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白离抱着他的手又是一紧,问道:“昨晚的事,你知道?”
施无端轻笑一声道:“自妖王离席开始,他一举一动,至少有十几双眼睛看着。我知道他想找些什么东西牵制我……只是妖族久居室外,并不像人,毕竟单纯,他能想出来的对付我的法子,实在不太多。”
“那你为什么要喝?”
施无端叹了口气,白离的胳膊硌得他怪不舒服的,然而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白离披在身后的头发,没有回答。
白离仿佛也不想得到他的回答,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喝?你……你是愿意的么?”
施无端听他音色有异,便侧过脸去,轻轻地抬起他的下巴,竟发现白离已经是泪流满面。
施无端骤然愣住,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起来,过了好半晌,才说道:“你……哭什么?离恨水自然是另有用途,我不过是利用赵戎……”
他话音陡然顿住,因为白离突然翻身起来,轻轻地撩开他凌乱的衣襟,近乎虔诚地跪在一边,俯身亲吻着他胸口离恨水的印记。
泪水落在他的胸口上,竟同那一点如泪的痕迹相映成辉。
纠缠……大概自古以来便有三个结局,要么痴心感天动地,万幸老天垂怜,能从纠缠变成缠绵,要么一方看破放下,从此天涯两不见,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两败俱伤,死生纠葛一世,不过成就一段说不得的孽缘。
想来,纵然此生缘字不浅,情却总要比之深上心头三寸。
年关方过,顾怀阳便终于兵临平阳城下。
普庆皇帝早就不复一朝天子的威仪,先是在早朝时将人心惶惶的文武百官骂得更加人心惶惶,像个泼妇一样摔盆摔碗,等摔得差不多了,他的愤怒也退下去了,而恐惧却生出来了。
皇帝下朝的时候感觉膝盖都软了,被太监扶着回到寝宫的,他挥退了所有人,颓然坐下,突然抱住龙床的一条床腿,竟哇哇大哭了起来。
随后,他巨大的恐惧也随着齐下的涕泪流光了,只剩下茫然。
他想,死了,找一根白绫,像个男人一样死了算了。
然后他叫道:“来人!来人!”
被轰出去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只听皇帝陛下惊世骇俗地说道:“去……去给朕取一条白绫来。”
小太监腿一软,五体投地泪流满面:“皇上,不能啊!”
皇上木然道:“朕还没死呢,你们便要抗旨,不怕掉脑袋么?”
小太监跪地叩头,死磕道:“皇上要以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啊!”
一门心思想寻死的皇帝说道:“滚!再多说一句,朕就要你的九族!”
小太监回头看了看,周围也没人,他便是再怎么忠肝义胆,也没人看见,权衡了一下自家九族和皇帝的龙颈,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反正先贤也说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嘛。
于是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轻手轻脚地出去,给陛下拿白绫去了。
皇帝被朝堂上那些动辄以头抢地,撞柱子装墙地大人们逼惯了,没瞧见过这样好吓唬的,竟然愣了,片刻的功夫,小太监便一路小跑地把他要的白绫拿过来了,双手捧上,等着送这位圣明天子上路。
皇帝挥退了他,将白绫挂在了梁上,怔立良久,开始回忆他这兵荒马乱的一生,等他想完,那腔充满悲壮地自决之意已经如同一个破了的猪尿肚——该流出去的都流出去了。
他颓然退后两步,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迁都或者逃往关外,哪怕是退位称王,好歹也是一条荣华富贵的活路,寻常百姓辛苦奋斗一辈子,若能临死前混个帝王将相,不也可以含笑而终了么?
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人来报,道:“皇上,颜大人来了……”
声音轻轻的,好像唯恐把他们这位精神脆弱得如同一张纸的皇帝吓着,再出个什么喝汤咽药的幺蛾子。
皇帝抬起头来,死水一样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点光亮,他想道,对啊,还有颜甄,还有颜家人,还有密宗,玄宗……他们那么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的,尽管前一段时间对他们多有打压,也不过是平衡之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岂敢怨愤?
于是他慌忙道:“快请!”
片刻,颜甄快步走进来,礼数还没有行周全,便被皇帝拦住,他前所未有地热情地迎上去,口中道:“快请起!颜爱卿快快请起——来人,赐座。”
颜甄已经几日未曾合眼了,抬眼看了一眼这位简直“屁滚尿流”的天子,暗自叹息——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朝见皇帝的时候得到赐座的殊荣。
果然,颜大人地尊臀还没落到椅子上,皇帝便急不可耐地问道:“眼下局势如何是好?爱卿可有主意?”
颜大人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便又道:“爱卿你看迁都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朕率文武百官暂时退避,迁都关外,解眼下燃眉之急,来日方长……”
颜甄登时截断他的话音,说道:“皇上不可。”
皇帝愣住,呆呆地看着他。
颜甄口气微缓,说道:“迁都一事不可再提,关外并不是长久之地,一来地广人稀,气候也十分恶劣,多山多歧路,恐怕并没有给陛下与各位娘娘建行宫的地方,何况餐风露宿,很多地方除了萋萋野草,什么也不长,衣食都成问题。”
颜甄知道自己不必再往下说,只这一条,便能让这安乐窝里长大的人间帝王退却,果然,皇帝皱起眉来,说道:“这……说得也是,平阳帝都乃是我社稷的脸面,焉能给那些小贼祸害?”
颜甄又道:“陛下不必惊慌,臣已有退敌之计。”
“什么?”
