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肝胆两昆仑

3个月前 作者: 蓝色狮
    又行了一天一夜,直至次日清晨,他们才到了中京。


    皇太后驾崩,辽国宫中甚是忙乱,而赵渝与耶律洪基尚未行大礼,故而只是将暂时安置在德阳门外的大同馆内。


    好在大同馆原本就是接待外国使节所用的馆驿,常年有宋使居住,馆内尽是宋人,内中自厢房庭院到桌椅条凳都与中原无异,只是所吃之物却是万万及不上。莫研挂了个贴身侍卫的名头,却没什么实差,也就是赵渝唤她时才探个头。她宽裕地把自己所住之处归置好,又跑去找展昭,才知他被耶律洪基传进宫去尚未回来。


    赵渝一路辛劳,在侍女侍候下也已经歇下,侍卫们按展昭之前的吩咐轮班站岗,井然有序。百无聊赖地在大同馆内转了几转,莫研也只好回屋休息去。待她睡了一觉醒来,赫然发觉竟已是黄昏时分。


    她起来梳洗过,急匆匆出屋去,刚转过假山屏障,迎面正遇上展昭。


    “睡醒了?”展昭微笑着看着她。


    “大哥,你什么时候从宫里回来的?”


    “辰时刚过就回来了。”


    展昭两天两夜未睡,从宫里回来后除了负责站岗的侍卫,其他人几乎全都在睡觉,他便也回房歇息。只是他向来少眠,不过两个多时辰便自行醒来。


    “公主她……”莫研踮起脚尖,越过他肩膀,朝他身后赵渝所住的屋子探头探脑,大哥应该是刚从公主屋子里出来。


    展昭把她扯下来,拉着往外走:“公主正在用膳。”


    莫研跟着他一路走,直进了展昭的房间,在桌边坐下,才好奇道:“大哥,你从这辽国的皇宫里回来,这辽国的皇宫和咱们大宋的皇宫有什么不一样么?好不好玩?”


    展昭好笑地看她:“宫里能有什么好玩的?”


    “那个皇帝凶不凶?叫什么耶律宗真的,你可见到他了?”


    他点点头,眉宇间不易察觉地微微颦起。


    歪头看他一瞬,莫研探身过来,笑盈盈地伸手替他抚了抚眉间:“看起来那个皇帝一定凶得很,惹得大哥心情不好,我替你去揍他一顿好不好?”


    闻言,展昭忍俊不禁,轻握着她的手放下来:“又胡说八道。”


    “出什么事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我担心……”他顿了一下,才道,“原定一个月后行大礼,可眼下辽国皇太后驾崩,这行大礼之期只怕要往后推。”


    莫研奇道:“推迟一些怕什么呢?”


    展昭摇头叹道:“今日进宫才知,萧氏一族在辽国的势力远远超出我原先的想像。萧太后突然驾崩,而耶律洪基又将迎娶公主。若是此时行大礼,定然触怒萧氏,辽国朝堂不稳,耶律宗真一定会以守孝为名推迟大礼之期,用以安抚萧氏。”


    “迟些也好,我瞧耶律洪基和萧观音亲热得很,公主一点都不想嫁。”


    “推得越迟,公主的危险便越大。”


    “危险?”莫研只是略略一想,顿时明白,“你是说,萧氏一族之人会对公主不利?”


    展昭沉默片刻,才低低道:“我只担心,恐怕还不止萧氏……”


    这下莫研连想都没想,就道:“还有耶律洪基的叔叔,耶律重光,他多半也不喜欢公主嫁给耶律洪基,是不是?”


    倒未料她居然会如此说,展昭笑着抬眼望她:“你如何会这么想?”


    她理所当然道:“我听说耶律宗真在酒醉之时曾经戏言要将皇位传给耶律重光,只怕耶律重光是当了真。那么耶律重光最讨厌的人就应该是和他争皇位的耶律洪基,自然是不希望他与大宋结亲。”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展昭问道。


    “在京城里的时候。”


    莫研洋洋得意,她尚在京城之际,就在闲暇时偷偷打听着辽国事闻,希望来了之后能帮上展昭的忙。


    从她话中可听出,在京城时她计划着随自己来辽国看来是有好一阵子了,难为她的性子,竟然瞒着自己瞒了那么久。展昭心中感动,倒了杯茶递给她。


    莫研接着道:“耶律菩萨奴是耶律重光的属下,一路过来,光看他对咱们宋人的模样,也清楚得很。不过我看,耶律重光多半是想看着咱们和萧氏两败俱伤,耶律洪基两边都不讨好,他才欢喜。咱们倒不用太担心他。”


    她的话虽然有理,可展昭却久久未语。包拯交代之事犹在耳畔,朝廷中有人将大宋军事布防图暗中给了耶律重光,此事事关重大,暂且还不能告诉莫研,但他自己又如何能不担心。海东青,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人,何时才会和自己联系。


    “大哥,大哥……”莫研瞧他出神,轻声唤道。


    “嗯。”


    展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知道他重任在身,莫研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他的话,干脆跳起来道:“大哥,你饿不饿,我去做饭。这里的小厨房东西齐全得很,你想吃什么?”


    “你也饿了吧,简单下两碗面就行。”


    她欢喜笑道:“好,那你等着,很快就好。”


    看着她小跑着出门去,展昭心中暖意流动,不过瞬间,猛然听见一声极细小的利器破空之声……


    “小七!”他心底凉透,电光火石之间,人朝门外揉身扑出。


    然而却已晚了一步,待他赶到时,只能看见墙头一抹人影堪堪消逝,而莫研软软地倒在假山下,额角有血丝渗出。顾不上追赶刺客,他先俯身抱起莫研,后者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不复方才的笑意盈然。


    手紧握成拳,展昭深深吸口气,稍定心神,方才缓缓松开手,轻轻探到她鼻端——她鼻息浅浅,显然还活着,他长松口气,这才细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查看之下才发觉,虽然出血,但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是被暗器击中,只不过是擦伤而已。


    展昭这才轻拍她的脸颊,唤道:“小七,小七……”


    片刻之后,莫研悠悠醒来,还未睁眼,便扶住额角痛呼,待睁眼看见展昭,急道:“大哥,有刺客。”


    “我知道,已经跑了。”展昭扶她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关切道:“你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莫研低头瞧了瞧自己,摇摇头道:“好像没有。”


    “那里你额头上的伤……”


    “……这个,我方才躲得匆忙,没留神,脑袋正好撞在山石上。”


    “……”


    “意外意外。”


    莫研扶着额角,嬉皮笑脸道。


    无奈苦笑,展昭垂目时忽然瞥见一支羽箭斜斜擦在石缝杂草之中,箭柄上隐约还裹着什么东西。他蹲下身子,心中暗道惭愧,之前全副心思都在莫研身上,此物近在咫尺,他竟然都没看见。


    他拔出箭来细看,箭上裹了一小段布条,待解下来,布条上空空如也,并无只字片语,也无任何特殊标记。


    莫研好奇地探过头来,鼻子皱了皱,抬眼望向展昭:“有一股生油味,辽人喜欢浇到粥里的那种,他们好像常吃这东西,倒也不稀奇。”


    仅仅是一小块无字布条,展昭深颦起眉……


    会是海东青吗?


    若是他,为何会送来无字布条?


