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忽然一个人从天而降似的,竟提着她那把不知道丢到何处的佩刀,横刀将那执马刀者腰斩,上方的压力徒然一松,静安松了口气,斜架枪,将那脱了手的马刀抡起来,正好劈到了一个瓦格剌人的脑袋上,脑袋像西瓜似的医生脆响劈开了,送他去了西天。


    静安粗鲁地从吐出一口血水,这么多年深宫嬷嬷细心调教出来的公主风范几天之内丢尽了。抬头对那才救了他一命的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点点头。


    梁九霄朗声笑道:“殿下,咱们可都看着您行事呢,就算拼命,也得保重自个儿。”


    静安不怎么大声说话,即使千军万马中,她也总将那与生俱来的细柔嗓音压得低低的,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反正自有人去传话,闻言淡淡地道:“皇上有令,主将死了,副将顶上,副将也死了,还有参军,还有都尉,最不济,还有百夫长呢……若只剩下一个人便更妙了,自己做主,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


    她一句话中间停顿了两回,长枪活得一般,连人带马已经将两个冲过来的瓦格剌人穿肠破肚,眼睛都不眨。梁九霄便笑道:“若此番御敌于城外,殿下再回宫,可有哪个男人敢娶你哟。”


    静安轻轻地笑了笑,两人并肩而行,竟颇有些万夫不当的意思:“我若死在这,你就回去跟景北渊那小白脸说,本宫还看不上他呢。”


    梁九霄微妙地顿了一下,失笑道:“你不认识他,王爷可不是小白脸……殿下,若是我死在这里,也劳烦你给我师兄带个话,就说——就说九霄这辈子值了。”


    静安极快地扫了他一眼,有些不解。


    梁九霄接着道:“我那日在王爷那梦见满山的桃花,还有师兄说带我一起浪迹江湖,觉得死了也满足了,虽然只是个梦……而我若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蒋大人了,不怕下了黄泉没脸见小雪。”


    “师兄?”静安微微皱眉,用力将钢枪从死人身上拔出来,一抖上面的血水,颇有些不悦地道,“都要死了还唧唧歪歪,你虽然长得不白,可本质上也是个小白脸。”


    梁九霄无声地笑起来。


    赫连翊担心景七整整担心了一宿,然后在开战之后,终于放下心来。他放心,不是因为他确认景七已经安全了,而是他自己也和对方一样,置身千难万险中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水,周子舒在他身侧,手里提着一把极细极软的剑,将赫连翊近身三尺处的流矢一一拨开,这还是周子舒第一回在人前亮出他的兵器,想不到他这么个叫人觉得既可怖又浪荡的人,竟有这样一把至清至明的剑。


    赫连翊忽然问道:“子舒,你还担心你师弟么?”


    周子舒说道:“豁出去了,就谁也不担心了,若命该如此,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赫连翊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死?朕死得,可京城死不得,大庆死不得。”他徒然提高音量,“左右翼斜插到敌军里,中军散开!弓箭手准备,滚石机在后,待蛮子深入进来,便叫他们化作肉泥!”


    周子舒皱眉道:“中军散开,安全起见,请陛下退回城中……”


    赫连翊打断他:“朕说过,大战伊始便关闭城门,任何披甲执锐者不得后撤。”


    周子舒道:“可……”


    赫连翊轻笑一声:“朕若不在,凭什么诱敌深入?”


    幼时那些纸上谈兵的兵法在这么一个不适宜的时候,叫他实践了出来,或许他天生就是个统帅,或许他隐忍得太久,也需要这样一个宣泄的机会。


    周子舒眉头倏地散开:“那属下可荣幸之至了,竟有这么个机会,在陛下身边为国尽忠。”


    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间或一两声闷雷,天光已而亮了,依旧是阴天,不见日头。深秋寒天,激战已经整整半宿,还将继续打下去,像是无止无休……像是不把对方的人杀光,便不甘心一样。


    箭射光了,便上滚石,包围圈吞进瓦格剌精锐足足两三万人,赫连翊高声叫好,再不是那个朝堂上谨慎小心三缄其口的太子殿下:“让蛮子滚回去!”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了附和,尸体相叠,指挥的余地越来越小,整个京城城外,变成了一个混战和屠杀的修罗场。


    忽然,远方一阵哗然,赫连翊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用力抹干净额头上的雨水,眯着眼睛望过去,像是瓦格剌人后方出现了什么,整个瓦格剌族骑兵团忽然自己乱了起来,赫连翊稍微停歇下来,有些木的脑子迅速醒过神来。


    一个天窗穿过千军万马一直扑到赫连翊的马下:“陛下……陛下,援军!”


