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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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来到这座小镇也有段日子了。起初，我并没有计划在这里渡过我的全部假期时间，而只是将其当做旅途的一个中转站。但不知什么原因，当我刚踏进这座小镇的时候，就有种恍如隔世的朦胧感觉，吸引着我在这里驻足流连。


    小镇位于近郊一片尚未开发的淳朴土地上，尤其像现在这样暖冬宁静的午后，清新的暖风拂过柔软的藤制躺椅，徜徉其中，伴随每个懒洋洋的哈欠，胸中的烦闷和俗世的琐碎都仿佛被呼出体外，着实令人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自古有云大隐于市，像这片世外桃源般的悠然怡景也自然逃不过行家的眼睛。行走于小镇清脆的石板路上，蜿蜒的街道两旁时不时能看到几座与小镇质朴的风格决然不同的豪宅。相传是早些年间有权有势的人在这里兴建，用作度假别墅的。如今事过境迁，铁马金戈，江山易主。这些昔日豢养着金丝雀的豪宅，如今已被分租给当地的商家，空留一具豪华的躯壳似在叙述昔日的奢华。


    同其他侵染于繁华边缘的小镇的一样，变化正悄然声息地渐渐扎根于这片质朴的土壤。赶时髦的人们开始追寻起属于他们自己的乡土时尚，比如我现在正光顾的这家咖啡厅。


    西式风格的双层别墅，底层已被店家改成了吧台。尽管店内除了吧台以外皆是藤椅圆桌之类的中式装修风格，但店家还是毫不介意地将店名冠以咖啡厅之名，即便店里根本看不到咕噜着香气的咖啡壶。就靠着两大罐速溶咖啡，硬是在给这条沧桑淳朴的老街上，开了个直通西方文明的窗口。


    当然除我这种凡事喜欢恁着来的怪胎外，店里的其他客人似乎并不喜欢这家店的特色咖啡，还是三五成群地在忙完家事工作后，叫上一壶浓浓的茶叶，围着圆桌耍着零钱。


    啊。。。这家咖啡厅居然主营茶叶呢。。。


    我不敢妄下断言，这种不伦不类的结合，究竟是破坏了小镇的整体韵味，还是蕴藏着小镇新时代的蓬勃？我只知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那些在咖啡厅里大声吆喝玩儿着牌的人们，他们喜欢并享受着这样的生活。他们或许赶不上现代文明的步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去尝试。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幸福有的时候，也是多种多样的。


    这么想着，我抿了口店主为我准备的速溶咖啡，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座椅里，悠闲地打量着对面的街道。


    在一片古色古香的杂货铺之中，一家窗明几净，装修考究的钢琴店份外引人注目。据我所知，这家店的名号在专业领域也算小有名气，这次似乎是为了将与琴行捆绑的钢琴课程推销到这座小镇，而在这里经营起了一家门店。放在店内正中央显眼位置的那架名贵的奥地利蓓森朵夫手工钢琴便是他们的镇店之宝。


    老板夫妇显然是忙碌的生意人，上下打点，四处宣传，免不了长时间不在店内。考虑到琴行里陈列的各色价值不菲的钢琴，于是他们雇了个老头平日里替他们照看店铺。


    第一眼见到这位神情严肃的老头时，我便不由被他脸颊上那道如犁开的泥地般醒目的伤疤唬了一跳，不过后来得知，老人是从前打过仗，是部队里退役的，也就了然了。怪不得他总是双手放在膝上，身板笔挺地正襟危坐于一张马扎凳上，在冬日的阳光下，如同一尊雕像般沉默且威严。


    巴掌大的小镇向来没有什么秘密，很快我便了解到，这位不拘言笑的老人姓葛。起初我还担心琴行请了这么一位面相凶恶的老兵来看门，会不会把上门的客人吓跑，显然我多虑了。即便没有葛大爷这尊门神，店内那一张张印着数不清的一串零的价格牌，也足够吓退镇上多数老实本分的居民了。即便是镇上为数不多赶时髦的有钱人，踏入店内，也不怎么敢去碰那架店主夫妇当成宝贝的蓓森朵夫手工钢琴。久而久之，以这架钢琴为中心，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圈，一个将人与人区分，隔离的怪圈。


    是什么将人群隔离开了呢？


    金钱？地位？亦或自卑？消极？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架象牙白色的高雅钢琴不那么漂亮了。。。。。。


    仿佛开窗之际，不经意飞入屋内的小鸟。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闯入了我的视野。小女孩生的很是白净秀气，加上裹着一身纯白的棉衣，看起来就像个圆乎乎的小雪人儿。跑起路来，一头乌黑柔软的短发随风轻盈地飘向脑后，前额的刘海则俏皮地垂向泉水般明亮的双眸，沿着眉毛的上方，齐齐地理着一个乖巧可爱的童花头。仿佛路过人间的小天使，我的目光一下被她吸引了。