    忘了?不可能。


    莫非是时间太紧,恐人发觉,无暇写字?不对,若是那样,他根本就无需射出此箭。


    屋内,展昭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布条反反复复地看,莫研在旁把玩着那把箭,也试图从其上能发现一些线索。


    “大哥,这箭好像也普通得很。”半晌,她放下箭,耸耸肩道。


    展昭点头:“是辽国寻常军士用的箭,与我那晚所用一样。”


    “奇怪,怎么会只绑个布条,什么都不写。”莫研挠挠耳根,“就算不识字,也可以画个图嘛。”她从展昭手中拿过布条,凑到眼前,喃喃道:“是咱们宋朝的丝绸,没错啊。平常得很,也比不上宫里用的,我瞧萧观音穿的都比这好……有些饿,我还是先去下面条了。”她愁眉苦脸地放下布条,一溜烟出去了。


    “……萧观音穿得比这好……”展昭复拿起布条,默默把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随即便想到:大宋岁贡二十万匹锦缎丝绸,自然都是上好的。萧观音身为郡主,所用必定是岁贡之物。这布条既然是寻常,应该不会是岁贡之物。辽国不比大宋,无法自产丝绸,要查这布条的来历,恐怕就得到中京的绸缎庄去走走了。


    只是眼下初到辽国,且皇太后尚未发丧,事情只怕不少,自己恐是走不开。展昭将布条揣入怀中,不知不觉间天色暗沉,他起身燃起灯来。


    不多时,莫研便拎着黑漆食盒进来,方才的一副愁容已全然不见,脸上笑意盈然,显是很欢喜,刚进门就道:“大哥,想不出来就莫想了。先吃东西,等吃饱了,说不定就能想出来了。”


    展昭迎上接过食盒,笑问道:“何事把你欢喜成这样?”


    “你打开食盒就知道了。”她笑道。


    他依言打开,食盒内中除了两碗热腾腾的乳白汤面,还有一小碟子“肉”。


    “这是……”看见此物,展昭也不由微笑,“这是肴肉。”


    莫研奇道:“你认得?”


    “我家住常州武进,就在镇江旁边,小时候随哥哥去镇江走亲戚时曾吃过这道菜。”展昭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家时的事情,垂目低首,笑意浅浅。


    莫研欢喜地拍手笑道:“当真是巧,咱们这大同馆的厨子就是镇江人,他说他会做许多江南菜,想来定合你的口味。得了空的时候,我就去跟着他学,以后咱们成了亲,我便一道一道烧给你吃。大哥,你说好不好?”


    “自然好。”


    展昭微笑着,忽又想起一事,柔声道:“只是眼下皇太后驾崩,公主不能举行大礼。咱们虽非皇族,但只怕婚事也得迟一些。”


    闻言,莫研笑容黯淡下来,咬咬嘴唇,片刻后道:“会迟很久么?……大哥,我说实话你不许笑我,”她顿了顿,情真意切道,“我真的好生盼着能早些与你成亲。”


    展昭听她如此说,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只觉得喉间热腾腾的,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拉她入怀中。


    “我也是。”他低低沉沉道,“一直盼着。”


    “当真?”


    “当真。”


    她心中欢喜无限,仰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亲,然后快快活活道:“我们快吃面吧,糊了就不好吃了。这肴肉上我还滴了些醋,与大骨白汤面一起,最是好吃不过。”


    展昭笑着点点头,松开她,将面碗自食盒中端出来,两人坐下来吃。


    三日后,辽国萧太后出殡,葬于庆云山望仙殿。


    为尽礼数,赵渝自然是得前去送殡,展昭带数名侍卫随之。赵渝本欲让莫研同行,可莫研一听说是出殡,双脚就已经开始发软,立时躲得远远的,抵死不去。赵渝无奈,虽然不明缘由,也只好放过她。


    “公主,你又不能上街去,到时候就让我替您到街上转转,买些这里好玩的玩意带回来给你瞧瞧。”莫研讨好地朝赵渝道。


    “你说,那个萧观音会不会去?”赵渝心中烦闷,虽然知道多此一问,可有个人能说说总是好的。


    莫研耸肩:“太后是她们萧家的人,她定是要去的,加上她家里头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姑姑、婶婶、叔叔、舅舅……公主,她们人多,咱们可比不过,您可别惹她们。”


    “废话,我哪里还会主动去……”赵渝带着恼意,斜睨她一眼,烦躁道,“可她们若来惹我,可也难办得很。”


    “这个……”莫研挠挠耳根,突然眼睛一亮,“有法子了,不是送殡么,您就哭!”


    “哭?”


    莫研笑眯眯地点点头:“对,哭!哭得越伤心越好。她们萧家的人死了,您这么伤心,她们想找碴也没话说。”她眼珠子又转了转,“不过老是哭也挺累的,您干脆这样,在众人面前哭一会,然后就哭昏过去,这才干脆利落。”


    “哭昏过去?”


    “嗯,昏过去才好,到时候往马车里一躺,睡睡觉也成,发发呆也成,由外面折腾去。虽然闷是闷了点,可总不会有人还跑到马车里来找麻烦吧。”


    赵渝迟疑道:“这样行么?”


    “这有何不行,哭丧的时候哭昏过去几个,这在咱们大宋是常事。”莫研理所当然道。


    “这倒也是。”赵渝点点头,却又有些犹豫,“只是,我和萧太后素未谋面,哭成这样是不是过了些?旁人看了只怕奇怪得很。”


    “这有何难,就让几位侍女侍卫逢人就说,公主您对萧太后十分钦慕,神交已久,甚是盼望能够早日相见,不想却只差一步便已天人永隔……诸如此类的话,公主您肯定比我会说呀。”


    “说这些好听的话倒不难,可人家信么?”


    莫研摇头晃脑:“说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的。说起来,这招还是公主您的皇叔宁王教我的。”她想起同宁晋和白盈玉在回京城时发生的事情。


    “小皇叔?”赵渝一愣。


    “嗯,现在想想,他倒是挺聪明的,要是他也来辽国定然好玩得很。”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正在清韵山庄喝茶的宁晋突然打了几个喷嚏,茶碗没端稳,晃出些许水珠在衣袍上。


    他放下茶碗,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伸手拈起一块糕元宝送入口中。身后的吴子楚看着桌上的粉嫩娇黄的糕元宝、牙白香糯的方头糕、细长绛红的条头枣糕、宽大粉白的条半糖糕,在心里长叹了口气。自己三天两头便得跑到州桥年糕店去买年糕,这倒没什么,只是这般甜的东西,殿下究竟何时才会吃腻呢?


    到了出殡之日,天还未破亮,耶律菩萨奴便已敲开了大同馆的门,他是奉命前来接赵渝。


    侍女将他迎入大堂,奉上茶水。可他坐都不坐,茶碗碰也不碰一下,只冷冰冰道:“公主还未起身么?这种日子还睡着,未免对皇太后不敬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赵渝自堂后款款转出,全身素白,装扮齐整,身畔展昭等众侍卫亦均身穿白袍。


    “皇太后大殡,我岂敢有丝毫怠慢。”赵渝轻轻淡淡道,面无表情盯了他一眼,心中却暗自庆幸展昭想得周全,鸡鸣时分便唤众人起身准备,方才不至于在辽人面前失了礼数,落下话柄。


    耶律菩萨奴丝毫没有任何歉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赵渝,发觉她穿戴甚是谨慎,素服不提,发上不带金钗,青丝履不镶珍珠,确是无可挑剔之处。看他眼神透着鄙夷,无礼之极,赵渝暗恼,展昭适时地上前一步,拱手微笑道:“有劳副使大人引路。”


    “马车已在馆外候着了。”耶律菩萨奴这才道,话未说完,人已径直出门去。


    银牙紧咬,赵渝狠狠地瞪向他的背影,却不得不暂且忍了这口恶气,侧头瞥了眼旁边的展昭。后者淡然一笑,他何尝不知赵渝之委屈,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比起日后的风浪,此人的恶言恶行实在算不得什么。


    “公主,请。”展昭轻声道。


    赵渝深吸口气,举步向前,心中暗自道:看这情形,出殡时是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倒还是昏过去还妥当一点,起码眼不见为净。只是难为展昭要辛苦些,忙前忙后,与人解释,难免要费些口舌。罢了罢了,谁让他是展护卫呢,自己暂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回去后再重重赏他便是。


