
这番话世人闻所未闻,李铮听得呆住了。
长庚偏头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李铮:“我……”
“现在不用回复我,”长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头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来,如果实在不行,我可以想办法从宗室中过继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
说完,长庚径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来上坟点个卯,又要回宫外去住。
“皇……四叔,”李铮忽然叫住他,“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过一生归宿之地,生前身后再无遗憾,不必留什么血脉。”长庚顿了顿,瞥见李铮一脸懵懂,摇头笑道,“跟你说也不懂,长大就明白了。”
李铮:“……”
半个月以后,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众议,准了太子随安定侯巡视四境之请,李铮跟着顾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从空中、水上、蒸汽铁轨上踏过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后仿佛上了瘾似的,时常找借口离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宫里。
又三年后,李铮年满十八,自己到曾经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别庄跟长庚聊了一整宿,磨着长庚同意他带足侍卫,上了杜公子牵头的出海商队,前往海外更广阔的地方。
说是商队,其实随行了数十艘长短蛟随行,船上除牵头的杜公子等人外,还有一部分大梁水军精兵与以曹春花、了然等人为首的灵枢院高手护送,除贸易货物外还带了国书与谈判条约,纵横东西,徜徉四海,五年方归。
李铮回来以后自嘲,以自己愚钝平庸的资质,在李家数代中排不上号,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远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顾昀交回玄铁虎符,挂印请辞,几个月以后,太子李铮从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里接过了皇位,废除年号,设立放之四海皆准的新历,将一众前辈磕绊摸索了十八年后平稳抬起来的新时代延续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旧,四海清平。
第135章
新番外一
问道临渊
(一)
“小师傅!”
了然和尚抬起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向他跑来,她那小脸脏得花猫一样,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面饼,认认真真地递给他道:“小师傅,我爷爷让我给你送来的,快吃。”
了然知道这可能是人家挤出来的口粮,自然不敢要,连忙推拒。可他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丁点大的乡下孩子又既看不懂手势和脸色,只会瞪着一双懵懂的圆眼睛,执意把面饼往他手里送。
面饼硬得堪称坚不可摧,活像玄铁打的,可是离得近了,依然能闻到一股粮食的香味。了然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如今也才十来岁,正是抽条长个子禁不住饿的年纪,剃了光头显然无助于辟谷,饿了这许多天,他早就眼前发黑,恨不能把腮帮子上的肉咬下来生吞。眼前的面饼于了然,仿佛是个天大的诱惑,他只能在心里拼命念经摒除杂念。
这时,地面传来可怕的震动,一队披甲执锐的人从远方跑来,周围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们顿时露出惶恐惊惧。
了然忙跳起来,将小女孩捞起来挡在身后。他紧张到了极致,周身的肌肉硬得发疼,但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红尘槛外不问世事的模样。接着,了然将双手缓缓合十,顶着一后背冷汗,冲那些跑过来的暴徒稽首做礼。
身着铁甲的暴徒们果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为首的一人迟疑了片刻,不端不正地回了个礼,随即一招手,了然听见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这和尚一念经,我总觉得佛门面前那什么……不太吉利,今天就算了吧。”