    赫连翊竟愣了片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陛下,是南疆边防军,听说还有南疆大巫亲自带来的人马,包了瓦格剌蛮子的后路!”


    那一刻,赫连翊便知道,京城之困,解了——


    可他心头竟然没有狂喜的感觉,只是仍有些难以置信,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真实似的,本来抱着必死的念头,却突然被告知,不用死了,而他已经不敢相信这种幸运。嘴角木然地往上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朕竟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


    鏖战良久,而双方早都各自疲惫不堪,援军的到来,却成了大庆守军的一针强心剂,瓦格剌终于控制不住颓势。


    赫连翊看着那黑色战马上有几分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蓦地觉得,已经不认识这人了。


    乌溪和他错马而过,赫连翊脱口便道:“望月河上游。”


    乌溪当即会意,头也不回地纵马狂奔而去。


    景七前胸上一处刀伤从肩头横斜过来,竟隐约可见肋骨,皮肉翻起来,漆黑的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满是血水的身上,他竟似感受不到疼一样,靠在一棵枯树后,手中弓箭已经拉满,仿佛眼中只有那林中谨慎而行的目标。


    他慢慢地调试着箭尖,忽然撒手,箭从一个极刁的角度射出去,那人默无声息地便往前扑了下去。瓦格剌族人立刻用听不懂的语言高叫起来,景七知道要换个藏身之处了,便四下一挥手。


    几道同样狼狈的影子麻利地跟着他撤出来,带出来的天窗只剩下了两三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却依然训练有素。


    景七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伤口被雨水冲刷过,很难结痂,一动,便又有血水淌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血快流尽了似的,嘴唇白得发青,视线越发暗沉,咬咬牙,低声道:“撤,换地方。”


    这小小的密林山涧中,在进行这另一场厮杀,更残酷,却也更寂静无声,双方的目标都是把对方所有的人杀干净。天窗都是暗杀的行家,然而常年在草原上和整个自然斗争的瓦格剌骑兵却更敏锐,人也更多。


    这一宿,每个人手上都多了十来条人命,而他们知道,想要活着,还得继续下去。


    景七晃了一下,忽然有种感觉——那是别人感受不到的,快要灯枯油尽的人特有的冷意,一个天窗伸手扶住他:“王爷。”


    景七靠在他的手臂上,半天,才找到自己身体的着力点,推开他的手,自己站定,他直着目光,仔细看了一会,才将眼前的人看清,用力一咬嘴唇,然而疼痛早已麻木,这再也不能刺激他的神经。


    扶住他的天窗道:“王爷,别撑了,走不动就走不动了,兄弟们都走不动了,咱们够本了,就在这跟他们拼了!”——他只剩下一条手臂。


    景七闭上眼睛,忽然轻轻一笑:“对……你说得对,咱们够本了。”


    死有什么可怕?当年他“死”了三百年,早把奈何桥边当成自家别院一样,于是笑道:“到了奈何桥边,我带你们看看三生石长什么样,我和孟婆乃是点头之交,说不定她还能给我个面子,请你们喝口酒水暖暖身……”


    天窗们以为他在说笑,却也都应景地笑了。


    瓦格剌人的叫骂声和马蹄声临近了,景七抽出最后一支箭,上弦。他手抖得厉害,那箭险些从他手中滑落,景七想,死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那小毒物了……可拿什么还他呢?


    他看似流连花丛,没心没肺,其实却不大习惯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当年喜欢赫连翊的时候,便默无声息地替他做了无数的事,替他背了很多黑锅,面上却依旧不咸不淡,反倒像是赫连翊更多地在维系这段关系。最多最多,也不过活着的时候,把你放在心上,死了以后,在奈何桥边等你。


    或者乌溪觉得他若离若即,可若离若即,又怎么会因为他一句话,便再没去过那烟花之地,若离若即,怎会下定了决心将他送出城去时,不惜以雌伏为日后和那人的关系,算计出一点回转的余地?


