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乌溪道:“我和他说起过你,他早就想见见你了。”
景七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愣了片刻,才问道:“你……和他怎么说的?”
乌溪笑道:“我和他说,你是拿着我脆指环的人。”
那么一瞬间,乌溪觉得景七脸上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下,便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景七飞快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摇摇头,随后无奈地道:“我……我能不能先换件衣服?”
他落荒而逃,乌溪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仓惶的背影,就觉得心情很好,他抬起手来,袖子里盘旋的小蛇吐着信子爬出来,缠在他的手臂上,亲昵地蹭着他,密林和山风吹过,带出说不出的温润而潮湿的泥土气息——
这是到家了。
一直以来都未曾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那一刻,绷得像要断了的琴弦似的心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说不出的愉悦,这感觉太过幸福,竟叫他恍惚间觉得不真实似的,他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又一场醉生梦死呢?
于是偷偷蜷起手指,用指甲去刺自己的手心。
疼——他便笑了。
景七磨蹭了大半天才出来,将身上那件随随便便穿惯了的半旧衣衫换了一件月白的袍子,那极浅淡的蓝乍看上去有些暗,却刚好将他大伤初愈的脸色衬得莹白如玉,腰间以手掌宽的缎子束了,日光下能看见上面以银线袖得十分繁复的花纹,边上挂一块白玉佩,竟显得颇有些隆重了,偏是这份郑重,将他眉宇中那桃花眼流转间、自然带出来的轻佻感掩盖了过去,竟是有些贵气逼人。
乌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末了也觉得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词,便简单地点评道:“好看。”
景七对他笑了笑,笑容却微微有些僵硬——若叫他以南宁王的身份去见南疆大贤者,那简直是可以非常从容镇定的,说不定没型没款地抱一坛子酒便去了。可……现在他怎么都觉得,这件事很微妙。
前世今生三百多年,这种类似于见丈母娘一样的感觉,还是第一回经历,各种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谁知乌溪又道:“老师他人很随和,你不用紧张。”
景七呛了半晌:“你哪只眼看见我紧张了?”
乌溪笑而不语,由他自行去气急败坏。好在景七控制心智的功夫一流,片刻便冷静下来,斜了他一眼,故作从容地整整袖子,道:“你还不带路?”
乌溪的嘴咧开的弧度便更大了,一言不发地走在前边,中间引起无数人惊疑的目光——那个……笑呵呵的,眼睛都弯起来的人,是大巫?
南疆前任的统治者,如今退隐的大贤者正叼着他那硕大的烟斗,吧嗒吧嗒地抽着,样子极淡定,可这老头子却一会儿往门口瞟一眼,屁股底下跟长了钉子似的动来动去,可见也不是不好奇的。随后有小侍来报,说大巫带人回来了。
大贤者眼睛倏地亮了,腰板情不自禁地直起来,随后顿了顿,又放软了身体,装作一副非常淡然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嗯,请他们进来吧。”小侍打小跟着他,比乌溪在他身边的时间还长,见他这样子,忍不住暗笑,恭恭敬敬地道声是,出去了。
大贤者的尊臀又忍不住往前倾了倾,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片刻,只听见小侍道:“大贤者请二位进去。”
他那不孝徒弟乌溪说道:“好,多谢你。”然后又换了个调子,仍是平平淡淡地,语气里却莫名地含了股子说不出的柔和,低低地对另一个人道,“这边,门口有个槛,留神。”
啧,这声气语调,都能掐出水来了——大贤者眯眯眼睛,心道这小崽子真叫人给驯服了呀。随后赶紧正襟危坐,把脸上猥琐的表情收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景七一走进去,见了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他手里的烟斗,又看清了那老人的眼睛,忽然就不紧张了,不但不紧张,竟还隐隐地有了某种遇见同类了似的微妙感觉,便笑起来行了个晚辈礼,先行开口道:“后学景北渊,参见大贤者。”
大贤者便将烟斗放下了,也站起来,说道:“不知是南宁王驾临,老朽有失远迎。”
他一口大庆官话竟说得十分流畅,而乌溪觉得奇怪的是,好像他老师一点也不吃惊一样。一直以来他就觉得自己的老师什么都知道,即便已经长大了,从他手里接过了南疆,他仍然觉得这可敬的老者是平生所见,最有智慧的人。
可见,有时候装模作样要想装得叫人信服,也是一种智慧。
大贤者一边叫他们坐,一边瞥见乌溪的表情,像看出他心里想法似的,笑道:“你那日说,你自己回去的理由,是为了拿着你脆指环的那个人,我就想,如此兴师动众,这人定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定非权即贵,看来我虽然老了,却没有完全糊涂呢,竟猜对了。”
他看向景七道:“只是王爷肯和我这笨徒弟来到我们这穷山恶水之地,也叫人吃惊不小,可见我这笨徒弟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景七笑道:“食君之禄,死君之事,南宁王早在京城一役里殉国,如今不过剩下半条烂命,满腹糟糠,大巫愿意收留,后学幸甚。”
乌溪不大懂他们这你来我往地在客套什么,只见大巫的表情,隐约地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不那么顺耳,才要说话,被大贤者一个眼神瞪了回去。景七余光瞥见,只是微笑着低头喝茶——小子,你老师是怕你吃亏呢。
大贤者又眯了眯眼,重新捡起了那杆烟,往嘴里一送,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这才道:“王爷话虽这么说,可人之常情毕竟……故土难离。”
景七笑道:“不离开脚下尺寸之地,又怎知天下之大呢?”
