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凤歌
    “早些睡吧!”老人起身说,“附近是工地,晚上有动静,你也不要多心!”说到这儿,她眨了眨眼,“希望你今晚也能飞。”


    “那只是梦!”


    “那就做个好梦吧!”老妇挥了挥烟杆,消失在湘妃竹帘的后面。


    列车上颠簸了一晚,方非不胜疲惫,老式的大床宽敞舒适,不由他不安然入睡。


    睡梦中,画上的墨龙活了过来,一圈圈地缠绕在方非身上。他瞪着少年,两眼空空洞洞,猛然间,空洞里蹿出一大群绿头苍蝇,嗡嗡嗡向他扑来···


    方非吓了一跳,突然惊醒,一张眼,床前悬了两点绿光,大如酒杯,阴森怕人。


    “谁!”他的心被挤了一下。


    绿光消失了,似有什么飘出门去。门扇来回晃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门外吭哧吭哧,传来巨大兽类的喘息。


    方非的血全都涌到了头上,他噌的掀被下来,双脚落地,浑身一阵战栗。


    门户大开,喘息时断时续。方非口干舌燥,心快要挣破胸膛。不知怎么的,他的身子像中了邪,不停脚地向前走去。眼前不辨东西,只有化不开的黑暗,白天短短的一条楼道,这时幽幽沉沉,长得无穷无尽。


    喘息声越来越接近,奇特的恐惧攥住了身心--前方绿茫一闪,炽亮起来,紧跟着,黑暗里响起一声吟哦。这呻吟十分可怕,不像是人世间的任何生物,声音起初轻细微弱,渐渐响如闷雷--


    一阵头晕心悸,方非哆嗦了一下,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方非坐起身来,夜里的怪事还历历记得,只有躺回床上的一段没有印象。他疑心是梦,可又感觉无比真实--踩踏楼板的触觉还在,听见的呻吟似乎还在耳边。


    这栋老房子不对劲!方非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这才起身下楼。


    老妇人已经起来了,正在槐树下散步。那棵大树浓荫茂盛,树下长满了如丝的碧草,香气浓郁不散像极了昨晚的烟气。


    “睡得好吗?”老人开口就问。


    方非支支吾吾,大意是说,后半夜不太安稳。伯祖母笑笑说:“那是常有的事!有的人换张床也睡不安稳,何况是换了一座城市呢?”方非低头不语,满心想着昨晚的怪事,只觉似梦非梦,简直无从说起。


    早点吃的没滋没味,十点还不到,门铃就响了。


    来的是新学校的教导主任,一个中年女人,姓王,戴一副金边眼镜,瘦瘦的脸上堆满了神经质的假笑。


    女人进了门,先是一顿又臭又长的门面话,先夸老宅占地不少,拆迁了要补偿一大笔的钱,跟着话锋一转:“我去过一个学生家里,瞎,那房子真叫大,三层楼的房子,前面花园,后面泳池,左边网球场,右边停车场……”那女人目光一扫,“老人家不看电视吗?”


    “不怕您笑话,家里没有电视。”老人平静地回答。


    “没电视?”教导主任面孔发红,闷了头只顾喝茶,“你就是方非?”女人抬起头来,目光像是两把剃刀,少年心里很乱,只是默默点头。


    “妈咪和爹地呢?”


    “什么?”方非没听明白。


    “我问你爸妈呢?”王主任一脸的不耐烦。


    方非默不作声,女人的脸微微一沉。


    “他爸妈呀?”伯祖母出来打圆场“出车祸死啦!”


    “哦!”王主任皱了一下眉头,“可惜!”他嘴里说可惜,脸色却很平静“以前的成绩单呢?”


    方非嘘怯怯地递上去。王主任眉毛一抬:“语文85数学73英语……49?!东边的教育水平不是很高吗?放在我们学校,这样的成绩倒数第一,将来怎么出国……”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渐渐有些呵斥的意思。


    方非耳根发烫,两眼盯着墙角,伯祖母插话说:“我们不出国,就在国内!”


    “什么话!学校搞教育,就是让学生成才不出国算什么人才……”女人两眼一翻,瞪着方非,“你有什么特长?”


    “特长?”方非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句,“我,我会书法!”.