    小姑娘吧嗒吧嗒地沿着对面的街道走了一会儿，噌地在那家钢琴店前停住了，两只小手扒着琴行纤尘不染的玻璃窗，凑近脑袋朝里面张望着。这个有趣的姿势虽引得我发笑，但不得不提，她呵出的热气怕是会弄脏窗户引得正看门的葛大爷不高兴。


    出乎意料的是，表情严肃的葛大爷似乎并不介意小女孩儿的鲁莽，仍旧坐在那儿隔着玻璃窗看着小女孩儿，只是刻意将自己带着伤疤的脸颊向内侧了侧。不知为何，我突然替葛大爷感到有种心酸的感觉。然而孩童就像一面明亮镜子，在他们面前，你越是想藏什么确越是怎么也藏不住。很快，女孩儿便看到了店内那个沉默老头脸上那道吓人的疤。


    隔着一条街，我似乎都能看到小丫头稚嫩的双肩颤抖了一下。小家伙儿定是被吓了一跳吧，然后呢？我们的小天使会哇地一声跑开吧？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个相貌可爱的小女孩儿离开我的视线呢。


    女孩儿一开始像是僵在那儿般没什么动作，倒是店里的葛大爷慌忙抬手遮了遮脸，我注意到他的双腿微微离开凳子，身子前倾着似乎想上前安抚被自己相貌吓到的女孩儿，如同广场前捧着面包屑寂寞的旅人，盼望远远看着自己的小白鸽们不要害怕，靠近一些。。。


    如果你看的到我的内心，会发现那里其实非常温暖。。。


    就在那时，那个小天使又笑了起来，她朝店内招了招手，笑容如同初春的阳光般能温柔地化开严冬的积雪，又如屋中的炉火般温暖着人们的身心。这会儿在她眼里，仿佛没有面相凶恶的看门人，有的只是一位在冬季独自蜷缩在空荡荡的屋内，想有人陪陪他的孤独老人。


    豆丁般大小的小丫头鼓着腮帮子，费力地推开了钢琴店的玻璃门，小心翼翼地来到店内，两手插进外衣口袋，略显腼腆地看着老爷子，红扑扑的脸蛋像一朵开在冬季的腊梅花。


    老人依然默默地坐在那儿，只是原本属于门卫的警惕目光换上属于前辈的慈祥关注。话虽如此，但老人脸上的那道疤，总让我觉得有种虎口喂食的感觉，眼前的大猫再温顺，却也流着百兽之王的血。这种想法直到女孩儿蹬着椅子爬上那架镇店之宝，象牙白的奥地利钢琴时，变得尤为强烈。


    小天使果然还是个孩子，她哪里知道那架钢琴和她过家家酒时的那些玩具琴的区别，她哪里知道那张标注着天文数字的价格单，在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里意味着什么。那是将人与人区分开的界限，那是将人与人隔离开的领域。


    女孩儿依旧我行我素地爬上了钢琴，像模像样地坐定，一双糯米般柔软雪白的小手轻轻按在了闪烁着华贵光泽的琴键上，轻轻摁了下去。自始至终，身为门卫的葛大爷都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张马扎凳上。


    女孩儿开心地笑着，开始更加卖力地替老人演奏着，优美的音乐仿佛能穿透玻璃墙，越过对面的街道传入我耳中般，那是来自天堂的声音，让我为之担心的思绪瞬间平静了下来，意外老人对小女孩的宽容之余，我不禁又注意到了小女孩儿美丽纯真的笑容。


    啊。。。我想我理解了，试问。。。


    谁。。。又忍心拒绝这样的笑容呢？


    那是一幅如油画般纯美的画面，在清冽的冬季，小女孩儿兴高采烈地为默默坐在一旁的老者演奏着，女孩儿的生机勃勃与老者的沧桑世故，让我一时间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似的，内心空荡荡地回想着教堂的钟声。


    热情的店主这会儿正端着又一杯热咖啡替换掉了我桌上的空杯子，见我愣愣地盯着店外，便眯了眯眼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


    “哟~~那不是老魏家的小静嘛~~果然城里来的孩子不一样，小小年纪钢琴倒弹得有模有样，不过。。。”店主的话突然戛然而止，显然是被我盯着那杯全新的咖啡疑惑的眼神给阻了兴致。


    “喔噢~~这杯是送的啦，不要钱。。。”生意人到底是生意人，能感受到来自顾客的任何风吹草动，只是我疑惑的并非这杯免费的咖啡，而是一时间惊讶于这不伦不类的咖啡屋，竟也知道咖啡续杯的惯例。


    店主依旧乐呵呵地招呼着：“我们这儿喝这玩意儿的人少，与其放着坏了，还不如招待喜欢喝的人。看你也是从城里来的吧？识货！多喝点儿~~”


    无论如何，以结果来看，我还是享受到了正规咖啡店里的续杯服务。


    无疑，店主那宾至如归的亲切感直接影响着我在今后的日子里每天来这家店里坐坐，以至于我怀疑店里那罐速溶咖啡是不是都是我消费的。当然除了享受咖啡，更令我挂念的是那个几乎每天在对面钢琴店里，为葛大爷演奏钢琴的小女孩。