说完,这伙人跟着头目稀稀拉拉地走了,等确定暴徒们真的不再回来,方才有劫后余生的人悄悄跑过来,给了然鞠躬道谢。
了然心神俱疲地挨个还礼,又把掉在地上的面饼捡起来,还给吓坏的小女孩,本想拿袖子给她擦擦眼泪,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袍子脏得看不出底色来了,便又讪讪地放下手。
他把外袍脱下来,内外翻转后穿在身上。了然希望能尽可能地保住自己出尘的样貌,能唬住这些暴徒一时是一时——这是暴徒叛军与朝廷对峙的第十天,外有铁甲围城,城中补给岌岌可危,叛军里也是人心惶惶,这帮亡命徒心情压抑、无处排遣的时候,便要拿城中百姓戏耍开心。幸而本朝受佛教影响深远,再丧心病狂的人,见了出家人也多少还有些顾忌,了然虽不能说话,却长了一副好相貌,天生带着一股仙气,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自己这点装样子的“仙气”尽可能的保护周围的人。
这一年,了然十四岁。
刚开春的时候,他那不知云游到了何方的师父突然回来,将他叫到身边聊了几句,然后神神叨叨地对自己这关门小弟子说道:“你小时候曾经问过为师,何为众生,现如今你也大了,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护国寺中,僧人须得有了一定年龄和资历才能外出游历,了然是第一个以少年之身出门的,众僧人都说小师叔慧根独具。少年哑僧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四处流浪,一路化缘而行,他受过乞丐的朝拜,也因为模样俊俏险些被女匪捉走做童养相公,甚至被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硬拉回家,要请他做法驱鬼。不过总而言之,虽然偶尔会遇上些意外情况,但他随身带着觉远大师的亲笔信和护国寺的文牒,一路所遇寺院驿站还是给了他这半大孩子很高的礼遇,基本算一路平安。
直到他倒霉催的赶上了这场匪祸。
闵州水军督察新官上任,非要点上三把邪火,第一把便拿境内紫流金走私下手,不料地头没踩明白,将前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匪勾结那点破事都扯了出来,惹了事,还没本事收拾,这位新任督察一时不查,导致事态不断发酵,最后,闵州境内的亡命徒们干脆铤而走险,与东海一线倭寇勾结,组成了一支叛军,就地造了反。
海盗、倭寇与匪徒沆瀣一气,连占数城,到一个地方,就先杀地方官,然后强占老百姓的房子,劫掠人家的积蓄,再将百姓都驱赶到外面,集中看管,一旦跟朝廷军队硬碰硬,就把老百姓驱赶到阵前做人盾。
不幸云游到此地的了然成了人盾中的稀有品种——他是个光头的人盾。
匪徒作乱与民间起义不同,哪怕是暴民作乱,叛军也大多是苦出身,不到失去理智,不会故意做出太伤天害理的事,可是这伙私运紫流金出身的亡命徒却是不能以“人之常情”忖度的。
了然不知道自己被扣在城中多久了,他发愁地蹲下来,拍着哭得打嗝的小女孩,跟旁边的人借来一碗水,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把干饼子泡软,掰着喂给那小孩吃。
女孩问道:“小师傅,来救我们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来?”
了然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打手势,就听见旁边有个汉子叹道:“救我们?唉,娃娃,别想啦,等死吧。”
元和皇帝重文轻武,脑子有病。自收复北蛮之后,他就以“有伤天和”为名,开始潜移默化地打压朝中武将,尤其安定侯顾慎与长公主夫妇先后辞世之后,那皇帝老儿更是离谱,竟雪藏了国之利器玄铁营,乃至于这几年朝中忠臣良将老得老、走得走,青黄不接。
暴乱刚开始,朝廷派来个酒囊饭袋当将军,一来就中了倭寇的埋伏,还激怒了盘踞在此处的匪首,此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让叛军探明了朝中兵将虚实,以及给了他们拿老百姓当人盾的灵感。
朝廷这才知道事态失控,接着又派了新人来,这回更让人绝望——此时,在外围城的前锋将军姓顾,不管是个什么名门之后吧,反正人才十五岁,而且显然没长三头六臂,也看不出怎么天赋异禀,侥幸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都记得那少年将军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盾”时那近乎惊慌失措的目光。
他的目光泄露了自己的底细,这小将军不但是个孩子,恐怕还是个没见过血的孩子。
他一时惊慌后竟没能压住阵脚,被埋伏的群匪偷袭个正着,若不是刚好来了援兵,险些全军覆没,明显是个不能指望的。