    上了马车,一行人在晨曦中离开,大同馆内顿时安静下来。内院的某间厢房内,有一人尚搂着被衾,甜甜而睡,好梦犹酣,丝毫不问外间之事。


    此人不用说,正是莫研。


    四处静悄悄,她一直安然睡至日上三竿,方才睁开眼,望着窗外的日光发呆……昨日自己躲开那箭之时,自然,当时那箭本来就不是朝她而来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墙头上一晃而过的人影,隐约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只是模模糊糊,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


    干躺在床上想了许久,也不得其解,她只好起身,腹中饥饿难耐,心想着等吃过早食,兴许能想出一点眉目也说不定。


    到了厨房,随便找了些糕点填肚子,什么线索也没想起来,却又想起前日答应赵渝替她买些新鲜玩意回来,忙找厨子打听了中京繁华热闹之处,便施施然地上街而去。


    因皇太后驾崩,辽国国丧,店铺都挂出白幡以示哀悼,且有不少店铺皆关门歇业。莫研看着满街在日光下飘来飘去的白布条子,浑身上下地不舒服起来,勉勉强强走到朱夏门附近,埋头就进了起首尚开着门的店铺,进去之前甚至连什么店铺名也没瞧清,更不用说卖什么的。


    待进门之后,她才瞧见这是一家绸缎庄,各色绫罗绸缎琳琅满目,色彩繁多,煞是好看。只是上前一问价钱,却是比中原要贵上了许多,莫研连连咋舌道:“缎子这般贵,哪里有人肯买?”


    老板也不恼,笑道:“客官是中原人吧,第一次到中京来?”


    莫研点点头。


    “那就难怪了,中原的布匹价钱自然是要便宜许多,可运到中京来,再买一样的价钱,那我这生意不作也罢了。不瞒姑娘说,我这家店的价钱已是这条街上最便宜的了,不信的话,姑娘您就是走完整条街,包您还得回来。”


    “这料子……”莫研随手翻看,猛然想起昨日那裹在箭上的布条,飞快改口道,“这料子也不错,不过我喜欢玉色刻花的,你这里可有?”


    “玉色刻花,”店老板沉吟片刻,“这玉色上染不易,独江南天青坊雪绣坊两家可染,可惜小店未有这两家货色。”


    “那不知别家可有?”


    将生意拱手往外送,店老板颇有些不情愿,劝道:“其实小店之中,也有甚多上好货色,姑娘不妨多挑挑。”


    不买几尺布,看来这店老板始终是不情愿松口,与其自己一家一家去找,倒还不如干脆买点布,做身衣裳也是好的,当下她便笑盈盈地问道:“我想给我大哥作身衣裳,他不喜张扬,你瞧瞧什么料子好?”


    店老板忙寻了几匹适合男装的布料给她挑选,莫研左看右看,挑了款天青色,又比划了半晌……“姑娘好眼力,这款料子是上月才进来的,颜色正,又清雅,想来应该很适合你大哥。”店老板见她还在犹豫,便从旁笑着劝道。


    “我大哥穿什么都好看。”莫研更正他。


    店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就要这布吧。”


    想象着展昭穿上身的模样,莫研就喜滋滋的,让店老板将布包好,却在掏银子之际缓了缓,笑问道:“那玉色刻花的,不知哪家店有卖,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街尾那家绣庄的老板娘就是你们中原人,她常进天青雪绣两坊的料子,姑娘若只要玉色刻花的,恐怕全中京城里,只有她的绣庄里才找得到。”店老板笑呵呵的,手已自自然然地伸了出来。


    莫研爽快地银子往他手中一放,奇道:“原来绣庄老板娘是中原人?一个女人家跑这么远来做生意,当真不易呀。”


    “可不是么,”店老板把银子放入钱柜中,满意地听见叮咚之声,口中不停道,“我瞧她生意也不怎么好,何苦来,非在这里苦撑着。”


    “生意不好?”


    “唉,姑娘可莫以为我们容不下她,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易,只是她实在不大会做生意,店里一年到头都是冷冷清清的,赚不到什么银子。”


    莫研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女人来辽国开绣庄,能发财也就罢了,偏偏又发不了财,这是何必呢?


    拿了布,谢过店老板,莫研抬脚便往街尾的绣庄走去,不想到了绣庄前才发觉绣庄亦关门歇业。她站在绣庄前打量许久,方才返身回了大同馆。


    此时的庆云山脚下,林林总总的随葬物品已都搬入陵墓,正送萧太后棺木入陵,众人立在陵前,哀声四起。


    在人群中,赵渝已然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引得不少辽人侧目,难得的是,她身为公主自小所受的端庄礼仪在此时显露无遗,她哭起来的模样风流婉转,甚是美丽。辽人之中年轻后生,竟有盯着她看得目不转睛,浑然忘记身在何处,这其中便有萧观音的哥哥萧信。


    “哥哥!”


    萧观音见哥哥如此失态,心中恼怒,暗中拧了他一下。见他回过神来,她方才低低问道:“那个南蛮子当真生得很美么?”


    萧信低低回道:“宋国女子我也见过不少,不过这公主到底是公主,哭起来也和别人不一样,真是难得的美女。”虽然是萧观音的哥哥,但他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偏偏性子又直率莽撞得很,说起话来也不管妹妹听了心里是否舒服,只是实话实说。


    听得不快,萧观音本还欲说话,却见扶棺入陵的人都已退了出来,顿时关切望去……


    耶律洪基白袍白靴走在最后,脚步凝重而缓慢。陵内灯光昏暗,出来只觉日光刺目,他不禁深闭下眼睛,再睁开时正好看见赵渝垂泪的娇柔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忍不住走到她身边,柔声道:“我皇祖母若见到你,定然会很喜欢你,可惜……”


    他一径说着,赵渝表面上虽然低垂着头轻点,心里却冷笑道:“你皇祖母是萧太后,她要是会喜欢我,那恐怕也当不上太后了。”


    看不见她表情,对于赵渝此时所思所想浑然不知,耶律洪基沉沉地叹了口气,余光瞥见萧观音,便没再说下去,转而道:“过了晌午还要‘烧饭’,公主身子娇弱,到时还是歇歇吧。”


    “我不要紧的。”赵渝声音低柔,婉言道。


    耶律洪基却不容她拒绝:“待会我会派侍卫过来领公主去歇息的牙帐。”说罢,不待赵渝抬眼,他便已大步走开。赵渝颦眉,暗哼了声,举袖拭泪,微侧了脸望了展昭一眼,示意他近前来。


    展昭一直在距离赵渝丈许之处静静守候,他耳力甚好,耶律洪基对公主所之话自然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见赵渝示意,便上前几步,微垂了头候命。


    “展护卫,何为‘烧饭’?”


    赵渝悄声问道。来时她只大概学了些辽国风俗,细细看得是婚娶风俗,却怎么也想不到来了辽国之后,先需用的竟是丧葬风俗。


    “烧饭就是生焚太后所宠奴婢、所乘鞍马以殉之,还有祭祀的饮食之物也尽焚之,故而叫烧饭。”来辽国之前,展昭时曾用了许多时间认真详读过与辽国有关的书册,都是公孙策特地选出给他,甚是详尽,自然难不倒他。


    “生焚!”


