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词句好像一道惊雷,瞬间在他耳边炸开,于丘烽茫然地抬起头,仍是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好像产生了幻觉似的,连说话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有那么一个爱穿绿衣的姑娘,“咯咯”地笑着。
柳千巧,多难看的一个女人啊,还痴心妄想和自己怎样,她是个傻子,一把扇子,一首词,便能哄得她死心塌地。
“逢此……冰消后。”那些他早已淡忘的、随口吟出的句子,忽然便在这生死相交的刹那苏醒在记忆里,“几回沧海平,山雪……别云岫。一眼……一眼万年轻,唯此心……唯此心……如……旧……”
一眼万年轻,唯此心如旧。
他随口一说,她铭记到死。他一辈子算计别人,被别人算计,只有那么一个女人真心对过他,错过了,就没了。
于丘烽轻轻掀阖的嘴唇终于不动了,他手指掐着沾满污泥的青草,双目无神地望向一边,瞳子已散,带着他不知真情假意的山盟海誓,映着十万幽冥森严阴冷的路。
尘归尘,土归土。
周子舒在他身边蹲了一会,垂着眼好像思量着什么似的,然后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无甚诚意地说道:“多谢你告诉我。”
便起身循着毒蝎的踪迹走了。
赵敬集结中原各路英雄,打着“匡扶正道,报仇雪恨”的名号,要再战风崖山。三十年前“不得进,不得出”的誓约已经打破,在这个妖孽尽出的世道里,要开始一回彻彻底底的清洗。
而与此同时,一个很久没有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人物,到达了风崖山。
风崖山高千刃,四面环绕,中有青竹岭。
正值初夏,草木才开始郁郁葱葱,鸟雀横行,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一般地直入谷中,若不是路口那巨大的“生魂止步”四个字,简直像是个风景优美的世外桃源。
这便是鬼谷了。
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出现在那大石头牌子附近,仰头望了一会,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正是温客行,他不知走得什么路,竟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到达了鬼谷,手中牵着一匹通身漆黑的马,那畜生像是有灵性一般,在接近石牌的地方焦躁地踱步,好像不愿意走进去一样。
温客行笑了笑,伸手蹭蹭马脸,将辔头鞍鞯一并解了下去,在它身上拍了一下,说道:“走吧。”
那匹马通人性似的,眨着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小跑了几步,好像又有些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男人一眼,见他冲着自己挥挥手,这才大步跑了出去。
温客行在原地站了一会,冷笑道:“生魂止步……”他一抬手,袖中好像裹着一股劲风,凌厉地擦着石板过去,“轰”的一声,四个字被他擦掉了三个,碎屑纷纷掉落下来,那一声巨响好像携着风声闯入了鬼谷一样,回荡不止。
片刻,一道灰影凭空冒出,口中叫声极尖锐,像是铁片彼此划过一样,听在耳朵里让人起鸡皮疙瘩,那人尖声道:“什么人胆敢擅闯……”
他下面的话音被卡在了喉咙里,那灰影停在温客行三丈远的地方,看清了来的是谁,一瞬间脸上竟然冒出一种说不出的、极恐惧的神色,喉咙里“咯咯”作响,几乎声不成调地说道:“谷、谷、谷……谷主。”
他随即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好像快要埋进地里一样,颤声道:“恭迎谷主。”
温客行看也没看他一眼,口中淡淡地道:“老孟和孙鼎回来了么?叫他们来见我。”
他并没有等这小鬼回答,径自从他面前经过,可那灰衣的小鬼却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似的,直到他走出了老远,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整个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浸透了。
他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怨毒的表情,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林子——鬼谷谷主,那才是个真疯子真恶魔,他喜怒无常,前一刻还笑盈盈地跟人说话,下一刻对方的脑袋可能就被他生生揪了下去。
除了他自小养大的紫煞,很多年了,没有人在他面前敢出一声大气,因为他是个疯子,他什么都不爱,好像没有欲望,整个人就像是一台只会杀戮的机器。
没有人能收买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想要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发难,没有人知道如何躲过他一击。
外人对此一无所知,可这是恶鬼之地。
没有道义,没有人性,只有弱肉强食——他强,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哪怕是他只是站住看看风景,拉拉家常,也会叫人如临大敌。
因为一般来说,狼是不会有耐性和兔子拉家常的。
可纵然这疯子看起来不像人,他也毕竟是个人,灰衣的小鬼眼神闪了闪——眼下这疯子已经自己走到了死路,只是他还不自知罢了。
过了没有三刻的功夫,老孟赶到了阎罗殿,大殿里并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只有温客行一个人,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侍女,温客行已经换下了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披着暗色长袍,懒散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他头发散着,像是才洗过,一边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梳着。
温客行小半张脸隐藏在乌黑的发丝下,嘴角兀自含笑,殷红殷红,那长袍被一根暗红色的腰带草草地束起,整个人竟有了几分妖气。
老孟心里算计他,知道自己胜券在握,可看见他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从骨子里渗出几许寒意来,勉强镇定下心神,毕恭毕敬地跪下来,垂下眼避开温客行的目光,朗声道:“恭迎谷主。”
【终卷
看罢了恩、怨、情、仇】
第七十章
前夕
温客行的目光落下来,他微微歪着头,好像个好奇的孩子那样打量着老孟,仿佛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一般,老孟硬着头皮跪在那里,不大一会的功夫,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会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还不是时候,单打独斗自己绝没有可能能赢过这个男人,他需要借助……
温客行忽然开口问道:“嗯,孙鼎呢?”
老孟知道他一开始肯定要问这个问题,于是并不慌张,将他准备好的答案说了一番——从高崇赵敬的窝里反,说到薛方的出现,说到孙鼎的急躁冒进以及至今的生死不明。
温客行“啊”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孙鼎很可能是折在里面了?”
