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鲍鲸鲸
    这顿饭吃得很快,儿子三抓两抓把盆里的饭抓完,抹了抹嘴站起来,跨上摩托就准备走,车发动前,老头又叫住儿子,塞给他一瓶水,帮他把旗竿在摩托上塞好,然后看着儿子一踩油门,红旗招展地上路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老头站在路边,很大声地喊了一句什么。


    儿子听到了这句话,没有回头,但是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


    老头喊完,导游转过身,看着老头笑了,也跟着说了句话,这句话,换回了老头一个很骄傲的笑。


    “老头嚷嚷了句什么啊?”王灿远远地问导游。


    导游笑呵呵地说:“他跟儿子说,不用担心我,我问他,其实是你担心他吧?老头就笑了嘛。”


    王灿没再接着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回小板凳上,看着不远处发愣。


    耳边没有了王灿的声音,显得还有点儿不正常,我边做最后的修改,边问王灿:“哎,你也去跟你这位尼泊尔的爹撒个娇,让他也给我们口饭吃吧?”


    王灿没接我这句话,不过过了一会儿,可能老头心情大好,居然真的给我们端出来了几张饼。


    我们吃饼的时候,老头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一脸冷漠,脑门上重新出现了“别烦我”的警示标语,王灿也只是埋头吃不说话,搞得我都好奇起来了。


    “哎,想什么呢?”


    王灿想了一会儿,抬头,眼神直愣愣的:“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爸冲我这么乐啊?”


    我被问得一愣:“这个……你们这种豪门父子情,我实在没什么发言权。”


    王灿脸色黯然地瞪我一眼,一张饼被他吃得苦大仇深的:“我最怕跟我爸吃饭了,尤其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哪怕是一司机,他也能把那司机当他儿子,跟人家聊得特美,恨不得吃顿饭的工夫,替人家把媳妇儿都娶了,唯独不搭理我,一顿饭从头吃到尾,跟我一句话都没有。”


    “你想多了吧?一家人吃饭,是没什么话啊,寝不言饭不语,这是家教。”


    “真不是,我活到这份儿上,总算明白了,我和我爹的关系,就是一衬托关系,我用我的窝囊,来衬托出他的伟大。”


    “是你想多了吧?”


    王灿摇摇头:“我一开始没这么想过,直到有一次,我爹喝多了,回家了撒酒疯,爬到我们家那三米长的大吊灯上,把着吊灯死活不下来,吓得我在灯底下一层接一层地铺被子,他搂着灯诗朗诵,你知道他念的什么么?”


    我光想象那个画面,嘴角就无法抑制地上扬:“什么?”


    “他跟一猴子似的搂着灯,一边晃一边嚷嚷:‘乌鹊难归……何枝可依!’”我站他底下仰头求他,“爸,爸!您有我呢,您赶紧下来吧我求您了!”


    “然后呢?”


    “我还不如不喊这句呢,喊完,他搂着那灯,低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我心里都发毛了,然后他接着在灯上晃,喊得更大声了:‘何枝可依,何!枝!可!依!啊!’”


    我知道这是一幕家庭悲剧,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象到那个画面,就得花很大力气才能不笑出来。


    “……老爷子还是挺有情怀的。”我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


    “他喝了酒是这样,不喝酒的时候,更直白,和未婚妻那事儿刚折腾完,我准备来尼泊尔的时候,我去他办公室找他,我爹又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是人渣,说我爱去哪儿去哪儿,就是他挺过意不去的,觉得把洋垃圾输送到人家国家里来了,你说,有当爹的跟孩子这么说话的么?你爹这么跟你说话么?”


