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鲍鲸鲸
“回到那姐她们住的酒店以后,我在厕所里一边洗伤口,一边哭了一场,我明白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面对我男朋友说的那个真实的世界了,其实不是我瞧不起他的世界,也不是我觉得我能改变什么,而是我懦弱,我怕疼,我怕我一走进来,就会摔得满身是伤,我太害怕了,害怕得不敢面对,害怕得不愿意长大,害怕拒绝别人,换来的场面不好看,也害怕别人说我不好,害怕自己变得复杂,变得不干净了,我希望每天都能过得像在幼儿园里一样,可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我得走出这一步了。”
李热血说完以后,沉默了很久,男朋友后来有没有再给她打电话,她没有说。
山坡下的暴乱现场,气氛越来越紧张,警察大批大批地坐着吉普车赶过来,救护车也开始停在不远处,口号声越来越响,已经开始有人举着火把冲撞起来,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烟雾渐浓。
我身边的山坡上是一片沉默,李热血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眼神很空洞。
不远处,王灿正在百无聊赖地拔草,脚下的一片草地,都快要被他拔秃了,身后,那姐一群人絮絮叨叨地大声抱怨着什么,好像是那姐在博卡拉买了一串佛珠,觉得价钱上自己被坑了,正发狠说着进了城就要去那店里讨公道,拉辛站在山坡上,背影紧绷地凝视着暴乱现场。
脚下的场面逐渐混乱起来,警察挡在暴乱人群中间,身后的警车也都列队不断逼近,像是随时会开火的状态,有一群年轻人开始写横幅,横幅上写着英文,高高举着,在游客群里穿行,像是要号召国际友人的支援,很多个横幅上都写着同样的一句话:Fighting
for
the
dream(为梦想而战)。
我冲拉辛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拉辛过来后,我问他:“这起暴乱到底是因为什么啊?怎么阵势搞得这么大?”
拉辛在我身边蹲下来:“在尼泊尔,我们以前是有国王的,但在2001年的时候,国王全家,都在旧皇宫里被杀掉了,杀死他们的,是国王的儿子,到底原因是什么,我们现在都不知道,有人说,是因为国王的儿子爱上了敌人的女儿,国王不同意他们结婚,所以,他在6月6号那天,把自己的爸爸妈妈,妹妹,全都杀死了,那之后,这个国王的弟弟接管了我们的国家,但是大家不喜欢他,后来,我们就没有国王了,之后,尼泊尔有了很多个政党,大家都想当最厉害的人,所以就会一直打一直打,这一次,是因为其中一个党的领袖,被警察抓起来以后,就在监狱里死了,他的支持者觉得,里面有问题,一听到消息,就都出来了,和他们打架的另外一批人,是那个领袖的反对者。”
“那这个领袖是因为什么被抓进去的啊?”
“他在去年的时候,就一直游行、示威,想要给奇特旺山区的年轻人,争取更多的工作机会,在尼泊尔,人人都梦想当警察,或者老师,因为挣钱很多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机会很小很小。”
我从山坡上站起来,看着脚下的一团混乱,而在我身后,山坡的不远处,能远眺到小城里的景象,那景象却是一派安详,因为道路封锁,小城里没有一辆车经过,小孩们三三两两地在街上踢着球,狗趴在路中央晒着太阳,临街的店铺全都关着门,老人们坐在路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暴乱的方向。
一个转身的距离,隔开的就是两个世界,我面前的世界毫无秩序感,年轻人揣着肾上腺素,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拼,去抢,去声嘶力竭地喊,去不顾一切地毁坏,这过程里不分对错,只是必须去做。
而身后的那个世界,没有时间感,那种宁静是误打误撞中换来的假象,谁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等游客进城,店铺全开,路上挤满大巴车后,那宁静会被瞬间撞散。
我不知道眼前的两种尼泊尔,哪种更真实一点,一动一静,都显得那么极端,这个国家虽然被神庇佑,但照样有仇恨,有愤怒,有执念。
前方的公路上,有年轻人把一辆汽车点燃了,火光冲天,爆炸声惊心动魄地响起来,燃烧的车轮滚向警察,大队人马跟在车轮后,向警察冲去,高举的横幅上,“Dream”这个单词,被火苗衬得格外刺眼。
我们对面的山坡上,一群欧美游客和我们隔空对坐着,几个尼泊尔小男孩举着横幅冲他们喊:“Fighting
for
the
dream!Save
our
life!(为梦想而战!拯救我们的命!)”
