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衣冠正伦
    “你这个家伙啊,不读书,不养志,也不观情度势,若还不待我恭顺客气一些,瞧瞧日后谁来关照你!”


    阿秀讥笑沈纶几声,转又苦着脸拿起书卷去默诵,虽然休假在家,但他家有悍母,课业反倒较之在学府还要更沉重得多,实在是苦不堪言。


    “儿辈虽然养志书阁,但家门久有巨木参天,依傍于下,或能风雪不侵,但也难见天地伟力惊人、造化玄奥,久则难免颓懒,力懈志怠……”


    居舍中,梁王沈维周饶有兴致的看着在自己面前慷慨陈词的晚辈,神态轻松之中隐含着几分鼓励。


    沈家他们这一代堂兄弟们,早已经建功立事,成为世道中坚力量,各自子嗣也都茁壮成长。不同于他们幼时,家门底蕴浅薄,就算不说他自己,沈云都在年纪不大的时候便跟随着他戎旅奔行、犯险搏命。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沈家下一代少流可以说是既享有优渥安稳的生活,教育方面也是非常的全面,气象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长辈。


    而在一种晚辈当中,沈哲子最欣赏便是眼前这个沈勋。少年身上自有一股莽气,显得朝气蓬勃,令人印象深刻。


    家门所提供的优秀教育,或能让子弟素质全面提升,但相对的有什么独特禀赋,如果不是太出众,便很容易被掩盖下来,反倒让人容易流于平庸,成为教养的奴隶而不能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光彩。


    沈勋这个小子,可以说是后辈之中得于沈氏武宗本色真髓的家伙,好勇斗狠又能招摇成事,个人的秉性志气并没有被优越的教育驯服磨平。


    反观其兄沈基,虽然幼来便受其丈人纪友的细心调教,也算是恭谨自守,学有所成,但在沈哲子看来还是有些平淡无奇。堂兄沈牧虽然子嗣众多,但若说真有哪一个能够继承且发扬其功业,沈哲子还是更看好沈勋。


    沈勋虽然自有一股胆大包天的莽直气概,可是在面对梁王的时候,还是难免心怀忐忑。一则自幼耳濡目染,无论家门内外让他所认知的梁王形象都是伟岸脱俗,如高山仰止,二则便是他自己的感受,梁王虽然态度温和,但在眼神注视之下,让沈勋有种内外都被窥透的局促感。


    “这番话听着虽然不错,但却不像是你的风骨真知。阿秀他们几个撺掇你来求告,可是有了什么约定?”


    听到梁王如此问起,沈勋那峥嵘初露的脸庞顿时羞红,忙不迭低头道:“我、我不是有意欺诈大王,我自己心里也是有着想法,只是口拙,不及阿秀教我言辞优雅……”


    “不要慌,子弟志气卓然,这是家门幸事。人物美器,千姿百态,那是取法不同。我家儿郎璞质可爱,更不必循于一法雕琢。”


    沈哲子也明白,对于这些家门少流而言,自己绝算不上一个亲昵和蔼的长辈,随口安抚几句紧张的少年,转又稍作沉吟,便说道:“不过你来见我,确是让我觉出自己的疏忽。如今我家已非旧年吴乡陋庭,乃是世道共览、宇内皆知的大户门第,世人难免臧否讽议,人物如何,不可拘在家门自矜自美。还是要勇于驰行于世,览尽人物,察遍世情,人间正道真理,又岂在二三子言传法授之内。”


    虽然在面对梁王的时候,沈勋难免紧张,但每每有机会,他还是愿意近前听教。梁王言授,既不如馆院学士们那么枯燥,也不像家门其他长辈一样对他只是一味训斥告诫,许多道理他虽然一时难懂,但也愿意深记在心中,之后细细回味。


    一则自然是梁王言辞优雅又不失趣致,与他父、祖动辄呼喝恫吓是截然不同两种风格,这也让沈勋非常羡慕阿秀的谈吐雅趣,不想他只知道拳脚说话、事后撂下一句“你小子服不服”,实在格调全无。


    二则便是梁王的认可,并不只是觉得他们少年郎浮躁愚钝,又或者一味的宠溺包庇,既让沈勋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少年,也觉得自己还有很大进步余地。


    且不说沈勋感想如何,沈哲子又继续说道:“国玺归洛,事关重大,非儿辈能深涉其中。但献玺之人,身世、事迹都足有可观,可悯可钦,远非世道俗流。稍后你可持我手令,前往行台暂做持戈卫卒护从其人,若能居近亲昵,得于一二传教,自可受益匪浅。”


