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大巫师“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不言语。
乌溪接着说道:“我还记得,您也说过,伽曦大神是冥冥中看着一切的,很多事情,我们的生命太短,耽于眼前,便看不分明,当时我不明白,现在知道自己那时候,原来是想错了。”
大巫师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现在明白了什么?”
乌溪说道:“十年前,我觉得我们应该积攒力量,打回去,去报仇,去清算我们的愤怒和仇恨,可是清算完了又怎么样呢?再死去一批青壮年的兄弟们,让他们的妻子父母伤心痛苦,让他们的孩子将仇恨永远继承下去么?我看见我们的族人很多人用上了大庆的东西,他们或者记得当初的事情,可已经不在愤怒了,人一辈子,如果总是背着仇恨活着,不会很痛苦么?大巫师的责任,不就是让族人更好的活着么?为什么要为了那过去的激愤绑住我们的族人呢?”
大巫师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该忘了过去的事么?”
乌溪摇摇头,道:“我们不应该忘记,依然应该积攒力量,甚至借助大庆的力量强大起来,比邻而居,让恶狠狠的野心家不再敢觊觎我们的土地,这也是征服。”
大巫师打量了他片刻,忽然笑出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乃至于一口烟呛进喉咙里,让他咳嗽起来。
“咳咳……好,好……乌溪,我当年就说,该是让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了,你虽然聪明,可太倔强,我本来很担心,可如今看来你在大庆,学了很多。”
乌溪轻轻地笑了一下:“是有人教我的。”
大巫师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哦,是什么人?”
乌溪摇摇头,他现在需要集中精神,不去想那个人,又将话题拉回来:“老师,您还没说,到底答应不答应我出兵。”
大巫师正色下来,将烟杆放在一边:“我必须要听你的理由。”
乌溪道:“大庆这回受到重创,没有一二十年恢复不过来,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但是我想在这之前,我们需要摆脱‘大庆属国’的这个身份,眼下大庆危机,亟待增援,是个可以谈判的好机会。我带兵过去,如果能解了京城的危机,到时候南疆武士充斥于京城,大庆太子我是了解一些的,他不会不识时务不答应。”
大巫师眯起眼睛,身体坐得更正:“说下去。”
乌溪不急不躁地又道:“还可以开通边境,我甚至可以要求他给出一些便利,我们这边有瘴气密林,外人不容易进攻,可也阻挡了我们自己的视线,我们的族人,总不能一辈子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他话音一转:“另外,老师您或者不知道,在大庆的时候,皇上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在争夺皇位,最后我选择太子,谈不上交情,毕竟也是没什么仇。因为他是个务实的人,他如果当了皇帝,会想怎么样让他的百姓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在史书上留下自己怎么英明神武的名字,大庆从建朝到现在,已经经过了几百年,发展平稳繁华,他不像他父亲那样糊涂,所以不会冒险再来打我们的主意。”
大巫师听罢点点头:“瓦格剌族野心勃勃,想吞并整个中原大陆,开疆拓土……你说得对,盛世之主和开国之主是不一样的,前者希望更稳定更繁荣,后者骨子里的嗜血还没褪去,他会希望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沉浮。”
大巫师看着乌溪,感慨丛生:“你长大了。”
乌溪眼睛眨也不眨地等着他点头,大巫师费力地站起来,转身到了内室,不一会,走出来,双手捧着一个权杖,乌溪睁大了眼睛——那是大巫的象征。
大巫师走到乌溪跟前:“我老了,乌溪,南疆始终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乌溪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大巫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颤颤巍巍地在权杖上画了一个图腾,然后用沾满了血的拇指用力按在乌溪的额头上,沉声道:“接着。”
乌溪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大巫师将权杖交到了他手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带到门外,乌溪这才发现,外面竟然已经黑压压地全是人——南疆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几乎都到场了,他捧着权杖,有些茫然。
大巫师抓起他的手,举到头顶,嘶声叫道:“从今往后,由巫童乌溪继承我南疆大巫的权杖,你们记着,伽曦大神的使者,会带领我们的族人强大起来!”
人们不约而同地双手扶在肩膀上,躬下身来。
大巫师被风呛到,又咳嗽起来。乌溪忙替他拍打着后背:“老师……”
大巫摆摆手,忽然低低地问道:“你说了南疆的理由,那你的理由呢?”