那些老外也真的三三两两地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我们的视野里,被“梦想”这个单词占得满满当当,这时,李热血凑到我身边:“程姐,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被问得一愣。
李热血指着山坡下的那些标语:“他们的梦想,就是能打赢这一架,对吧?”
我的梦想……在漫天口号声里,我愣了那么几秒钟。
“我现在还真没什么梦想。”
“人怎么可能没梦想啊?咱们小学的时候,不就开始写那种《我有一个梦想》之类的作文了吗?”
“哦,那种哪儿算啊,那要这么说起来,我第一个梦想,你都猜不出来是什么。”
“是什么啊?”
“我小学的时候写作文,别人写的都是以后想当科学家、建筑师什么的,我写的是,我想当个卖凉皮的。”
一边的王灿听到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应该坚持你的梦想啊,天爽。”
我瞪了王灿一眼,向李热血解释:“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凉皮儿的,每天一下学,那卖凉皮儿的大婶身边,就挤着好多人,我特爱吃她做的凉皮儿,但是更爱看她给别人拌凉皮儿,那一套动作,简直是行云流水,左手一掀,右手就甩出一整张凉皮儿,啪的一声,抛饼似的晾在菜板上,然后啪啪啪!手起刀落,凉皮儿就被切得又细又整齐,左手抓起来,抖一抖,往盆里一扔,右手跟画素描一样,扫那么三四下,辣椒蒜汁香油醋,就都落盆里了,大婶用筷子上下一拌,再往小碗里一倒,临递给你之前,扔一小撮香菜,齐活儿!整个过程都用不了三十秒,等那一个小碗递到你手里的时候,你会觉得这大婶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人,周围全是仰视她的目光,所以我的第一个梦想,就是做这个大婶,做一个卖凉皮儿的。”
“程天爽,你那稿子干吗不这么写啊?你要这么写,别人不敢说,反正我愿意看。”
我再次瞪王灿一眼:“所以啊,梦想这种东西,就跟生日愿望一样,一年一变的,我小时候想当个卖凉皮儿的,上了初中以后,我都不好意思在路边吃凉皮儿了,怕被自己喜欢的男孩看见,等上了高中,梦想就成了考上一个好大学,现实么?还不算现实呢,等大学毕了业,我的梦想是三年内,在北京买套房,把我爸妈接过来,这梦想坚持了没多久,我发现它不现实,所以就把它缩小再缩小,简化成自己先在北京撑下来,撑到现在,我没梦想了,我只敢说我还有愿望,因为愿望破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梦想破灭了,虽然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却总让人有那么点儿接受不了。”
李热血静静听完,摇摇头:“程姐,你太悲观了,听你说完,我都快没有梦想了。”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就是能一直像现在这么活着,永远别变。”
我一乐:“你这也不叫梦想,叫挑战,成功了告诉我一声。”
李热血挫败地想了想,起身往那姐那边挪:“我去问问那姐她们的梦想是什么。”
“别添乱了你,你问那姐能问出什么来啊……”
因为想拦住李热血,说话声稍微大了点儿,这话被那姐听见了。
“哎小程,你这话说得不对啊,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家庭妇女的。”
我赶紧冲那姐抱歉地笑笑:“那姐,我没那个意思。”
坐在那姐身边,一个长得像女版臧天朔、我已经忘了她姓什么的大姐插话说:“我们那姐年轻的时候,还写过诗呢。”
我钦佩地点点头:“了不起。”