    沈勋听到这话,自是喜出望外,忙不迭深拜致谢。一想到自己能够亲身参与如此传奇事件中,甚至还能就近欣赏那个献玺的义士,又可以顺便打听一下河北事务详情密讯,简直就是满意到了极点。


    不过沈勋虽然自己遂愿,但也没有忘了阿秀他们几个,只是不待他组织好措辞开口,梁王已经摆手笑道:“阿秀寄言你口,心意我也明白,稍后自有安排。你且归舍准备一下,明日便往行台去罢。”


    待到沈勋离开,沈哲子便提笔书写手令。对于儿辈这一点小心机,他倒不怎么反感,为人父母者即便是慈爱有加,但往往也不能正视儿辈的成长,阿秀懂得通过堂兄来曲折表达自己心意,也的确比自己于阿爷面前陈述自夸要更得正视。


    于是到了第二天,沈家几个休学在家的晚辈便又欢天喜地登上了那辆迎送他们进学的大车,直往行台而去。


    “二兄,你要入台任事,是否也会发放精甲良兵?我跟阿秀能不能得?”


    沈纶一脸羡慕的望着洋洋得意的沈勋,大王虽然准许他们入台,但却没有如沈勋一般有着确定安排,沈纶也不知他们入台要被安排什么事务,对沈勋很是羡慕。


    “你不配!”


    沈勋轻飘飘一句话便气得沈纶将要抓狂,不过很快他也没有了与堂弟斗嘴的兴致,只是眼望着行台周围那些值宿巡逻的宿卫将士们,满是热切的期待。


    梁王府与行台自有捷径相连,大车抵达之后,早有行台属官于此等待。沈勋落车便被送往宿卫营舍领取甲械符牌,至于阿秀他们,也自有行台官员负责引领他们游览行台各处官署。


    这些少年,远还未到入事的年纪,虽然长居洛中、不过与行台相距咫尺,但却一直没有机会行入此中。今次能来,也都充满好奇。


    步入行台之后,建筑宏大与否无需多提。沈阿秀他们感受最深刻还不是行台作为天下中枢所在那一份庄严,而是那种让人透不过气的忙碌。


    虽然他们几个少年身份不同寻常,特别阿秀更是梁王世子,甚至未来的国之储君,但也没能因此赢得更多关注。除了专职引领他们游览的吏员一路陪伴之外,道途所见其他人俱都行色匆匆,或是对他们一行稍作诧异,得知身份之后也只是遥遥施礼便足不沾地的离开。


    这种忙碌的氛围感染力十足,以至于让阿秀等人羞惭于自身的悠闲,很快便向陪同的吏员表态请为他们安排一些事务,不愿闲散于此中格格不入、仿佛被排斥在外。


    不过梁王既没有明确吩咐,吏员也实在不知该将几个少年安排于何处,只能再向主官请示,这才各自得了安排。


    阿秀因为笔迹尚算工整而被送入秘书省暂任笔匠,但是入署之后才发现他这个笔匠不过是负责挑选送来的毛笔。秘书省主司掌管国之图书典籍,国史、著作皆在其中,每天消耗的笔墨纸张都是海量,而且都有极为严格的规定,自然需要认真拣选。


    看到阿秀苦着脸坐在一堆盛满毛笔的箩筐之间,润开笔锋于纸上涂抹拣选,实在枯燥乏味,沈纶便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自有得意的理由,因为他被选入了礼部任事,听着就比阿秀这个笔匠有格调得多,以至于连沈勋都不再羡慕。


    可是当真正抵达自己任事官署之后,沈纶便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所任具体吏事名称是礼部营膳曹殿下司膳夫。


    于是不久之后,阿秀再见到沈纶时,这家伙正黑着脸蹲在一驾牛车上,身上穿着一件綀布素袍,背靠着车板上一个硕大木桶,一待牛车停稳,便从木桶里取出一个个食盒趋行送往各个官舍中。


    “我想回家!”