“天下之大?我南疆可没那么大的地方。”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大贤者怔了片刻,仔细打量了景七一番,景七坦然地看着他,片刻,两只老狐狸相视而笑。
后来,乌溪郁闷地发现,这两人竟十分投缘,他一开始刚到京城,曾觉得景七身上有某种东西,和大巫很像,眼下才发现,当时的感觉竟是一点错都没有的。一开始彼此试探,略有交锋的几句话罢了,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禅机似的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事,直到快用晚饭的时候,乌溪才找到机会,要告辞出去。
临走时大贤者说道:“乌溪,我年纪大了,一辈子在这地方,也想出去看看,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南疆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乌溪一怔,回过头看着他年迈的老师。
大贤者笑道:“你长大了。”
回去的路上,乌溪终于忍不住问景七道:“我有时总觉得自己愚钝,老师说的话,十有八九是听不懂的,想不到你们竟十分投缘。”
景七顿了顿,忽然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那么实在呢?”
乌溪挑挑眉,只听景七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我和他什么都没说,从我嘴里出去的话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乌溪就愣住,景七摇头笑道:“你那老师也一样,他自己都不懂的话,你怎么能听得懂?哄着你玩罢了。这日子过着,哪来那么多深刻的东西,我不明白我说了什么,他能接上话,说明他也不明白我说了什么,我们俩一对一句,不过闲的无聊消磨时光罢了,装神弄鬼么……有时候也是种乐趣,等你上了年纪就明白了。”
有时候信仰和心里的神话,坍塌得让人十分惆怅,而慢慢地,这种惆怅堆砌起来,一个孩子便长大成人了。
大贤者说要离开云游,第二日便留书走了,十分干净利落。
后来,南疆选出了新的巫童,是个四岁的小男孩,名字叫做路塔,有一双大眼睛,好看极了,乖乖巧巧的,从来不哭闹,练武的筋骨不如乌溪,却是很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
景七干脆认了他当儿子,可真玩闹到一处去,也就不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了。
路塔聪明,聪明孩子一般好奇心都重,慢慢地,他发现老师对爹爹虽然好,也很“严厉”。比如会逼着爹爹吃他不爱吃的东西,不让他睡太多,不给他喝凉凉的甜汤。
终于有一天,在趁老师出去,爹爹又把自己碗里的蛇肉扔到他碗里的时候,路塔就忍不住问了:“他们说你以前在大庆是很大很大的官,你为什么怕老师呢?”
景七继续用筷子扒拉着,脸色如常地道:“我怕他做什么?”
路塔就伸出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老师不让你这个,老师不让你那个,一二三四五六七,简直让人发指。他奇怪的是,为什么爹爹总是那么好欺负,说什么是什么,虽然下回还犯,但承认错误态度总是很端正,于是路塔就问出来了。
景七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笑道:“他人都是我的,自然就让着些呗。”
随后这世上最没谱的老爹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道:“路塔呀,爹爹跟你说,想当个好男人,首先你得有肚量,媳妇闹闹小脾气,这非常正常,不跟你闹还能跟谁闹呢?你不容着他,还能容着谁呢?”
路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景七又道:“你的人,要照顾好了,不能惹他生气,真惹了他生气,就放下身段,好好哄着,这也没什么难的,谁的媳妇谁心疼,你看你老师一天到晚,吃顿饭都有人来打断,挺不容易的,我多哄哄他,也应该的。”
路塔又点点头,然后恭恭敬敬地对着门口叫道:“老师。”
景七整个人就僵成了一块人型石头。
半晌才回过头去,看着倚在门口不知道多长时间的乌溪挤出一个笑脸:“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咋走路都没声息的呢。
不知为什么,尽管听了解释,这一刻,路塔还是觉得爹爹有点怂。
第二日,路塔一早晨没看见爹爹,到了中午的时候才发现他刚起来,动作有些微妙的不协调,脸上还有倦容。
路塔这回留了个心眼,没去多嘴问,听小侍阿青说,昨晚大巫把门关上,谁也不让来打扰,他半夜起来上茅厕,不小心经过,竟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
路塔想起爹爹衣领下露出的若隐若现的一块青紫痕迹,悄悄地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地去做他的功课了。
心想,老师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番外
奈何桥的另一边
前生?赫连翊
记忆像是一张布满了窟窿的槁木,看上去吸附了很多东西,其实光阴划过,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便容易叫人忘记了。人的一辈子,比朝菌长,比蟪蛄长,总是一路走,一路丢失。
只是恍然看见什么东西,那些经年的记忆才被触动、震荡出来,打着陈旧的烙印,思量不得。
那一日大雨滂沱,赫连翊就想起了景北渊。
想起很多年前,父皇亲自将他抱进宫里来时,那牙换到一半、说话还漏风的小东西,像瓷做的,瞳子晶亮,是个那么好看的小玩意。
景北渊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时间长了,赫连翊发现,这小家伙不单长得好,还天生就有眼力见儿,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知道怎么讨人喜欢,因为年幼寄养宫中,而带出那么几分自然而然的懂事的小心翼翼……仿佛和他同病相怜。
小心翼翼地试探、接近,随后如这无底深宫中的两只凑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小动物一样。
相依为命。
而今已而叫皱纹爬上皮肤的赫连翊站在上书房的窗边,看着外面几乎被雨冲洗白了的天地,心里念及这四个字,像是有根连着筋骨血脉的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泛起酸涩难言的疼。
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不知何时起,赫连翊觉得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总带着些许微妙难言的东西,他便明白了,北渊是喜欢着自己的——不像兄弟朋友,而如男欢女爱。
他一开始觉得诧异,后来也就明白了——这世道,这天下,这朝堂,这纷纷扰扰,除了自己,他还能喜欢谁呢?这吃人的地方,连“信任”尚且难言,何况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