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张悦然
    4.


    第二天,十点不到她们就出门了。往常的周末,许妍会和沈皓明在床上赖到十一点,然后去吃个早午餐。但是这一天,天刚亮许妍就醒了。失眠大概传染,她就没见乔琳闭过眼睛。但是乔琳坚持说自己睡了一会儿,还做了梦,梦见自己生了个罐子人。罐子人?许妍皱起眉头。对,乔琳说,就是那种马戏团里的小孩,养在罐子里,手脚都萎缩了,只有头特别大。她打了个激灵,跳下床,说我去做早饭了。


    厨房里传出葱油的香味。乔琳用平底锅烙了两个葱花饼。这是小时候最熟悉的食物,许妍来北京以后就没有再吃过。要不是再闻到这股味,她已经忘记世界上还有这种食物了。


    许妍想带乔琳先去景山,那附近有一段红墙她很喜欢。街上的车不多,她们静静听着广播里的歌。乔琳抿着嘴唇,似乎很悲伤。许妍说,别想了,那只是个梦。乔琳点点头,知道,我知道。没事的,我在等汪律师的电话,他说今天会打给我的。许妍觉得乔琳在把某种压力传递给自己,这令她感到很烦躁。


    车子剧烈地震了一下,许妍回过神来,猛踩刹车,可是已经撞上了前面的车。乔琳拱起身体,护住了肚子。前车的女人对着许妍一通抱怨,然后给交警打了电话。交警来了,许妍把车上翻遍了,也没找到行驶证,只好给沈皓明打电话。过了几分钟,沈皓明拨过来,说在家里找到了,上次司机修车取出来,忘记放回去了。沈皓明说,我给你送过去,你在哪里?许妍沉默了几秒钟,说出了自己的位置。


    她回到车里。乔琳头靠着车座,双手还放在肚子上。许妍说,我男朋友正赶过来,我跟他说你是我表姐,你不要提爸妈的事。乔琳点点头,知道,我知道。许妍还想交代几句,见她闭上了眼睛,就没有再说。


    沈皓明到了,处理完事故,他坐上驾驶座,侧过头来冲乔琳笑了笑,表姐,我开车可稳了,你安心睡会儿吧。


    已经过了十一点,沈皓明提议先去吃午饭。他把车开到附近的购物中心。三楼有家粤菜馆,于岚常约人在那吃早茶。沈皓明把菜单交给乔琳,让她看看想吃什么。乔琳看了一下,又把它递给许妍。许妍低头翻菜单,总觉得乔琳在看自己。一屉虾饺上百块,显然不是白领能负担的。乔琳大概早就把她识破了,借来的车,租的房子,一切都充满破绽。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乔琳微笑着说,我吃什么都可以,辣一点就行。


    我就知道许妍得撞,沈皓明说,不撞个两三回哪算真会开车?可是车上坐着你,不能有半点马虎。我早就跟她说今天我来给你们当司机……乔琳笑了笑,已经很麻烦你了。沈皓明说,她以前不也常麻烦你吗,她说上高中的时候你很照顾她,给她买雨衣,陪她打吊针……乔琳淡淡地说,那不算什么。沈皓明说,有时候表亲反倒更亲,我和我表姐的感情就比跟我弟好……乔琳问,你有个弟弟?沈皓明说,对啊,一个爱哭鬼,烦死人了。乔琳说,怎么能生第二个孩子呢?沈皓明笑了,你怎么跟许妍问得一模一样,我爸妈拿了加拿大护照。乔琳喃喃地说,哦,外国人……沈皓明说,以后我跟许妍至少生三个,你的小孩不愁没人玩。乔琳点点头,好啊。许妍埋头吃着刚上来的石斑鱼。生三个?她似乎听到乔琳在心里暗笑。


    乔琳的手机响了。许妍很怕她会在沈皓明面前接起电话,但她站起来,离开了桌子。许妍对沈皓明说,下午你不用陪了,我就带她在后海逛逛。沈皓明说,我跟任国栋吃晚饭,上次他女儿百天不是没去吗,没事,五点出发就行。


    乔琳回来了,脸色凝重,失神地盯着面前的盘子。她不吃,许妍也不劝。直到听到沈皓明说,那我们走吧,她站起来,驱着腿往外走。沈皓明喊住她,把落在椅背上的羽绒服交给她。


    乔琳跟在他们后面,双手抓着她的羽绒服。里子朝外,破了个洞,


    钻出一簇棉絮。许妍简直怀疑她是故意的,想要他们给她买件新大衣。沈皓明说,我是不是应该给任国栋的女儿买点东西?买什么呢?他们绕着商场走了半圈,沈皓明忽然停住脚步,指着橱窗说,就买这个吧。小小的白色纱裙被云彩簇拥着,跟上回许妍和乔琳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样。应该是连锁店铺,橱窗布置得也一模一样。沈皓明问乔琳,知道你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吗?乔琳摇摇头。沈皓明说没事,转身进了那家商店。