    等到送餐给阿秀时,沈纶眼泪几乎都流下来,伸出通红两手哼哼道:“你知我这半日做了什么?足足十大车的菘菜,全都要切碎……”


    “高兴一些吧,好歹都是配了一柄刀。跟二兄相比,也不过只是缺了一具甲,但他用刀肯定不如你勤。”


    阿秀忍俊不禁,只是在看到他脚边还剩几筐没有拣选完毕的毛笔后,脸上笑容便也荡然无存。


    第1489章


    我亦能为


    跟沈雒与沈纶这一对难兄难弟相比,沈勋无疑要幸运得多。


    首先他是有了一个确凿去处,那就是加入行台宿卫,负责护卫已经被召入行台署内暂住的祖青,而不是被随便委以杂事。


    其次就算是不论其父沈牧如今河北第一人的威势,沈勋自己本身天中义骨名号也是极为响亮,军中唯以忠义为尚,沈勋这一名号无疑让他在驻洛王师之中享有别的权门子弟所不具备的认同感。


    事实也的确如此,沈勋在抵达台中宿卫营邸之后,便受到了邸中将士们的热情欢迎,特别此中兵长营主韦轨,本就是旧学于馨士馆的学长,对于这个名气极大的后进学弟的到来更是报以十足热情,亲自出邸相迎并引着沈勋前往领取各类武装并通行的符牌。


    “这么说,二郎是打算效力戎武?这可实在是好,咱们学子同窗于行伍中再添一员悍士,而且还是二郎这种学府高望之选!”


    韦轨之所以对沈勋的到来如此热情,还不仅仅只是由于沈勋的身份,还在于一种志趣相类的亲近感。


    馨士馆立学时间虽然已经不短,培养出许多优异才力,但就算有行台一直倡导文武俱用、才力并驰,可真正选择投效行伍的学子仍是少数,在军中更是乏甚标志性人物。


    多数学子或者畏惧沙场之艰辛凶险、志力不逮,而不敢投笔从戎,搏杀功勋,或是仍然持于世道旧论,认为武事寒卑,只需悍力勇壮便可搏杀出头,才用太过狭窄,不足以完全发挥出他们所学之满腹经纶,因此更乐于求任于政治世务。


    当然,也有一部分馨士馆学子勇于投笔从戎如韦轨一般,但这些人能够通过军务技艺考校者也实在不多。毕竟馨士馆学子不同俗流,培养起来也是需要一定的周期投入,一旦从军肯定不会用作寻常卒力,将会直授军职担任兵长,相对的对于技艺要求也就更高。


    当然,若说馨士馆学子全无戎才也未免有些武断。像是淮南都督府时期,便有沈劲、桓豁等学子投军从戎,如今也都成军中后起之秀。这几人虽然只是中途肄业,但往往也被视作馆中学子代表。


    不同跟同期其余诸人在别的方面建树相比,沈劲等人眼下在军中还远远不称标杆。像是颍川陈逵久从梁王,参赞机要,如今又得授州事,高位可期。另有陈郡谢安,虽然由于丁忧在家、错过这两年大势兴旺,但却风评上佳,多得台省大员称许,一旦归台任事,必将又成一员干将。


    除此之外,馆中又有北海王猛之类虽是后起但却已经大迈当时、超越前辈的优才之选。如此对比之下,更显得馨士馆偏文弱武的学风。


    若仅仅只是如此,时流倒也不至于轻薄馨士馆学子,毕竟学有偏重,难得完全。


    可是天中学府可不只有馨士馆一处,一直与馨士馆互为角力的工程院,虽然还没有令世道惊艳称许的代表人物,但学风务实,学子们也都乐于从军。


    特别王师精军之中的扬武军,对于工程院学子才技可是推崇得很,每年都会固定在工程院挑选相当一批优秀学子入其军中。甚至许多早已累功积勋极厚的王师悍将,偶尔都要前往工程院旁听一段时间,这也使得王师对于工程院评价要更高得多。


    馆院之间本就不乏角力竞争,工程院于此得于美誉,难免要讥讽馨士馆学子们经义越读、血气越淡,一个个只是虚表礼义,实则不堪艰深。


    馨士馆学子们受此羞辱,自然难免积郁。沈勋能够引领学府械斗风潮,而且凭其悍勇制霸龙门,可以说是馆院这一场较量中难得的扬眉吐气、一扫颓态。


    虽然这家伙兴致来时,才不会管对手有什么馆院的区别。但最起码在攀比血勇盛衰这一话题上,馨士馆不必再无一可表。尽管沙场立勋远非学府斗殴那种闲戏可比,但沈勋的存在也实在是馨士馆目下不多的遮羞布之一,也正因此成为馨士馆学子俱都推崇备至的在学同窗,视作偶像。