那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们这个岁数的女人,在你们这一代眼里,基本上没什么奔头了对吧?我女儿也这么想我,她现在上高中,正是叛逆的时候,平时我管她,说你不要早恋,不要心思太花,该做的功课做做好,考不上大学你就完了,没前程了,有一次把她说急了,她跟我说,妈妈,你不要活得这么现实好不好?你看你现在有什么前程啊?你平时要求我这个要求我那个,你干吗不把你自己的人生再发展一下?你还有梦想吗?我看你没有呀,你天天说自己抛头颅洒热血都是为了这个家,只不过我和我爸没把你当烈士看罢了,你自己都活得这么累,我干吗向你看齐啊?别老拿过来人的那种口气跟我聊人生啦。”
那姐周围坐着的姐妹,都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女版臧天朔晃着大脑袋点头:“也不知道现在这些小兔崽子是吃得太好了,还是活得太舒服了,我儿子也是,天天手机不离手,跟朋友一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可跟爹妈一句话都没有,有时候我贱了吧唧地凑上去,说儿子啊跟妈聊聊,你知道我儿子说什么?说咱们有代沟,没有共同话题,我气得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壳上:‘代沟个屁,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怎么不说咱俩有代沟让我别生你!’这小子一边跑一边嚷,说的话气得我都甲亢了,他说我又没托梦给你让你生我,还说什么我们人权平等,让我别抢劫他的人生,你说这说的都是人话哦?”
一个瘦高个儿大姐接过话来:“我女儿有一次跟我说,她要去参加那种跳舞的选秀比赛,我说妞妞,你连自行车都骑不好,天生协调能力差,更别提跳舞了,妞妞说,妈,你怎么能干涉我实现自己的梦想呢,我做得好做不好,起码我都去做了,不像你,你看你现在只有打麻将的时候才两眼放光,平时不都是在混日子,你好多次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嘴还张着,还流口水,我当时心里就憋着一句话,死活说不出来,我就想告诉她,我是从你这么大活过来的,你说的这些梦想,你妈妈不是没有过,比你年纪小的时候,我就想过当体操运动员,去北京,让主席接见我,得国际大奖,你当我没去实现我的梦想么?我对自己下的狠心,比你们狠,你们现在成天嚷嚷着减肥,跟我说妈妈你再发现我吃巧克力就砍我的手,我们那时候减肥,不用跟别人放狠话,该吃饭的时候不吃,没人给你留着,那是活生生地饿啊,为了不让自己发育得太快,拿白纱布裹着胸,一裹裹一年,就为了让自己看着像体操运动员一点,谁没为梦想,对自己下过狠手呢!”
女臧天朔听完,凑上去摸了一把高个儿大姐的胸:“现在后悔吧……”
“去去去。”高个儿大姐把她用力推开。
一旁抛砖引玉,听完大家抱怨的那姐,静静地点起了一根烟,烟雾一吐,眼睛一眯,有了点儿黑手党老大的范儿:“所以,那天我女儿跟我说完这些话,我就告诉了她一句,我说丁晓琪,为了避免你活到我这岁数,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你妈我就告诉你一个道理,你爱听不听,听了肯定没错,人都会变老,人也都会变俗,你要想一直活在十八岁,只能是十九岁前一天死了,所以,永远不要在上山的路上,笑话那些下山的人,累得像条死狗一样,明白么?”
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一愣。
“我女儿吓一跳,指着我说,妈,你怎么这么说话啦!我就冲她乐,跟她说,我这话怎么了?你要是早生个二十几年,跟我上同一个高中,我保证你见着我恨不得躲着走。”
那姐一群人笑起来,女版臧天朔说:“真的,咱们上学的时候,咱四个人,真是挺厉害的哈!你记不记得咱们那时候老跟三班的孙丽斐她们斗,有一次在水房里,你要拿开水浇人家,还拿肥皂堵她的嘴,就因为人家说你写的诗像顺口溜?”
那姐点头:“什么叫顺口溜,押韵都不懂,咱们学校就她最俗了,天天把那堆破头发梳得跟鸡毛掸子似的……哎最近孙丽斐干吗呢?你们知道么?”