乌溪一怔,良久,才答道:“是为了……拿着我的脆指环的那个人。”
大巫师就无声地笑起来:“我真想见见那个人哪。”
第七十三章
最终之战
三
十月初一,大同失守。
十月二十三,宣城城破。
十月底,荆关破。
至此,京城以北,再无险地可守,再无城关高耸,一片一眼可以望尽一样的平原。
瓦格剌首领格西与赫连钊几十万大军对峙甘肃,虽然赫连钊战死沙场,大庆仅剩的队伍仓皇出逃,但瓦格剌损失也不小。格西本以为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却不料在对战的时候出奇的强硬。
格西这才发现自己小看了大庆人,那一战几乎是破敌一万自损八千,如不是最后关头赫连钊中箭落马,被一个瓦格剌武士豁出命趁乱砍死,恐怕他都要生出撤军的念头。
然而老天还是帮他的。
甘肃大战之后,格西在原地休整了一段时间,小心谨慎地制定了重新进攻计划,因为他知道,前方等着他的,将是重重叠叠的大庆关卡。
格西·乌尔木这年三十六岁,是大草原上不世出的枭雄,他在春市上帮着赵振书养私兵,像狗一样地供赵振书驱使,隐忍了十多年,这十多年中,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慢慢在狼一样的坚忍和筹划里,养出了海沟一样深的城府。
赵振书用他用的得力,也有钱,乐得养一条草原狼狗,这些年一直扶植他,给他支援了无数钱财。
格西没有浪费,他每日仍旧吃着自己婆娘做的干面饼,和所有人一样啃着粗糙难咽的肉干,穿满是腥臊味道的牧民的衣服,而用这些钱暗中打通关节,把奴隶和美人送给他的敌人们,再一一吞并。
用十年的时间,横扫了整个草原,让分崩离析了几百年之久的瓦格剌族再次统一起来,北方苍狼长啸,于是挥利爪而南下。
格西不只是为了大庆的财富,他不是带着这些虎狼一样的武士们南下抢上一笔东西,掳回几个美人就算了,他觊觎的是整片中原地区的大好河山。
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山里种田的农民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这样青山绿水富饶美丽的地方,要千百年地让这些荏弱浮华的中原人占领呢?
从始至终,格西行军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京城。
京城之后,是那金銮大殿。
然而预想中的抵抗却并未遇到,甘肃一战似乎下破了大庆人的胆子,一路南下竟出奇的顺畅,许多城池几乎不攻自破,勉强抵抗的地方也不过尔尔,显得极其不堪一击。
他就想明白了——大庆人已经过了几百年的太平盛世,他们的勇气纵然勉强被鼓起来一次,也不过是包着一层极脆弱的皮,风一吹便碎了。
格西几乎有些激动起来,而这种激动的心情,随着越来越逼近京城,而变得愈加剧烈。他仿佛看见那传说中天上城池一样的京城就匍匐在自己脚下,踩在满是黄金铺成的宫殿里,让天下人都来朝拜他。
十一月二十,终于,兵临城下。
而此刻京城中,蒙尘的金銮殿最后一次广迎朝臣。王伍于葵以及喜公公等人都退到了角落里,赫连翊身边站着两个从未曾露过面的人,一个是男人打扮的静安公主,一个是带着人皮面具、扮作一中年文士的周子舒。
文武百官两列站齐,赫连翊叫人将龙袍高高地挂在大殿上,像是吊起一个金光闪闪的图腾,他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脸颊的线条因消瘦而锋利起来,直直地插入头发里,带着一种人们从未见过的力度。
京城九门十八万兵力,诸将分封完毕。
“玄武门冯小舒,朝阳门贺允行……”
最后是正北方的程武门——九九八十一块三丈长三丈宽的青石一直铺到城门外,整个京城阴气血腥气最重的地方,当年十五岁的乌溪斩杀二十四个黑巫刺客的地方,此时直面瓦格剌人的狼牙的地方。
周子舒手捧一卷圣旨,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程武门,由朕亲守。”
在这大殿上站着的大多数人,这辈子第一次参加这种行军交锋前的军务会,恐怕也将会是最后一次。这里再没有皇上、宰相、王爷、公主,只有守城的人,拿刀的人,和将要拼命的人。
“半壁江山陷落,京城以南,再无重关,而今,朕不孝,令我江山蒙尘,山河黯淡,九泉之下,诚难见列祖列宗。”
“数十万大军毁于甘肃,朝中精锐损折殆尽,朕皇兄身死,几无马革以裹尸首。蛮人兵临城下,家国至此绝境,大好头颅,当胸热血,尚有何不可舍,有何不可弃?及至此时,如京城兵败,雕栏玉砌尚可,然朱颜当改,昨日当如故国,而山河当以易姓。朕便身死,又有何面目以谢天下?诸位,有何面目以见父老?!”