    韦轨于馨士馆结业未久,自然深知沈勋于馆中同窗之内号召力之强。梁王崇高难近,沈勋既是沈氏家门嫡近子弟,又是馆院学子可亲近熟悉的偶像任务,可以说其人无论作何选择,都能在馨士馆掀起一波效法浪潮。


    退一步讲,即便沈勋素无前誉,但是身为沈氏家门下一代重要后继人物,仍然愿意循于武途求显,可见梁王所倡文武并举绝非仅仅只是因时就势的权宜之举,最起码在未来几十年内将会是恪守不移的国策典令。


    这对于时流少进特别是在经过传义授礼、对于人生更有规划的馆院学子们而言,无疑是有着莫大的鼓舞,让他们可以没有前瞻之忧的投入到前程奋斗之中,这其中就包括韦轨自己。


    对于自身所受待遇如何,沈勋感受倒并不怎么深刻,家门浑厚背景,让他可以更加专注于自身所思所感而无受外界疾困影响。这是他父辈乃至于祖辈经年奋斗的收获之一,也是给予后辈子弟最珍贵的馈赠之一。


    “营主,我听说今次献玺之人并非俗流人物,乃是世道之中不可多见可悯可钦壮义之选,倒想请问此人究竟事迹如何?”


    沈勋最好奇还是祖青其人其事,何以能够得到梁王那么高的评价。老实说沈勋心内是有几分不忿的,因为内心对于梁王的推崇并敬重,觉得世道之内鲜有人能够匹配梁王所给与那么高的赞赏评价。


    虽然有关传国玺之事还未人尽皆知,但是韦轨作为负责保护祖青的宿卫兵长,对于其人事迹自然不会陌生。听到沈勋问起,便也不作隐瞒,便将自己所知祖青身世并事迹种种详细告于沈勋。


    沈勋最开始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可是在听到韦轨的讲述之后,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本身便城府不深,喜恶都惯于直接流露出来,只觉得祖青苦心孤诣、矢志不移、风骨卓然,所作所为简直完全满足了他所有有关英雄人物的畅想以及审美意趣,怪不得能够得到梁王那么高的评价。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祖青于行台内的居舍。


    洛阳行台办公习惯也如建康的台城,在职官吏起居都在行台之内,而不是起早贪晚的往复奔波。因此除了固定的官署之外,还有供各部曹官吏起居饮食的邸舍区域。因此单单整个行台,便占据了洛阳八十一坊的其中三坊,诸多日常供给一应俱全,并不逊于城中任何坊市,且各种饮食娱乐花销全归公帑,也算是行台给予福利之一。


    在正式献玺之前,祖青都要接受行台的保护与监视。最近几日也到了献玺之前的关键时刻,行台有关此事各种铺垫渐已完成,只需等待羯国包括皇后、太子在内的一批俘虏抵达洛阳、明正典型之后便会正式进行。


    祖青本人对于之后的献玺也是充满期待,最近几日都是深居简出,养神蓄志。除了行台相关部曹邀请论事之外,等闲都不外出。不过行台给他安排的居舍规模本就不小,居室游园一应俱全,登高而望甚至可见穿城而过的洛水沿岸景致,若有需要的话,也不乏声色之娱。


    当然,在大事了结之前,祖青是没有这样的心情。甚至他本身便没有将洛阳当作久居之处,只是期盼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后即刻渡河北上,去完成自己为人夫者应尽的义务。因是他一直都是深居简出,甚至就连负责守卫左近区域的宿卫将士们等闲都难见上一面。


    这一日,祖青用餐完毕,又往行台兵部一行,负责指认一批新进押入洛阳的羯国俘虏。这其中便不乏早前涉入信都护国寺的羯国臣子,这些人的供词将会极大的作证祖青在信都城破之前事迹种种,增强他献玺的可信度,因是需要祖青亲自前往将供词整理一番。


    忙完这些事情之后,祖青至夜才返回居舍,恰逢左近宿卫换岗。这也都是警卫常情,祖青对此也不甚好奇,只如寻常一般直往自己居舍而去。


    可是当他正走着的时候,突然阴暗处冲出一道人影指向他而来。旧年于河北长久谋生在凶险境地之中,祖青自然不乏警觉,不待那人影欺近,他已经下意识抽出配刃直指对方。


    “祖君请止,二郎并无恶意!”


    祖青这里还未及有下一步动作,便听另一个声音疾呼,正是此处营主韦轨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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