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鲍鲸鲸
    “说谢谢。”王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什么?”


    “跟我说谢谢,谢谢我这种人,让你搭上车。”


    “你现在把我放下也行。”


    “我的人格做不出这种事儿来,你就说谢谢就行了。”


    “我也谢不出来。”


    王灿眼睛一瞪,刚要接着嚷嚷,这时我的手机特别会挑时候地响了。


    来电显示是主编,我一愣,转过身接电话,王灿臭着脸蒙上衣服,接着睡觉,开始当我不存在。


    “小程,你出什么事儿啦?”


    我心里一暖,没想到暴乱这事儿,国内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没事儿,您放心吧,我现在挺安全的……”


    “没事?没事儿稿子呢!”没想到电话那头,主编语气一转,厉鬼似的嚷了起来。


    “稿子?……”


    “前两天让你改的稿子呀!还有两个小时就下印厂了,亲爱的,我昨天等你等到半夜,你也没有给我啊!”


    我心里一惊,上次电话里,主编让我改的稿子,我一直拖着没动手改,本来想着昨天晚上弄完,但后来和王灿一闹,就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昨天打你电话也不接,大腕哦?不打招呼就开天窗啊……”


    “手机充电来着……”


    “我不要听借口,我只需要稿子,亲爱的。”


    “主编,我现在正跑路呢,我遇到暴乱了。”


    “什么暴乱?”


    “这边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好多人去暴乱现场,路也要堵了,正拼命往外跑呢,您再等等我,等我到了酒店,马上给您发过去,行么?”


    “来不及了宝贝儿,我就跟你说一声,我安排了广告部的小林,这期让她先写吧,先替你顶上……”


    “别!别!”我这边着急地喊了出来,正蒙头大睡的王灿可能吓了一跳,腿用力一蹬,狠踹了我一脚。


    我一边防着王灿的脚,一边紧紧挤在车门边上:“您别交给小林写,不就晚了几个小时么,我知道印厂有预留时间的,事出有因啊,我这边儿真是险山恶水,您就同情我一下好不好?”


    “小程,我是同情你的,真的,站在朋友角度,我恨不得现在就能赶到你身边,去安慰你,去hold


    your


    hand(握着你的手),但是,作为主编,你不准时交稿,带给我的也是一场暴乱,OK?现在我只能让小林来控制我的风险了……”


    “主编,我不求您真能像朋友似的hold我hand,只求您别一有事儿就把小林抬出来,行么!”


    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刚刚的着急上火,再加上前面未知的路况,我突然觉得自己反正也没什么出路了,干脆就自暴自弃,跟主编掏掏心窝子,把一直想说清楚的话,说出来得了。


    “主编,就是这个广告部的小林,我写得不好的时候,稍微一拖稿的时候,还有插的软广告客户不满意的时候,她马上就出现了,这么多年,阴魂不散,其实我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可是一听见这名字我的腿都软,立刻觉得自己饭碗保不住了,主编,我在你手下干活儿有几年了吧,您不用老是备着一个后备军,随时准备着我不行了她就上,您好歹给我点儿安全感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小程,不要跟我要安全感,好好写你的稿子,你就有安全感,准时给我交稿,会让我有安全感,这件事儿是相对的,你别忘了,你当初,不也是广告部的小程么?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你是把谁挤下去了?咱们这个行业是流水线,谁都别想一辈子在一个位子上坐稳当了,你不行,我也不行,以后不管你坐到哪个位子上,永远有人惦记着你的位子,不是小林就是小孙,反正总有这么个人,你能做的,就是别给他们留机会,我能做的,就是提醒你,别以为自己坐得那么稳,我做错什么了?亲爱的?”