了然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十分茫然,感觉自己就要死在这了。
(二)
在此时还是少年的一代高僧看来,眼下的境遇差不多就算“苦海无边”了,然而佛法至此,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更遑论要度谁。
了然百无聊赖地靠着墙根发了一会呆,忍不住想起自己在护国寺的日子。
他是护国寺前住持觉远大师一次游历途中捡回来的弃婴,出身不明,天生不能说话,注定了不能登科入仕,也难以习武从军,觉远大师觉得他与佛门有缘,就收做了关门弟子。
元和皇帝年间,日子最好过的,除了那些个世家公卿外,大概也就是僧人了。皇帝自己就笃信佛祖,朝野内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个个没事诵经念佛,逢年过节,夫人小姐们都排着队去寺庙里解囊上香……就连眼下这群亡命徒,虽说推小和尚出去当人盾毫不手软,却也不会当面作践他。
护国寺是百寺之首,寺中高僧往来宫禁,虽无实权,影响力却犹胜天子近臣。觉远大师收了了然这个弟子之后,就退隐了,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大弟子了痴,自己常年云游在外。了然鲜少能见师父一面,平时都是师兄照顾他日常起居、给他开蒙讲经。
师兄年轻的时候,模样堪称英俊,只是常年面带忧郁、不苟言笑,嘴角眉心间总是有一道绷出来的褶皱,像是终生未曾开怀过一样。了痴师兄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亲自擦拭佛像,或是一个人于香殿中打坐参悟,小和尚了然不明所以,只会笨拙地效仿。
了痴挑着大水桶去清理佛像,了然就抱着他玩沙子的小桶,跟着打一小桶清水,也爬到香案上给大佛爷擦脚。
了痴在青灯古佛下静坐,了然小和尚就抱着个蒲团与他比邻而坐,时常昏昏欲睡,不是栽倒在了痴师兄身上,就是从蒲团上一头摔下来,每每这时,了然就擦擦口水,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盼着师兄领他回去睡觉。
了痴和尚沉默寡言,了然是想说也说不出来,这古怪的师兄弟相处起来一点也不热闹,默无声息,但又相依为命。了痴师兄会在他睡着了以后,把他抱回禅房,会在寒冬腊月里把他赶回去叫他穿棉衣,甚至会面无表情地给他擦鼻涕。了然就像只战战兢兢的小动物,不用特意召唤,总是充满依赖地围着师兄转,一步不敢稍离,拿师兄当他的主心骨。
不过孩子总会长大。
后来,了然从一个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光头,抽条成了日渐俊俏的少年,心也越来越野。他不再是师兄的小跟屁虫,也不再满足于每天在寺里日复一日的敲钟诵经,总是想去看看外面。每每有外来的僧人借宿护国寺,了然都要凑上去,如饥似渴地听人讲外面的见闻。
师兄说,出家之人当六根清净,总是心浮气躁可不行,了然日复一日地压抑着自己渴望入世的心,隐约觉得自己是不太清净的,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么有缘。好不容易得到了师父他老人家的首肯,了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护国寺。临走的时候,了痴师兄替他打点行囊,一路将他送出城。
这十几年里,了痴如他父兄,他目送着了然走向寺外的万丈红尘,细碎地将他从头叮嘱到尾。
了然当时觉得他啰嗦,此时身如危卵,方才感觉到一腔惘然。他想:“要是师兄知道我现在在这,会担心我吗?”
天渐渐黑了,了然和几个了无生趣的“人盾”蜷缩在一起,一颗一颗地掐着佛珠,假装念经,其实心里十分悲观。他刚刚在上一个驿站给师兄写过书信报过平安,紧接着就变成了一枚光头盾,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里,死讯也该一并抵达了。
到时候,师兄会给他念往生咒吗?
会哭吗?
还是四大皆空地祝他造登极乐?
了然想到这里,心里又生出一个更忧愁的念头:“我修行不认真,身上也没什么功德,倘若死了,够得上去极乐之地吗?”
一个和尚,不明不白地死在乱军之中,连皈依都不行,了然心里更加沉重,一时间,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他居然真就临时抱佛脚地念起经来。就在他在梵声中渐渐忘我、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脚步声,了然吓了一跳,猛地睁眼,只见三四个叛军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后面的茅屋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