    听得这二字,赵渝忍不住倒抽口气,果然是蛮夷之地,竟然还有将人生焚之举。这种场面,自己是看了,恐怕就是要真的昏过去了。


    “公主不妨就依殿下所言,到牙帐中歇息便是。”展昭道。


    赵渝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这般惨烈场面,非她不愿,而实在是不能,若然萧氏一族之人要拿此事来找她麻烦,也只好认了。


    过了一会,果然有耶律洪基的侍卫奉命前来引赵渝往牙帐。


    未免失礼,当着旁人的面,赵渝朝展昭道:“展护卫,我身子弱见不得血,你就替我去吧。”


    “展昭领命。”展昭恭敬道。


    安排了其他几名侍卫随侍在赵渝身边,展昭方才辞过赵渝,整理衣袍,往祭坛而去。


    赵渝随着侍卫往南面牙帐而去,才行一半便碰见了从另外方向而来的萧观音,及其兄萧信,与他们一起同行的正是她见了便想皱眉的耶律菩萨奴。


    能碰见赵渝,萧信显然很是欢喜,也不理妹妹直扯他,上前就大大咧咧道:“公主可是往殿下的牙帐?同我来便是,我是萧信。”


    这番没头没头的话听得赵渝一头雾水,萧观音也忍不住暗自直摇头,仅耶律菩萨奴仍是面无表情,盯着赵渝,目光冰冷。


    “你不认得我?”看赵渝没反应,萧信奇道,挠挠头后又笑道,“你来的日子短,以后就认得了。殿下便同我大哥一般,你便是我的嫂嫂。”


    被他弄得更糊涂了,赵渝仍在发愣。


    此时,耶律菩萨奴方才缓缓开口道:“这位是睿祥郡主的胞兄,琪亲王萧信。”


    原来是萧观音的哥哥,多半是来者不善,赵渝本能地起了戒心,淡淡道:“恕我失礼,原来是琪亲王。”


    萧信对于这位大宋公主并没有如妹妹一般的敌意,见赵渝生得娇弱,楚楚可怜,与大辽女人的美截然不同,凭空地便对她生出好感来,只觉得她生来就让人怜惜的。


    在他盛情之下,就差伸手拽着她走,赵渝也只好与他们同行。可还未走出两步,便听见萧观音轻轻柔柔地开口了。


    “公主与皇太后素未谋面,可方才竟也如此伤心,当真是不易啊。”


    此问早就在自己预料之中,赵渝平静回答道:“萧太后母仪天下,我钦慕已久,却未想竟无缘相见,这几日来每每想起,都禁不住悲从中来。”说着她举袖拭泪,娇娇柔柔,直看呆了萧信。


    “真没想到,原来你们宋人对我们辽国太后也会有钦慕之情。”萧观音冷眼瞧她,淡淡道,“不明白公主的人,只怕还以为公主是在做戏,为了讨查刺哥哥欢心。”


    做戏是真,不过还真不是为了讨耶律洪基的欢心,赵渝在心中暗道,正想反唇相讥,萧信却已经开口道:“妹妹你也想得太多了,人家只会说公主心地善良,哪里会往做戏那面想去。”


    这个傻哥哥,连心眼都不长一个,萧观音是恨不能堵上哥哥的嘴。而赵渝只道萧信说的是反话,他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是存了心的想羞辱自己。她抿唇不答,只顾往前走去,此处都是草地,她根本走不惯,又心中郁闷,没留神脚底下,被草丛中的石头滑了下,身子顿时向后仰去,眼看就要摔个面朝天……


    还好,她跌入一具宽阔的胸膛之中,赵渝庆幸地抬眼,正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顿时垂下眼来。与其让此人帮忙,她宁可摔下去算了。


    耶律菩萨奴将她扶稳,无事一般继续往前走去。赵渝本以为他定会趁机出言相讥,却没料到他竟什么都没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方才他的手扶在她腰上的位置,似乎余温犹在,只觉得热热的,她的脸陡然间发烫起来。


    祭台上的“烧饭”正在进行中。


    两匹白骆驼被牢牢捆住,并排屈膝跪着,它们曾为萧太后拉过无数次车,而眼下所以它们则须得殉葬。似乎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白骆驼逆来顺受地安静跪着,那身雪白的皮毛在日光下光洁地刺目。


    祭司念完繁长的祭文,号角声呜呜地被吹响,骆驼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颤抖了一下,眼睛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在它们看不到的身后,一把镶满华贵宝石的匕首被祭司高高捧起,刃锋雪亮……


    祭台下,展昭微微垂下双目,不欲再看。他的剑下虽也曾杀过人,却不曾有过这般无辜的生灵。


    刀划过骆驼脖颈时,他听到极轻微的撕裂声,像是风快捷无比地刮过的声音,却转而被一种响亮的悲鸣声掩盖住。


    是祭台上白骆驼在悲鸣,如泣如诉。


    顿时,四下里的其他骆驼、马匹听到这悲鸣之声,亦鸣叫长嘶起来。里里外外的马嘶驼鸣,如一曲凄厉的挽歌,几乎将人群淹没。


    祭台上的柴堆高处,被绑在木柱上等待被焚烧的人神情呆滞,恍若犹在梦中,那是几名容貌姣好的辽人侍女,伺候萧太后多年,而今也不得不随太后而去。随着火堆被燃起,惨叫声撕心裂肺,直刺向人心……


    祭台下无人出声,展昭低着头,袖中的手却紧握成拳,几乎要攥出水来,只恨自己身为宋人,连说法的余地都没有,根本无力阻止。可周遭这些辽国贵族高官,竟然无一人开口。牲畜尚且有怜悯之心,而人……


    此时时刻,他突然希望莫研就在自己的身边,就算不能将她搂在怀中,但就算能够握住她的手,对他而言,也是无比的安慰。转念又想,这样的场面,她还是不在更好些。她就在中京的大同馆中,好端端的,自己只要回去就能见到她了。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叹口气:她和他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虽然隔得远,而且尚在牙帐之中,可那些驼马的嘶鸣之声却是挡也挡不住,穿透厚厚的毡布,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赵渝和萧观音表情都有些不自在。萧信侧耳细听,半晌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两匹白骆驼,那可是日行八百的天山雪驼,我记得还是南院大王三年前费劲周折寻来的,是吧?”


    耶律菩萨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可惜,真是可惜。”萧信又摇摇头,叹气道,“当初还不如给了我。”


    萧观音听他说起来没完没了,恼道:“哥哥你又胡说什么,白骆驼给太后殉葬,是无上荣耀,何来可惜。你再胡说,我就告诉阿爹,让他罚你不许出门。”


    “本来就是可惜嘛……”萧信话说一半,看见妹妹脸色,只好连忙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了。”


    赵渝自进帐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听着隐隐的悲鸣,饶得已是初夏,还是觉得寒意渗入,拢了拢领口,才低首端起茶碗。茶是乳茶,由茶、乳加盐煮成,奶香扑鼻,此时喝来,倒有定人心神之效。自打来了辽国,这还是她所吃之中,唯一不反感的辽国食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专心喝着,极力不去听帐外的声响。


    “公主,你喜不喜欢射鹿?”萧信根本就闲不下来,又转向赵渝,笑问道。他因见赵渝饮茶模样斯斯文文,便如小时候看过的仕女图上的人儿一般好看,忍不住想和她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法找话。


    “我从未射过鹿。”赵渝简短冷淡地回答,期望这样的态度可以隔开两人距离。


    萧信却非察言观色之辈,闻言,反倒眉飞色舞起来,兴致勃勃道:“原来你从未射过鹿,那一定要去试试。现在正是射鹿的好时节,用白桦树做成的木哨子,能吹出雌鹿鸣叫的声音,引诱雄鹿过来,围而射鹿,好玩得很。下次我们狩猎,你可要一同来,保证你大开眼界。”


    遇见这热情得过了头的萧信,赵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垂目微微一笑,敷衍过去。


    萧信还欲再说下去,忽得帐帘被掀起,侍女捧着大壶进来。


    “这是天山雪驼的血,殿下命我送来与诸位。”侍女躬身禀道。


    萧信眼睛一亮,笑道:“天山雪驼的血,对身子可是大有益处,难得查刺哥哥还记着,特地叫人送来给我们喝。”