    “书法?这也算特长?”王主任嗤之以鼻,“你写的字又不是古董。如果是古董,那还能卖几个钱……”她皱了皱眉试图劝说老妇,“这孩子成绩太差,进这所学校不合适……”


    老妇接口说:“我跟费校长说好了,这孩子先读读看!”


    “您……”王主任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您和费校长是亲戚?”


    伯祖母笑着摇头。


    “那……”王主任心里嘀咕,不是亲戚,校长凭什么让这小子进校?英语四十九?真是窝囊废!她抬头盯着方非,眼里迸出一丝火光,“你,明天早上来学校报到,七点半自习,不许迟到!”


    次日起了个大早,放飞下楼时,伯祖母又在树下散步。


    “会骑车吗”老人问。


    方非答会,伯祖母说:“后面院子有一辆单车,旧归旧,可还结实,我刚上过油,你骑了去上学吧!”


    方非吃了饭,去屋后取车。目光扫了一圈,才见围墙边上靠了一个黄乎乎的东西,远看是一堆废铁,进来才有点儿单车的样子。


    车子样式老土,提一提,还重的可以。方非长在大都市,不算多么时髦,可也见过世面。他宁愿走路上学,也不愿沾惹这件老古董。可是谁叫他寄人篱下呢?他不愿住着院子,也不想去王主任的学校,可是这一切,他都无从选择。


    方非呆了一会儿,正想扶车上去,冷不防角落里窜出一道黑影,来势又快又猛砰的一声,将他狠狠抵在墙上。


    方非的眼前金星乱迸,后脑一阵剧痛,小腿擦过单车,蹭破了一大块皮。就在他的面前,立着一条牛犊大小的黑狗,两眼绿光闪闪,猩红的舌头吐得老长。


    少年背靠墙壁,不敢妄动,大黑狗的舌头扫过左脸,又热又湿,方非汗流演背,整个人快要虚脱了。


    “黑魁!”伯祖母的声音响了起来。那狗放开方非,鱿起撩牙,发出一连串低沉凶猛的吠叫。老妇俯下身子,摸了摸黑狗的脖子,狗眼中的凶光微微收敛,狂吠化为了一声呜咽,它甸甸下来,闭眼享受主人的抚慰。


    老人有些伤感,轻声说;“黑魁年纪大了,疑心病重,总是怕贼来偷东西。”


    方非这才发现,黑狗个头虽大,但是年迈脱毛,身上一块黑一块白,凋残地不成样子。博祖母一面抚摸,一面叫唤“黑魁”,老黑狗的鼻子呜呜咽咽,不知怎么的,听起来竟有一丝凄楚的味道。


    方非人气吞声的推车出门。上车时一蹬踏板,轴承发出刺耳的惨叫,他拿出一张本市地图,老妇人用红笔圈出了学校的位置,红圈里是学校的全程--西望外国语(贵族)精英中学。


    校名恶俗可笑,好在离家挺近。方非一边将车踩的嘎吱乱叫,一边想着那条黑头--尖锐的獠牙,长长的涎水,还有那双绿闪闪的眼睛。更可怪的是,这两天一声狗叫也没听见,黑狗冷不丁蹿出来,活像是地狱里钻出的三头犬。


    “见了鬼了”方非只顾走神,冷不防骑到汽车道上,一声轰鸣,一辆奇形怪状的跑车擦身冲过。跑车上传来一声叫骂,那字眼极其下流。放飞手忙脚乱的跳下车,抬头一看那辆车已经不见了。


    赶到学校,门外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车,少男少女从车里钻了出来,三三两两,有说有笑。


    单车还没停稳,一声尖叫拔地而起:“方非!你给我过来!”他抬眼一看,王主任站在门边,横眉竖眼活脱脱一尊女性版的门神,她的两眼透过镜片,直勾勾的盯着方非。


    方非硬着头皮,推车上前。女门神一指单车:“什么东西?”


    “单……”


    “闭嘴!


    王主任劈头盖脸地训斥下去,”你怎么这样不争气?你知不知道,为了读这所学校,你奶奶缩衣节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到了这年头,家里还没有一台电视机……“


    “他不是我奶奶……”


    “闭嘴!你看看你,念了这么多年书,英语才四十九分,你这样的人,也配读这所学校吗?闭嘴……你什么你?你这样的人,在家里给爸妈丢脸,在学校给老师丢脸,到了社会给老板丢脸,就是侥幸出了国,也要给国家丢脸……”


    周围站满了围观的学生,放飞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耳边嗯嗯作响,双腿阵阵发软,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一股邪火在心里窜来窜去。他真相变成一个巨人,抓起这辆破车,塞进女教师的破嘴。


    好在上课铃响了,王主任骂得心满意足,一甩头,喝声“进去。”那神气像是吆喝一只小狗。


    方非垂头丧气的推车进门,冷不防又是一声尖叫“这东西不许进校。”


    “外面会丢……”


    “谁偷这东西,谁就瞎了眼!”女门神指着一棵梧桐树“丢下边去!”