“离婚了,有一次逛商场的时候碰见她了,她说她不信邪,准备去韩国整容,回来找个二十岁的,气死他前夫,还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能打折,说话还是那么遭人恨。”瘦高个儿的大姐通报了一下情况。
“又离啦?不是刚结嘛,她这是骗婚呢吧,不过上学的时候她就老是神神道道的,说算命的说她命犯桃花,一生坎坷,当时她还当好事儿说呢……”
“对对对!说自己就是红颜薄命……”
那姐她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我隔着一点儿距离,看着那姐她们一群人,眼神发亮,叽叽喳喳地说着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那一刻,我好像能看见年轻时的她们,从各自步入中年的身体里蒸腾了出来,紧紧地围在一起,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这时,山坡下涌出一阵刺鼻的味道,接着浓雾就冲了上来——暴乱升级了,警察开始投掷催泪弹,浓雾里能看到火光冲天,参加暴乱的年轻人抱着头四散躲开,拉辛拽着我们往后退,虽然没有人会冲上来伤害游客,但还是要尽量躲在安全地带。
我们看着山下的一团混乱,标语牌都被烧毁了,那些年轻人纷纷拽下口罩,用力喘息,口罩拽下后的一张张脸,原来都那么年轻,那么稚气,看不出任何的穷凶极恶。
李热血凑到我身边:“程姐,你看。”她打开了一个手机的app软件,叫“历史上的今天”。
“每次有点儿什么事我想不明白的时候,都会打开这个软件,认真看一遍,看看历史上的这一天,都发生过什么大事,你看,1787年的今天,《唐璜》在布拉格首演。1969年的今天,两台计算机实现了互联,1988年的今天,宇航员约翰格伦进入太空执行任务,虽然他已经七十七岁了……”
李热血拿着手机,一行行地念着,然后抬头看向我:“我每次看完这个软件,脑子就立刻恢复成一根筋了,历史上有那么多人,在这一天,办成了了不起的大事儿,我虽然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吧,但我也不想就这么被困住,小心翼翼地活着,每天能记在这个软件里的我的一天,只有安全上下班。”
李热血认真地看向我,透过她的瞳孔,我看见了从前的我。
“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不太好。”我看着山下混乱的场面,“它没那么热血,也不太干净,真的很无聊,因为大家都忙着让自己过得比别人幸福,没时间变得有趣,但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你早晚要接受的,你可以坚持不变,但你的路会走得比别人辛苦一点,因为你不配合,就会显得刺眼。”
我回过头,直视着李热血干净的眼睛,和眼睛里那个过去的我:“但是,不撞到头破血流前,不想投降吧?”
过去的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不想投降。”她这样说。
王灿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年轻人被荷枪实弹的警察们驱赶,前堵后追,两拨对立的武装分子已经分不出阵营,在国家机器面前,他们也只能混成一团。
“程天爽,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王灿直愣愣地看着暴乱现场,眼神呆滞地开口问我。
“你的梦想不就是‘婚礼定在本周三,谁来谁是真朋友’么?”我对王灿的这句婚礼文案一直记忆犹新。
王灿摇摇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梦想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是什么啊?”
山坡下,男孩们一步步撤退,但还是有人冲进烟雾中,试着和警察冲撞。
王灿转过身,冲我笑笑,然后开始脱衣服,我赶紧往后退:“哎哎哎,你干吗?”
王灿弯腰捡起山坡上的一根粗木棍,把衣服卷成一个团,绑在了木棍上,然后拿起那姐放在草坪上的打火机,开始点衣服。
“我的梦想就是,战死沙场。”王灿很冷静地说。
“什么?”
我没反应过来,王灿认真地冲我点点头:“战死沙场。”
王灿“噌”地就往山下冲去,脚步跌跌撞撞,跟举圣火一样举着手里的棍子,棍子上的衣服没完全烧起来,只是一阵阵地冒着烟。
“王灿!你疯啦?赶紧回来!”
王灿不管不顾地往山坡下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