    “……我知道我这几篇稿子写得不好,但您得考虑一下我的处境,我就是写不出以前那样,我没法儿坐在一草棚子里吃完了炒面,加点儿形容词就能写成秘制海鲜套餐,这次我真写不出来,我觉得那么写特恶心,您要是也来这儿待两天,肯定也有这种感觉……”


    “我就知道!”主编火急火燎地打断我,“其实我在你这几篇稿子里,就看出有这迹象了,瞧你写得那个拧巴,比文言文读着都拗口,程羽蒙,我提醒你啊,我安排你去尼泊尔,这就是一个工作,你别给我犯那种俗炮小白领常犯的烂毛病,尼泊尔我不用去我也知道,条件是特差吧?人民生活特贫困是吧?但奇了怪了他们生活得还特幸福,眼神特清透,笑容特淳朴,顿时衬得你心怀邪念了是不是?你开始怀疑自己干的这些事儿特别没意义了是吧?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存在感了是吧?哼,出一次国,去一次什么越南老挝柬埔寨,回来以后就不好好说人话,动不动就抱怨北京空气差物价高,人心复杂眼神肮脏,出去前偷鸡摸狗的事儿没少干,回来以后开始天天吃斋念佛,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这种人我见多了,真不多你一个!别觉得去趟尼泊尔你就能琢磨出来什么,出世入世这事儿,你以为那么简单哪?出去演演游客,在村儿里体验一下生活,拜个佛留个影儿,就顿悟了?那我是不是扎在雍和宫里磕半年头,还能成活佛呢?要真瞧不起现在的生活,就留那儿别回来,要是还得回来过日子,趁早别给自己上这种套,还没高调的资格呢就嚷嚷着低调,还没活明白呢就开始要去伪存真,这是一种最损己不利人的装逼,自己活得假,别人看着累,听明白了么?”


    主编一长段话说下来,我才发现,原来她着急的时候,也是一口的北京胡同串子味儿,完全没有了平时硬拗出来的美籍华人口音。


    我被主编噎得半天说不出来话,主编也消停了一会儿,缓过一口气,接着说:“我再给你半天时间,给我把稿子改得像样点儿。”


    “……好。”


    “只有半天时间,下午四点前收不到稿子,我就安排小林上,小林没去尼泊尔,她现在写形容词没障碍。”


    “……四点前一定给您。”


    挂断了电话,我呆滞地坐在狭小的座位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时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断断续续地下了起来,和昨天一样,不大,淅淅沥沥的,更催人心烦。


    王灿的导游和司机用尼泊尔语交谈着,语气激烈,像是在骂骂咧咧,但居然谁都不动手把车的篷子拉上,雨虽然不大,但车开得快,雨滴甩在脸上,很难受。


    我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电量不多了,雨不停地落在键盘上,我只好重新合上。


    雨势渐大时,王灿终于翻身坐起来,把裹在头上的衣服掀开,顶着颗鸡窝头发了会儿呆,然后一脸的不高兴,脚开始在车座下踢来踢去,终于踢出把大黑伞来。


    王灿用脚把雨伞夹起来,放在手上撑开,雨伞打开时,我眼睁睁地看着伞尖戳着了前排导游的脑袋。


    王灿一边把雨伞架在自己身后,一边迎向导游怒视他的目光:“得了得了,有那么疼么,我给你揉揉?”


    我看着坐在我身边,在敞篷跑车里撑着把大黑伞避雨的王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就不能把篷子拉上么?”


    王灿缩在雨伞里,眼睛一眯:“当我真傻么?这篷子要能拉上,我干吗打伞啊?行为艺术啊?”


    “合着您租的这敞篷跑车就只能敞着篷啊?”