    自侍女捧壶进屋来,一股血腥味便在帐内弥漫开来,赵渝几欲呕吐,未免失礼,都强制忍住,又听见萧信说此物竟是用来喝的,立时感到阵阵眩晕。


    “掺在酒中还能盖着些腥气,妹妹,你身子骨弱,可得多喝些。查刺哥哥定是想着你,所以特地命人送来。”萧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自顾自说着,没看见萧观音亦是一脸为难的神色。


    赵渝闻言,眩晕之余,倒也没忘在心中冷哼:这萧氏一族的人,果然时时不忘记要踩低自己一阶。


    辽人嗜酒,牙帐内酒坛子倒是现成的,萧信命侍女倒好酒,然后亲自捧壶慢慢将驼血掺入酒中。他自己先行饮了一大口,咂着嘴道:“果然是真正的雪驼,这血比起寻常驼血,更热更燥。”


    酒碗端到耶律菩萨奴面前,他淡瞥一眼,端起一饮而尽。


    酒碗端到萧观音面前,她颦眉欲躲开,但思量到这是耶律洪基的好意,她还是勉勉强强地将它喝了下去。


    酒碗端到赵渝面前,她鼓起勇气看了一眼,看见浓稠的血在酒中缠绕着,浓重的腥气直冲鼻端……


    她吭也没吭一声,直接晕过去了。


    见状,帐中其余三人面面相觑。


    萧观音迟疑道:“难道这酒里有毒?”


    “我可没下毒。”萧信急道,想想不对,又道,“她压根还没喝呢,怎么会中毒?”


    见他二人不动弹,耶律菩萨奴只好起身淡淡道:“是晕血。”他先扶起赵渝,又命侍女取来清水为赵渝拭面,他持起她的右手,用力掐她的虎口……


    疼痛之下,赵渝悠悠转醒,睁眼便看见耶律菩萨奴正抱着自己,慌忙挣扎起身。耶律菩萨奴也不勉强,当下便松了手,面无表情地仍回去坐下。


    “多谢。”她自然知道是他相救,赵渝轻声朝他道。只是她贵为公主,何曾与男子如此亲密,今日竟然一连两次被此人触碰,却是平生未有,不免浑身不自在起来。


    “公主不必客气。”


    耶律菩萨奴淡淡道,低头喝他的酒。


    中京,大同馆,后院的厢房中,上灯时分。


    床上,布料七零八碎摊开着,是折腾了大半日的成果;椅子上,莫研操着一把剪刀端坐着,若有所思地盯着布料……这个姿势,她已然保持很久。


    原本以为绣花便已是够难的了,可眼下她才发觉,原来做衣裳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更可悲的是,在布料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之后,她才发觉这个事实。原来在蜀中时,整日不是习武,便是烧饭做菜,拿针捻线的事情都是师姐在做,早知道也该学学才是。现下,想给大哥做件衣裳也这么难。


    她习惯性地想挠挠耳根,忘了手上还握着剪刀,被轻戳了一下,立时懊丧地把剪刀丢掉。起身收拾了床上的布料,她寻思着大概还是得找件展昭的衣裳来,比划着方才好裁剪。


    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声喧哗,应是去出殡的人回来了,生怕被人看见笑话,她飞快地将布料收回衣箱关好,才快步往前面去。


    “大哥!”


    即使人再多,她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展昭,说话间人已到了他身边,笑盈盈的。他们身侧,侍女已扶着刚下马车的赵渝回房中休息。


    待公主转过内堂,展昭才低头朝莫研暖暖一笑,不避嫌地握了她的手往内院走去,轻声道:“公主不舒服,所以我们先行回来了。”


    “啊!公主不舒服?是不是晕过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给她出的主意,”莫研得意洋洋道,“我怕萧氏一族的人找公主的麻烦,就教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晕过去。等晕过去了,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展昭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虽然是个馊主意,但用起来却有效的很:“你这法子……倒是妙得很。不过公主不是哭晕过去,而是晕血。”


    “晕血?”莫研瞠目结舌,语气也有些发抖,“又死人了?”


    “是骆驼血,”展昭握她的手安慰般紧了紧,笑道,“耶律洪基送了天山雪驼的血给公主喝,哪知公主一见就晕过去了。”


    “……”莫研挠挠耳根,迟疑了一会,才叹口气道,“当公主真够可怜的,大哥,要是咱们能想个法子,让公主不是公主就好了。”


    已到了屋前,展昭推门而入,口中笑道:“又说傻话,公主自生下来便是公主,又如何能不是。她们身为皇族,享尽富贵的同时,也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无奈,这本就不是她们可以选择的。”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那该多好啊。”


    莫研随他进屋,转念间想起件要事,神情肃然地低声道:“对了,大哥。我今日上街去,向绸缎庄老板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日箭上的布条,极可能是一家绣庄的货色。而且那家绣庄的店家是个宋人,还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跑到中京来开绣庄,生意又不好,你说怪不怪?”


    展昭听罢,沉吟片刻:难道海东青竟是女子?


    “小七,那日你可看见射箭之人是男是女?”


    “样貌没瞧见,可肯定是男子。”莫研斩钉截铁道。


    莫研的观察力远远超过常人,她既然如此说,定然不会有错。展昭微颦起眉,如果不是海东青,那么想用这布条引起自己对绣庄注意的人,究竟又有何目的呢?


    莫研在旁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这绣庄老板娘想结识我们,招揽生意,所以让店里的伙计来射这一箭。”她抬眼望他,嬉皮笑脸道,“这辽国招揽生意的法子倒是有趣得很。”


    展昭无奈一笑,知道她是存心逗他,也不接话,半晌才道:“那箭的事情暂且搁一搁,你莫要去探那老板娘的口风。”


    “哦,可是……”


    “此事不可透露半点,无论是谁。”他正色道,“你千万记住了。”


    “哦……”


    见他神态凝重,莫研只好应道。


    展昭缓缓坐到桌旁,看着她掏出火石劈里啪啦地点灯……


    “大哥,你的指甲有些长了。”她点燃灯,拢上罩子,目光落在他交握在桌面上的双手。


    展昭回过神来,低头望去,指甲确是有些长了。他素性喜洁,当下便要取小刀修剪。


    “现在可不能修,日头都落下去了,等明日再修吧。”莫研拦了他的手,忙道。


    展昭奇道:“为何现在不能修。”


    莫研认真道:“你没听说过么,日头一落下去,人的三魂七魄就都躲到指甲里,你这时候修指甲,不仅害得他们在指甲里挪来跳去,而且要是伤着他们怎么办?”


    “你从哪里听来的?”展昭好笑,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


    “我们家那边的人都这么说。”她显然很相信,“大哥你可别不信,万一伤了魂,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待明日我来给你修,好不好?”


    展昭微笑道:“明日我自己修便是。”


    “那你早些歇着。”见他面有倦容,心事繁重,莫研不欲打扰,站起身来,忽然又想起一事,笑道,“大哥,你取件干净袍子借我几日,可不可以?”


    “自然可以。”


    他起身从衣箱中取了件递给她,笑问道:“你拿它做什么?”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她嘻嘻笑道,转身欲走。


    “小七!”展昭唤住她。


    “嗯?”


    展昭顿了顿,海东青之事此时还不便告诉她,依她的性格,定然按捺不住,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么她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没什么,你也早些歇着。”他柔声道。


    “好。”


    莫研嫣然一笑,替他掩好门,脚步渐远。


    独自在房中,展昭凝视着灯火,若有所思,久久不动。


    自昨日皇太后出殡归来,被那杯驼血一吓,赵渝整日都食欲不振,连带人也厌厌地提不起精神。


    “公主,您尝尝这桂花糕。”侍女端上尚冒着热气的糕点,好言劝道。


    轻轻摇了摇头,赵渝倦倦地靠在竹榻上,看着池水中鱼儿嬉戏逐闹。真是难为辽人,明明是在蛮荒之地,偏偏还能一样不差地照着中原的庭院格局在这里建这么一座大同馆,若不出门去,她倒是可以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尚在大宋,并未孤身远嫁他乡。


    连秋千架都一应俱全,果真是细致入微,她心中叹道:物件齐全又有何用,自己身在他国,苦闷不堪,哪里还会有荡秋千的心思。


    不期然间,某个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在看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赵渝猛地从榻上挺起身子,悚然而惊,这几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想到那个讨厌之极的人。


    “公主,您怎么了?”