    这一点,我安慰不了王灿,我爹不光不会这么跟我说话,反而是把我当成一个宝,不管到哪儿,跟谁都提,说我在北京当作家,我们家祖坟风水好,我爸把我高看得就差拿我去申遗了。


    “可能我就是个人渣,我爸那点儿好的遗传,当时接生的时候,肯定被护士当脐带给剪了吧。”看我半天不说话,王灿默默地塞下最后一口饼,绝望地自我总结了一下。


    看着终于不那么欢乐小二逼的王灿,我觉得还挺不适应的,绞尽脑汁地想出一句话来安慰他:“我觉得吧,你现在这个阶段,当你爹需要过程,当渣也需要过程。”


    王灿抬头看看我,反应半天,像是没反应过来,但也没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不远处,不远处的小路边,老头搬了把椅子,静静地坐在路旁,看着儿子会回来的方向,背影一动不动,像是可以花一下午的时间,用来等儿子回家的身影,在路的尽头出现。


    写完了稿子,我们就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加油站,路上的气氛很沉默,王灿也不嘚瑟了,只是像海参一样软摊在车门边,任由风夹杂着树叶,把他的头发点缀得很斑斓。


    我也没心情安慰他,车开回公路入口时,路还堵着,上午离开时等在原地的车,一辆都没少,主编给我的四个小时的时限很快就要到了,可我四周连个电线杆都没有,更别提稳定的wifi网络了。


    就这样,车上载着焦躁的我和丧尸一样的王灿,又困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从火急火燎顺利过渡到了自暴自弃,这时电话响了,我的手一抖,以为是主编又来催命,但电话那头,却是拉辛。


    “程小姐!你现在安全吗?你在哪儿?知道发生暴乱了吗?”


    听到久违的拉辛的声音,我心里一暖。


    “我挺安全的,现在被堵在路上了……”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一个人堵在路上吗?”拉辛担心地问。


    “没有,我和王灿在一块儿呢,我们在奇特旺遇到的,他租了一辆车,我们堵在准备上公路的入口这里了。”


    “哦,你和他在一起啊,没有问题吧?”


    “没事儿。”我看看身边的王灿,他现在正困在自己的糟心事儿里,没能力添别人的火儿了。


    “那这样,程小姐,我们今天早上从博卡拉出发,本来准备去兰吡尼的,但是也被困在路上了,我们准备晚上走夜路回博卡拉,你也来吧,暴乱到了天黑就会结束的,你快来,我们会合,从博卡拉坐飞机回加都,好吗?一起走最安全,一定要一起走。”


    拉辛着急地说完这些话,听得我很感动,虽然离开加都以后,我和他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的雇用关系了,但出了事儿,他还能惦记着我。


    “好,我们本来就准备去博卡拉的,大家都在博卡拉吗?”


    “对,我们都在,快回来吧。”这一句“快回来吧”,让我恨不得现在就飞过暴乱现场,站到拉辛身边,抱他一下。


    挂断电话,我转身对王灿说,拉辛叫我们去博卡拉和他们会合。


    王灿露出了一脸纠结的表情:“干吗非跟他会合啊?见了面儿又得打起来。”


    我认真地盯着王灿,问他:“你真想做点儿什么事儿,让你爹对你高看点儿么?”


    王灿点点头。


    “好,那就先从话说出来以后能不挨打做起吧。”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天色变暗后,路也真的通了,前方暴乱的斗士们也都成群结队地往回走,我们按照拉辛的指示,重新上路了。


    跟着一起上路的车并不多,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远远近近的车灯,右边是朦胧的山壁,阴森森地耸立着,左边就是悬崖,能听到悬崖下的水流声,但河面是一团漆黑,我们的司机一边开一边骂骂咧咧,转弯的时候全凭直觉,一点提醒都没有,沿着山崖边就甩了过来。


    进入山区后,气温骤降,风也越来越大,上午淋的雨本来就还没干透,现在被风一吹,从头到脚泛起又冷又潮的湿气,在寒冷的基础上,我还害怕司机一个不留神,在某个转角的地方冲下山去,当听到上下牙打架的声音从我右边传来时,我才意识到身边的王灿和我一样紧张。


    “太他妈冷了,程天爽,你的衣服借我一件。”王灿打着结巴对我说。


    我拽拽自己的短袖背心和牛仔短裤:“你是要上半身的,还是下半身的?”