    磐石般坐在马扎凳上的葛大爷每每看到小女孩儿一蹦一跳地出现在店口，都会笑着点点头，尽管脸上的疤痕阻碍着他笑容，但就像铁树开花，老爷子的笑总能让对面店里打牌的人们由衷地感慨。


    “老爷子这段时间心情好多了嘛。。。”


    “哎~~他孤苦伶仃一个人本来就不容易，有些时候发点怪脾气也正常。。。”


    “呵呵，多亏老魏家的小丫头懂事呀，天天弹琴给他听~~”


    “嗯嗯，这样也好，省得跟着老魏家那个小亮子成天胡闹闯祸，让人不省心~~”


    “可不是么，丫头还是要有丫头的样子啊~~”


    人们的七嘴八舌饱含着镇上亲如一家的关切，看着对面一脸欣慰的葛大爷，我忽然有种就此定居于此的冲动。


    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每当决定做什么事的时候，总有电话铃声恰如其份的打扰。我急忙按停呼机的噪音，跟店长打声招呼，便起身走向隔壁杂货铺经营的公共电话。


    杂货铺由一个姓孟的小伙子上上下下地打理。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镇里，买办日常用品的杂货铺就好比一个社交中心。我不由注意到了店内一对衣着朴素，恩爱有加的夫妻，只因从他们脸上可以依稀辨认出那个在钢琴店里弹钢琴的小女孩儿。


    夫妻俩看上去是出来买菜路过此处的，丈夫一手挽着菜篮子，一手扶着妻子，有如白纸黑字写着幸福两字，想着他们还有个可爱善良的女儿，我少有地竟觉得有些嫉妒呢。


    正在和这对夫妻交流的是位姿容富态的妇人，虽衣着考究，却也难掩其面色的憔悴疲惫，看起来就像刚经历一次长途跋涉一般。乘着电话前还排着几个人，在等电话的空档，我开始尝试着加入他们的谈话。


    在提及那个正在对面弹钢琴的小女孩儿抛砖引玉之后，我顺利地跟他们攀谈起来，在介绍了自己是个正在放寒假的大学生后，我也如愿地了解到了这对夫妻正是那个小天使的父母，更令我惊喜的是，另一位妇人正是那家琴行的老板娘。


    谈话显然围绕着小女孩儿正在摆弄的那架钢琴，女孩儿的父母正替小家伙的鲁莽道歉，毕竟那可是架标榜着天价的钢琴。


    老板娘看起来并不介意，颇为大度地挥挥手：“没事儿，只有锈掉的琴弦，哪有弹坏的琴键呢，看你家闺女那么感兴趣，要不要报名参加我们的钢琴课？”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丈夫的一脸黑线，这也是个不善于应付推销的人啊？


    “那怎么好意思。。。”那位妻子连连摆手道，“你经营的都是高级课程，我们家小静。。。”


    “她不是弹得蛮好么？”我不禁插嘴道。


    “哈哈。。。”夫妻俩笑了起来，“我们家小静哪会弹琴啊，她只是在那儿一个个键按着听不同的声音，觉得好玩罢了~~”


    “呃。。。”老板娘显然也有些意外，我猜她这会儿可能刚出差回来，远远见着有个孩子在摆弄她家的镇店之宝，又遇上在店外默默注视着他们孩子的这对夫妻，这才有了方才的对话。


    呵呵，我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她不会弹琴啊，亏得葛老爷子每次都听得那么津津有味儿呢。”


    “啊？”这回又老板娘咯噔了一下，皱着眉头咕哝道：“那位葛大爷不是打仗时候挨了炮弹，早就听不见声音了吗？”


    。。。。。。


    我真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出乌龙的喜剧显然更拉近了那对夫妻与老板娘的距离，笑声过后互相夸赞着别人家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店，就像邻居，像朋友一样。


    而我，也在一个恰如其份的时机从这场社交中抽身，排上了公共电话。


    “喂？查教授吗？我是小雪啊。。。呵呵~~又有活动啊？好哇好哇，我当然感兴趣~~喔喔~~没事儿，我寒假还有段时间呢，行。。。我这就动身，在哪儿集合呢？好的好的~~”


    挂下电话，我知道我要和这座小镇告别了。


    再看一眼那位不会弹琴的演奏家，和那位听不见声音的听众吧。。。


    我想，人们总是谈论天使无声的歌声，是否她们如同这小女孩儿一样，并非使用乐器，而是。。。以一颗心去尽情歌唱呢？


    我又想，人们总是抱怨听不见上帝的叮咛，是否他的话要像那位老人家一样，并非用耳朵，而是。。。用心去聆听呢？


    我不禁叹了口气，临行前总有万千不舍。


    那幅画面依然纯美，我记住了那幅画，也记住了那个女孩儿。如果有缘，或许哪天，我们还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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