颜甄说道:“家父生前曾言,借国运之事,七盏山灯起于九鹿,终于苍云谷,万魔之宗乃是一切定数所在,所以多年前臣请密宗数人,做法请出魔君一人,将国运与之相连。眼下我们已经失去魔君踪迹,然而臣与众多密宗同门商议,觉得眼下倒是有一个法子可用。”
“打谷道如今被贼残害,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既然教宗灵气已泄,臣向皇上请命,打开万魔之宗,请亿万魔军为我帝都守城……”
“好!”还没等他说完,皇帝便率先站了起来,喜上眉梢,赞道,“爱卿果然是我社稷福祉!朕的股肱之臣!若能守住平阳帝都,朕定要好好地赏你!便封你为一等护国公,子孙世袭如何?不……不对,还有密宗,以后密宗便是我朝陈列帝王词之处……”
颜甄只觉得累,耳朵里充斥着皇帝喜上眉梢的承诺,一言不发,等他说完后,径自谢恩退下。
魔物守城,怎么是好请的?到时候恐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千年前,多少教宗高手以身殉之,才将万魔之宗封住,那些东西都是茹毛饮血,吸人魂魄以过活的,一旦放出来,世间定然是妖魔横行,生灵涂炭的。
……
陛下自然不想,反正那么多的教宗高手,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魔物祸害到皇宫里的。
事到如今,年过半百的颜大人竟有些迷茫起来了,他想自己做的这些事都是对的么?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夕阳如血,自巍巍宫殿顶端沉没,映出那金顶光芒四射。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施无端在平阳城外,集中了所有教宗轻骑,以夏端方为首,每个人都到他帐下——他在养星盘。
认主的星盘会吸取天地日月之精,然而施无端的这一块,在后世被人称为“鬼盘”,却喜欢厉鬼魂魄,或者生人血肉精魄。
施无端便正在以自己的血养着它,这行为被白离见了,还怒不可遏地险些和他吵起来,却被施无端一句“你原来还在自己影子里养影子魔呢”给堵了回去。
夏端方总是觉得施无端坐在他那块星盘前的时候,整张脸都被映得阴惨惨的,有些怕人。他隐隐约约能知道一点施无端所做之事的用意,只是并不去想,也并不去说。
因为他知道,眼下一切已经走到了终局,所有的退路和归途都被堵死,没有人再能阻止马上要发生的这些事。
荣华富贵与缄口不言……这才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明哲保身的东西,这是连皇宫里那位都明白的事。
施无端才抬起手腕,白离便立刻伸手掐住了他还在出血的地方,只见那星盘的光芒明亮得简直晃眼,施无端看着上面星子万千,开口说道:“颜甄眼下别无他法,只有再次打开魔宗,请魔物守城。”
夏端方怔住,白离也怔住,窃窃私语声四下响起,施无端神色不动,手腕平摊在白离掌中,静静地等他们议论完。
然后他轻声道:“不碍事的。”
第七十八章
第七盏灯(四)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开战。
城下的人以肉为盾,城墙上箭矢如雨,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去,血把整个平阳城的护城河都染红了,然而兵将如潮水,一层退了,又来一层,刀枪剑戟,颜甄在城墙上看了一眼,觉得这些人好像要用指甲将整个城墙生生地抠开似的,凶狠得让人头皮发麻。
午时过后,平阳城中教宗残余弟子出动,与城下骑兵对峙,白昼如夜,夜如白昼,昏天黑地,谁也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时辰,甚至有的人连自己活着还是死了也分不清楚,只是本能地冲杀。
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声嘶力竭。
“碧潭师叔。”施无端远远地看着城墙上焦头烂额地坐镇玄宗的男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苦笑,仿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师门叛徒一样。
随后他对一边的白离招了招手,在一片喊杀声里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你知道,若是一个人血肉分离,而一边将死的时候,会怎么样么?”
白离皱皱眉,说道:“怎么?”
“没有,就是问问。”施无端移开目光,他最近好像消瘦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思虑太重,脸上越发没了表情,看起来有点像个精雕细琢的木头人。
“你是在问我当年一魂一魄,并被割出去的狐族血肉,是如何回来的么?”白离问道。
施无端又问道:“那你……当年为什么会到了一只兔子的身体里?”
他从未提过这问题,如今终于问了出来,白离却抬起手,将他被风打乱的头发拢到一边,手指尖碰到他被朔风吹得冰冷的脸颊,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大概是不放心你?若是看不到你,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我会心慌。”
施无端怔怔地看着他,然而此时,一声惊天动地的鼓声突然传来,施无端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去,只见方才还星河可见的天空突然被黑气遮挡了起来,一道紫黑色的光自西方升起,风诡异得停了,一股腐朽的味道不知自哪里升起,像是埋满了腐尸的乱葬岗被地震翻起来的时候,传出的那股味道。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像是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一样。
突然,有人惊叫起来:“魔物!是九幽魔物!”
夏端方立刻下意识地去看施无端,只见他望着城墙的方向,一张侧脸被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得有些模糊,他微微扬着头,微有些尖地下巴绷得紧紧的,发髻被方才的风吹散了小半,如今都垂了下来,静静的落在他的身后……他的表情却是平静的。
他仿佛永远都是平静的,这世界上的喜怒哀乐,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夏端方有时候不禁怀疑,如果白离不回来,有一天,他是不是要么变成一个疯子,彻彻底底地爆发出来,要么变成一块石头,忘却一切悲欢呢?
城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一排垂髫小儿被推了上来,每个小孩身上都被绑了绳子,半身染血的士兵们拿着刀枪站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