    “没,没跟你要你身上的,你行李里有没有衣服?我连件长袖都没带。”


    冻得快要半身不遂的时候,我们终于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举着手电,开始翻能往身上穿的衣服,王灿只有两件短袖背心,一条运动裤,就算全穿身上,也于事无补,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来的时候,一是没想过尼泊尔是海拔分布不均匀的地区,有的地方是热带,有的地方又是高寒,二是没想过会遇到暴乱,大晚上的还要在敞篷跑车里兜风。


    我们看着这堆衣服发呆,王灿从我的行李里拎出一副手套,在我面前甩:“程天爽,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我想把手套抢过来,但没成功,那副手套是一副很搞笑的手套,是我在加都逛泰米尔区的时候买的,用毛线织的连指手套,戴在手上以后,就成了两条长相呆萌的蛇,手背上缝着蛇眼睛,虎口的位置就是蛇嘴,可以一张一合,总之是一副戴出门会被人当成神经病,但自己看到就会很开心的手套。


    我看到这手套的时候,就想给我妈买回去,让她按这个路子织着玩儿,我妈退休以后,每天在家从事编织工作,成天在街上溜达,看我们那个小城的当季流行款,自己琢磨着织,然后很有成就感地一批一批地给我往北京寄,我租的房子里,有一个抽屉,是专门用来放我妈给我织的围巾的,那些围巾我一个礼拜换一条,都能让我不重样地围上三五个冬天,我妈选的颜色,都是艳红嫩粉,比较符合小城的审美观,但在北京这座暗灰色的城市里,围起来总显得有些扎眼,可就算是这样,每个冬天最冷的时候,我都围着她织的围巾出门,不管它和我身上的衣服配不配。


    王灿把手套挂在脖子上,重新看看我们的行李,然后点点头:“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王灿没说话,只是动手拎起箱子,稀里哗啦地把我们的行李倒在了后车箱里。


    十五分钟后,山路上出现了这样的一辆车,车后座上的一对男女穿着层层叠叠的短袖衫,身上,各自盖着一个行李箱,一个完全打开的行李箱,两人就这么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行李箱里——这两个人,就是我和王灿,王灿说的办法,就是这个:盖箱子御寒,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


    每当司机往死里转弯时,我们身上的箱子就会撞在一起,王灿的铝合金箱子就会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山路上听起来格外荡气回肠。


    缩在箱子里发抖,看着手边深不见底的悬崖,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凉气,风吹在脸上,感觉毛孔老化的速度都直逼160迈,天时地利人和,我终于死心塌地地感受到绝望了。


    “王灿。”我看看整个身体都藏进了箱子里,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的王灿,“我是怎么混得这么惨的啊?”


    王灿勉强扭过头看看我:“嗨,再撑几个小时就到了,要不然你睡会儿。”


    我焦躁地摇摇头,精神高度紧张的我,除非现场拔出几根脑神经,才能在这么危险的山路上睡着。


    “我说的不是现在有多惨,你看,四处漏风,路况危险,装备不够,还得安慰自己我不怕,我不冷,我不难受,其实和我在北京过的生活,也差不多。”


    王灿看了我一会儿,身上挂着箱子,平行着往我这边挪了挪:“我爸有一个朋友,我得叫他叔了,是一个导演,我特喜欢我这叔,因为我觉得他活得就特明白,他有一句人生格言,经常跟我说,我觉得说得特别对,特别有内涵,我把这句名言送给你吧。”


    我看着王灿,等着他的下半句。


    “这句格言就是:别瞎折腾,没什么用。”


    “什么?”


    “别瞎折腾,没什么用,每次我特丧特心烦的时候,一想起他这话,心里就敞亮了。”


    我匪夷所思地瞪着王灿:“这八个字也配叫人生格言啊?这也能点化了你?那你看见‘少生孩子多种树’那种大横幅,是不是还热泪盈眶呢啊?这什么导演啊,拍过什么片儿啊?”


    “你别侮辱我叔啊,我这叔叔特别有才华,你没看过那个火腿肠广告么?就是他拍的!一群火腿肠打架的那个,影史经典啊!”


    如果焦灼感能用来取暖,我现在应该已经被烤得全身上下暖乎乎的了,我转过头,决定终止和王灿的这种无意义的人生谈话,开始紧张地盯着前面的路宽。


    突然,两只蛇形手出现在我面前——我的那副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王灿戴上了。


    王灿的左手开始一张一合:“天爽妹子,别焦躁了,怨念太大,容易招上脏东西哟。”


    王灿的右手跟着说:“对呀,大姐,别瞎折腾,没用,僧活,不就一个七日接着又一个七日嘛。”


    我一把把这两只蛇形爪子拨拉开:“手套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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