老孟低头认错道:“是属下办事不利。”
温客行沉默下来,四下安静极了,老孟忍不住想抬头看他的反应,又死死地压抑住自己——八年的时间,这个男人早已经是个让人战栗的存在,他沉默的时候,才越发让人心惊肉跳。
可谁知,他等了半天,却听见温客行嘴里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既然客人们要来了,你便下去准备吧,都是江湖名宿,不要怠慢了。”
老孟终于无法抑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抱着脱层皮的想法,却没想到对方这么容易便放过了他。
温客行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老孟忙以头点地道:“是,属下告退。”
他躬身低头,面对着温客行,后退到门口,这才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礼,要转身离开,温客行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叫道:“等会,你先慢着。”
老孟脸颊处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敢抬头,依言顿住了脚步。
只听温客行带着些笑意说道:“阿湘新找了婆家,我答应给她陪两条半街的嫁妆,你去给我准备来,可别太寒酸了。”
老孟一躬身,说道:“是。”
他退出去,到了日头底下,这才轻轻地将脸上的冷汗抹去,木着脸走了。老孟心里忽然笼上一层不祥的预感,总觉得那个男人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眼下他有七八分的把握,可还是有些变数的,比如,那位至今不知所踪的吊死鬼薛方。
老孟的计划也很简单——他知道薛方那路货色,是绝不会找上名门正派中人的,以前机缘巧合,和赵敬有过接触,这回干脆近水楼台,错让赵敬以为钥匙在自己手上,也就有了一开始的结盟,此时外敌已经全去了,琉璃甲全了,结盟自然分崩离析,要他和赵敬,来拼一拼,到底最后谁是打开武库的人……要么活,要么死。
他在这个时候将温客行推出去,便是叫他们不死不休地斗一场,拿着钥匙藏头露尾的薛方难道真的可以一直躲躲藏藏到现在么?他拿着钥匙就是为了打开武库,眼下琉璃甲尽出,老孟不相信,薛方他还能忍住。
不错,这一战的另一个目的,便是要将薛方引出来,到时候他坐收渔人之利,还有毒蝎的人手可用。
老孟退出去了以后,温客行像逗着小动物似的,伸手玩着一边一株养在盆里的花的叶子,侍女小心翼翼地梳着他的头发,忽然她一个不小心,扯下了温客行一根头发,男人微微一皱眉,侍女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抖得像片大风里单薄的叶子,声如游丝地道:“谷主……我……”
温客行轻轻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只见这少女吓得脸色青白一片,于是叹道:“怎么,得罪人了,被别人当替死鬼推来服侍我?”
少女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勉强道:“伺候谷主,是……是奴婢的福分,是……”
温客行眼神冷了下来,松手放开她,淡淡地道:“不乐意就说不乐意,我若是你,肯定也不愿意来一个大魔头面前送死的。不过其实你……”
他看了那快要吓死了似的,抖得筛糠一般的少女一眼,话音便忽然停下了,失去了与她说话的兴趣。温客行站起身来,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梳子,摆手道:“你走吧。”
少女先是一怔,随后狂喜,简直像是逃过一劫似的抬起头看着他,又马上压抑住自己的表情,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小声说了一句:“是。”
便飞快地跑了,唯恐他改变主意。
偌大的阎王殿,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和一盆花,真的就像阴间一样,一点人气也没有。
温客行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都被这些人败坏了——他曾经无比熟悉无比习惯这种环境,周围没人,他才会觉得安全,觉得放心,可出去一圈再回来,他便觉得这住了整整八年的地方叫人窒息起来。
“其实你们不用担心的,”温客行默默地想道,“等我找到了真正回到人间的路,就变回人了,变得像我在‘外面’的时候一样,随性又好脾气,不再喜怒无常、不再疯疯癫癫、不再随手杀人地活着。也会……有一个人陪着我……他不怕我,我也对他好,可以一起一辈子的人……”
他垂下眼,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一个不阴森也不冷漠的笑容,轻柔地将那打着卷的植物放开。
活着——这是个多美好的词。
周子舒眼下的样子是有些狼狈,任谁追踪着这一群毒蝎子半个多月,也不会太好看,可这对他来说并不算太吃力。
大巫的药是好药,几乎是药到病除,说压制七窍三秋钉的毒,便能压制,每天子夜时分必要发作掉他半条命的疼痛忽然没有了,还让他稍微有些不习惯。再者他也并不是娇气的人,天窗里需要他亲自出马的任务,一般都是比这要艰难得多的。
半个多月以后,毒蝎等人在风崖山旁三十里的小镇里停了下来,蝎子一声令下,所有的毒蝎都训练有素地换下了黑压压的衣服,一个个打扮成三教九流的贩夫走卒,像是在人群里滴了一滴水,很快便“消失”在了小镇子里。
期间周子舒如法炮制,这不起眼的小镇子,一下子便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潮汹涌起来。
蝎子像是等着什么人一样,停在这里不肯走了。
没过几天,风声来了——赵敬率领天下英雄,广发英雄帖,讨伐恶鬼众。耐人寻味的是,他只是广发“英雄帖”,并没有能请动“山河令”。
慈穆大师果然是个千年王八万年龟一样的狡猾老和尚,高崇一死,他就嗅出了风声不对,立刻“病危”了。好像佛祖终于想起了他这位忠实信徒,立马便要将他招去极乐世界似的。
山河令的另一个持有者古僧“后人”叶白衣也不知所踪。
当顾湘等四人身负不同的使命,经过一番简单的乔装打扮以后,便追上了这群杀气腾腾奔着风崖山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