    “嫌我的车不好是么?那你下去啊,我都不用给你开车门儿,你腿一跨就出去了,快。”王灿斜靠在车门边,一脸挑衅。


    “不要和大象比摔跤。”我在心里重复KC最后告诉我的话,这一路的车要是不成功蹭下去,我都对不起KC刚刚的心机,何况我还得赶紧找个地方给电脑充电,再上网把稿子发给主编。


    看我没反击,王灿更得意了,指指身后的雨伞:“程天爽,你看看这伞眼熟么?这就是你昨天打我的那把伞,昨天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看着在伞下嘚瑟的王灿,我真忍不住想把那伞拽过来,一把给他扔出去,有多远扔多远,但我还是忍住了,扭头看向路边,任由雨滴七长八短地甩在脸上。


    “呦,今天开始忍气吞声啦?昨儿不还让我管你叫妈呢么!怎么现在没气势了?是被雨淋得么?……”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雨滴打在脸上,活像是被谁狠狠地,没完没了地迎面吐着口水。


    “王灿。”我冷静地打断他,“你要真这么讨厌我,就让我下车吧,行么?”


    王灿一乐:“别呀,你走了我跟谁找乐子呀,呦对了,‘乐子’这词不能说,一说你就要蹿,来,再蹿一次啊?……”


    左耳朵里,还回响着主编劈头盖脸骂我的话,右边,是可逮着机会讽刺我的王灿,两股声音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表达了一个中心思想:你的人生真失败。


    “……程天爽?天爽?哎你今天怎么这么不配合啊,快点儿,你表演的时间到了啊……”


    我看一眼王灿,然后把手搭在车门上,用力一撑。


    我想跳车,车开得飞快,但我还是迅速地把半个身体放在了车门外。


    “你丫干吗啊!”


    就快要整个人翻出车的时候,王灿扑上来用力把我拽了回去,吓得司机赶紧在路边刹车,我和王灿在后座滚成一团。


    “疯了吧?作死啊?你死了我是埋你还是不埋你啊?”王灿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这暴乱我不闯了,不管是我的暴乱,还是尼泊尔人民的暴乱,我都想不出解决办法,不如先跳了车再说。


    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了一点儿什么,其实主编骂得没有错,我一直对生活起着邪念,在怀着邪念的路上,我自己跟自己死缠烂打,愣是把正常的生活憋出了腰间盘突出,腰都歪了,心能不斜么。


    这几天下来,我有时候想成为拉辛,有时候想成为KC,甚至有时候想变成王灿,想犯浑蛋的时候,就说一不二地去犯浑蛋,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想成为其他人,但也许没有一个人,想成为我。


    司机和导游用尼泊尔语骂骂咧咧地重新开车上路,我坐着一动不动,王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你……不是真有什么事儿想不开吧?”


    我没动,也没说话。


    “不是因为我吧?”


    我还是没说话,雨越下越猛了,这辆破车里,都快开始积水了。


    王灿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然后自觉地坐远了。


    “行,我不招你了,你别冲动,气性别这么大,跟你说,跳车其实摔不死,我家老头以前特喜欢在车上骂我,有好几次骂骂把我骂急了,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你要是能查着这两年长安街上的监控录像,录像里当街跳车的人,基本上都是哥们儿我……”


    我看一眼王灿,还没说话,王灿竖起手挡住自己的嘴:“我不说话了,不说了。”


    车厢里一片沉默,除了司机时不时地会回头警惕地看看我。


    过了一会儿,王灿默默地蹭过来,把那把黑雨伞挪到了我身后,替我挡上了雨,然后又默默地蹭回去了。


    十八


    如果焦灼感可以取暖


    不知道开了多久,前面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停在路边的大巴车,而且车越聚越多,导游的情绪开始焦躁起来,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果然,快要开到国道入口时,再也走不动了,很多大巴车都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


    封路了。


    前面的路一团混乱,游客的车不多,大多是当地的一种tata车,车型庞大,车身上画得花里胡哨,有的车还通体都装着彩灯,这些车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司机还坐在车里按喇叭,那喇叭也都充满妖气,能按出七八个音调来,路旁边是一条大河,路前面是tata车阵,车身接着车身,像一大片壁画挡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冲无可冲,躲无可躲。


    “就说我们要赶快走!你不听!现在走不了了!”导游回头看着王灿,表情有点儿气急败坏。


    王灿一脸淡定:“哦,咱们来晚了,就走不了了,那前面这些车停这儿干吗呢?遛鸟呢还是野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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