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周子舒也不多说,只留他用了一顿早饭,估摸着皇上差不多要下早朝了,才吩咐一声:“走吧。”
便往宫里去了,段鹏举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也不多问,只默默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上书房,容嘉皇帝赫连翊已经在那里了,一听说他们来了,登时便让人将二人叫了进去。周子舒和段鹏举行了大礼后,周子舒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筒来,呈给赫连翊道:“皇上,这是您上回吩咐的。”
赫连翊接过来,却不急着看,反而打量了一番周子舒,忍不住皱眉道:“你这脸色越发不好了,回头叫太医给你瞧瞧,必是身上有暗伤,千万小瞧不得,别依仗年轻便不当回事。”
周子舒微微笑了笑,没点头,只道:“劳皇上挂心了。”
赫连翊又瞟见了段鹏举,先是一愣,随后问道:“今儿鹏举怎么也过来了?朕可有日子没见过你了,瞅着倒精神了不少。”
段鹏举眯起一双小眼睛,忙陪笑道:“难为皇上日理万机,还能记着老奴。”
赫连翊笑了笑,隐约觉得周子舒似乎有话要说似的,便先把他带来的竹筒打开了,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卷,一目十行地看了,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抬头对周子舒道:“这事办得漂亮,子舒可要朕怎么犒赏你?”
——来了。
周子舒忽然掀起衣摆跪在地上,段鹏举不明所以,只得跟着跪下。
赫连翊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周子舒像是气力不济一样地轻声道:“臣但求皇上赏个恩典。”
赫连翊笑道:“起来说话,你为我大庆出生入死这些年,除了这江山,要什么朕不能答应你?且说说。”
周子舒直起身来,却仍是跪着,随后默默地解开长袍衣襟,那拢得厚实而密不透风的长袍一解开,一股子血腥气立刻扑面而来,他那才结痂止血的身体因为这一路轿马颠簸,再次淌出血来。
赫连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子舒!”
段鹏举已经吓得没了声。
周子舒又将手掌打开,修长的手掌上躺着最后一颗七窍三秋钉,说道:“皇上,臣自己打了六颗,若是第七颗也打进去,怕是就撑不到宫里和皇上辞行了,求皇上给个恩典,叫鹏举帮着成全了臣吧。”
赫连翊呆愣良久,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颓然坐回去,仰头去看上书房的大梁,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允行远驻西北,北渊……北渊没啦,如今连你也要抛下朕了么?”
周子舒默然不语。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叹息似的说道:“朕是孤家寡人哪。”
周子舒接着道:“皇上,天窗的事您不用多操心,鹏举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信得过,也是有本事的……”
段鹏举截口打断他:“庄主!庄主您不能这么说,我老段绝没有这样的想法!您……您不能……”
周子舒低低地念道:“七窍三秋钉,三秋必断肠,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弓下身去,给赫连翊磕了个头,磕完却不抬起头来,口中道:“念在臣这么多年侍奉的份上,成全了臣吧。”
赫连翊死死地盯着那血葫芦似的人,那一刻没人知道这正当盛年的帝王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些年谨小慎微,那些年机关算尽,那些年狼烟四起,那些年风霜苦寒,那些年……而终于他君临天下,可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
每个人都逃不过世事无常,和岁月的遗弃。
半晌,他闭了眼,挥一挥手。
周子舒嘴角勾出一个笑容:“谢主隆恩。”
他像是遇上了什么开心极了的事一样,带着病容的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些许红晕来,兴高采烈地转向段鹏举,将最后一颗钉子塞到他手上:“来吧。”
段鹏举踟蹰了半晌,才咬咬牙,举起暗红不详的钉子,死死地钉进他庄主的血肉之躯里,他知道那是极疼的,这些年见惯了的,最铁血的汉子也受不了这一下,而忍不住失声惨叫,可周子舒却只是轻轻瑟缩了一下,依旧挺直着身体,没有惨叫,只有一声几不可闻地闷哼。
他甚至觉得周子舒那闷哼里都带着笑意。
段鹏举觉得庄主已经疯了。
周子舒在原地缓了半晌,最后向赫连翊一拜,一张脸白得像纸糊的。
他身体里的气力正飞快地退去,麻木的感觉开始慢慢升起,开口说出最后四个字:“皇上保重。”
随后不等赫连翊回话,便大步走出上书房,像是歇下了什么包袱一样的轻快,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卷一
落魄江湖载酒行】
第二章
偶遇
七窍三秋钉有一个秘密,这秘密眼下除了周子舒,没有人知道,往后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若是一次连钉七根钉子,人当时就不行了,功力深厚的如周子舒,大概也够留一口气叫他离开皇宫,恐怕到不了宫门口,便成了一摊不能言不能动的烂肉。
可若是每三个月钉进一次,叫那钉子一点一点地长进自己的身体里,和自己变做一体,慢慢适应,虽然三年后也得吹灯拔蜡,可好歹能剩下五成内功,并且言语行动皆能如常人,只是须得忍受十八个月锥心蚀骨一样的疼。
听说单是那种疼法,便能叫人疯狂,不过周子舒很快乐地想,这传言原来是不对的,起码他现在没疯,不但没疯,他觉得,这一辈子好像都没有这样快乐轻松的时候。
天窗对于自请离开的人,自然也会有后续的监控,什么人,何时离开,安顿在何处,葬身在何处,都有详细记载,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进去了,就一辈子出不来。
可怜他半生卖命,终究还是有几个心腹的。
周子舒,昔日荣嘉皇帝一手扶植的天窗首领,武艺高强,极善易容之术,他走进人群一转身,便再没有人认得出。