    乔琳立即告诉许妍,汪律师说他接不了这个案子。她咬了咬嘴唇,又说,他去开会了,我等会儿再打个电话求求他。许妍说,别这样,乔琳,你以前不这样。乔琳眼泪涌出来,说我真没用,什么事也办不成。沈浩明拎着纸袋走出来,把其中一只递给乔琳,说我买了个礼盒,里面什么都有,白色的,男女都能穿。乔琳把头扭到一边,抹着脸上的眼泪。沈浩明尴尬地拿着纸袋。过了一会儿,乔琳才回过头来,挤出一个微笑,说谢谢,真的谢谢你。


    他们到后海的时候,天已经很阴。空气中零星飘着一点凉丝丝的小雪。河面结着厚实的冰,是青灰色的。沈皓明说,出来走走心情是不是好点了?乔琳点点头,说谢谢你们。许妍转过脸,朝河的方向看去。河中央有一辆鸭子形状的船,冻住了,船身倾斜,鸭头望着天空。


    乔琳说,我们那里也有一条河,叫奈河,比这个还宽。沈皓明说,我以为你们那里都是山呢,我还跟许妍说什么时候去爬一次泰山。乔琳说,小时候有一回,我和许妍亲眼看到一个放风筝的小孩掉到水里,淹死了。他妈妈在岸上大哭,围了很多人。许妍说,我不记得了。乔琳说,你站在那里,我怎么拽都不肯走。一直等到人都散了,你用竹竿把那个孩子的风筝挑下来,拿着回家了。沈皓明问,那个小孩是她朋友吗?她想要那个风筝作纪念?乔琳笑了笑,她就是想要那个风筝。许妍盯着乔琳的脸。乔琳没有看她,好像还沉浸在回忆里,说那孩子的妈妈后来每天在岸边哭,抱着经过的人的腿,求他们去救她儿子。再后来岸边的树都砍了,盖起一排楼房。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沈皓明说,许妍想要什么是不会说的。沈皓明说,对,她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乔琳说,不要紧,只要你一直在那里,默默支持她就行了。


    许妍看着面前的湖。午后的太阳照着水面,淬起一片金光。于一鸣放下桨,让他们的船在水上漂。乔琳忽然开口说,我看见过水怪。有个放风筝的小孩掉到河里,水面上升起一团白烟。那团白烟朝我们这边飘过来,我吓坏了,拉起许妍的手就跑。可她好像定住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也没跑,挽住了她的胳膊,心想要是水怪过来,就把我们一块带走吧。乔琳俯身向湖面,撩了几下水说,于一鸣,什么时候教我们游泳吧。


    雪越下越大,河显得更灰了,冻住的鸭子船在身后变小,拐了个弯,看不见了。路边有间咖啡馆,他们决定进去坐一会儿。推开门,里面都是人。沈皓明说,嘿,整个后海的人全多躲到这儿来了。许妍付了钱,在等饮料的地方排队。做咖啡的男孩像是新来的,把热牛奶打翻了。沈皓明从背后戳了戳许妍,说你表姐把手机落车上了,我陪她去拿一下。许妍说,等买了咖啡一起去吧。沈皓明说,没事,很近,然后转身走了。


    隔着玻璃窗,许妍看到他们朝来的方向走去,乔琳好像在说什么。她烦躁地看着那个做咖啡的男孩,把手中的收据折成小块,又摊开。


    乔琳也许是故意的,汪律师不帮她,她就慌了神,觉得沈皓明没准能帮忙,就想跟他说一说。许妍气恨地用力一挣,把收据撕成了两半。


    做咖啡的男孩拿过撕碎的收据,仔细辨认着上面写的是什么饮料。你们连基本的培训都没有吗,许妍气呼呼地问。她把咖啡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乔琳会跟沈皓明说什么呢?事情万一败露了,她应该怎么解释呢?她脑袋一片空白,什么说辞也想不出来,只是不断去按手机,看时间的数字变化。


    他们终于回来了。乔琳没坐下,她看了许妍一眼,说我再去打个电话。许妍看着沈皓明,想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一点信息。但他一直在低头看手机。许妍碰碰他的胳膊,拿起桌上的咖啡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皱起眉头说,真难喝。乔琳回来后,脸色依然凝重,她喝了两口水,捧着杯子发愣。沈皓明看了看外面的雪,对许妍说,你就别开了,我让司机来接你们。


    车来了,她们先坐上,沈皓明去取了先前在童装店给乔琳买的东西,让司机放在后备箱。他凑到车窗前对乔琳说,表姐,这两天你要是不走,到我家来玩。乔琳点点头,一直望着沈皓明走过去,钻进车里。他人真好,乔琳对许妍说。


    路上她们没有说话。司机拐了个弯去加油。发动机熄灭,广播里的音乐停止了。乔琳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说,我明天就回去了。许妍说好。