    莫研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她,几乎贴到她脸上来。


    “你退开点,我晕……”赵渝有气无力道,同时挥手让旁边的侍女退下去。


    “您病了?”


    “没。”


    “听说是晕血,是吧?”


    “……”赵渝没好气地抬眼看她,“你没看见那血,若是你,说不定也得晕。”


    莫研赞同的点点头:“那肯定,听说驼血又腥又燥,还得被人逼着喝,倒不如晕了得好。”


    看她一脸坦诚,并无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赵渝方才示意她坐下。


    没坐竹榻边的石凳,莫研直接坐在了秋千上,拿了块桂花糕先塞嘴里,也怅怅然地望着池水……


    “怎么,你也有心事?”甚少看她没精神的模样,赵渝奇道。


    “没事,就是一点小事。”莫研敷衍笑道,她在房中与衣料折腾了许久,几乎想把展昭的袍子拆来瞧瞧,“公主,您会做衣裳么?”


    赵渝斜眼瞪她,微微挑眉:“你觉得我会么?”


    “看来是不会。”莫研挠挠耳根,又塞了块桂花糕,“公主,那您有什么心事?”


    “我……”


    赵渝欲言又止,轻咬了半日嘴唇,发觉在此地除了莫研,自己还真是找不到别人诉说心事。


    莫研歪着头,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你……还记得那位南院枢密副使吗?”


    “记得,就是和展大哥比试箭术的那人,表情永远像别人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一样。”莫研耸耸肩道。


    “你觉不觉得他好像特别厌恶……厌恶咱们宋人?”她颦眉道。


    闻言,莫研无所谓地点点头:“这不奇怪,他是耶律重光的人,当然会看我们不顺眼。”


    “那也不该如此嚣张啊!”


    想起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赵渝不禁有些气恼,看莫研径自吃得香甜,便也拿了一块紧咬了几口。


    “可他要如此,只得由着他,我们也没法子。”


    莫研继续耸肩,晃啊晃得在秋千上荡起来,她对不相干的人向来不在意:“对了,公主,您和耶律洪基的大礼得拖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想到此事,赵渝突然又没了胃口,倦倦地放下桂花糕,低低叹道,“永远拖下去才好……你别荡了,我晕。”


    “总拖着也不好。”莫研只好停下来,挠挠耳根,心里想得是公主之事反正是板上钉钉,自己纵然同情她,却也不能拿国事当儿戏,而自己和展昭的亲事也不知要拖到何时,当真是愁人。


    赵渝不满地瞪她:“你急什么?”


    “我当然不急,我是替公主你着急。”莫研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口道,“早日成亲,免得萧氏一族觉得有机可乘,总找麻烦。”


    “你以为行过大礼我就有好日子过,到时候我就真正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莫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吭声,想了半日,赔笑道:“公主,天天闷在这里也难受得很,要不我陪您上街逛逛去。”她想着正好陪公主散散心,自己顺便再扯几尺布回来。


    “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哪里比得上京城。”


    “虽然及不上京城,不过也挺有意思的,而且听说还有不少宋人在这里开店铺,您出去走走,也算是体察民情。”莫研替她找好借口。


    “……展昭在何处?”


    “展大哥用过早食就被叫走,现下还未回来呢。”


    虽然展昭不在,但被她说得有些心动,赵渝思量了一会,迟疑道:“我能出去么?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有何不能,换身衣衫便是了。”莫研未想太多,理所当然道。


    半个时辰后,赵渝与莫研皆扮成寻常辽国女子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走在中京最繁华的朱夏门附近。昨日皇太后大殡,许多店铺皆关门歇业,今日亦都开张了。虽然白幡未撤,但幡下的生意仍旧是热热闹闹。


    莫研拉着赵渝先进了她曾到过的绸缎坊,按日前买的衣料又扯了好几尺。店家自是笑得合不拢嘴,直问她是不是衣料太好,故而又来买与其他人。


    随便敷衍了店家两句,莫研就抱着布跑了。路上,赵渝斜眼睇她,轻讽道:“你是想给展昭做衣裳吧?”


    见被看破,莫研笑生双厣,连连点头,顺口夸道:“公主,您可真聪明。”


    赵渝显然不领情:“傻子都能猜出来,除了展昭,你还能给谁做衣裳。”


    “公主,您可千万别告诉展大哥!”莫研又央求道。


    “怎么?你还想吓他一跳?”


    “什么叫吓一跳,是给他个惊喜。”


    “……”赵渝白了她一眼,提醒道,“现下可是初夏,你这衣裳要是做到冬至才做好,可不就是吓他一跳么。”


    莫研挠挠耳根:“不至于吧。”


    “这谁能知道。”


    赵渝学她的模样耸耸肩,然后继续往前逛去。


    两人在街上兜了又兜,挑了家书铺进去翻翻检检,入目处却无甚可看之书,只得出来。又进了家刀剑铺,辽人所用刀剑均与汉家不同,因惯常在马背上讨生活,兵器也以弯刀为主。莫研习剑,对刀总无兴致,略看了几眼就兴趣索然;倒是赵渝细细看了又看,良久之后,挑中了一把小如匕首的弯刀。


    “怎么样?可好看?”赵渝叫莫研过来观赏。


    莫研接过弯刀,飞快抽出插入,如实道:“不怎么样,比起我师姐的那柄刀可差多了。”


    赵渝复取回刀,不理她的话,便向店家问价。偏偏此刀还颇贵,莫研身上银子不够,赵渝自然是没带银两,只得吩咐店家明日将此刀送至大同馆。


    出了刀剑铺,莫研奇道:“公主,为何非要买那把刀呢?那么贵,又不一定好用。”


    “用不上才好。”


    赵渝只淡淡道,便再也不愿多解释半句了。


    再往前行去,莫研一眼便瞥见“琳琅绣庄”的匾额,记起展昭的吩咐,便预备目不斜视地直接路过,殊不料赵渝却扯住了她:


    “有家绣庄,看样子应该是宋人开的,咱们进去瞧瞧。”


    “公主,我对刺绣没什么兴趣……”


    莫研话未说完,便看见赵渝已迈腿进去,无奈之下她也只好跟进去。


    绣庄内果然甚是冷清,店里点了檀香,香气浓郁,兼有定神之效。在檀香之中,一位妇人,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坐在绣架之后,正全神贯注地在刺绣,虽有客人进来,她却是连头也不抬一下。


    赵渝打量身遭绣品的时候,莫研已暗暗将那妇人打量了几遍,从发丝到露在绣架外的绣鞋,最后落在那妇人的双手上——手白皙纤细,不似惯用兵器之人般骨节突出。可惜瞧不见手心,否则也能根据指茧的位置来判断此妇人。


    “你是宋人吧?”赵渝看罢绣品,朝那妇人问道。


    妇人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是啊,难道姑娘也是宋人?”


    赵渝笑着点点头。在他乡遇见家乡之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之意,加上赵渝又是公主,看见宋人在辽国做生意,总忍不住要关心一下。


    “绣品倒是还不坏,怎得好像生意不太好?”她看有些绣品都落了层灰。


    那妇人只是笑了笑,并不作答。


    赵渝了解的叹口气:“也难怪,对于刺绣,辽人之中哪会有几个识货的。”


    那妇人见赵渝叹气,笑道:“其实还好,虽然寻常百姓甚少来买,不过常有些官家来定货,倒也还维持得下去。”


    “这店里……就你一个人?”莫研在旁,貌似随意问道。


    妇人点头。


    赵渝奇道:“那你夫君呢?”