    接下来的一天,方非度日如年,他恨透了那辆破车,一心盼着被人偷走。可惜天不从人愿,知道放学,单车还是好端端的停着,一颗螺丝钉也没掉过。


    到了第二天,他已经出了名。学生们都知道,初三(5)班有个新生叫做“老单车”,英语四十九分,家里还没有电视--放在这个年头,可真是一个奇迹。


    方非力图摆脱困境,他假装忘记单车,可每次都被伯祖母叫住。有一次,老人还推车出门,追上了走出老远的方非。


    他故意把车丢在路边,渴望引起小偷的注意,可是有一天,他亲眼看见,一个拾荒的老头走过车旁,居然也不瞧上单车一眼--这辆车成了方非的噩梦,好多天里面,他都梦见自己在前面逃,破烂锒铛的单车在后面追,不管他是跑是飞,老单车总是形影相随。


    出于王主任的关照,方非坐在了班里的最后一排,不但没有同桌,更加没有同排。女生们私下里都说,方非一身的“铁锈味儿”,男孩子也说,“老单车”穷得可以,居然没有手机。


    班里的学生非富即贵。下了课,公子哥儿三句话不离跑车,常听说“我不喜欢法拉利,我喜欢兰博基尼”一类大话;那边的千金们一个劲儿地比拼衣服和手袋:“你还用香奈儿吗?好老土呀!我暑假去了趟巴黎……老佛爷?那儿有什么好买的?我上的都是专卖店,哼,这个包全世界只有一只……”


    这一类的谈话方非插不上嘴,他是班上的隐形人,论成绩也是全校的压尾。只有上生物课的时候,同学们才会对他稍加留意。这门课由教导主任兼任,王主任对方非青眼有加,每次上课,都要把它叫了站起,嬉笑怒骂的嘲弄个过瘾。


    方非成了众人的笑料!“老单车”只是她的本名,此外还有许多外号,比如“缺心眼”“呆木头”“低能儿”“傻佬冒”,这些都是王氏的发明,她老人家还没空申请专利,很快就遭到了同学的抄袭。


    下了课,女生们一边绘声绘色的对她进行模仿,一边歇斯底里的发出狂笑;男学生也变着法儿作弄“老单车”--藏起他的课本,模仿他骑车的样子,等到方非路过,伸出脚来绊他一脚,叫人奇怪的是,“老单车”每次都会被绊倒。


    不论受了什么欺辱,“老单车”不做声,也不反抗,有时太过委屈,就用手指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有的人猜测她在写骂人的话,可交过的人说,那都是一些“鬼画符”,一个字儿也认不出来。


    这样的逆来顺受叫同学们泄了气,认为对瘦弱的可笑,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不到一个月,这些恶作剧大多收了场。始终乐此不疲的,只有一个姓赵的男生。


    这小子个头矮小,热衷于讨好师长,凡是有风吹草动,打小报告一定少不了他。同学们对他厌恶极了,从不直呼其名,统统叫他“卧底”。


    卧底在班里很受孤立,处于体格原因,还时不时受些欺凌,但比起方非,卧底有一个极大的优势--他是女门神的宠臣,方非却是王主任最讨厌的学生。


    班里面,卧底唯一能欺负的就是方非。别的学生偃旗息鼓的时候,这小东西不过刚刚得到乐趣。他嘲笑方非的穷呆逆来顺受头脑简单,他伶牙俐齿,喋喋不休,又风趣,又传神,有了这张快嘴,方非上午收了羞辱,下午就会全校皆知。


    西望中学依山而建,后山的银杏,梧桐比肩成林。到了深秋,金黄色的小扇叶和巴掌大的梧桐叶簌簌凋落。打扫落叶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有时小工来做,有时也用来惩罚犯错的学生。自从进了学校,方非就跟扫帚认了亲,每周都要见上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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