    太阳从头顶移开,风吹着湖面,水的气味升起来。船从午睡中醒了过来,一点点动起来。许妍、乔琳和于一鸣不约而同地向后靠,蜷缩着腿躺下去,仰脸望着天空。也许是在等晚霞出现,但是渐渐地不重要了。许妍合上了眼睛。湖水像一双温暖的手臂环绕在自己。它的脉搏一起一伏,节律微小而有力。船在缓慢地动着,可他们没什么地方要去。不去对岸,也不回去。他们三个好像可以一直那么待着,谁也不会离开。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许妍松开了眉头。她不再计较他们到底有多么爱彼此。她只是知道她爱他们。那股强烈的感情使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多余的。她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即便是微不足道,可以被舍弃的,她也不在乎。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晚霞已经来过了。只有几块很小的云彩挂在天边。湖面一片金色,望不到尽头。但只是一瞬间,湖水转眼就开始变灰。当她转过脸去的时候,看到乔琳正望着湖面,似乎已经注视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是她的目光使湖面暗了下去。于一鸣还没有睁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要睁开眼睛,许妍在心里这样祝福着他。因为随即他会发现太阳已经落下去,船要往回开了。他们的旅行结束了。


    晚饭许妍叫了外卖。乔琳没怎么吃,她说想去床上躺一会儿。许妍吃完看了会儿电视。她到卧室的时候,乔琳正坐在床上发呆。许妍走过去拉窗帘。路灯下,有个穿着羽绒服的男人在遛狗。是对门那个姓汤的邻居。他仰起头看了一会儿月亮,从地上抱起狗,夹在胳膊底下,走进了楼洞。


    许妍听到乔琳在身后轻声问,沈皓明能帮上咱们吗?许妍转过身来看着乔琳,说你自己没问他吗,你们两个去拿手机的时候。乔琳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他问我想不想来北京工作,他可以安排,我说不用了。哦,许妍应了一声。乔琳说,他是律师,又认识挺多人的,没准还能托上政府的关系……许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律师的?乔琳说,他自己说的,我真的什么都没问。她低下头,看着拱起的肚子,汪律师不接我的电话了,电视台那边也没回信,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事折腾了那么多年,总得有个了结……许妍笑了一声,你为我考虑过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过得很容易?你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不想吗?你小时候至少有个完整的家,我有什么?她的眼圈红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乔琳也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来打扰你……她仰起脸,吸了几下眼泪说,你没看到爸妈现在什么样子,爸早晨醒了就喝酒,手抖得已经拿不住筷子,妈整天守着电脑,到各种论坛发帖子求助,隔一会儿发一遍,那些人骂她是疯子,把她踢出去,她就重新注册了再发……我真的管不了了,我的身体垮了,在街上晕倒过好几回……她停住了,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看清楚。


    桌上的台灯照着乔琳,但她的脸是暗的,腮颊被阴影削去了。许妍望着她,她容貌的改变令她感到惊讶。那些青春时的光彩消失了,这也许是必然的,可它们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没有人可以通过这张脸,想象出她少女时代的模样。许妍仿佛从二楼教室的窗户里看到那个总是微微扬起脸的长腿姑娘正穿过校园,她从那扇大门走出去,然后消失了。她去了哪里?


    许妍走到床边。握住乔琳的手。那只手很烫,热量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乔琳的手指很长,这肯定不是许妍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或许在漫长的青春期的某一天,她偷偷打量过这双手,暗暗惊讶于它们的美。但是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要是它们能在童年的时候遇到一个钢琴老师的话,他肯定会这么说。要是那时候遇到一个舞蹈老师,可能也会说她适合跳舞。这具承载着苦难的身体,或许同时蕴藏着某种天赋。但是天赋不重要,对有些人来说,一生中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会有人坐下来讨论一下她的天赋。许妍想起大三的时候,她得到了去电视台实习的机会,后来被留下了,那个频道的主任对她说,我并不觉得你很有当主持人的天赋,知道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身上有股劲,想从人堆里跳起来,够到高处的东西。


    许妍握着乔琳的手,坐下来。她感觉自己在靠它取暖。但屋子里很热,地板也是热的,一点都不像十二月。她说,我答应你,我会去问问沈皓明。具体怎么说,我要想一想。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爸妈,只是为了你,你明白吗?许妍攥了一下她的手说,给我一些时间好吗?乔琳点了点头。


    十点过后,沈皓明打来电话。他说你猜怎么着,礼物拿错了,给你表姐的那袋才是给任国栋女儿的裙子。许妍夹着手机打开纸袋,解掉奶油色的缎带。那件缀满珍珠的小礼服折叠着,静静地躺在盒子里。要我现在送过去吗,她问。不用,沈皓明说,反正给你表姐买的礼盒任国栋女儿也能用。我打赌你表姐生女儿,他在电话那边笑起来,我买的裙子肯定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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