    闻言,妇人面色黯淡了几分,低低道:“我家相公多年前就过世了。”


    赵渝轻叹口气,同情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人在这里做生意,一个妇道人家,当真不易。”她拉过莫研,吩咐道,“以后咱们用的绣品就都从这里买,回馆后吩咐下去,让其他人的也都来这儿买。”


    “……”莫研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心中叹道:你如此一说,这妇人再笨也知道你定然身份尊贵。


    妇人听见,虽不点破,但朝赵渝恭敬鞠礼道:“多谢姑娘。”


    “何必言谢,咱们都是宋人,身在异国他乡,帮忙原本就是应该的事。”赵渝笑道。


    几乎同时,莫研已抢上前一步,双手轻托,将妇人扶起,口中笑道:“快起来吧。”说话间,她的手已轻握住妇人的手,抽回之际,自然而然地从手心至指尖滑过。


    掌中无茧,而指尖有茧,此人当真只是个绣娘?她心中疑虑更深。


    “明日你送些绣品到大同馆来,我且细细挑选。”赵渝朝妇人笑道,“对了,还不知道怎生称呼?”


    “我夫家姓方。”


    “原来是方夫人。”


    两人谈话时,莫研低首垂目,貌似在观赏绣架上的绣品,忽然留意道绣架旁的小竹篮中摆着针墩、几条丝帕,在丝帕下隐隐可看见一块皮革模样的东西,但却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物。


    若要假装摔倒,来撞翻绣架,未免痕迹太重。她心思转了几转,展大哥叮嘱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情况不明,自己若露了痕迹,恐怕会坏了展大哥的事,还是暂且不动为上。


    正径自想着,突然进来了六名大同馆内的侍卫,也不管赵渝身穿便服,齐齐朝她施礼,朗声道:“属下恭迎公主回馆。”


    “原来是公主,民妇万死!”方夫人慌忙跪下。


    “不知者不罪,快快起来。”赵渝忙道,朝莫研使眼色,示意她上前扶起方夫人。


    无奈莫研丝毫没有接受到她的眼色,正径自扯了名侍卫到旁边,低声询问道:“谁叫你们来的?怎么找到我们的?”


    那侍卫瞪了她一眼:“大同馆的人全出来了,光是我们这队,就找了六条街。”


    “……辛苦辛苦。”


    莫研陪笑,暗道不妙,自己与公主是偷溜出来没错,不过逛逛也就回去了,用不着这么大阵势吧。


    在侍卫的护送下,两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大同馆。


    刚迈进大堂,迎面便看见展昭,莫研上前刚叫了声“大哥”,被展昭厉眼一扫,顿时没了下文,轻手轻脚地站到一旁。


    展昭朝赵渝恭敬施礼,语气却甚是严厉:“此处非我大宋疆土,人地生疏,而公主千金之躯,如此轻率出游,万一生变,如何对得起圣上所托。”


    难得听到展昭说这般重话,加上身遭的人全是一副黑脸,显然皆是找她找得十分心焦,赵渝不由地理亏了几分,只道:“我知道了。下次……罢了,不会有下次。”


    虽气难平,但公主毕竟是公主,无法过分苛责,何况赵渝也已当众作出保证,展昭语气放缓:“请公主回房歇息。”


    赵渝略略颔首,飞快地在侍女簇拥下进去了。其余侍卫们也尽皆散去,各司其职。片刻功夫,堂内只余下展昭与莫研二人。


    “大哥……”莫研深知展昭怒气未消,试探地叫了声。


    展昭看也不看她,沉声道:“你随我进来。”


    “哦。”


    莫研乖乖地跟著展昭身后,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一路到了后院厢房中展昭的屋内。


    进屋的同时,展昭的怒气似乎也升到了顶点,一把将尚在门口犹豫的莫研拽进屋来,再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门。


    “大哥,你要不要先喝杯茶?”莫研直奔到桌前,殷勤倒茶,却悲哀地发现茶壶里一滴水都没有,“要不,我去烧水?”


    展昭压根没答话,目光盯着她,直看得她浑身发毛。


    “是你,撺掇着公主出门的吧。”他开口道,不是提问,而是陈述。


    莫研缩缩脖子,赔着笑道:“公主心情不好,我想让她散散心,所以……”


    “那为何要去那家绣庄,而且还带着公主一起去?”


    “我不想进去的!”她忙解释道,“可公主说看上去绣庄像是宋人开的,非要进去看看,我没办法,所以……”她继续赔笑脸。


    “你根本就不应该带公主去那条街上,不对,你根本就不应该带公主出门。”


    “这个……中京其实挺没意思,跟咱们京城没法比,热闹点的地方也就是那条街,不去那里的话,我也想不出该去哪里了。”


    听她句句狡辩,展昭心中愈发恼怒,她根本就意识不到此举是多么危险的事情。绣庄店主身份诡异,是敌是友尚且不知,她与公主莽莽撞撞地送上门去,若出什么事情,后果将是他无法想像的。


    莫研看他半日不语,小心翼翼道:“大哥……”


    展昭仍旧不语。


    “大哥,”莫研试图转移他的怒气,“我摸过那老板娘的手,手心无茧,而指尖有茧,倒真像是个绣娘。”


    展昭听见这话,面色微变,眉头皱得更紧,不过总算是又开口了,问道:“你还摸了她的手?”他生怕莫研此举打草惊蛇,若然这老板娘非善类,岂非让她发觉已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身份。


    “她向公主行礼,我搀她起身时握了她的手,并不着痕迹,她断然不会留意到的。”莫研何等聪明,立马明白展昭的顾虑,急急解释道。


    展昭这才面色微缓,眉头却仍未松开。


    “不过我在她绣篮中看到丝绢下有一小角皮革模样的东西,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鹿皮手套。”莫研声音放沉,低低道,“若真是鹿皮手套,那么这位老板娘便可能会用毒。”


    “用毒!”


    展昭身体骤然一僵,突然扣上莫研的脉门——


    “大哥,我没中毒……”莫研老老实实地让他把着脉门,口中嘀嘀咕咕道,“她怎么可能对寻常上门的顾客也下毒呢。”


    脉象平稳,并无异常,看来确是没有中毒,展昭暗松口气,却是怒气又起。


    “此事你以后不可再插手!”他严厉道,“绝不可以再踏入那家绣庄,也不许暗中调查那位老板娘,否则就给我回大宋去。”


    莫研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大哥……”


    “你可记下了?!”他未有丝毫让步。


    “……”莫研咬咬嘴唇,只能道,“记下了。”


    听她应允,展昭这才未再说什么,垂目见莫研蔫头耷脑地站在自己跟前,前几日额头上撞的伤还赫然在目,不由地伸手抚上她的额角。


    “还疼么?”他问。


    听他语气放和缓,莫研暗松口气,抬头朝他笑道:“疼倒不疼,就是结了痂有点痒。”


    “那就好。”他叹息道,语气突得一转,立即又严厉起来,“你轻功和剑法的底子都不错,但是疏于练习。从明日起,每日鸡鸣时分起床,我会与你一共练功。”


    莫研彻底傻眼了:“大哥,我觉得功夫够用就行了。”


    展昭在她额头上轻敲一记,毫不留情道:“这也叫够用?”


    “……这是意外。”


    莫研有气无力的反驳,静等着展昭的取笑。


    展昭却沉默了下来,良久,才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道:“不能再有意外了,任何意外都不能有。”


    看着展昭的神色,莫研终于察觉出了什么:“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不仅仅是公主的事情那么简单,对不对?”