而这游走于宫廷之中最恐怖的那一个暗影,就这么从世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个骑着瘦马,一路叼着茅草荒腔走板地哼着乡野小调,潦倒落魄的流浪男人。
成了从这个恐怖的网中脱困的第一人。
他脸上带了张不怎么精致的人皮面具,随意涂抹得自己一脸青黄,看起来好似是个随时可能蹬腿的病夫,在河边喝水的时候对着水面瞧了瞧,觉得挺合适自己的真实情况,越看越满意,又在路边农户家里顺手牵羊出一套粗布衣服,将原来的那身锦袍脱下来烧了,腰上系了个锈了一半的酒壶,里面装着半壶粗制滥造的浊酒。
又想起这些年自己一直隐于皇宫大内,从未以本来名姓行走过江湖,连个化名都不用想,便欢欢喜喜地这么上了路。
他也没什么去处,都说江南好,便想上江南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做些个劫富济贫的勾当糊口,过开封,走蓬莱,慢慢悠悠,三个多月,才到了草青莲红的江南。
一到地方,便先潜进了天下第一楼的酒窖,将桂花甜酒酿尝了个遍,醉生梦死一遭,美得飘飘然,只觉这日子是再好也没有了。
十几日之后,一时喝多了,险些被发现了行踪,也觉得酒酿虽好,毕竟绵软,趣味减了些,于是抛下足两的银子,又离开了酒窖。
这十几日一过,那形象便更不佳了,他顶着一张痨病鬼的脸,陪着上面蜷在一起的猥琐五官,便是正宗无比的一脸菜色,再加上一身衣服泡在酒里十多日,几乎成了酒糟,乱七八糟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下来,活似个要饭叫花子。
所以坐在路边闭着眼睛晒太阳的时候,竟有个小胖娃娃,蹦蹦哒哒地从他身边走过,又蹦蹦哒哒地走回来,瞅瞅他,从身上摸出一枚铜板捏在手里,只是不知道往哪放,寻摸了半天,还问道:“大叔,你的碗呢?”
立刻被家里大人抱走了,只叫他哭笑不得。
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朋友、牵挂的人,一个个不是死了,就是远走他乡,周子舒靠在墙角,伸展开四肢,惬意地晒着暖烘烘地太阳,嘴角带着点笑意,就开始琢磨,这么多年,图什么呢?
年轻的时候,总觉着自己是个不得了人才,什么褒义词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绝顶聪明,什么心有九窍,什么武艺高强,什么见多识广,好像不做出一番事业就枉来人世一遭似的,如今想起来,图什么呢?
又落下什么了呢?
不过舍弃了自由身,给皇家做了个见不得光的奴才,兜兜转转,原来有的东西也都赔干净了,到现在一无所有孤家寡人,又处心积虑拼了性命地把自己赎出来,还觉得做得挺聪明。
他忽然又悲怆起来,只觉世界上再有傻的,可也傻不过自己了。
有多少年没这样,脑壳空空的在路边晒一晒太阳了?可笑路边行人,个个行色匆匆,赶死一样地来来回回,倒比他一个算着日子快嗝屁的还急似的。
只听旁边酒楼上,一个女子脆生生地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说他是要饭的,身边却连个破碗都没有,若说不是呢,又巴巴地那坐了一上午了,什么都不干,只嘿嘿傻笑,莫不是个傻子吧?”
如今的周子舒虽然功夫只剩了一半,耳力却犹似当年的好,那女子虽隔了一条喧闹的大街,声音又不大,还是叫他一个字不漏地听了去。
还没来得及暗地里自嘲,下一刻,便又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他是在晒太阳。”
这男人的声音十分好听,低低沉沉的,吐字极慢,却不黏糊。
周子舒便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对街酒楼二楼靠着栏杆,一个长相极好的紫衣少女和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相对而坐,那男人脸色微有些苍白,眼珠却很黑,像是将光都吸进去了似的,这黑白分明,看来竟有些不像活人,周子舒那么一抬头,目光正好和他对上。
灰衣男人面无表情地将目光错过,便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专心吃着桌上的饭菜。
周子舒便忍不住失笑,心说人海茫茫,竟还遇上个知己。
那紫衣少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镜却仍在他身上打转,半晌,终于忍不住了,和那灰衣男子知会了一声,便蹦蹦跳跳地下楼来,跑到周子舒面前,说道:“要饭的,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周子舒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小善人,你不如请我喝酒。”
紫衣少女娇笑起来,回头对那楼上大声道:“公子,这傻子叫我善人哪!”
可惜那灰衣公子像是没听见似的,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极专注地吃饭,像是眼下天崩地陷了,也不能磨灭他对食物的相思之情一般。
紫衣少女便问道:“别人都要饭,怎么单你要酒?那酒有什么好的,能管饱么?”
因她长得美,周子舒也忍不住想多和她说几句,便半带玩笑地说道:“凭酒借红颜。”
紫衣少女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得停不下来,她笑起来也仿佛花枝乱颤一样,周子舒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江南果然是多美人的,便一边欣赏她,一边摇头晃脑地叹道:“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老白头翁。姑娘这样幸灾乐祸,可不厚道了。”
少女惊讶道:“哟,你还文绉绉的哪。”便蹲下来,飞快地伸手将他腰上酒壶解下来,跑到酒楼里,片刻又回来。
周子舒便要伸手去接,谁知少女飞快地将手一撤,笑道:“我问你个事,若是你说对了,我便把酒壶给你,请你喝酒,若是你说不对,我就往里下毒,叫你喝了穿肠烂肚。”
周子舒苦笑,这少女美则美矣,竟也是个棘手不省事的,便问道:“我那酒壶乃是从一个老叫花子那赢来的,里面也不知道泡了多少只虱子的尸体,你若喜欢就拿去,我不要了还不成么。”
紫衣少女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你叫姑娘白跑一趟,我可生气啦,生气了就得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