“愿效韩大将军,破釜沉舟,当背水一战——如不胜,便绝于此。”
“自开战之时起,兵将出,而九门闭,披甲执锐者,不得入城,违令者斩!擅离职守者,斩!临阵,前人如退,后立斩之!胆敢包庇者,同罪论处!为将者若要退避,兵者可群起毙之,取而代之,然若非如此,胆敢有违军令者,不服调配者,斩!”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道:“朕亦从诸将,誓与此地,共生死。”
十一月二十一,瓦格剌和最后的大庆官兵正式开战。
这座经过了百年风霜、用脂粉堆砌起来的城池,开始承受来自遥远地方游牧民族的第一波血的洗礼。
围城第一日,格西试探性的进攻崇文门,崇文门守将乃是御林军东大营的铁如,以前私下里被贺允行戏称为大皇子家奴,当初因为他是京城守卫,赫连钊出征并没有带上他,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将来能杀回来的里应外合的后路。
而如今,赫连钊人已经没了,再不需要后路,铁如就豁出去了。
再没有什么,比仇恨更能有让羔羊一夜之间变成虎狼的神奇力量,被格西派去敲门的六千意气风发的瓦格剌族武士,当天得意洋洋地浩荡而去,却忽然遭遇恶鬼一般的大庆守军,瓦格剌人几乎蒙了。
历史惊人的重复了,他们就像甘肃那夜、大庆军人被袭营一样,惊慌失措,一触即溃,四散奔逃。不一样的是,他们没有一个看得清敌我人心的将领,敢扛着大刀身先士卒地拼命。
就像是望月河里一夜之间,注满了融化的铁水,格西在远处仰望着这高大而富丽的城门、和抬头隐约看见的高耸入云的宫殿,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是,这座城刀枪不入一样。
此时,程武门的赫连翊身边还剩下最后的两个人,正围着一张布防图,一站一坐。
能用之人都去守城了,景七和周子舒留在赫连翊身边,一来为了他的安全,另一边,也是将程武门这最危险的地方当成了最后的指挥部。周子舒手下神出鬼没的几百个“天窗”,便成了联系九个城门之间的枢纽,统一换上布衣,在小臂上刺上一枝寒梅,混迹于各色人群中,以最快的速度构成了整个京城的消息系统。
景七身上换了一身深色极简便的衣服,那些可有可无的零碎,衣服上的挂饰一夜之前全没了,双手抱在胸前,眉头微微地拢着。
赫连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有些不像那常年没骨头似的、懒懒散散的景北渊,他的肩背削瘦,却挺直,以往宽大的袖口腰间全收拢了起来,那身浸到了骨子里的纨绔气徒然间烟消云散了,好像这么多年来,都是假的一样。
脸颊凹了进去,桃花眼微沉,竟说不出的凌厉。
赫连翊心里微微地疼了一下,然而这疼痛很快被更大的麻木掩盖——他们每个人都没有退路。
景七在原地走了几圈,当中不停地有“天窗”来报崇文门的战况。赫连翊叫人将这小小的胜利隐而不发,只让诸将知道,崇文门正打着,严加戒备。
景七忽然皱眉道:“陛下,京城九门,看起来是大关,巍峨而立,却是个易攻不易守的地方,若是那乌尔木家的兔崽子醒过神来,逮着一个地方打,恐怕……难对付。”
赫连翊和周子舒都明白这个道理,京城十八万守军,本来人就不多,还要分散到九门,那就相当局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