    “没有。”展昭转开身子,淡淡道,“哪里还会有别的什么事。”


    莫研拽着袖子,扯过他:“不对,如果单单是公主的事情,对方几乎都在明处,你不会如此紧张,一定还有别的事。”


    展昭暗叹口气,仍坚持道:“没有,我何时曾骗过你……”他话音刚落便已想起,自己确是骗过莫研,说此话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研自然也想到了,正笑嘻嘻地瞧着他。


    清风明月,水声淙淙。


    黑箭在肩,危悬顷刻。


    他却引着她在念词: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此时想起当日情形,犹在眼前,展昭心中暖意上涌,禁不住与莫研相视而笑。


    好不容易看见他的笑容,莫研不管不顾地上前搂住他,笑眯眯道:“大哥,你看着像不会骗人的模样,可骗起人来当真厉害得很。”


    展昭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含着笑,静静不说话。


    “所以你莫再骗我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很严重的事在瞒着我。”她眷恋地深埋在他怀中,并不抬头看他。


    等了许久,她才听到展昭低低道:


    “小七,此事关系过于重大,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莫研有些气恼地抬起头:“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


    展昭摇摇头:“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哥!”


    莫研并非气恼展昭对自己的不信任,而是恼他遇上危险的事便要独自面对。展昭愈不告诉她,就说明此事愈危险,她也就愈担心他。


    “你若不告诉我,我可就恼了。”


    她从展昭怀中脱出来,紧抿嘴唇,立在当地,试图威胁他。


    展昭苦笑,只能道:“我只能答应你,到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在莫研听来,这话等于没说:以展昭的性格,到了需要自己帮忙之时,多半就是他已受重伤,实在无能为力之时。


    “那我走了!”


    她负气转身就走,只听身后展昭唤住她:“小七!”


    以为展昭终于回心转意,她停下脚步,等着他说出实情。


    “明日莫忘了鸡鸣时分起床。”


    “……”


    莫研气呼呼地走了。


    目送她背影消失,展昭无奈一笑,忽又好笑起来,明明开始是自己在恼她,怎得最后变成她恼自己,还十足有理。


    入夜,大同馆内除了值夜的侍卫,众人都已各自睡下。


    展昭循例巡查过馆内四处,方才回房,吹熄了灯,正欲歇息,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只是几下敲门声,展昭却心中一紧,来人无声无息,以自己的耳力,居然未听见任何脚步声,足见功夫已在自己之上。


    “来者何人?”


    他沉声问道,这般功夫,此人自然绝不会是大同馆中的人。


    “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


    低低沉沉的声音,听在展昭耳中却犹如雷鸣,是海东青,这个他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了。


    刚拉开门,那人闪身进来,先道:“不必点灯。”


    展昭微点下头,借着窗外的微弱月光,他能看见海东青身穿寻常胡服,脸上带着皮革面具,显然是不欲显露身份。


    海东青也不解释,丝毫不客气地往桌旁一坐,自己倒了杯茶,又朝尚立在原地的展昭招呼道:“坐,咱们俩还客气什么。”


    展昭依言坐下。


    海东青一径地喋喋不休:“唉,这些年把我给累的,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包拯总算给我派了个能说话的人过来。你多大了?今晚月色好,要不咱俩先拜个把子,你觉得如何?”


    展昭一时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容易才见到的人,原以为会有要事相告,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先要拜把子。


    “展某二十有三。”半晌,展昭才道。


    “太好了,我虚长你五岁,我是大哥。”他伸手用力拍拍展昭肩膀,不客气道,“老弟,大哥可想死你了!”


    “……”


    “老弟名气不小,可谓是名满江湖,这许多辽人都听说过你。如今我当了你大哥,将来……”他顿了顿,眼中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下,却立马又亮起来,“将来人家知道我是你大哥,定然羡慕得很,哈哈哈。”


    展昭微笑道:“大哥在辽国忍辱负重多年,能得此大哥,是展某之幸才对。”


    似乎没想到展昭会如此说,海东青沉默了一瞬,方笑道:“有你南侠这句话,老哥我这些年也不算是白熬。原该早些来见你的,不过你知道的,碰上皇太后大殡,事情实在太多,脱不开身。而且……”他目光注视着他,面具后的脸似乎笑了笑,“而且我还想多试试你。”


    展昭不惊不怒,淡淡笑道:“大哥谨慎行事,情理之中。”


    “你明白就好,像我做这行当,不谨慎些不行。不过你小子倒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怎么把公主给弄到那家绣庄去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可是不得了。”


    展昭没有辩解,只暗叹口气。无论如何,若是出事,自己都难辞其咎,何况莫研闯的祸,自己承担也毫无怨言。


    海东青接着轻松笑道:“这可是招险棋,你小子胆子倒大!不过这么一来,想必她也不会疑心到你头上。因为你若对她心怀忌惮,就绝对不会让公主去她的店内。要知道,她可是位用毒高手啊!”


    “用毒高手!”展昭抚杯的手一紧,莫研的猜测没错,那女子果然用毒。


    “不错,此女子善用毒,我就曾吃过她的亏,不可不小心。”海东青的语气渐沉,“我在耶律重光身旁探查多年,一直想查出大宋之内将军情传递于他的人究竟是谁。查了许久才在偶然间发觉,这家绣庄隔几个月便会送绣样入府,大宋朝政军情便夹带在绣样中传递给了耶律重光。”


    “此女子每年都回两趟大宋,我也曾派人跟踪过她,结果都是有去无回,至今尸骨难寻。后来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自己跟踪了一趟,也着了她的道。”


    他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在展昭听来,却知道有了前车之鉴,海东青定然是谨慎万分,以他的功夫也会着了道,想来当时情形必定凶险万分。


    “所以咱们能用的日子不多了。”海东青笑着说道,声音里却似乎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苦涩。


    展昭不解其意。


    “总之,咱们得抓紧查出与此女子接头的人究竟是谁?以我这些年的观察,最迟下个月,此人就会到边境进货丝绸。这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将与她接头之人查出来。”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去跟踪她?”


    海东青缓缓抬头盯住他:“不是我们,是你!”语毕,他静静看着展昭,在等着展昭问他为什么。


    展昭向来不是一个习惯解释的人,同样也不习惯向别人要解释。尤其面对这样一个值得他敬重的人,他更不会去追问。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好。”


    显然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利落,海东青愣了愣:“你就不问我,是不是我贪生怕死,所以不敢去了。”


    “大哥不会是这样的人。”展昭淡淡笑道。


    海东青似乎笑了笑,然后跷起左腿,弯腰脱下了靴子,挽起裤腿……


    借着微弱惨白的月光,出现在展昭眼前的那条腿令他悚然而惊,自膝盖以下,整条腿都呈乌黑色,显然是中毒已深。


    “我替你运功把毒逼出来。”展昭马上做出第一反应。


    海东青拦住他,道:“太迟了,这毒早已深入骨髓。”


    “解药!我们可以逼她拿出解药。”


    “此毒无药可解。”海东青慢条斯理地穿上鞋子,望着默然不响的展昭,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没必要愁眉苦脸,老哥我运气算好的,把毒都逼到左腿,否则这条命都没了。”


    展昭已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为何说“咱们日子不多了”。像他这般将毒逼到腿上,能硬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却也撑不了太久,迟早有一日,毒性蔓延,他要么废掉左腿,要么就得送命。而此二者,都会使他身份暴露。


    他们能用的日子,确是不多了。


    “至于具体跟踪之事,咱们还得细细谋划谋划,今日是来不及了,我还得赶回去,被人发现半夜溜出来可了不得。改日我寻个空子再来找你。”海东青起身,伸了个懒腰,“累死我了,三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老弟,自个儿小心些。”


    他最后又拍拍展昭肩膀,展昭点点头,看他出门而去,轻纵身躯,眨眼间已是人影无踪,唯见月光清冷,四下寂静一片。


    中毒如此之深,竟还能施展出这般轻功,若非隐姓埋名藏身辽国,此人定能扬名江湖。展昭心中默默想着,钦佩之余,竟又生出了几分惭愧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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