    只是这点余地留得似乎多余了……景七心里苦笑一声,早知道那日便干脆狠狠心要了他,省得独自一人上了黄泉路再后悔。


    瓦格剌人的脚步越来越逼近,景七想,反正自己早就是奈何桥边常客,这回,换个人等,可不也是等么?长不过六七十年……


    他抬起手,目中精光会于一点,将最后的箭矢放了出去,首当其冲的瓦格剌人猝不及防仰面摔下马去,战马依旧横冲直撞地奔跑过来,而他甚至没力气往旁边错一步躲开。


    耳畔似乎传来一阵喧嚣,不过在他听来,那声音好像极远,连旁边天窗喊话都模糊得听不清了,手中长弓落地,景七脸上甚至露出一点笑意——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伸过来,竟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错身的瞬间一刀斩下,冲过来的战马继续往前狂奔几步,头颅甩到一边,轰然倒地。景七竟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颤抖着抱着自己的手心的温度又那么真实。


    景七一条手臂挤在乌溪胸前,吃力地抬起手指,正好触碰到他的下巴,便笑了,嘴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但他觉得自己是这么说了:“是你啊……”


    随后视野彻底地暗了下去,纷扰尘世,渐渐离他远去——


    最后的保卫战,因为南疆援军的到来而彻底结束,瓦格剌人终于溃散,格西·乌尔木被流矢射中胸口,不知是死是活,然而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之后如何议和,如何定条约,都是城中文臣们和皇上要一点一点弄明白的,其他人在忙着处理尸体,处理活着的人身上的伤,然后在一片麻木的喜悦里,脑中空空。


    周子舒顾不得整理自己的一身狼狈和一身的伤,要了匹马,直冲崇文门而去,他胸口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竟差点一头冲进静安公主的帐子,幸而最后止住了脚步,勉强按捺下心绪,在帐外道:“公主殿下,属下周子舒……”


    话还没说完,里面便轻轻柔柔地传出一个很好听的姑娘的声音:“你进来吧。”


    周子舒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静安公主冯小舒已经脱下了铠甲,身上衣服虽然齐整,却能看出领口露出的绷带,脸色有些苍白,她的头发散下来,几个宫女模样的姑娘正用巾帕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露出本来的面目,怎么看都只是个温柔美好的年轻姑娘。


    静安抬头看着他,问道:“你是来找那个叫梁九霄的小兄弟的?你是他师兄吧?”


    周子舒忙道:“是,还请殿下告知……”


    静安打断他道:“你不用找了,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他那日在王府梦见满山的桃花,还有你说要带他一起浪迹江湖,便觉得死都满足了,如今战死沙场,对得起蒋大人,也觉得黄泉下不会没脸去见小雪,便值得了。”


    周子舒呆呆地看着她没言语,那一瞬间静安看着这人——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有些地方被雨水泡起来,看上去可怖,又有些可笑,她知道那张脸是假的,只看着他的眼睛——便觉得他其实死了一次。


    静安脸上虽然淡淡的,却忍不住垂下目光,不愿意再看他。


    “我那日在王爷那梦见满山的桃花,还有师兄说带我一起浪迹江湖,觉得死了也满足了,虽然只是个梦……而我若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蒋大人了,不怕下了黄泉没脸见小雪。”


    九霄……梁九霄……


    赫连翊被人强行劝回宫中,又叫一堆太医包围了,灌药包扎乱折腾一通,却依然坐立不安,最后他自己也烦了,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一句话,就是南疆大巫那边来人了,立刻过来回报。


    从下午等到入夜,人也没等到。赫连翊这回任凭于葵怎么劝都不肯去睡,整整守了一宿,直到快天明的时候,人才彻底撑不住了,歪在塌上迷糊了一阵,半晌全是乱梦,不知被什么吓醒了,竟心悸起来。


    只见于葵三步并两步地走进来:“皇上,大巫回来了!”


    “快请!”


    赫连翊在乌溪进来的时候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乌溪顿了顿,没言语,缓缓地将手伸进怀中,赫连翊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一时间连呼吸都止住了。


    乌溪从怀中掏出一小块满是血的布料,放在赫连翊面前。


    赫连翊足怔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魂才飘回来,缓缓地伸手将那块布拿起来握在手心,哑声道:“他人呢?”


    乌溪木然摇摇头。


    “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来人,来人!”


    乌溪觉得已经没什么话好和他说的了,在太医内侍们一片混乱中,转身走了出去。


    又三个月后,南疆和大庆谈判结束,南疆正式脱离了大庆属国的身份,乌溪带着武士们离开了京城,他来时骑马,走时却是坐车。


    那马车是在京城新置办的,内里是极华丽的了,四壁都有软垫,空间宽大,当中放着一个小桌子,香炉果茶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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